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改編自揚·馬特爾的同名小說,被好萊塢著名導演李安搬上電影銀幕,是一個關于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的寓言。作品深刻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這種危機的困惑與反思,少年的精神成長和對宗教的理解進程的完美結(jié)合,使一個簡單的海上漂流存活的故事具有深廣的內(nèi)涵。本文從生態(tài)批評視角解讀了作品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人的各種信仰的沖突和和解過程。
[關鍵詞]自然生態(tài);文化生態(tài);信仰
我們生活在一個生態(tài)災難頻發(fā)的時代,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的急劇惡化使人類不得不放慢征服自然的腳步??茖W技術(shù)的進步并沒有消解社會、民族和文化的沖突,后殖民時代的種族和宗教沖突披上了高科技的外衣,恐怖襲擊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名詞。高度的生活便利和繁華的街市背后,孤獨和挫敗正在啃噬著現(xiàn)代人的靈魂,人類至今仍然在心靈的荒原徘徊。我們的出路在哪里?東方以“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核心的生態(tài)觀和西方生態(tài)主義思潮——對以人類中心主義的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殊途同歸,人們開始反思現(xiàn)代文明,反思人類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重新評估自身的生活方式和信仰,渴望回歸自然,回歸生命的活潑與天真,重建人類的精神家園。
藝術(shù)是人類心靈觀照世界、反思自身的方式,是“一種維護著人類生命天性的完整,努力向生命本源復歸的活動,它將恢復原初完整天真的生存境界作為追求目標、在守護人類心性和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上具有重要意義”[1]。生態(tài)文學、生態(tài)電影以藝術(shù)的形式再現(xiàn)我們詩意棲息的大地,梭羅的《凡爾登湖》為我們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世外桃源,《阿凡達》拋棄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優(yōu)越感,以平等的理念看待外星的納美族和他們信仰的靈魂。 “生態(tài)批評家認識到,文學要為生態(tài)危機負責,它本身就是生態(tài)危機的深層文化原因之一,文學應當成為一種救贖性行動?!盵2]獲得英國布克獎等六項國際大獎的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的小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被好萊塢著名導演李安搬上電影銀幕,少年和老虎,被置于奇幻的變化莫測的太平洋,在這個“人—動物—大自然”所構(gòu)造的生態(tài)整體中,生存的渴望如此之迫切,對上帝的信仰如此之崇高。
人與自然的對抗與和解
小說以印度南部的原法屬殖民地本治州里為背景展開故事,采用了平行套嵌的雙重敘事結(jié)構(gòu)。主人公派在父親經(jīng)營的當?shù)貏游飯@長大,他把動物園稱為人間天堂,“童年時代的鬧鐘是一群獅子,每天早晨5點半到6點之間他們一定會大聲吼叫。早餐被吼猴、鳳頭鸚鵡的尖聲鳴叫打斷,我去上學的時候,和藹地注視著我的不僅有母親,還有眼睛亮晶晶的水獺和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的猩猩……放學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大象搜你的衣服,友好地希望找到里面藏著的堅果或者猩猩在你的頭發(fā)里翻找虱蠅做零食……”[3]14
阿諾德·伯林特把生態(tài)美學稱為“交融美學”,強調(diào)的就是人與自然的交融?!斑@個世界的所有生物都需要我們的尊敬和關懷,生態(tài)審美不是站在高處遠遠地觀望,而是全身心地投入自然,甚至需要忘掉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4]兒時的派就在這樣的天堂中無憂無慮長大,人與動物的和諧共生給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伊甸園式的美景。
但是,動物園里也有不和諧聲音,有些人“給水獺喂魚鉤,給熊喂剃須刀,給大象喂里面有小釘子的蘋果……”[3]30人類的殘忍常常更加主動、直接,他們甚至對動物進行攻擊,傷害動物的器官。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動物就是人,人類過度的掠奪使自然變得狂怒,開始報復。在全家?guī)е鴦游镞w往加拿大的路上,貨船沉沒在冰冷的太平洋,派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孤獨一人漂流在波浪翻滾的大海,救生艇上陪伴他的只有一只虎視眈眈的孟加拉虎。
電影作者完美地詮釋了瑰麗和殘酷的漂流畫面,鏡頭聚焦對象體現(xiàn)在自然的兩個層面:一方面是狂風暴雨中的海浪下翻滾中的一葉扁舟;漂浮島上蓮花中的駭人的牙齒;極度恐懼和絕望中的少年。另一個自然層面包括美輪美奐的無邊無際的海水;海中游弋的藻類、鲯鰍、玳瑁、灰鯖鯊和海豚;天上飛過的海燕和信天翁;漫天星光下深邃的海水和星星點點“海底倒置的城市,小巧、安靜、祥和,城里的居民像可愛的天使一樣文明地來來往往”[3]198 ;憨態(tài)可掬的老虎映襯著少年的純真微笑;暴風雨過去,燦爛的朝陽鋪滿了半個銀幕,水天一色下,是白色救生艇上色彩斑斕的孟加拉虎和立于木筏上定格的少年的背影。
少年在思索著人在自然宇宙中的位置:自然有靈,萬物有靈,你侵害動物,破壞自然,失去對自然的敬畏,上帝的狂怒會令人類付出慘痛的代價;你拿動物當朋友,深懷對上帝的敬仰之情,動物也會溫文爾雅,和你和平共處,甚至包括兇猛的老虎,大地之母自然不會拋棄你,會慈祥地庇護你,包容你,養(yǎng)育你,引領你的心靈到達寧靜的港灣。
榮格曾經(jīng)說過的:“酒神狀態(tài)既是對‘個性化原則的毀滅感到恐怖,同時又在這毀滅中感到極度的喜悅。人在酒神的狂歡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異化的自然再次歡慶她與自己的浪子——人——之間的和解?!盵5]少年由此沉溺于美的秩序的廣闊空間里,并在其中感受到他與自然美渾然一體。人與自然的和解和融合,不僅是生態(tài)審美的極樂境界,也是生態(tài)批評的終極理想。
文化生態(tài):信仰的沖突和融合
生態(tài)主義不僅包括傳統(tǒng)的人與動植物等關系的自然生態(tài),還包括人類自身的文化生態(tài),即人與自身的關系,國家間和民族間的關系,不同宗教的關系。著名生態(tài)學者雷切爾·卡森就主張,人們應該用“生態(tài)整體觀”來看待地球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種生態(tài)整體主義同樣也適用于人類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即尊重不同的民族、文化、信仰,使他們在沖突和和解中共存。
小說作者揚·馬特爾出生于伊斯蘭教和基督教激烈碰撞交匯的西班牙古城薩拉曼卡,此后,他旅居美國、哥斯達黎加、法國、墨西哥、加拿大等地,又曾前往伊朗、土耳其、印度游歷,這些經(jīng)歷讓他對各種文化有了很深的認識。導演李安長年游走于東西方文化之間,作家和導演共同的多元文化建構(gòu)成就了這樣一部出色的電影作品。此外,作品以一個同時是印度教徒、基督教徒和穆斯林的印度少年為主人公,將少年的漂流經(jīng)歷設定成從東方的印度啟程,乘坐插著巴拿馬國旗的日本的貨船,橫跨太平洋,最終抵達墨西哥海岸,本身就是從東方到西方的跨文化隱喻。
印度眾神是年幼的派的心目中的英雄,至靈之神毗濕奴是萬物之源;克利須那的口中含著整個宇宙;人、動物、樹木、一切都有了神的蹤跡。宗教的啟示還讓派發(fā)現(xiàn)了基督教上帝的愛,上帝甚至派他的兒子基督受難,解除有罪人的靈魂。神的顯現(xiàn)變化莫測,接著又以真主安拉的形象出現(xiàn),阿拉伯語的誦經(jīng)讓他感覺到與上帝更接近,在跪墊上做禮拜,觸碰上帝的那一剎那,派感受到了寧靜和手足之情。少年派虔誠地相信著不同的上帝,但是他所信仰的不同宗教卻相互不容。
戲劇性沖突終于在一個炎熱的星期天下午爆發(fā)了,三位智者——神父、伊瑪目和梵學家,激烈爭吵,互相攻擊。伊瑪目攻擊印度教徒是多神偶像崇拜者,而梵學家回敬說只有一個上帝的穆斯林總是招惹麻煩,引起暴亂。神父厲聲質(zhì)問你們連一個可以顯示上帝的奇跡也沒有,還算什么宗教。伊瑪目嘲笑道,你們只會用大釘子把他釘在十字架上,而我們的先知卻有尊嚴地活到了高齡。而派的父母對派的告誡也各不相同。代表理性、現(xiàn)代的新印度的父親說,與其在各種宗教中舉棋不定,為什么不相信理性呢?宗教是蒙昧,幾百年的科學引領我們了解宇宙的深度就已經(jīng)遠超宗教幾千年的成果。而母親的話卻意味深長:科學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外在的事物,但卻無法了解我們的內(nèi)心。
各種信仰的沖突交織在少年派身上,孤身一人漂流在太平洋的時候,求生手冊教會了他利用蒸餾器收集淡水,他也學會了捕魚為生,科學的理性帶給這個落難的少年最基本的求生本領。在老虎瀕臨溺水的時候,印度教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讓派最終戰(zhàn)勝了自我理性,救老虎上救生艇,對老虎的關系從恐懼到提防到相依為命,理查德·帕克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饑腸轆轆時,毗濕奴化身為魚救他渡過難關。他沒有喪失信仰,但無邊的痛苦折磨著他的身體和心靈,他開始懷疑起來,他做著“沒有牧師也沒有圣餐主持的一個人的彌撒,沒有神像的得福儀式,向安拉祈禱卻不知道麥加在哪里……有時候要去愛太難了,有時候我的心因為憤怒、憂傷和疲憊迅速地沉下去……”[3]208
中年帕特爾先生說,信仰就像一棟很多屋子的房子,懷疑有很多,它可以使信仰充滿生機。毗濕奴是印度神話中的保護神,一直伴隨著漂流海上的派的靈魂,在他和老虎雙雙瀕死的時候,化作漂浮島給他提供了暫時的棲息之地,食人島中呈現(xiàn)的蓮花是上帝傳達給他的信號,催促他踏上希望與新生的征途。最終,小艇擱淺在墨西哥海岸,經(jīng)歷了227天的漂流后,派和老虎都得救了。各種信仰在派身上得到了和解。在空曠的大自然中,在大海、天空、老虎、飛魚的陪伴下,少年派得到了生命的啟示,畫外音響起:“我倒在沙灘上,溫暖的沙子撫摸著我,就如同貼在了上帝的臉頰,在某個地方,定有一雙眼睛含著滿意的微笑?!?/p>
荷爾德林認為,人不能以自身為尺度,而應當以神性作為尺度:“只要善良、純真與人心同在,人便會欣喜地用神性度測自身?!盵6]長期以來,在人類中心主義及對自然的過度征服的思想指導下,以天地所代表的自然與人類疏離對立,以神所代表的精神信仰沉淪和死亡,人類既失去了自然家園,也失去了精神家園,成為無家可歸者。只有與萬物和諧相處,人類才有可能真正詩意地棲居。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個成長的寓言,也是一個關于人類生存的寓言。生存是生態(tài)主義的終極目標,它探討的就是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類如何在各種沖突關系中達到和諧生存的哲學。李安說:“我覺得信仰對人生很重要,因為手眼能夠觸及的東西非常有限,你不能證明精神層面上的東西……在經(jīng)歷了身體的困境后,心靈上最后怎么不發(fā)瘋、不絕望,這不只是海上漂流存活的故事,更是對人生的隱喻。”[7]李安的話是對作品主題最好的詮釋。精神信仰危機也必然會導致人類整個生態(tài)的危機,作品深刻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對這種危機的困惑與反思,少年的精神成長和對宗教的理解進程的完美結(jié)合,使一個簡單的海上漂流存活的故事具有深廣的內(nèi)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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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李安訪談[OL].http://www.chinadaily.com.cn/hqpl/zggc/2012-12-07/content_7705744.html.
[作者簡介] 殷雪雁(1970—),女,山西太原人,英語語言文學碩士,天津城建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