劉芬

辛星珍藏著兩個杯子。一個是淡藍(lán)色的圓柱形玻璃 杯，泰國產(chǎn)；一個是有耳陶瓷杯，國產(chǎn)，杯身上的圖案是史努比。

她把這兩個杯子拍成圖片，發(fā)在微信上。抬頭配著一行字：有溫度的個人物件。

很多微友過來留言，有夸杯子漂亮的，有說她小資 的，還有人說她是收藏癖自戀癖的，總之說什么的人都 有。微信圈基本上是熟人圈，來此閑逛的都是生活中認(rèn)識的好友。辛星不介意朋友們怎么說她。她在圖片后面狠狠地回了一句：都是狐貍心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哼，是羨慕妒忌恨吧。

辛星料想黃著也是看到了這條微信的，她專門用了 微信的“提醒誰看”功能發(fā)給了他。但他一直在暗處沉 靜著，就像一條潛伏在深海的魚，不會出來冒半個泡。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的。他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堅決和她劃清界線，這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倒是丈夫陶野在她微信后點了贊。這讓她覺得沮喪。她的這兩個杯子原本是想展現(xiàn)給黃著看的，她想提醒他面對這如此熟悉的物件，你真的就能無動于衷么？另一方面，在公共平臺處展示自己的私密的情感，這讓她有隱秘的快感。

生活中的辛星沒有太多的個人愛好，除了喝喝咖啡、 聽聽音樂、看看書，都是些小女人式的不關(guān)風(fēng)月的行為。除了侍弄那兩個杯子，辛星也不迷戀物質(zhì)。每次與丈夫吵完架，辛星都會去擦拭那兩個杯子。她死命地兇狠地擦拭著，仿佛跟這兩個杯子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其實那兩個杯子已經(jīng)纖塵不染，但辛星就像得了強迫癥似的，一次又一次拼命擦，丈夫陶野看著就覺得好笑。他知道有很多人為了排泄心里的情緒會不停地找活干，不讓自己空閑下來，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填充時間空隙。這在心理學(xué)上說是一種補償性的行為。辛星的行為在他看來也是如此。

應(yīng)該說辛星和丈夫的婚姻在外看來還是很和諧的，兩個人早上一起登山，晚飯后一起散步，在公眾場所表現(xiàn)的都是很恩愛的樣子，你幫我夾菜，我?guī)湍銑A菜，流露出的濃情蜜意羨煞旁人。表面上看，這兩個人琴瑟和諧，相得益彰。他們的婚姻在外人看來，就像一條光滑筆直的樹，沒有任何旁逸斜出的枝枝蔓蔓。只有辛星自己知道，她的婚姻之樹是有一處疤痕的，外人一眼看過來看到的是整體，當(dāng)然沒有誰注意到局部的傷痕。辛星曾經(jīng)舉著一把掃帚在陶野面前大聲咆哮道，姓陶的你給我聽著，你這一輩子永遠(yuǎn)欠了我的。欠了我的。你永遠(yuǎn)也還不了！陶野聽了不屑一顧地回應(yīng)道，虧你還算是白領(lǐng)，總是以素質(zhì)高自居。我看你糊涂起來跟個農(nóng)村婦女也沒什么兩樣，你都快成偏執(zhí)狂了。辛星絕望地叫道：這不對等，我們從一開始起就不對等，憑什么讓我在這場不對等的婚姻中得到的只有痛苦。陶野說，懶得跟你解釋，再怎么跟你說也說不清楚。陶野說完之后甩門而去。

每次吵架幾乎都是這個結(jié)局，每次吵架的原因都只有一個：陶野曾經(jīng)離過婚，有一個女兒。

夫妻倆平時在生活中沒什么矛盾，但只要一遇上什么刺激，辛星總會想到這件事，然后兩人之間爆發(fā)激烈的爭吵。電視劇《跟我的前妻談戀愛》剛一出時，光這電視的名字就把辛星氣得眼冒金花，整整半天她幾乎沒心情做任何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她飛奔回家，劈頭蓋臉就找陶野算帳。

辛星：陶野，你以為我好欺負(fù)是不是？世界上那么多女孩子不找，你偏偏找到我，你為什么要害我？

陶野：我為什么要害你，我又怎么害了你？是你自己有嚴(yán)重的原配情結(jié)， 自己不會調(diào)整心態(tài)。結(jié)婚之前，我不是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了么，你現(xiàn)在找我秋后算帳，這不是無理取鬧么？

辛星：當(dāng)初是當(dāng)初，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事物總是隨時間的推移發(fā)生變化的。當(dāng)初你多會甜言蜜語，當(dāng)初我還只是個小姑娘，哪里想得到你如此兇險。你就是存心拉我下水，搞得我現(xiàn)在活得面目全非。

陶野：你再怎么鬧事情也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就算你我離婚，你也回不到過去。我看你是要去看心理醫(yī)生了，你這是心病。

辛星：你才是神經(jīng)病，你才要去看心理醫(yī)生，要我 去看心理醫(yī)生，這是對我的侮辱！

陶野：那你想要怎么樣？我再怎么樣也無法漂白自 己。再說，她們母女離我們生活這么遠(yuǎn)，哪點妨礙到我 們的生活了？

辛星：你前妻倒也罷了，春夢無痕。她是過去式，我呢，是現(xiàn)在式，可你女兒，卻是將來式！她會長大， 會與你相認(rèn)，會來找你邀寵，會來我們家奪愛。一想到這些，我就心如刀絞。這日子，我看是沒法過了。

辛星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想象中，似乎已到了世界末日。她把自己摔在床上哭得天旋地轉(zhuǎn)，手指都麻得金花朵朵。她是太傷心了。

陶野又心疼又生氣地拍著她的背。這個女人，其實心地善良，循規(guī)蹈矩，也通情達(dá)理，算地地道道的良家 婦女了。只是在一些小細(xì)節(jié)處心眼太死，沒辦法轉(zhuǎn)彎， 往往是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把自己轉(zhuǎn)進了死胡同里。

看辛星哭得這么傷心，陶野調(diào)侃地笑道：要不你也 去找一個相好的？那我們倆就算是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不過你可是不要被我發(fā)現(xiàn)喲，要被我發(fā)現(xiàn)，那你是在挑戰(zhàn)我作為男人的自尊，我可不會輕饒你。

辛星不說話，把臉趴在被子上嗚嗚咽咽。

盡管在跟陶野吵架時自己也發(fā)狠說出去找人，盡管陶野也揶揄她讓她出去找個相好來平衡內(nèi)心，但這一切都不是常態(tài)的話，只是情急之下的打打嘴仗而已。

辛星哪敢在外面去亂碰人。像她這種女人外表傳統(tǒng)內(nèi)心守舊，整天像頭驢一樣，被家庭的重心拖著團團轉(zhuǎn)。她是太在乎家庭了，否則也不會跟陶野在糾纏是先有蛋再有雞還是先有雞后有蛋之類的無解問題上繞來繞去了。這個女人就是這樣，心眼實，瓷，愛家庭，愛老公，愛孩子。每去到一處旅游，總是想著給老公孩子買東西從不考慮給自己買，被單位同事譏笑為賢妻勞模。單位有女同事外遇，辛星回到家講給陶野聽，言語中滿是諷刺和鄙夷，還夾雜著義憤填膺的聲討，搞得陶野哭笑不得地說，人家做丈夫的可能還沒你這么生氣呢，你這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辛星仍舊在那里討伐，哪有這樣做人家妻子的？一點都不守婦道，等孩子長大了看她在孩子面前怎么抬頭。真是……無恥。就是這些人敗壞了社會風(fēng)氣，難怪社會不和諧。辛星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對出軌的丑事大加指責(zé)，她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行為。陶野倒了杯水給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說，我老婆是天底下最忠貞最賢良的老婆，這真是我的福氣。反正我是不擔(dān)心我老婆會來這一手的，天下的女人要都像這樣，一定是天下太平大唐盛世再現(xiàn)。陶野本來是想討好辛星的，誰知辛星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還有你。你看你烏七八糟的歷史……本來就是在談外遇的事，陶野還及時嬉皮笑臉的出現(xiàn)，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么？話題自然是轉(zhuǎn)到陶野身上。陶野兩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打住，打住。邊說邊往后退，等退到門邊時，陶野一溜煙就逃跑了。這個時候，他知道自己是不能與辛星去理論的。這個時候的辛星又鉆入了她自己設(shè)計的陷阱，就算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辛星在一所大型美容機構(gòu)上班，每天穿著職業(yè)短裙套裝，黑色絲襪，白色護士鞋，淡妝，正值青春好年華，對美容有所研究的辛星看起來像一枝花一樣明艷動人。來美容院里消費的幾乎都是清一色有閑有錢的中年女人，一年到頭，辛星很少有接觸生人的機會，更不用說陌生男人了。

一天，美容院的同事阿珍的客人來了，是和丈夫一 起來的。阿珍要帶她的客人去美容室，便招呼辛星到大堂招呼一下這位家屬。阿珍在大堂高聲叫著，辛星，麻 煩幫我倒杯水過來招呼一下客人，我要去忙了。辛星一迭聲地應(yīng)道，來了，就來了。辛星的纖腿像一枝移動的 花，步伐匆忙卻是優(yōu)雅地移了過來。白色護士鞋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無聲無息。伴隨著一陣薰衣草的幽香，辛星出現(xiàn)在了男家屬面前。實際上這位坐在沙發(fā)的客人最先看到的是辛星的美腿。辛星俯下身為客人拿水，客人抬眼就看到了辛星的胸牌：辛星。

辛星把水放在客人面前禮貌地說，給您的檸檬水，請慢用。說完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欲離開。

男客人對辛星笑了笑像熟人似的問道，忙么？辛星實話實說，不忙。美容院里，每個技師都有自己的客人，當(dāng)她們?nèi)ッΦ臅r候，那些客人帶來的女伴或者家人就被安置在大堂里，喝水、看電視報紙消磨時光。辛星今天不忙，今天沒有預(yù)約的客戶。

男客人伸手指了指沙發(fā)笑著說，那就坐著一起聊聊天吧。美容院是服務(wù)機構(gòu)，顧客是上帝，顧客的家屬就是上帝的家屬。技師們對一個個踏進她們養(yǎng)生館的人都是客客氣氣，得罪誰也不敢得罪衣食父母呀。

礙于禮貌，加之客人提的要求也不過分，辛星便坐了下來，準(zhǔn)備好好地陪聊。她想著反正阿珍進去也只有一個小時，再怎么著她把這一個小時堅持住就是功德圓滿了。她還想著要阿珍請她一頓飯，她給顧客做美容手沒閑著，她辛星的嘴也沒閑著呢，阿珍的提成也有她的功勞，阿珍當(dāng)然要請她吃飯了。

辛星？呵呵，這名字有意思，頭先我還以為你是叫星星呢？天上的那個星星。男客人順手做了個指了指天的手勢。

辛星靦腆地笑著說，不是，很多人都以為我叫星星。一閃一閃的那個星星。我還有個弟弟，叫辛月。

關(guān)于辛星和辛月的名字，辛星不記得自己跟多少人解釋過了。每個人聽完，都會覺得這姐弟倆的名字有意思，首先是誤導(dǎo)聽眾，接著是展現(xiàn)詩意。

果然，男客人被姐弟倆的名字吸引住了。他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辛星，辛月。有意思，這名字真有意思。你父母都是做什么的？能給你們起這名字的人不簡單。

辛星說，我爸媽都是做老師的，小學(xué)老師。

男客人似乎為自己的推論得到了辛星的肯定很自信地說道，我就說吧，能取這名字的人一定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

談話由此開始。符合中國式聊天的內(nèi)容，兩人在整整一個小時的聊天過程中彼此摸清了對方的年齡，家庭。辛星的名字就像一塊窗簾的缺口，嘩的一聲拉開，兩個家庭的基本情況在雙方的問話中得以呈現(xiàn)。甚至愛好，飲食口味，都做了交流，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中。

一小時到。夠鐘。做完面膜的女賓在阿珍的陪同下從工作間神采煥發(fā)地走出來。男客人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辛星說，有空常聯(lián)系。

辛星禮貌地接過名片，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然 后起身與阿珍一起歡送客人。

客人走了，阿珍總算是舒了口氣。她邊洗手邊朝辛星叫道，看你跟人家聊得那么投機，小心被人家拐跑喲。你長得這么水靈鮮嫩，我看那些接近你的男人都沒安好心。

辛星回敬道，你這是占了便宜還賣乖，我替你在這兒招呼客人，你還回過頭來說風(fēng)涼話，請問阿珍小姐，你到底有沒有良心。趕緊請我吃飯，否則我再也不幫你招呼客人了。

辛星佯裝生氣地威脅阿珍。阿珍輕笑道，哪個不知道我們的辛星是純潔的妹子喲，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純潔。哈，一閃一閃亮晶晶，每天在你老公面前晃來晃去，只怕是亮瞎你老公的眼喲。阿珍的四川話說得風(fēng)趣，辛星當(dāng)然是巧笑盼兮。

這件事很快過去，就像一滴毛毛雨掉進了大海中，小得可以忽略不計。辛星都忘記了那個人。有天換衣服，辛星摸到口袋里的名片：黃著。一看還是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一個什么辦的主任。辛星想也沒想就把名片撕碎了，丟進了垃圾桶，這個人，她不認(rèn)識。還什么政府部門工作人員，當(dāng)官的，這更是離她的生活遙遠(yuǎn)。丟完了碎片，這才想起是上次與她聊天的那個客人留的名片。

辛星沒有為撕碎這張名片感到可惜。這個人，也許是出于禮貌給的她名片，況且這個人在政府部門工作，她的工作與他的工作永遠(yuǎn)不可能交集，再說，這個人是有婦之夫，自己是有夫之婦，也不可能與這個人的生活有重疊的可能。無論是內(nèi)因還是外因，無論是宏觀角度還是微觀視野，這個人給她的名片只是增添了幾片物理垃圾。

女賓客的美容程序都是講療程的，約每周一次。來之前會預(yù)約好。

一周后，辛星沒想到阿珍的客人再來的時候又帶了她的丈夫。有了上次的接觸，他們也算是熟人了。辛星走上前熱情地說道，黃主任請座，我這就給您倒杯水。辛星心里想到，這可真是個好男人呢，每次都會陪太太來美容。要知道來她們這做美容的，大部分都是徐娘半老的女人，為了取悅丈夫不至讓丈夫在外找小蜜才來打造自己的。

這次的聊天內(nèi)容與上次相同，無關(guān)國計民生，關(guān)乎個人小感覺。

出于禮貌，辛星當(dāng)著黃著的面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

辛星開始收到黃著的短信。這是她第一次與丈夫之外的男人聊天，況且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并不討人厭的男人，他身上暗含的冷靜與城府讓涉世未深的辛星倒有幾分景仰，這符合辛星對成熟男人的想像。不像她的丈夫陶野，每次與她吵架都是嬉皮笑臉。接到黃著的短信，辛星的心里有幾分喜悅，又有幾分新奇，還夾雜著莫名的興奮。

辛星平淡的生活就像一扇門無意當(dāng)中打開了一道縫，哧溜一聲，一個異性的身影閃了進來，一晃而過。

短信是個多么好的交流平臺，在小小的屏幕背后，卻是深度上演著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它就像獨幕劇的大舞臺，文字是表演的工具，把舞臺劇完整的上演。表情符號可以遮掩一個人心情，而各種語氣符號諸如哼哈之類的則可以完成撒嬌式的情感狀態(tài)。

黃著的短信來得溫文爾雅，這使辛星在回短信的時候也要思考幾分鐘。她要以同等的美好語言回復(fù)短信。否則自己豈不是像個沒有文化涵養(yǎng)的繡花枕頭。在與黃著漁歌互答似的短信中，辛星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還是有語言感覺的。黃著就像一根火柴，刺激著她點亮了自己。她妙語連珠，用詞考究。連黃著也忍不住表揚她，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么，真是個小才女。這表揚的話令辛星心旌搖動。

辛星的短信多了起來，阿珍驚呼道，辛星，你每天都在忙啥子哦，你這幾天的短信我看比你以前一年的短信加起來都要多。

辛星虛弱地為自己辯解道，我弟有事找我，所以短信自然多了些。

阿珍說，哦，原來是這樣。她沒看到辛星迅疾扭過去的臉。

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比起虛幻網(wǎng)絡(luò)的網(wǎng)聊，兩個見過面的人又有真實性。同時，這種真實的生活又夾帶著網(wǎng)絡(luò)世界營造的虛擬空間，這種交往的方式，虛實結(jié)合，疑是真實，卻又夢幻，疑是夢幻，卻又真實。辛星繞著繞著就把自己繞暈了。

短信成為辛星和黃著感情驟然升溫的平臺。黃著開玩笑夸張地說，如果把他和辛星的短信整理成一本書，絕對是一本美輪美奐的世界級名著?？氨炔蕦幏蛉说氖男性?，堪比徐志摩的新月詩。

黃著約會辛星，帶她去鄰縣的公園玩。鄰縣不遠(yuǎn)，開車只要半個多小時，再說在鄰縣也可以避人耳目。

辛星的心里就像真實的肉身與影子在博斗。她明白一個人去單刀赴約意味著什么，成年男女，孤男寡女，況且還有那么多情意綿綿的短信作為鋪墊，那些美妙的語言無非是實現(xiàn)見面的工具，想把自己說得單純絕對是矯情。

去？還是不去？這才是辛星糾結(jié)的問題。一直以來，她是憎惡那些不守婦道的女人的，她憎恨女人對家庭的背叛，這讓她們有辱做母親的形象。那次她是怎么說人家的，說一個母親，連最起碼的自制力都沒有，還怎么去做人家的母親、妻子、媳婦以及種種社會角色。這話言猶在耳，可是轉(zhuǎn)眼間卻是輪到自己來抉擇了。可見生活中處處充滿唯心主義的辯證法，一不小心，正反就翻轉(zhuǎn)啦。

猶豫了很久，辛星還是決定去赴約。她想，也許人們對事實的害怕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對事物生出來的想像。

小公園不大，有湖，湖邊有楊柳，有回廊。正是盛夏，天熱。雖是湖邊，卻是一絲風(fēng)也沒有，整個天空就像一個大棉被壓下來，令人燠熱得除了呼吸再也想不到 別的事情。所以湖邊也沒有什么人散步，三三兩兩的人在遠(yuǎn)方就像是畫布的背景點綴。

這樣的天氣無意中挫傷了人談話的積極性。兩個人只顧著一前一后走路，時不時不咸不淡地講幾句話。辛星覺得很奇怪，她做好了各種嚴(yán)實的心理準(zhǔn)備，卻只是為了與一個相識不久的男人來到這熾熱的湖邊散步。生活真荒唐。辛星在心里嘀咕了一聲。

兩人來到湖中心的一個小亭子里坐下。亭子里一個人也沒有。遠(yuǎn)遠(yuǎn)看去，湖邊是一派燈紅酒綠，燈光的影子倒映在湖水中，不停地閃爍，晃動。而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到處都是黑影綽綽，這個盛夏夜晚的背后，一切都很安寧，一切都符合時間隧道的規(guī)律。

黃著自然而然就擁抱住了辛星。多日的短信交往需要在真實的行動上有所附麗，辛星沒有拒絕。這個行為在她的設(shè)定范圍之內(nèi)。她可以把它看成是禮貌，也可以看成是他水到渠成表達(dá)情感的方式。

天太熱，汗液不停地從兩個人的臉上流下來。兩個人的身上很快就出了很多汗，連后背都濕了。汗?jié)n嚴(yán)重地阻礙了兩個人的交往，黃著不得不放開辛星，自我解嘲似的說，這鬼天氣，熱得只剩下溫度了。辛星附和著說，就是。湖里的魚熱得都不見一條，怕是都躺到石頭縫里乘涼去了。

兩個人只能回到車?yán)?。黃著把車?yán)锏目照{(diào)開得足夠大?？照{(diào)像一張巨獸的大嘴，噴出一團團的白氣?？梢娍照{(diào)開得足夠猛烈。

在一個酒店門口，黃著把車停了下來，從車上拿了 一個包走到酒店。辛星問，你拿的什么，這么大個包。黃著邊朝前臺走去邊說，裝的換洗衣服。我有個特點，包里隨時都裝換洗的衣服以備需要時用。

黃著很快就開好了房，走過來要辛星上去。辛星心跳加快，這一刻還是來了，盡管有充足的思想準(zhǔn)備，她 還是不能跟他走。她需要通過勸說、拉扯等半推半就的手段來戰(zhàn)勝自我，這些行為作為女性的小伎倆，可以延 緩一個人的行為過程，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自我的博斗。

黃著拉過她的手說，跟我上去吧，在大堂里拉拉扯 扯讓人看見多不好。

辛星說，你自己上去吧，我在大堂等你。

黃著說，不過是沖個涼聊個天，犯不著這么忸忸怩 怩吧。

這話倒顯出自己的小心眼了，人家黃著明擺著委婉說了自己的目的，她辛星要再堅持下去，怕是有些自作多情了?？赡腥藶檫_(dá)到目的，誰知道他們是否話里有話呢？誰知道他們眼睛背后是否還有眼睛呢？

但總在酒店這樣坐著也不是辦法，況且讓黃著一個人上去酒店沖涼似乎也顯得自己不夠厚道，仗義。辛星只好跟著黃著一起上樓。

酒店在十樓，電梯里沒有人。辛星像作賊似的沒有看黃著。她，一個譏笑人家有外遇的良家女子，一個經(jīng)常站在道德高地指責(zé)別人的女子，今天，她卻跟著一個 男子，去酒店，開房?？梢娚钫媸莻€諷刺，它大大地扇了辛星一個耳光。

到了房間，想像中的一幕并沒有出現(xiàn)。黃著并沒有 像電視電影中看到的那樣，男女一進酒店房間的門，男主人就把女主人推倒，像餓狼一樣地?fù)渖先?，女主人或順從或反抗?/p>

黃著問：要不你先沖？

辛星說，我就不沖了。我沒帶衣服。這是實情，她確實沒帶換洗衣服。但心里卻想，這怕是前奏吧。

黃著說，那好，那你先看會兒電視吧，我去沖涼了。

黃著進了洗手間，旋即便聽到嘩嘩的流水聲。

聽著水聲，辛星覺得很難為情。她開了電視又嫌太吵，走過去把電視關(guān)掉了。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件事情來做，用以平衡自己的心情。

天熱，口渴。環(huán)顧四周，有一個燒熱水的塑料壺，還有兩個有蓋的瓷杯，兩包絲線吊著的簡陋袋裝茶葉。燒開水的壺里沒有水，黃著在沖涼，她沒辦法去接水?？吹焦褡拥霓D(zhuǎn)角處有兩瓶礦泉水，她便走過去拿了其中的一瓶擰開蓋子倒進壺里燒起來。

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舉動顯得多么多余，礦泉水?dāng)Q開喝便是了，但她硬是把它倒進燒水壺里加熱，這真是強迫性的行為。她想起陶野說她有時有強迫癥，陶野說得沒錯。但他不知道她是用這些細(xì)節(jié)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水開了。她從包里取出隨身攜帶的小玻璃杯裝水。她倒了一點開水，把杯子洗了倒在煙灰缸里。又撕了一包袋裝茶葉放進杯子里，這才把開水倒了進來。她把袋裝茶葉的絲線拉起來又放下去，放下去又拉起來。她覺得這樣很好玩，很有趣。

黃著沖完涼出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藍(lán)色玻璃杯，問道：是你帶的杯子么？辛星答道：是的。緊 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說，我從來不敢用外面的杯子，怕 不衛(wèi)生，所以走到哪都隨身帶著自己的杯子。黃著說， 敢情你這是有潔癖了，呵，你沒聽人家說不干不凈，吃 了沒病么？看到桌上的空礦泉水瓶子他又笑著說，我還 頭一次看見把礦泉水燒開了喝的人，不要告訴我你一直也是這樣的吧？這又是你的另一個習(xí)慣？辛星說，不是了，今天是第一次，覺得好玩，就把礦泉水煲開了。她沒說她其實是想沒事找事做，用以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和虛弱。

水煲好了，黃著也沖完涼了。辛星想著，也許下一步人家該采取什么行動了。

奇怪的是黃著卻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他穿得很正統(tǒng)，短袖襯衣，西裝長褲，只是腳上穿著拖鞋。他把身子往沙發(fā)上靠了靠，似乎擺出與辛星長談的架勢。

果然是不著邊際地聊起了天，竟然談到了國外的名著上，還談到了國內(nèi)正在上演的一部三D電影。

杯子里的水漸漸涼了。辛星走過去，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放在桌子上。黃著也走過去，拿去水杯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也放回桌上。他的動作很自然，仿佛她涼的白開水就是為他涼制的。

十一點三十分，黃著看了看表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家了。

辛星站起來收拾自己的杯子。杯底還有點水，她不想浪費，便端起杯子喝掉。也許是剛好巧合她喝水的地方正是黃著喝過的，也許是她對別人的氣味敏感，也許是黃著的氣場太大，總之，她喝水嗅到了黃著的氣味。那是一種強大的雄性氣味，類似于土豆成熟后的味道。此后，辛星永遠(yuǎn)地記住了這個氣味，揮之不去。

很快就回到了家。陶野沒睡，問道，打電話也不接，這么晚到哪里去了？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事。辛星說，還能去哪里，跟同事去HAPPY了唄。也許是因為這個夜晚的完整無缺，辛星說話仍有優(yōu)勢，所以理直氣壯。今晚和任何一個平淡的夜晚都一樣，沒有任何瑕疵和漏洞。只不過在睡覺前，辛星閃過一瞬間的迷糊。她不相信這個夜晚的真實性，這很荒唐，似乎也很荒謬，在這樣一個悶熱難當(dāng)?shù)耐砩?，她和一個男人來到其他城市的酒店，開房，談天，什么事也沒干就回家了。這真像小說，或者是時空穿越，只有她的杯子和黃著留在杯子上的氣味是真實的，它們可以作證，可是它們不會說話。

辛星想著，也許人家黃著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是她自己把人家想歪了，自己小家子氣，人家原本只是想和她散散步聊聊天；又或者這是黃著的欲擒故縱，男人總有太多的手段達(dá)到自己的目的；又或者黃著是有生理缺陷的，根本沒有男性的功能？這些問題就像絲線繞來繞去，辛星把自己繞得喘不過氣來。

后來她就不去想它了。

辛星的業(yè)績榮登榜首，為了表彰她，單位獎勵她東北三天游。辛星問陶野是否能陪她一起去，陶野說，您老還是單飛吧。我這哪走得開，您就不要刺激我了。陶野在電腦城開了個小店，每天都要守著店子，哪兒也不能去。

辛星兀自跟著旅行團出發(fā)飛走了。東北的風(fēng)景確實不錯，中央大街、索菲婭教堂、果戈里大道，光這些俄式的名字就叫人目瞪口呆。這北方的風(fēng)情，確實與南方不可同日而語。

行程的第二個晚上，辛星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電話的信息提示音響起，她走過去看了看，是老公陶野發(fā)來的信息。陶野問她在干什么，有沒有想他。她回了一句，想又有什么用哦，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陶野說，那我現(xiàn)在把自己給你快遞過來？我這就去辦理，明天就到。她沒有耐心與丈夫饒舌，便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我累了，睡了。別煩我了。

過了五分鐘，電話鈴聲響起，她以為是丈夫，拿起 電話看也沒看劈頭蓋臉就說道：跟你說了我要睡覺了， 還打什么電話？不過就兩三天不見，要不要搞得這么生 離死別的？平時在家也沒見得你對我有多粘乎。電話那頭的人很有耐心地聽她說完這才輕笑了一下慢慢說道，跟誰粘乎呢？是我，黃著。

她一下覺得自己很丟臉，沖一個在自己心靈原野上匆匆晃過的人這樣說話。他一定覺得我在生活中是個潑婦吧？他會不會覺得我脾氣性格不好呢？辛星下意識地?fù)?dān)心著，怕自己優(yōu)雅美好的形象在他面前有所損毀。這讓她有點不安，又有點沮喪。

好在黃著沒說到她的脾氣上。只是溫和地問她吃飯了沒，最近忙不忙?？傊际窍駛€熟人似的在拉家常。聊了沒多久，黃著便掛了電話。她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明天是行程的最后一天，還要早起。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上頭，也忘了關(guān)手機，沒多久她就睡著了。

半夜一點，手機信息鈴聲響起。她以為是推銷六合彩的，把手機摁了。過了一會兒，又有短信提示冒了出來，她睡眼惺忪地一看，瞌睡頓時醒了一大半。原來是黃著發(fā)來的。黃著取笑她說：睡了？你睡得真沉呀，還打鼾， 像個小豬一樣的。她料想他是故意取笑她，便回道，你 是順風(fēng)耳還是千里眼呀，還是酒店服務(wù)員是你的密探在我房間裝了竊聽器呢？他回：呵呵，都不是，是我自己 聽到的，要不要我放錄音給你聽？她又回：才不信呢， 說不準(zhǔn)是錄的你老婆的聲音拿來栽贓我呢！

他沒再回短信。辛星又接著睡了。心想，這男人可真無聊，他老婆打鼾吵得他睡不著覺便找我聊天，真是 的。又一想，他在半夜想跟異性聊天想到的是我，說 明我在他心中還是有地位的，又想到湖邊的擁抱，酒店 里的聊天，心里又有些甜蜜。

約過了二十分鐘，房間的門被輕輕敲響。她警惕地立在門邊，緊張地問道：誰？想干什么？一個壓低的聲 音說，是我。

竟然是黃著的聲音，怎么可能？她驚訝得說不出話 來。門外，黃著說，快開門，我過來與你聊聊天。

她實在是不敢相信這個巧合。想到黃著上次在酒店開了房也確實只是與她聊天，又怕他在外面的聲音讓其他人聽見，她便開了門讓他進來。

進了門，黃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朝她笑道，說，沒想到吧。是不是意外的驚喜？

她實話實說，是，真沒想到是你。

想到先前她與丈夫通話，丈夫開玩笑地說把自己當(dāng)快遞一樣送過來，沒想到，飛機快遞過來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與她的關(guān)系……怎么說呢？她是對他有好感，而且，他這樣連夜飛過來確實令她感動，驚喜。這浪漫的、壯麗的、出乎意料的約會，又有多少女孩子能經(jīng)歷得到呢？

很自然地他走過來擁住她，親吻她的耳朵。她哪經(jīng)受得了，只是感覺腦子里轟的一聲，全身的血液就像決堤了的洪水，再后來她就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再后來時間和空間都消失了。

走的時候，凌晨五點。黃著說他要趕八點的早班飛機。照例，他又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水杯，這次的水杯，她帶的是一個有柄的陶瓷杯，杯身是史努比圖案。他取笑她說，這么大了還童心未泯，真是難得。

他走后，她拿起水杯聞了聞，上面依然有他留下的成熟土豆一樣的雄性味道。這個味道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實的。

第二天，她沒心情看任何風(fēng)景，恍惚做了一場夢。

回到家，一切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的。阿珍的那位女客后來幾次再來美容時，卻再也沒見到她的老公。

辛星不便問人家什么。她只是想著，也許黃著這段時間太忙，也許黃著是一時沖動，也許黃著是不好意思再面對她，而她是不便問他什么的。一來是她作為女性，有自己的自尊，她拉不下面子主動去找人家，二來黃著是官員，他們之間還是有鴻溝的。

不便打電話、發(fā)信息，好在還有他的微信。于是她便把留有他氣味的兩個杯子拍照，在微博上公示，并專門提醒他注意，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吱聲。他像失蹤了似的，從她身邊消失了。

每次與丈夫慪氣，吵架，她都發(fā)瘋似的清洗那兩個杯子。這強迫性的行為讓她得到緩解，一來由此她會想到自己的隱私行為，她終于用一種飛蛾撲火般的方式，完成了對丈夫結(jié)過婚而內(nèi)心不平衡的對抗，二來，這沒完沒了的擦洗，這反復(fù)的機械動作釋放了她心中的不滿與怨氣。

有時，她把兩個杯子放在一起，拿起來聞聞，似乎還有氣味。

而黃著，卻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似的在她生活中消失了。

一天，她和丈夫看本地新聞，居然看到一條爆炸性新聞。新聞?wù)f，本地官員黃著嚴(yán)重違紀(jì)，已被紀(jì)委帶走 調(diào)查。黃著有一個愛好，就是喜歡玩弄女性。每結(jié)識一個女性，他與她們只來往一次。他大量地玩弄女性，仿 佛只是為了不停地累積數(shù)量。截止目前，被他玩弄的女性數(shù)量多達(dá)60個，而他給自己訂下的目標(biāo)是三年之內(nèi)要達(dá)到300個。這是從他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的。

辛星幾乎快暈厥了。

她走到洗手間，狠狠地發(fā)瘋似的摔爛了那兩個杯子。她的丈夫陶野跟著她進去，看到滿地觸目驚心的碎碴，知道她準(zhǔn)是又想起了他失敗的婚姻，對她的這種突發(fā)思維，他是早已習(xí)慣了。但她從來還沒有像這樣大發(fā)脾氣。陶野一邊收拾著碎玻璃碴一邊義正詞嚴(yán)地對她說，辛星，我嚴(yán)正警告你：做人要適可而止，你要明白，我捧你在手心，你就是杯子。我一松手，你就如這地上的玻璃碴。不要逼我做松手的事。

陶野這次錯了。辛星并沒有想起他失敗的婚姻。

按照以往的慣性，辛星會狠狠地頂撞陶野說，誰稀罕你廉價的心疼，你那二手心疼能值多少錢？可是這次，她不僅沒有絲毫頂撞，還和顏悅色地柔聲對陶野說，你說得沒錯，陶野。你珍惜我，我也會珍惜你。我們彼此珍惜，夫妻齊心，其義斷金。

陶野驚異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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