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我們這里什么時候拆遷啊？我準備結婚，但戶口已經(jīng)凍結了?！鄙虾Ｊ泻缈趨^(qū)東寶興路125弄，一位居民向蘇智良探尋。蘇智良既不是區(qū)里領導，更不是房產(chǎn)開發(fā)商，他是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院長。

這不是蘇智良第一次來到這里，也不是第一次聽到居民如此呼聲。蘇智良教授對此地的熟知，在于這里是世界上第一個“慰安所”——“大一沙龍”的舊址。蘇智良多年來呼吁在此設立中國“慰安婦”紀念館，但至今沒有眉目。

今年2月，在滬召開的亞洲日軍“慰安婦”問題工作會議上，以蘇智良為代表的中國學者與韓國學者共同提出，將聯(lián)合把“慰安婦”文獻與調查資料共同申報“世界記憶遺產(chǎn)名錄”。

4月，吉林省檔案館公布了日軍實施“慰安婦”制度方面的25件檔案，蘇智良作為中央專家組成員，參與了這些檔案的整理分析，并呼吁將“慰安婦”文獻與調查資料共同申報“世界記憶遺產(chǎn)名錄”。

5月，在上海師范大學舉辦的滬港澳世界記憶工程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蘇智良再次呼吁，應盡可能快地將日軍“慰安婦”檔案及文獻申報聯(lián)合國“世界記憶遺產(chǎn)名錄”。

遺跡保護之惑

早在2007年，蘇智良就曾向媒體披露稱，“上海市文管會已經(jīng)決定保留‘大一沙龍的房子，但涉及到動遷50多戶居民，需要上億資金。”不知不覺，7年的光陰過去了，東寶興路125弄周邊的地價不知翻了幾許?！拔磥?，這里是否能成為‘慰安婦紀念館？我不清楚。估算了一下，如果此地居民動遷，如今起碼要近兩億資金了?！?/p>

那么，“大一沙龍”舊址在有居民日常使用的狀態(tài)下，保存得如何呢？抗戰(zhàn)勝利后，最早搬入此地的吳讓三老先生，如今已經(jīng)98歲了，仍生活在這里。“1946年，我只有2歲，就隨著家里搬遷到這里。當時，這里是中國銀行職工宿舍，我的父親就是服務于中國銀行的?！眳亲屓膬鹤樱缃褚惨哑哐膮庆险嫒缡钦f，“現(xiàn)在各家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小時候房間里都是榻榻米?，F(xiàn)在窗子也全部都改掉了，原先都是日式的大窗子，進門右手邊還有日式神龕。上個世紀70年代房子大修，連大門方向都改變了。現(xiàn)在西大門進去后有一個庭院，面積不大，但日式風格至今可辨。”

蘇智良教授則表示，他曾經(jīng)查閱到一冊日本人于戰(zhàn)時刊印的《支那在留邦人人名錄》，其中刊有“大一沙龍”的廣告。從廣告圖片可以清晰辨認“大一沙龍”的庭院。70多年過去，這庭院中的水泥花壇仍在，臺階和地坪上的馬賽克裝飾大部分也保留著。庭院中一棵四季常綠的植物，被居民認定是日本人從日本移植過來的，因為中國以前沒有這種樹。

《新民周刊》從上海市有關方面了解到，“大一沙龍”舊址尚難以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或上海市優(yōu)秀歷史建筑，但考慮到該舊址建筑是侵華日軍的重要罪證，上海文物部門擬先予以保留，并將研究具體保留措施，同時將處理情況報國家相關部門。

在今年2月的亞洲日軍“慰安婦”問題工作會議期間，韓國數(shù)十名學者來到“大一沙龍”舊址。韓國成均館大學東亞細亞歷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員韓惠仁稱，希望上海方面千萬不要拆除“大一沙龍”舊址，保存好歷史才能警示日本社會反省戰(zhàn)爭罪行。

“位于黑龍江黑河市孫吳縣的‘日本關東軍軍人會館遺址陳列館已經(jīng)對外開放?！边@是蘇智良告訴記者的一個好消息。而位于云南龍陵縣董家溝董家大院‘日軍慰安所的修繕保護，就沒有孫吳縣那般一帆風順。2010年董家溝“日軍慰安所”慰安婦制度罪行展覽館修繕完畢對外開放時，因產(chǎn)權糾紛扯上了官司。原來，房主早前將董家大院捐獻給政府。可在陳列館開館之前，部分董家后人聲稱，捐贈時沒有征求過他們的意見，要索賠25萬元的繼承份額?！罢麄€大院800多平方米，單是地價就值150萬，更別說它的文物價值、旅游經(jīng)濟價值。我們要25萬元，不多?！庇卸液笕巳绱苏f道。

“當時房子里貼滿了抗議的字條。我跟副縣長說，要好好與抗議者溝通，而不要以官府的名義壓人?！碧K智良對《新民周刊》記者說。

面對這些背負國恥家恨的重要罪證，旁觀者責難房主，為何不能慷慨一些？可在已初步建立公民社會產(chǎn)權意識的當下中國，“無償捐贈”有時候確實有些強人所難。

同樣處于鬧市中心，南京利濟巷“日軍慰安所”舊址的情況，和“大一沙龍”有些相似。今年3月，南京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終于對外宣稱，此地即將被認定為文物保護單位。在過去的10年中，利濟巷一直新聞不斷。2003年，其所在地塊被南京國土局收儲，有關方面準備將之拆除后大干一番建設事業(yè)。然而，幾乎與此同時，朝鮮老人樸永心來此現(xiàn)場指認，說這里是她被迫做了3年“慰安婦”的地方。南京師范大學經(jīng)盛鴻教授稱，經(jīng)他多年研究，利濟巷是亞洲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的“慰安所”舊址。2003年，南京市政府少數(shù)官員稱“這是中國人恥辱的象征所以要拆”，當時即遭到各界強烈不滿和批評。2004年，有關方面?zhèn)鞒隼麧镏贿w不拆，將派專家進一步論證。

然而，不拆不保護圈起來聽之任之的局面持續(xù)了5年，2008年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將此地一棟三層高小樓的房頂、樓板燒塌。2012年11月，一塊銅牌終于掛到了利濟巷，上面寫著“太平南路控制保護建筑利濟巷慰安所”；地址：五老村社區(qū)利濟巷2-18號；保護內(nèi)容：依據(jù)南京市重要近現(xiàn)代建筑和風貌區(qū)保護條例實施保護。到了2013年5月，新聞稱利濟巷破敗不堪，屋外已經(jīng)成了垃圾堆場，到2013年10月，傳聞此地多處房屋面臨坍塌。

目前，南京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給出說法：“列入文保單位是肯定的，至于是區(qū)級、市級，還是省級、國保級，這還要進一步商量。至于是類似于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明軒那樣，用玻璃罩子罩起來，還是建‘慰安婦博物館，或者建遺址公園，尚在討論。”

幸存者救濟之難

今年5月1日，蘇智良的夫人、現(xiàn)亦在上海師范大學任教的陳麗菲教授，帶著研究生到山西省武鄉(xiāng)縣等地考察。他們新發(fā)現(xiàn)、確認了8名“慰安婦”幸存者。平均年齡87歲。endprint

蘇智良說：“我做‘慰安婦調查研究，并從2000年開始對幸存者進行援助工作。最多的時候，有100多名幸存者同我們聯(lián)系，而現(xiàn)在可考的、中國大陸在世的‘慰安婦幸存者，僅有24人，大多分布在黑龍江、山西、湖北、廣西和海南。由于她們當年受到殘忍的性傷害，很多人并不愿意張揚?！?/p>

從2000年開始，上海師范大學“慰安婦”研究中心開始援助中國的“慰安婦”幸存者，當時的援助金額是每月100元，后來增加到200元?！斑@些錢來自海內(nèi)外的援助，我們也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公開募集了?！痹谵k公室里，蘇智良邊說邊拿出厚厚幾本會計簿冊，“許多人不知道，由于20年前相關法規(guī)的規(guī)定，我們不能成立基金會，所以這些捐款都由我來入賬。你看，上海的一對老夫婦，徐修國、曹慧緹，他們2011年第一次捐款6萬元，后來10萬、7萬地捐，已經(jīng)累計捐贈了35萬元?！绷钐K智良感動的是，這對老夫婦每次來捐款，都是乘坐43路公共汽車前來，連出租車都不舍得叫。

《新民周刊》記者在蘇智良案頭，還發(fā)現(xiàn)一本整理好的“中國日軍性奴隸制度受害者援助收條”。其中一條簽名是林亞金的如此寫道：“今收到中國‘慰安婦研究中心援助的2006年7月—12月生活援助費壹仟貳佰元。并收到日本友人牧野長生的慰問信，對他表示感謝?！笔諚l附有本人手印和家屬簽名、手印。

既要承擔學術研究工作，以及教職，又要承擔學院的管理工作，外加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的社會活動，蘇智良工作繁忙，本來并不愿意親自掌管會計簿冊。最初，蘇智良想將簿冊交給學校財務處代管，財務處查下來，每年捐贈出去的錢款，不少是蘇智良墊付的。“這叫我們怎么管？”學校財務處有關人員說。如今，不僅有徐修國、曹慧緹這樣的老人前來捐款，還有一位呂建琳女士，曾經(jīng)每年捐4萬，堅持了一段時間。上海一個基督教女青年團體，每月匯來1000元……

“當年捐款入不敷出，我曾先行墊付，是因為我有一個心結?！碧K智良告訴《新民周刊》，“早前，日本政府有個‘亞洲女性國民基金，號稱可以援助中國的‘慰安婦幸存者，可是申領這筆基金的前提，是相關人必須簽字承諾，不再在‘慰安婦問題上糾纏日本政府。當時就有日、韓的進步人士希望中國方面受害人拒絕這樣的無理要求?！碑敃r，有受害人在眼看著就能領到錢的時候，由于不簽字而放棄。

“我們生活不能改善，也沒有關系?！币晃皇芎φ邔μK智良說道，“我們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不能為了一點錢，還要看日本政府的臉色?！?/p>

蘇智良認為，不能由此剝奪受害者改善生活的機會。蘇智良2000年發(fā)起援助，如今，他最盼望的是由中國政府出面，發(fā)起國家層面的對受害者的慰問援助?！耙还仓挥卸畮兹肆?，其中兩個重病纏身危在旦夕。還有幾年光陰？”蘇智良不無感慨。

檔案整理之迫

24人，只是日軍當年軍妓制度殘忍暴行的冰山一角，他們的口述實錄，是舊日本政府、軍隊暴行的切實佐證。與此同時，現(xiàn)存于世有關“慰安婦”問題的檔案，也正在不斷被發(fā)掘，被重新整理。

蘇智良在滬港澳世界記憶工程國際學術研討會上說：“1931年到1945年，日本在對中國及其他國家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期間，曾大規(guī)模實施‘慰安婦性奴隸制度。在我國的中央檔案館，在吉林省、黑龍江省、遼寧省、天津市、上海市、南京市等檔案館，都藏有‘慰安婦檔案。以今年4月23日吉林省檔案館公布的檔案為例，有關反映日軍‘慰安婦制度方面的檔案計25件，系從吉林省檔案館館藏日本關東憲兵隊全宗，以及偽滿中央銀行全宗中發(fā)掘出來的。

其中兩件電話記錄，記載了日軍以軍用公款科目轉賬劃撥給日軍部隊購買‘慰安婦專項資金；兩份1938年2月華中派遣憲兵隊司令官大木繁《關于治安恢復狀況的調查報告（通牒）》，記載了南京、下關、句容、鎮(zhèn)江、金壇、常州、丹陽、蕪湖、寧國等9個市縣日軍兵員數(shù)及‘慰安婦配置比例，日軍在10日內(nèi)利用慰安所的人數(shù)統(tǒng)計等內(nèi)容；21件各地憲兵隊上報的《通信檢閱月報》、《軍人犯罪調查表》等，記載了日本軍人強征、蹂躪、奴役‘慰安婦的惡行?！?/p>

通過研討會的召開，吉林省公布的日軍檔案價值凸顯。比如第一次發(fā)現(xiàn)日軍采購“慰安婦”資金方面的檔案；發(fā)現(xiàn)了有關日軍強征“慰安婦”的檔案；發(fā)現(xiàn)了涉及朝鮮人“慰安婦”的檔案。同時，日軍實施“慰安婦”制度的普遍性得到證實，檔案記載，東寧、黑河、南京等二十余個地方建有軍隊慰安所，印尼的爪哇也建有軍隊慰安所。

蘇智良說：“駐扎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的侵華日軍關東憲兵隊檔案，在日本戰(zhàn)敗時曾經(jīng)銷毀未盡并掩埋，后被發(fā)掘出來殘存近10萬件檔案，其中有關于日占區(qū)各地‘慰安所設施狀況的材料，日軍利用‘慰安所的人數(shù)統(tǒng)計材料，日軍兵員數(shù)及‘慰安婦配置比例的統(tǒng)計材料，日軍在位于中國及今印度尼西亞的爪哇地區(qū)的‘慰安所犯罪的調查記錄。這些檔案顯示了在中國東北地區(qū)和南京及周邊地區(qū)設立的日軍‘慰安所、‘慰安婦的人數(shù)和構成、‘慰安婦一人所應對士兵的數(shù)目、一旬內(nèi)利用‘慰安所的日軍士兵人數(shù)等?！睋?jù)檔案統(tǒng)計，1938年2月中旬，南京周邊地區(qū)僅在鎮(zhèn)江一地進入“慰安所”的日軍人數(shù)即達8929人；蕪湖有109名“慰安婦”，其中日本人48人、朝鮮人36人、中國人25人；該地區(qū)最多時一名“慰安婦”要被267名士兵“利用”，最少時一名“慰安婦”也要應對71名日軍官兵。

今年以來韓國學者、友人提供的“慰安婦”檔案資料更加令蘇智良感覺重任在肩。記者看到堆在蘇智良辦公室里，兩資料在一起幾乎有一人高?！拔矣X得，該招一兩個懂韓文的研究生了，否則這些檔案材料如何破解，我也覺得是個難題了。但這些檔案的整理、發(fā)掘，確實是一件很緊迫的事！”

國際社會對“慰安婦”制度的聲討

日本在1931-1945年對華侵略戰(zhàn)爭時期，以及1941-1945年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在中國及亞洲太平洋地區(qū)的占領地廣泛實施“慰安婦”制度，征用“慰安婦”，開設“慰安所”。“慰安婦”不僅有日本婦女、中國婦女、朝鮮半島婦女，也有今印度尼西亞等東南亞各地婦女及歐美國家婦女。因此，“慰安婦”制度是軍國主義日本違反人道主義、違反戰(zhàn)爭常規(guī)的制度化了的國家犯罪行為。

戰(zhàn)后日本政府從1991年12月開始對“慰安婦”問題進行調查，1993年8月4日，時任日本政府內(nèi)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代表日本政府發(fā)表了有關“慰安婦”問題的調查結果，亦即“河野談話”。河野表示：“此次調查結果顯示，當時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很大范圍的區(qū)域設置有‘慰安所，存在大量‘慰安婦?！傊?，這是在當時軍方參與下、嚴重傷害許多女性名譽和尊嚴的問題。政府要以此為契機，不問出身，再次向所有經(jīng)歷眾多苦痛、身心受到創(chuàng)傷的所謂‘從軍慰安婦們表示誠摯道歉和反省之意。”2014年 3月3日，日本內(nèi)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在記者會上表示，日本政府繼承1993年“河野談話”。但日本的不少右翼政客企圖否認性奴隸制度的事實。

1992年2月，在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上，來自日本民間團體的代表報告了日軍在戰(zhàn)爭期間強征“慰安婦”的情況。同年5月，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的現(xiàn)代奴隸制討論會通過了致聯(lián)合國秘書長的文件，要求基于國際法的立場關注日軍的“慰安婦”問題。1993年6月，在維也納召開的聯(lián)合國世界人權大會上，通過了《關于廢除對女性暴力的宣言》，宣言認為日軍“慰安婦”問題是“戰(zhàn)爭中對女性的奴隸制”，應該予以譴責。

美國眾議院2007年7月30日通過了第121號議案，譴責日本在二戰(zhàn)期間強征亞洲其他國家婦女充當日軍“慰安婦”。美國參議院2014年1月16日表決通過包括“慰安婦”問題決議案的美國政府2014財政年度預算法案，該決議案譴責日本在二戰(zhàn)期間強征亞洲各國婦女充當日軍性奴隸，要求日本就“慰安婦”問題負起歷史及政治責任，作出正式道歉。該決議案不具法律效力，卻是美國參眾兩院首次通過的涉及“慰安婦”問題的法案。

荷蘭議會下院2007年11月20日全票通過一項動議，要求日本就二戰(zhàn)期間強征“慰安婦”一事道歉，并對幸存者進行賠償。

加拿大國會下議院2007年11月29日全票通過決議案，要求日本為二戰(zhàn)期間強迫20多萬亞洲婦女充當軍妓一事道歉。

歐洲議會2007年12月13日在法國斯特拉斯堡討論并通過了一項決議案，要求日本政府正式就“慰安婦”問題道歉，并對受害者及其家屬給予經(jīng)濟賠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