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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滿倉的秘密

2014-05-30 10:48:04項中立
當(dāng)代小說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浴池小豆丫頭

項中立

那天,我居然想起了胡小豆。這雖是百無聊賴中的一個閃念,可我仍然覺得好笑——胡小豆與我,就像槐樹和梨,沒一點關(guān)系。他是個中學(xué)生,而我,是一個廚師。

好像也是那一天,谷滿倉來后廚找我。他說打算退掉他租住的房子,搬來和我一起住。他每天可以補貼我五毛錢。“一個月下來,你就額外收入十五元呢!”他很自信地望著我。他相信我會被這個數(shù)字打動。

“十五元,數(shù)目不小呢!”他又說。

“可是,你也同樣省下了十五元吧?”我知道谷滿倉每月房租是三十元。

他的黃白的臉皮不自然地皺了一下,像是有點尷尬?!鞍?,沒有辦法。丫頭在北京念大學(xué),花費大,眼下,浴池里營生又淡,掙不了多少,能省點就省點……項師傅,如果你能讓我免費住在你那里,我可以免費為你搓澡的……”

我的房子是飯店老板花錢租的。房子大得很,再安一張床不成問題。我只是對谷滿倉這個人有點看法,確切地說。是不太喜歡他。要是換成胡小豆——我怎么又想起胡小豆了呢?我好像有些時日沒見胡小豆了。近幾個星期天,總是小豆的爺爺獨自用一輛舊三輪車,把后廚外面的廢紙盒、廢易拉罐和空酒瓶拉走。胡小豆的爺爺說,小豆這些時日忙著準(zhǔn)備高考,所以,這件工作只能他自己來做了。胡小豆的爺爺患過腦中風(fēng),身子不太靈便,這工作做起來明顯有點困難。我閑著的時候,喜歡幫他一把。我是個熱情的人。我?guī)托《沟臓敔斞b好車,然后,看著他吃力地推著車漸漸遠去。他的汗堿彌漫的后背,像一塊銹跡斑駁的舊鐵瓦,在我眼中搖著的時候,我真心希望胡小豆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

——還是接著說谷滿倉吧。安徽人谷滿倉在西水鎮(zhèn)一家浴池給人搓澡。他好像是半年前來了西水鎮(zhèn)的。那時候,天氣還冷些,還是有人樂意到浴池里泡澡的。泡泡搓搓,谷滿倉每天能有個三十二十的收入。這就把安徽人谷滿倉留在了西水鎮(zhèn)。我喜歡到浴池里洗掉滿身的油煙味,所以跟谷滿倉不陌生。

谷滿倉搓澡的手藝只能算個三流。他惟一的好處是不藏奸。他不用搓泥寶,也不打鹽和奶,更不會拔罐和按摩。他只會用蠻力氣,像褪豬毛一樣,拿澡巾蠻力地搓。他搓過的地方,一層棗色的紅,像淤了血的豬肉皮。人家忍不住了,說,谷滿倉,你輕一點不行嗎?谷滿倉就怯怯地住了手,紅著臉說,我弄疼你了嗎?要不,你少付我兩毛錢吧。付小費時,人家真就少給他兩毛錢,谷滿倉惋惜得要抽自己嘴巴。西水鎮(zhèn)的人雖然吝嗇,卻也沒有人刻意地為難他。只是當(dāng)谷滿倉又跟人家講起他丫頭在北京上大學(xué)這件事時,人家會顯出極其厭煩的表情來。

幾乎所有來浴池泡澡的人,都知道谷滿倉有個在北京念大學(xué)的閨女。

“北京,那可不是個平常的地方!”

說這話的時候,谷滿倉眼睛發(fā)亮,好像他就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站在頤和園門口,站在鳥巢和水立方前面,站在摩天大樓的腳跟下——“我的丫頭就在那里念大學(xué)。她是去年考中的。到今年麥?zhǔn)眨撃畲髮W(xué)二年級了……”

接下來。谷滿倉會說。他的丫頭是他們山村飛出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金鳳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跪在先祖墳前,把頭一下一下地磕在墓碑上,磕得頭破血流。他們家連續(xù)半月沒斷過賀喜的人。光大葉子煙,他就碾了滿滿一籮筐,飽滿的葵花籽備下了兩口袋。村長還賣了一口袋高粱。請一個唱書的瞎子唱了三晚書。那書叫《寒門閨秀》,說的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子,勤學(xué)苦讀,最后成了官家千金的故事。那段日子里,他的丫頭就像腰帶山尖上飄拂的一朵美麗的祥云,被眾人仰望和愛戴著……

谷滿倉喜歡一邊蠻力地給人家搓著澡,一邊輕松而熟絡(luò)地講述這些事情。換一個人,又從頭講一遍。起初,人家是樂意聽的,也真心地為谷滿倉有個出息的丫頭高興。后來,聽厭了,就煩了。他再要講時,人家就說,谷滿倉,你還會說別的不?

谷滿倉一直用著蠻力的手,這時候會短暫地停留一小會兒。然后,他會像不小心得罪了客人一樣,討好地點著頭,賠著笑臉說:“那我給你們講一下我們腰帶山的臥龍崖吧,”

谷滿倉在講述臥龍崖的時候,臉色逐漸變得晦暗,眼神里顯現(xiàn)出一股極力掩飾著的哀傷。他說,腰帶山的北坡有一面陡峭的斷崖。崖深百尺。終年不見陽光。冬天積下的雪,直到來年夏秋,才得融化。斷崖的石縫中,偶爾生長著一種數(shù)百年不枯的老藤。據(jù)先人傳講,這老藤的根,經(jīng)數(shù)百年的陰光歷練,已成名貴藥材。將其切割成薄片,放于陳年舊瓦上,陰火焙干,再碾成粉,用烈酒拌成糊狀,敷于骨斷處,三日痊愈。明時寧王朱濠宸率兵十萬,與安慶督軍楊銳大戰(zhàn),遭了楊銳滾木礌石襲擊,朱軍傷者甚重,骨斷筋折。朱濠宸命軍士從崖縫中搜挖老藤根,治愈了數(shù)千將士,但也有無數(shù)的軍士因挖老藤根葬身崖底。崖底間白骨散落,夜晚時磷火爍爍,像一條蜿蜒逶迤的長龍,靜臥崖底?!芭P龍崖”因此得名。饑荒年代,為了生計,腰帶山先人也有豁出性命攀斷崖挖老藤的,十有八九都摔死在了崖底,成了臥龍身上新生的一枚鱗片。有僥幸活著回來的,也是空手而歸,說是因了當(dāng)年朱濠宸的搜挖,老藤已經(jīng)十分罕見。也正是因了罕見,老藤便成了一個傳說。傳說中的老藤便愈加珍貴。近幾年。有南方藥販子來腰帶山收購老藤根。幾萬元一斤的價格。是個不小的誘惑。但腰帶山的人,但能活下去,誰去臥龍崖呢?他們是寧愿想象著幾萬元一捆的票子流口水,也不肯去臥龍崖送命的。

“一九六零年鬧糧荒。我爹禁不住餓,瞞著我娘去了臥龍崖。結(jié)果一去就沒回來……但我爹,他不是最后一個死在臥龍崖的人……”

說到這里,谷滿倉就突然打住了。他嘴唇緊緊地閉著,像是把很多的話都極力地關(guān)到了嘴里邊,不讓它冒出來。他手下不自覺地用了力道,那個趴在澡床上的人,背上的皮膚,霎時變得棗色的暗紅,便怒道:“谷滿倉,你下手輕點兒!”谷滿倉先是慌張著愣一下,然后,臉上掛起層歉意的笑紋,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我弄疼你了嗎?你少付我兩毛錢吧……”

進了初夏,西水鎮(zhèn)漸漸炎熱起來?;睒浠ㄩ_始謝了,遍地的矢車菊卻茂盛地綻放了黑藍的花朵。幾乎是一夜間的事。西水鎮(zhèn)很多人家的屋頂上,都裝上了太陽能熱水器。人們可以在家里沖沖澡,免得去浴池花錢。中午或晚上的時段,西水鎮(zhèn)很多人家的院里,就有了嘩嘩的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然后,就有灰臟的污水從門底下的水道口瀉出來,涓涓地,千百條細流一路漫延,匯聚到西水鎮(zhèn)街兩側(cè)的陰溝里。蒼蠅蚊子們,便把這里做了理想的樂園。偶有流浪的野狗渴了。想喝幾口陰溝里的臟水,結(jié)果總是被蚊蠅們叮咬得落荒而逃。

浴池的生意一下子淡下來。這直接危及到了谷滿倉。有時候,他在浴池里守上一天,所得小費,還不夠他一天的房租錢。我想,精明的安徽人谷滿倉。因此才退掉了每月三十塊錢的租住屋,然后?;ㄊ鍓K錢跟我同租一室。他大概以為,十五塊錢,完全可以打動我。

大概是看出了我漾在臉上的不屑,他開始慌亂起來。他把一只手伸進他的口袋里,不停地摸索,但最終,什么也沒掏出來。他就那樣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幾近哀求地說:“項師傅,您就算積德行善吧,幫幫我的丫頭,她在北京念大學(xué),麥?zhǔn)站鸵昙?,我得盡快攢足她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呀……”

我最終答應(yīng)了他。我說過,我是個熱情的人。但我得承認(rèn),我這樣做,完全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也說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出于熱情。反正我答應(yīng)了他。直到這時候,谷滿倉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才抽出來。他手里竟然握著一盒香煙。那個海藍色的煙盒,我一看就知道是全天下的屠戶都拒絕的牌子——白沙(白殺)!湖南煙,八塊錢一盒。,后來我想,倘若我不應(yīng)他這件事,他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會不會把這盒八塊錢的煙拎出來呢?其實。我不喜歡抽湖南煙,湖南煙有點軟塌塌的,我更喜歡烈一些的云南煙。但是,谷滿倉堅決把煙塞給了我。他說他不抽煙,他有點肺?。ㄟ€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下)。這香煙既已買了,就請項師傅湊合著抽了,不然白瞎了八塊錢呢。我接煙的時候,留意了一下他的臉色,真是有些蒼白。但我想,那可能是整日守在浴池里,給水汽蝕的。連那聲咳嗽也是裝出來的可憐相兒。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個嚴(yán)重的錯誤——谷滿倉總是深夜才從浴池回來。這嚴(yán)重影響了我休息,好夢也被他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碾碎了。他的永遠也抬不高的鞋底,嚓嚓地蹭著地面,像用砂紙粗魯?shù)卮蚰ノ业亩ひ粯?,叫我煩躁得難以忍受。我?guī)缀跞滩蛔∫馑?,可想想他可憐巴巴的樣子,還有那盒湖南“白沙”,我又強忍住了。強忍著憤怒的我。很難再入夢境。第二天炒菜時,頭就昏昏沉沉,錯把鹽面當(dāng)成了味精,結(jié)果,客人就咸得咧著嘴,把菜給我退回后廚來,搞得老板對我極不滿意。

更叫我難以忍受的是,半夜回來的谷滿倉并不急著睡覺。他每天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個底朝天。翻出來的角票硬幣,亂茅草一樣攤在床鋪上。他很有耐心地將這些零錢捋順整齊,撫平紙票上的皺紋。然后,借了昏暗的燈光,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起來。我覺得這是他一天中最辛苦的工作。那把散碎的錢票攥在他手里,總也數(shù)不完的樣子。他數(shù)錢的時候,眼睛瞇起來,嘴唇半張著,疊滿褶子的臉皮,神經(jīng)質(zhì)的一下一下抽搐不止。那目光看似深邃,實則呆板,有時會有淚花從眼睛深處開出來。綻放到眼角上,最終敗落成碩大一滴。搖搖欲墜的樣子。數(shù)到他自己也感覺膩了的時候。他才肯把那點錢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只舊鞋盒,然后,再把舊鞋盒鎖進床底下的一只舊木箱里,而鑰匙用細繩拴了,牢牢系在手腕上,萬無一失的。做完這一切,他還會朝我這邊覷一眼,探查我睡熟沒有。這明擺著是防備我的意思嘛!你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人?見錢眼開的小人?我好歹也算西水鎮(zhèn)上有個名號的大廚,一個月掙兩三千塊錢。在乎你那點散碎銀子?這不是黑我么?

后來,谷滿倉跟我說起他來西水鎮(zhèn)之前,曾被同室的河南人偷了兩個月小費。那個河南人跟谷滿倉在同一個浴池搓澡,偷了他的錢就銷聲匿跡,不知去了哪里?!坝幸磺Ф嘣?!”谷滿倉說,“差不多是我丫頭半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

鬼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這個安徽人,我是愈來愈不喜歡他了,總想著找茬黑一黑他。

安徽人谷滿倉似乎患著嚴(yán)重的失眠癥。很多時候,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折騰,最后,只得起身下床,躡手躡腳地溜出屋,到院里待上一陣。院里有一個石墩,我聽見他像是坐在石墩上,咳嗽了一陣又一陣。

谷滿倉每天挨不到天亮就要去浴池,往那大池子里注水,然后,撒上消毒粉。那種粉讓一池清水變得瑩藍誘人;而我,要在被窩里賴到八九點鐘才起床。我起床的頭一件事,是拿把條帚掃屋地上的煙頭。谷滿倉是不抽煙的。我煙癮極大,一個晚上,要抽掉多半盒云煙。帶著長長濾嘴的煙頭,像碩大的潮蟲的尸體,橫七豎八躺滿屋地。我掃著煙頭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地上只有寥寥幾個禿濾嘴,更多的煙頭哪去了?我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我甚至滿懷惡意地去了倒垃圾的地方找過,也不見更多的煙頭。后來,我蓄意翻了下谷滿倉的褥子下面。哈哈,一把焦黃的、或多或少都遺了些煙絲的云煙煙頭,安靜地躺在那里。

我覺得,到了我黑一黑他的時候了。

又一天夜里,安徽人谷滿倉坐在石墩上咳著的時候,我悄然站在了他的背后。我看見他一面咳著,一面將一支點燃的煙頭放到唇間,狠抽幾口,扔掉。又換上另一支煙頭。我說:“谷師傅,抽不慣云南煙吧?”

谷滿倉駭?shù)靡惶?,差點從石墩上滑下來。月光淺淺的,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我估計。那張蒼白的臉,一定變得紅暈彌漫。

院里的葫蘆花夸張地綻放著。那花香像潮濕的霧,極有質(zhì)感。這樣的花香到底叫人生不起氣來。我突然間就不想黑他了。我說過我是個熱情的人。我的熱情,常常叫我突然間做出出乎我自己意料的事情。那夜,我甚至友好地遞了根云煙給他。谷滿倉感激地接了,熟練地點燃,狠吸了幾口,然后,毫不掩飾地擺出一副極受用的樣子。

“我老婆走之前,我是從不吸煙的?!彼f。

谷滿倉的老婆幾年前出去打工,再沒回來。從谷滿倉平時不經(jīng)意的話語中,我聽出他老婆是因為厭煩了山里清苦的日子,才絕然而去的,我想,她斷然不會再回山里。但谷滿倉堅決不同意我的看法。

“她會回來的!只要我找到她。告訴她丫頭考中了北京的大學(xué)府,她就會回來的?!?/p>

谷滿倉說。他從安徽的西部城市六安起步,一路向西,至四川雅安,在折向南。循著安徽人出外打工慣常的路向。一直尋到了云南的鄉(xiāng)云小鎮(zhèn)。那地方靠近中緬邊界,毒販神出鬼沒。有毒販的地方錢厚。在那里打工的外地人多是女子。她們在賓館飯店浴池里做服務(wù)員?;蛐〗恪9葷M倉說,他女人雖是山里人,卻一點都不比城里女人差。他女人心靈手巧,模樣俊俏,做服務(wù)員不在話下,就是做小姐,也夠格的。谷滿倉原想,他女人有可能流落到鄉(xiāng)云小鎮(zhèn),但一路尋下來,至今不知花落何處。

鄉(xiāng)云小鎮(zhèn)有浴池數(shù)十家。谷滿倉在那里學(xué)會了搓澡和抽煙。

“那時候,我抽煙抽得很兇?!惫葷M倉說,“一天兩包春耕牌香煙都不夠!那個牌子的香煙不貴,才五毛錢一包??杉毸闫饋?,一個月要抽掉三四十塊。多嚇人的數(shù)目??!丫頭在北京念大學(xué),費用那么高,我哪能這樣糟蹋錢呢?我得替她省著點兒?!?/p>

谷滿倉把已經(jīng)燃盡的煙頭從唇間拿下來,舉到眼前看了看,又吝惜地放到唇間狠吸了兩口,確信那只剩一截光禿禿的濾嘴了,才優(yōu)雅地用手指將煙頭彈向夜空。然后,他長久地仰著頭,看著天上的星星,好像那漫天亮晶晶的星星里,有一顆是他的丫頭。

那天夜里,谷滿倉告訴我。西水鎮(zhèn)也不是他久留之地。過幾天,天氣熱起來,他就要離開西水鎮(zhèn)。他已經(jīng)想好,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唐山。他知道有很多安徽人在那個城市打工。也許城市的錢要比西水鎮(zhèn)的錢容易掙些,他決定去城市里闖闖。

“也說不準(zhǔn)。在唐山能找到我老婆呢?!?/p>

谷滿倉又咳嗽了一陣。這一陣,好像比往??鹊靡獏柡σ稽c兒。

“看來,這煙真的要戒了?!惫葷M倉擦著咳出的眼淚說。

胡小豆的爺爺來收廢品的時候,我正坐在后廚外面的椅子上發(fā)呆。我發(fā)呆的原因是因為我又想起了胡小豆。這一段日子,我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和我毫不相干的胡小豆。我為什么總是想起他呢?我扯不出原因。扯不出原因的我就顯出了呆相。

五月的陽光有些滯重。薔薇和梔子花都開了,油桐花也開了,雪一樣的白。小豆?fàn)敔斦绽阉呐f三輪車停在后廚旁邊。通常,他會立即投入他的工作——從車上拿下幾條粗質(zhì)的編織袋,然后,把鋁質(zhì)的易拉罐和玻璃酒瓶,分類裝進袋子;再把舊紙盒用腳踏平,碼起來,用舊鐵絲或麻繩捆成捆,這樣,裝車就方便一些……小豆?fàn)敔斪鲋@些工作的時候。專心致志,從不理睬任何人。但是這一次,小豆?fàn)敔斃獾貨]有立即開始他的工作,而是徑直朝我走過來。他的腳有點跛,但他走得并不慢。

“小豆考中了!”他說。他的眼睛亮著晶光。讓我想起安徽人谷滿倉說著他丫頭考中北京大學(xué)府時的目光。

“昨天下的通知書。”小豆?fàn)敔攺亩道锾统霭牒性茻?,抽一支遞給我,剩下的又揣回兜里?!跋矡?,抽一支吧?!?/p>

然后,小豆?fàn)敔敍_我笑了一下——其實。我實在拿不準(zhǔn)他是不是笑了一下。患過腦中風(fēng)的小豆?fàn)敔?,本就嘴眼移位,笑和不笑沒有多大差異。

我好像有些時日沒有見著胡小豆了。以前。碰到不上課的星期天,胡小豆偶爾隨他爺爺來店里收拾廢品。我喜歡站在后廚門口,沉默著,看他們爺倆工蜂一樣地忙碌著。這時候的胡小豆,完全不像一個中學(xué)生。他的衣服是骯臟和凌亂的,他的臉上撲滿灰塵。他的頭發(fā)上,粘著幾片從槐樹上敗落下來的花瓣,或者一角罐頭盒上脫落的商標(biāo)紙。他像個十分敬業(yè)的廢品分揀員,小心謹(jǐn)慎地分揀著廢品的種類。把鋁質(zhì)和鐵質(zhì)的易拉罐分別裝進兩個袋子。把紙片和塑料布分別打成兩個捆……有時候,突然想起裝著鐵質(zhì)易拉罐的袋子里,誤裝了一個鋁質(zhì)的易拉罐,他會毫不猶豫地將整袋易拉罐倒掉,重新開始分揀;或者為了鑒別一個易拉罐是鋁質(zhì)還是鐵質(zhì),他要使用很多種辦法進行識別,用指頭彈,甚至用牙齒咬,就像耐心地演算一道費解的數(shù)學(xué)題一樣。這時候,我的心情常常被一層薄薄的憂傷覆蓋。這種憂傷,引導(dǎo)我躲開老板的視線,從飯店冰箱里拿一瓶紅茶,或兩瓶礦泉水,塞給他。胡小豆總是靦腆地笑笑,輕輕地道聲謝謝。只有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胡小豆不光是個優(yōu)秀的廢品分揀員。他還是一個有文化的中學(xué)生。

關(guān)于胡小豆,差不多整個西水鎮(zhèn)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孤兒。

發(fā)生在十幾年前的那場車禍,在西水鎮(zhèn),肯定還有不少人記著:一對趕西水鎮(zhèn)早市賣菜的農(nóng)村夫婦,被一輛重型卡車碾成肉醬,而肇事車輛逃逸。那血腥的場面,我是有幸目睹了的——鮮血和肉泥覆蓋了一大片路面,黃的白的黑的器官碎渣,被軋斷的骨頭,還有染血的手指頭,散布其中;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坐在翠綠的蔬菜上,滿眼惶恐地注視著他面前的兩具半截尸體,和四周圍著他的人。男孩就是胡小豆。他命大,沒死。后來,沒死的胡小豆就被西水鎮(zhèn)手套廠看傳達室的老光棍收養(yǎng)。老光棍就是現(xiàn)在胡小豆的爺爺。胡小豆的爺爺幾年前突發(fā)腦中風(fēng),雖沒死,卻落下嘴歪眼斜,腿腳不靈的后遺癥。留下后遺癥的小豆?fàn)敔斪匀痪捅皇痔讖S解雇了。被解雇的胡小豆?fàn)敔斮I了輛二手三輪,每天吃力地推著它,出沒在西水鎮(zhèn)每一個可能找到廢品的地方。

其實,胡小豆是有個親叔的,他完全有義務(wù)把胡小豆留在老家。但胡小豆的叔是個出色的賭徒,他哥嫂出事那陣,他大概正輸塌了鍋。他開出的條件是,只要手套廠看傳達室的老光棍拿出兩千塊錢,他就可以把胡小豆領(lǐng)走。當(dāng)時的情景,胡小豆的爺爺后來不止一次地跟西水鎮(zhèn)人敘述過。那是個晚上。因為交不上電費,村里的電工把電給掐斷了,屋里沒有燈光。但那晚的月光很好,彼此能夠辨清或站或坐的姿勢。胡小豆是蹲在一條板凳上的。他像個城府很深的大人,整個晚上都沉默不語,靜聽著看傳達室的老光棍和他叔討價還價。叔強調(diào),少于兩千塊錢,別想把小豆領(lǐng)走;看傳達室的老光棍說他全部積蓄只有八百塊錢,可他非常希望領(lǐng)走胡小豆。討去還來,因為數(shù)目懸殊,很難達成共識。眼看雙方要談崩的時候。只見胡小豆靈巧地從長凳上跳下來,緊緊拉住了老光棍的手,說:“爺爺,你去借上二百塊錢,給他湊足一千,我跟你走?!本瓦@樣,老光棍花一千塊錢,買斷了胡小豆和他叔的一脈血緣。

后來,胡小豆跟我講,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的那天,爺爺囑咐他去老家給爹娘墳上燒些香紙,順便去給他親叔報個喜。聰明的胡小豆一下子就猜到,爺爺是拿不出足夠他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才叫他去看望他叔的,他叔斷然不會叫親侄子空手而歸的。爺爺?shù)念A(yù)料非常準(zhǔn)確,叔看見小豆果然非常高興,問他這些年在西水鎮(zhèn)過得好不好?小豆說我們過得還不錯。只不過我爺爺前幾年得過腦中風(fēng),被手套廠解雇了,現(xiàn)在,他每天推著三輪車收廢品。但我們過得很開心。叔說叔現(xiàn)在有錢了,小豆你回家住吧。小豆說叔你發(fā)財了,你的錢留著你自己花吧。我不會離開我爺爺,我要給他老人家盡孝呢。他拾廢品供我念完小學(xué)念中學(xué),現(xiàn)在我又考上了大學(xué)?!澳憧忌洗髮W(xué)了嗎?”叔的眼睛亮著晶光,“我們胡家可出了人物了!”叔就舉著一把票子往小豆懷里塞。小豆像撣衣服上的塵土一樣,把那些票子嘩一下?lián)鄣粼诘厣?,摔得滿屋地都是。叔像根枯木樁一樣瓷在那里。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黃,像盞詭異莫測的霓虹燈……

“小豆這孩子很倔?!毙《?fàn)敔斦f。

這個星期天,我發(fā)現(xiàn)小豆?fàn)敔攲λ墓ぷ饕稽c都不著急。他不停地跟我夸著胡小豆的優(yōu)點。同時。不失時機地跟我套著近乎,雖是生硬些,卻是極用心的。我懷疑他另有圖謀。果然不錯,后來他說:“兄弟,你得幫我兩千塊錢,小豆的學(xué)費還不夠……”

我是個熱情的人。我當(dāng)然不會拒絕他。我說這不成問題,只是要等幾天,因為老板還沒有給我發(fā)工資呢。

“來得及,來得及?!?/p>

小豆?fàn)敔斢痔统瞿前牒性茻煟槌鲆恢掖缴线f。我謝絕了。其實我已經(jīng)品出那煙是正宗貨。我又特別喜歡抽這種牌子,我只是想到,說不定胡小豆的爺爺還要用這半盒煙去套別人的近乎。在西水鎮(zhèn)來講。這個牌子的香煙,還算是拿得出手的。我得給他省下一根。

胡小豆來找谷滿倉時,他剛剛咳過一陣。我愈來愈覺得,谷滿倉的咳,跟抽煙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好些天不再抽煙,一來西水鎮(zhèn)沒有“春耕”這種牌子的便宜香煙賣,二來我抽煙時,刻意抽得徹底。不留一根煙絲在丟掉的濾嘴上,讓它沒有一點二次利用的價值。有時候,我聽見谷滿倉躺在床上輾轉(zhuǎn)不停,我就知道他又想煙抽了。但他寧愿那樣艱苦地忍受著,或者孤獨地坐在院里的石墩上無聊地看星星,也不肯伸手向我討一枝煙來抽。這出乎我的意料。

胡小豆的到來,叫谷滿倉不安起來。

“谷師傅,我想跟你學(xué)搓澡?!焙《拐f。

谷滿倉的不安,體現(xiàn)在他的沉默上。谷滿倉的沉默是真正的沉默,眼皮也不眨一下,像個瓷人。

“谷師傅,我給你點一枝煙吧?!?/p>

胡小豆掏出半盒云煙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那天他爺爺手里那半盒云煙。里面好像還是那么幾枝。這說明除我之外,小豆?fàn)敔敳]有找到幾個可以套近乎的人,或者是找到了。只是人家不肯買他的帳。在西水鎮(zhèn),有幾個像我這樣熱情的人呢?

“谷師傅,我爺爺一時拿不出供我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我得自己掙一點?!?/p>

谷滿倉依然沉默著。

谷滿倉的沉默,叫我忍不住憤怒起來——

“谷滿倉,放個屁會難死你嗎?”

“谷滿倉,你怕小豆搶了你的飯碗嗎?”

那夜,直到小豆無奈地離去。谷滿倉都沒說一句話。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反常地沒有輾轉(zhuǎn)和咳嗽。這更說明了他心里的不平靜。下弦月的光,脆弱得如同嬰兒的目光,搖晃的樹枝條,輕輕地就把它攪碎了。碎糟糟的月光散落在人的眼睛里,人的心情也變得碎糟起來。

后半夜,谷滿倉突然從床上爬起來,說:“項師傅,給我枝煙抽吧?!?/p>

也不容我答應(yīng),伸手就把半盒云煙拿將過去。然后。抽掉一枝又一枝,像是發(fā)狠地打發(fā)著多日積下的煙癮。早晨起床時,我看見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煙頭。而谷滿倉早已去了浴池。

這天下午,我去西水鎮(zhèn)超市買了盒云煙,回來時,看到了滿面愁容的胡小豆。他守在后廚門口等我。

“項師傅,你得幫幫我……”

“你一定要學(xué)搓澡嗎?”

“在西水鎮(zhèn),只有搓澡比拾廢品來得快一些……”

罷了!我的不值錢的熱情,就在這一刻。突然地泛濫起來。我去飯店前臺拿了兩瓶白酒和一只劉美燒雞,告訴老板從我工資里扣除。然后,我把這些東西塞給胡小豆,告訴他,晚上,磕頭,拜師。

后來的事情,完全出人意料。

胡小豆拎著我提供的禮物站在谷滿倉面前時,他正跟往常一樣,耐心地數(shù)點著零星的錢票。那天,谷滿倉幾乎將他所有的錢票從舊鞋盒里倒出來,一堆一堆地擺在床鋪上,像集市上賣八角和肉蔻的香料販子。十五瓦的節(jié)能燈泡彌漫出薄霧一樣的光線。這叫谷滿倉不得不瞇起眼睛,同時,把蒼白的臉盡可能地貼近錢票。他把錢票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后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就把那些錢票統(tǒng)統(tǒng)塞進鞋盒里。這才抬起眼睛,看著他面前的胡小豆。他的目光溫柔得如同一只哺乳期的母獅子,愛憐地瞅著它的幼崽。

“小兄弟,把酒倒上。”谷滿倉說。

胡小豆慌亂著動起來。他居然在窗臺上找到一只落滿灰塵的杯子。酒倒進去的時候,有幾只蚊蟲的干尸浮現(xiàn)上來。谷滿倉一下子就喝干了那杯酒。他說:“祝賀小兄弟考中大學(xué)?!惫葷M倉的臉。開始有鮮嫩的潮紅涌動。他說,他丫頭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可沒有拿酒來祝賀她。他只給她買了一條紅紗巾。丫頭很早就喜歡過的那種紅紗巾。丫頭圍著紅紗巾走在山村里,真像一只美麗而高貴的鳳凰。

谷滿倉又喝了第二杯酒。他說:“小兄弟,你是個倔孩子?!惫葷M倉說,他的丫頭和胡小豆一樣地倔。丫頭考上北京大學(xué)府的時候,他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的學(xué)費,求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還沒湊足學(xué)費的一半。為此,他愁出了一場大病。丫頭服侍在他床前,端湯喂藥。丫頭說,爹你不用為那點學(xué)費發(fā)愁了,我有辦法搞到我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丫頭真倔,她真的自己去弄錢了。那條紅紗巾證明了這一點……

谷滿倉的眼睛,已經(jīng)變得紅艷而憂傷,仿佛有一條憂傷的紅紗巾在他眼睛里肆意飄揚。

第三杯酒,谷滿倉久久地端在手里。他像是猶豫著,將要做出最后的重大決定。我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暗暗捅了一下胡小豆:“磕頭,拜師。”就在胡小豆將要跪下磕頭時,谷滿倉毅然地喝下了那杯酒。然后,他把那個裝滿錢票的舊鞋盒塞給了胡小豆:“不多,三千塊錢,算份心意吧。”

“老谷!”我?guī)缀跻プ柚构葷M倉了?!澳愫煤孟胍幌?,那可是你丫頭的學(xué)費呀!”多年以后。我回想起當(dāng)時不經(jīng)意間冒出的這句話時,總是禁不住臉上發(fā)燒。

“對不起,”谷滿倉平靜地說,“我一直瞞著你們,其實,我的丫頭,她已經(jīng)死了?!?/p>

谷滿倉執(zhí)意要離開西水鎮(zhèn)。他說,他要去唐山闖一闖。他的老婆很可能也在那個城市,或許。他能夠在那里找到他老婆。我想,除了這些,谷滿倉執(zhí)意離開西水鎮(zhèn)的原因,是我們洞悉了他藏在心里的秘密。用不了多久,整個西水鎮(zhèn)的人都會知道,這個安徽人并沒有一個在北京念大學(xué)的丫頭。所以,他要換一個地方。就像這幾年,他不斷更換新地方一樣。在一個新的地方,他完全可以守護著心中的秘密,說他有一個在北京念大學(xué)的丫頭,今年麥?zhǔn)站鸵髮W(xué)二年級了。她是他們那個山村飛出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金鳳凰,甚至,他可以像說有個河南人偷走了他一千多元小費那樣,說有一個叫胡小豆的河北人,偷走了他半年的小費……這個安徽人,誰知道他呢?

我和胡小豆送谷滿倉坐上了西水鎮(zhèn)開往唐山的長途汽車。那是個飄著雨絲的清晨,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有幾只流浪貓出現(xiàn)在街旁陰溝邊,沖著憂郁的天空喵叫幾聲。汽車啟動之前,安徽人谷滿倉從車窗里伸出手,拍了拍胡小豆的頭說,念大學(xué)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用功些,明年這個時候,你就該升大學(xué)二年級了。我丫頭要是還活著,過了麥?zhǔn)站鸵髮W(xué)二年級了……誰會料到,她會背著我去臥龍崖挖老藤呢?那是個尸骨無還的去處呀!若不是我親眼看見那條紅紗巾掛在崖石上飄揚,我死也不信的……

汽車緩緩啟動之后,安徽人谷滿倉突然想起了什么,從車窗里探著頭,朝我喊:“項師傅。有件東西我忘在床下的木箱里了,你去找找,把它燒了?!?/p>

回來后,我在那只木箱里找到了一張“安徽省六安市人民醫(yī)院”的診斷書,患者的姓名是谷滿倉。病癥是肺癌晚期。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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