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大輝
認識羅忻祖,應該可以從1978年復排歌劇《阿依古麗》并與其同臺演出開始算起。只是,當年她是光芒四射的女主角,而我卻是一個初登歌劇舞臺跑龍?zhí)椎男∏嗄甓?。那時,她留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飽含激情卻又恰到好處地把握了劇中人物的性格分寸、將劇中人物的內(nèi)心與情感演繹得層層遞進又絲絲入扣的藝術(shù)大家;無論是《賽里木湖畔起了風浪》,還是《我生長在天山腳下》,或是《啊,草原》,她的演唱和表演,都是那樣張弛有度、生動而準確。
第二年,她演出了極具現(xiàn)代派作品意味的日本作曲家團伊玖磨的歌劇《夕鶴》之后不久,便前往并定居到了香港,從此也離開了她魂牽夢繞、畢生篤愛的歌劇舞臺和內(nèi)地觀眾的視線。也正因為如此,對于很多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講,幾乎不知道羅忻祖究竟是何許人也了。
其實羅忻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野里,還是1953年參加第四屆世界青年與學生聯(lián)歡節(jié),并在聲樂比賽中獲得三等獎的時候。那時,她還是一個只有21歲的如花少女。而筆者最近一次拜訪和采訪她時,她已經(jīng)是一位81歲的老人了。而當聊起過往的成就與輝煌的時候,她總是以淡淡的“我只是想唱好歌”而一筆帶過。在今天的羅忻祖的臉上,已經(jīng)寫滿了慈祥、釋然和人生不過如此的淡定,不過,筆者還是仿佛能夠讀出來些許當年她對藝術(shù)的那份執(zhí)著、嚴謹和不斷精益求精的自我要求。
“我只是想唱好歌。”是啊,幼年的羅忻祖,畫過畫,騎過馬,游過泳,滑過冰,還彈過琴,卻獨獨喜歡上了唱歌,無論是早年在教堂,還是后來進了中央音樂學院。正是她的這份對歌唱的愛、并不出名的俄羅斯老師的啟蒙,加之后來在音樂學院主課老師喻宜萱先生悉心的教導與栽培,和蘇聯(lián)專家梅德韋杰夫近乎理工科老師般的嚴苛,才有了后來以美聲的唱法在歐洲的國際比賽中的獲獎,讓國際社會有機會了解到年輕的共和國,也蘊藏著如此可以比肩世界的高水平的聲樂藝術(shù)和青年歌唱家。
年輕的羅忻祖卻從沒想過何為功名利祿,只有一個十分單純的想法:怎樣唱好歌。她對每一個作品的每一個細節(jié),無不傾盡心血、精雕細琢、精益求精。即便在國際上拿了獎回來,仍然繼續(xù)堅持在學校上課、到老師家上課,如此,一學就是8年。短暫的留校任教以后便調(diào)入到了中央實驗歌劇院(即現(xiàn)在的中央歌劇院)。
由于當時中央歌劇院擁有著眾多來自延安和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歌唱家,以及為報效祖國而從海外歸來的歌唱家們,如郭蘭英、張權(quán)、管林、方曉天、荊蘭、蔣英、鄭興麗、李晉緯、鄧少琪、鄒德華、吳書媛、王佩屏等,此時很難為羅忻祖安排到合適的演出劇目。也正因為如此,她也就有了更多的時間隨國家文化部、共青團中央等單位組織的代表國家的赴外演出,足跡遍及羅馬尼亞、法國、波蘭、埃及、瑞士、英國等地,為年輕的共和國贏得了無數(shù)的榮譽與喝彩。
記得1955年一次在巴黎中法文化交流協(xié)會舉辦的盛大酒會中,羅忻祖每曲唱罷都是暴風雨般的掌聲。最后一個音符結(jié)束后,沸騰的現(xiàn)場幾近失控,一陣陣熱烈的擁抱、接吻過后,她身上的各種首飾已被一搶而光,甚至連鞋子都沒有放過,而沒有得到物品的人們則排起了長隊等待簽名。
另一次讓人印象深刻的演出,是1959年羅忻祖在倫敦的獨唱音樂會。當時,因《老人河》而飲譽全球的美國黑人歌王保羅·羅伯遜,出于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情感,執(zhí)意要求由他來先唱幾首進行墊場和造勢。而當羅忻祖連續(xù)用德、意、英、法、俄、中六種語言演唱了十余首中外歌曲后,保羅-羅伯遜臉上寫滿了驚詫和激動,一面擁抱著羅忻祖,一面親切地說道:“我十分驚訝和欽佩你們中國能夠培養(yǎng)出如此優(yōu)秀的歌唱人才!小姑娘,你唱得真好,非常好?!钡诙斓摹短┪钍繄蟆穼iT在頭版還刊發(fā)了專文與音樂會的照片。
關(guān)于羅忻祖的不求聞達,還有一個細節(jié)不得不提及,那就是當筆者試圖向她索要昔日演出或比賽的照片、報道等資料的時候,她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因為她從不收存這些東西。她跟我說,她想做和能做的就是唱好歌,因為她是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歌唱家,是代表祖國出去,她必須表現(xiàn)得最好。至于獎狀、證書、報道這些,甚至連同獎金、生活費、錄制唱片的稿酬等,每次都會在回國前統(tǒng)統(tǒng)交給組織,以致在每次演出之后的總結(jié)上,組織上都會寫上“政治可靠,業(yè)務積極”之類的評語。
年輕時的羅忻祖,曾經(jīng)加入過共青團,但在入黨的問題上她卻十分天真和單純,原因也很簡單,就是“我不懂政治”,“我只是想唱好歌”。就是這份天真和單純,在那個時時處處講政治的時代,卻讓她失去了很多展示其才華的機會。
毫無疑問,不入黨,跟不愛黨、不愛國,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的。其實,她在行動上、甚或語言上,都表現(xiàn)出了十分強烈與明晰的愛國和愛黨,唯一不同的是她沒有像有些人那樣圓滑地直接說出來過,她固執(zhí)地以為業(yè)務精、表現(xiàn)好,本身就是愛黨和愛國了。與其花時間在開會、學習上,不如用在專業(yè)技能的學習與訓練上更來得有效些。為國增光、為黨添彩,需要有真實的實力?!澳莻€時候我真的不懂,真的好單純、好簡單。”羅忻祖常常如是說。
然而,我們真正看到的事實是,羅忻祖不知多少次在各種不同的場合中經(jīng)常說到,是黨培養(yǎng)了她,是新中國培養(yǎng)了她;她的每次演出,都是帶著這種自豪和感恩的(盡管她本人沒有想出感恩這兩個具體的字來),所以她都要求自己必須表現(xiàn)得最好。
倒是有一件事讓她印象深刻,那是1956年的一次到東歐某國訪問演出,該國文化部的一位官員聽了她的演唱后激動不已,認為這么好的嗓音實在難得,要是不去意大利,實在是太可惜了,并且表示愿為她出錢出力想辦法??闪_忻祖一口回絕了:“我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歌唱家,為什么要到意大利去?!”一年后,這位官員帶團到中國訪問演出,還專程托人找到了羅忻祖,再一次提出要將她帶到意大利去。他說,意大利是歌劇的故鄉(xiāng),更應該是她表演的舞臺,而留在中國是沒法讓全世界知道羅忻祖的。但羅忻祖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而再一次婉拒了這位官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兩年多之后,這位官員退去了官職,還專門跑到中國并找到羅忻祖,依然堅持要帶羅忻祖去意大利。而羅忻祖則是再一次堅決地、義無反顧地拒絕了他。我們今天想想,在那個時時處處講政治的年代里的這個舉動、這種態(tài)度,難道不是堅定不移的愛黨愛國又是什么呢。
羅忻祖定居到了香港后不久,在一次大型的獨唱音樂會之后,一位臺灣媒體的記者采訪了她(須知,那時海峽兩岸還是處于完全敵對的狀態(tài)的)。當該記者得知她來自祖國大陸時,問她要不要接受臺灣的邀請到臺灣去演出,她堅定地表示不。她說:“我是大陸培養(yǎng)出來的歌唱家,怎么會跑到臺灣去演出呢?”當然,今天的兩岸關(guān)系早已冰雪消融,但在當時,誰又能說這樣的舉動和表態(tài)是不愛黨不愛國呢?!
羅忻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正是那個時時處處講政治的時代,這讓“不懂政治”、不善鉆營的她失去了很多機會,許多作品也確實因為她的不夠“積極”而對她關(guān)上了大門。但她的勤奮和在藝術(shù)上的不懈追求,也還是為自己贏得了一些機會的。比如只給了三天排練時間就要登臺演出的歌劇《貨郎與小姐》,作曲家鄭律成親點要其演出的歌劇《望夫云》,以及《劉胡蘭》、《阿依古麗》等,都是憑其出色的業(yè)務能力甚至半途“殺”進來的,為此也難免招致了一些同事的誤解和誤會。所幸的是,她每每都能以其藝術(shù)上的精湛與杰出的表現(xiàn),成功地完成了對角色的塑造而贏得觀眾、同行和同事們的喜愛和贊譽。
她演出的最后一部歌劇《夕鶴》,是日本作曲家團伊玖磨根據(jù)取材于民間故事的同名話劇的腳本改編而來,故事很簡單,音樂卻很現(xiàn)代。這是劇院經(jīng)過“文革”10年停滯重新工作演出后的第一部外國歌劇(不算復排演出的)。當時劇院與團伊玖磨的約定是,由作曲家(兼指揮)、導演和日方主要演員,配合中方的樂隊、舞美和群眾(兒童)演員,在北京、天津、上海進行演出;北京和天津的演出由中央歌劇院承擔,上海的演出由上海歌劇院承擔;演出中由中央歌劇院派一組演員跟隨、學習;待巡演結(jié)束后,中方便可獨立演出此劇;而中方選定的女主角阿通的扮演者,就是羅忻祖和當時年輕的李丹丹。
有意思的是,日本演員在北京、天津的演出,很快就結(jié)束了。到了上海,全新的樂隊要與演員合樂,而日本演員又要觀光和休息,中方跟排的演員就要代替日方演員進行合樂。當合樂結(jié)束的時候,團伊玖磨驚喜地嘆道:“這哪里是一次合樂,這簡直就是一場完美的演出,這么短的時間,你們就掌握了這么難的作品,簡直是太棒了。”他甚至在回國前夜的信中寫道:“在這里,超越了國界,超越了社會制度,成為真正的人間的心血協(xié)力和交流?!?/p>
在羅忻祖離開大陸定居香港的時候,我們這里還沒有所謂的國家一級演員、二級演員之類的職稱,她也沒有音樂學院的所謂教授、導師的頭銜。到了香港這個講究資質(zhì)、文憑的社會,她很難謀到在大學里教書的職位,香港也沒有專業(yè)的劇團供她演出。因此,她只能是參加一些公益、社區(qū),或其他的演出。而教學方面,也只能是私下里在家教一些慕名前來的學生。
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令我們大為驚訝的是,就是這樣一位無冕的藝術(shù)家,卻為世界很多著名的藝術(shù)名校輸送了眾多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其中不乏專業(yè)的老師、教授、歌唱家,也有業(yè)余的警官、職員、愛好者,更有許多在各類選秀、評比和比賽中的獲獎者。經(jīng)她教授和指點過的學生所考入的學校包括美國著名的朱莉亞音樂學院、伊斯曼音樂學院、浸信會大學、新英格蘭音樂學院,以及奧地利的維也納音樂學院等。難怪著名的郭淑珍老師在指導自己的學生們排演歌劇《阿依達》的時候,一再盛情地邀請羅忻祖一定要前來觀看和指教了(盡管她后來沒有去成)。
與羅忻祖同時赴港的她的先生劉一瀛,這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到了香港后卻沒有樂團可以演奏。好在當時的港督政府接受了鋼琴家傅聰先生的一個建議,組建了旨在摘掉文化沙漠帽子而進行音樂普及教育的“音樂事務統(tǒng)籌處”,劉一瀛順利地考取了高級主任的職位,從此開始了其制定規(guī)劃、設計考級、組建樂團、并親赴各個中小學校進行普及性演出的大量的社會活動。我特別想說的是,在這項浩大的普及性演出活動中,羅忻祖作為聲樂節(jié)目示范演唱的演唱者,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8點鐘與樂團一同趕到學校,開始進行示范表演。如此一堅持就是兩年,從無間斷,其足跡踏遍了香港、九龍和新界的每一所中小學校,為香港中小學校的音樂啟蒙教育和音樂普及活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至此可以說,羅忻祖是在用扎扎實實的工作和白手起家的勤奮勞動,不僅戳破了早前關(guān)于她是到香港繼承家業(yè)、享清福、掙大錢的流言與訛傳,進而為香港的文化建設與普及無私地貢獻了自己的才華和心血。
在即將離開這位“我只想唱好歌”的羅忻祖家之前,筆者隱隱地察覺到,羅忻祖似乎十分鐘情于兩件東西:一個是每天都矗立在她鋼琴上的當年與她共同主演《阿依古麗》中男主人公的扮演者胡松華老師的胞弟、羅忻祖的學弟胡寶善先生與其夫人合作送給她的一幅書法作品,上面寫著“您的一生為藝術(shù)和愛情寫滿輝煌”。另一件是另外一位朋友送的“陪伴一生的是心情,優(yōu)雅——非你莫屬,人生到頭來終究要獨自面對”的書法作品。這真是羅忻祖藝術(shù)人生高度凝練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