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尼瑪
我年輕的時候,是我們那一帶人人稱羨的獵手。記得在很小的時候練習(xí)彈弓,14歲的時候練習(xí)弩弓。17歲參加工作,成為一名國家公職人員,有機會接觸到各式步槍了。最先是火繩槍,然后是中正式步槍和三0步槍(外號大鼻子)、英國大十響、半自動步槍,還有一種叫“日本加酷”的狙擊步槍。我跟槍很有緣,槍法似乎也是稟賦,放出的每一槍八九不離十都可以擊中目標(biāo),很少浪費子彈,自夸一點么是百步穿楊的功夫,被人們成為“神槍手”。因為對槍的酷愛,在我擔(dān)任大隊(現(xiàn)為村委會)民兵營長期間,我還學(xué)過射擊理論。在射擊實踐中掌握了獨到的射擊目測、射擊速度、仰射、俯射的方法。我還養(yǎng)過一條獵犬,悟性極高,每次在獵場上都能準(zhǔn)確地知道我的想法,配合得非常默契。嘖嘖,造孽呀,我捕殺過的野生動物大大小小500多頭只了,有黑熊、馬鹿、獐子、巖羊、野兔,還有各種野雞,嗡嘛呢叭咪吽……那時候,我真沒有宗教觀念的束縛,心里沒有涂炭生靈的罪惡感,還認為不讓一個獵物從自己手中逃脫就是一個好獵手,一個有高超狩獵本領(lǐng)就是一個好男兒。真是放肆得無法無天啦,腦子里只有打獵,似乎打獵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那時候,每到周末,就邀約幾個要好的朋友背上槍,帶上足夠的彈藥鉆進山里。天啊,卡瓦格博神山一帶都打過,甚至還跑到西藏的芒康、左貢、波密、八宿、貢覺去打。在卡瓦格博神山地區(qū),年少無知的我,竟然在圣地里的規(guī)堆(蓮花寺)、規(guī)緬(太子廟)殺生。罪過啊,規(guī)緬廟下面有個叫射擊場的地方,那是一座藏在茂密樹林里的巨大巖石,當(dāng)時明永冰川的冰舌剛好就在這個位置。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黑熊啦、獐子啦、巖羊啦這些動物就會跑到這里飲水。我就藏在巖石下面的林子里大肆殺戮。斯農(nóng)河沿岸原來獐子很多,下游地帶的獐子都被我斬盡殺絕了。我打獵打的最兇的時候是在1970年代,進入1980年后因為工作變得繁重多了,不可以像以前那么“槍不離身”了,獵癮還是時時發(fā)作,啊嘖嘖,人管不住自己的心哪,是太可怕啰,一有空閑的時候,我們還是上山照打不誤。老天有眼,1986年春節(jié)一場突如其來的怪病,把我從瘋狂的造孽中解救出來,重新回歸人心。
1986年春節(jié)初五那天,按照習(xí)俗,我們村所有的男性都到“布拉亞”山頭的敬香臺焚香酬祭山神。祭山時,先要用香柏葉燃起濃煙,撒上五谷,點上凈水,高誦焚香文,放槍,鳴炮,高聲呼喊,感謝山神的蔭庇佑護,給山神助威加油,把福氣召回村子。然后大家坐成一圈,邊吃喝,邊說笑。吃喝好后,除了幼小的孩子外,成年男子都要按年齡大小一次出場“筆協(xié)”(稱為刀贊,贊頌山神、給山神助威,也有娛神的意思)。輪到我時,我突然感覺到空中旋下來一口大鐘,把我吸進鐘內(nèi),身上的力量都被吸走了,只覺得全身綿軟無力,對周圍的事情完全失去了知覺。大家以為我喝醉酒了,既不吃,也不說話。等我稍微緩過神來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下山了,我的兩個兒子也已經(jīng)跟著大伙走了。我想站起來,可是下身好像癱瘓了。很奇怪,當(dāng)時心里沒有懼怕的感覺。我就雙手撐地一點一點往山下挪。過一會兒,身子能夠站起來了,我就慢慢走下山。到山腳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等在那里。我就走到人群中間,拔出腰間的長刀,唱起刀贊詞:“呀卡熱幾安呢給闊熱幾噻,今天太陽圓圓,今夜月兒圓圓,今天咱們村莊圓圓。我們布村人今天不團圓何時才團圓?!比藗冞@才發(fā)現(xiàn),我行為有些異常,但沒有太在意。回到村里的時候,人們沒有散去,聚到米瑪家。這時我看見天空中走來一隊人馬,人們背上插著花花綠綠的令旗,快要降到米瑪家屋頂?shù)臅r候,突然從屋頂上騰起一團藍煙,這隊人馬立即掉頭回去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虛空里。那時我們村里只有兩個人會吸香煙,我走進米瑪家屋子里的時候,他倆正在大口大口地吸煙,嘴里吐出一團團煙霧。我上去抓住他倆的衣襟說:“今天是喜慶的日子,阿尼(爺爺)卡瓦格博神帶著部眾和眷屬本來要到咱們村里做客,人神共樂的時機千載難逢,結(jié)果被你倆的毒煙給熏跑啦,你倆既然這么喜歡抽煙,干脆把煙吃掉?!蔽夷闷鸱旁谧雷由系南銦熀腥嗨榱?,往他倆嘴里塞。我又看見米瑪家的神龕上供著塑料做的花、蘋果、桃子等擺設(shè),就對他們家人說,應(yīng)該把自產(chǎn)的果品做供品,如此假模假樣沒有誠心,真是不懂規(guī)矩,這樣會褻瀆神靈的。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瘋掉了。好多人送我回家。路上,我看見長在村里的兩顆古柏樹在玩命似地打架,噼噼啪啪,不可開交。金雕、烏鴉和蜜蜂在中間勸架?;氐郊依铮堇锿蝗粵_進來好多動物,有黑熊、馬鹿、獐子、山驢、巖羊,像滾滾洪流一般把屋子塞滿了。都是我在“贊日”(贊即厲神之一種,贊日即贊神寄身的山)上獵殺的動物。它們或齜牙咧嘴,或瞪著紅紅的眼睛,朝我撲過來,用犄角頂撞過來,我拼命避讓,撞到板壁上,被板壁堵住,我揮拳打去,先后打倒了三面板壁。它們還在拼命追殺,我下意識地用心向卡瓦格博山神求救:“阿尼卡瓦格博,求你救救我吧!”這時,從卡瓦格博晶瑩的山峰中走出白色一人一騎,那漢子英俊威武,左腰佩寶劍,右腰掛著箭囊,騰云駕霧來到我家屋頂,說到:“都回去吧?!蹦切﹦游锫牭教柫?,紛紛掉頭出去了。之后我昏迷了三天,醒過來后老聽見一個聲音在一個辨不清方向的地方對我說:“以后再不要打獵啦,把你的獵犬丟到江里,要不然它到別人手里,還是照樣要殺生呢。”我就照著做,我的瘋狂就減輕了一些。后來,我供職的單位派車把我送進醫(yī)院。之前,單位來接過兩次,村里的老人都以不適合送醫(yī)院治療為由拒絕了。我住院后,醫(yī)生給我打了一針,我睡過去三天,醒來后病就好了。我不知道,也沒人告訴我打的是什么針?biāo)?,聽說那個針?biāo)苜F。
其實在1985年連續(xù)發(fā)生過三件很奇怪的事。后來才想到那是勸告提醒啊。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1985年。記得那天是藏歷四月十日,我和馬席、扎史都居(他倆已經(jīng)去世)、培楚去明永山上打獵。我們第一天走到規(guī)緬(太子廟),晚上就住在那里,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出發(fā)繼續(xù)上山,到規(guī)堆(蓮花寺)的時候坐下來休息。我們發(fā)現(xiàn)敬香臺旁邊的古冷杉樹下放著一個皮箱子,用銅鎖鎖著。馬席說打開看看,我說,最好不要動,可能是收藏箱子的這戶人家遭遇什么災(zāi)難,就把箱子(主要是箱子里面的物品)送回來了(當(dāng)?shù)孛耖g有這樣的觀念:私自收藏寺廟的法器和物品,會招致人畜生病,甚至亡命,運氣不順、做事不利。)我們又往上爬了大約兩百多米,這時太陽光剛好照到敬香臺旁邊那棵古冷杉樹的樹梢,樹梢上冒出一股青煙,螺旋式地往天空中直直升去。我對三個伙伴說:看,那棵樹上燒起香啦。他們也清清楚楚看見了,我們大家都覺得很奇怪。馬席說,我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于是他跑下去看,周圍沒有一個人,敬香臺的爐膛里也是空空的,他覺得蹊蹺,還找來樹枝掏爐膛,可是除了一層薄薄的冷灰,什么也沒有。他還爬到樹上看究竟,結(jié)果什么燒火點煙的痕跡也沒有。他納悶了,摸著腦門說:“看來卡瓦格博山神是真的存在啦,既沒來過人,也沒有燒火的痕跡,敬香臺也沒來過人。”我心里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清楚,但還是對伙伴們說,今天不要去打了,咱們還是回去吧。馬席有點不高興了,大聲叫起來:“那怎么成?那怎么成?咱們這次出來就是打獵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么空著手回去!”馬席的脾氣我是很清楚的,只要認定的事情要讓他改變主意簡直比登天還難,于是我就不再跟他爭執(zhí)。我們沿一條陡峭的山脊往上爬去。前面樹林里到處都是鐵絲扣子,也不知是什么人放的。我和馬席每人養(yǎng)著一條獵犬,我的獵犬叫松格,全身白毛,能嗅出金屬味,他的獵犬叫通納,全身黑油油的。剛走幾步,通納就被鐵絲扣套住了后腿。馬席覺得觸上了霉頭,很晦氣,就隨手抄起拄杖用的木棍往通納身上一陣猛打,通納凄慘地尖叫起來。這時眼前突然變得昏暗,抬頭發(fā)現(xiàn)天陰下來了。再往上的路上,地上有密密麻麻的野獸的足印??善婀值氖?,平常一嗅到野獸足跡就亢奮不已的松格和通納此時卻耷拉著耳朵,根本就沒有追尋獵物的心思,像兩條看家狗似地在我們腳邊東躲西藏。天空開始飄起細雨,越往上走雨點越來越大。我們只得趕緊爬到山腰的石板屋里住下來休息。那天晚餐煮的是米飯,水剛漲開,馬席就往里倒進去半斤核桃油,結(jié)果米飯怎么也煮不熟。沒辦法,我們只得將就著吃,結(jié)果大家都鬧起肚子,又拉又吐,腦袋昏昏沉沉,全身像面條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第二天,我們費了好長時間才翻過山梁,走到斯農(nóng)山頭。扎史都居是斯農(nóng)人,這次出獵也是聽從了他的建議,他說斯農(nóng)這邊的這個山頭上巖羊很多。我們倒是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巖羊踩下的蹄印,可是連巖羊的影子都沒見著。那天起大霧,我們走迷了路,摸摸索索走到了一處懸崖邊上。所幸還是找到了一串山驢的蹄跡,循跡走一陣后找到了比較安全的地方,攀著樹藤下到崖腳。我們第一次意外地空手而歸。
接下來的第二件事發(fā)生在藏歷七月十五日。我的侄子吾堆約我去打獵,這次出獵的目標(biāo)是我們村北面的一個山上。我們天不亮就出發(fā),到拍扎山頭時,太陽也出來了。拍扎山頭剛好在卡瓦格博峰的正對面。因為夜里下過雨,拍扎山頭和卡瓦格博峰之間架著云橋,大團大團的白色霧氣從谷底往山頭升騰。我正陶醉在這如夢似幻的美景中,突然聽見吾堆驚叫起來:“看,有人!有人!”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距我頭頂約150米的空中,云層洞開直徑大約15米的洞,洞的內(nèi)沿鑲著鮮亮的光環(huán),洞中真有一個人影。我還沒琢磨過來,吾堆又驚叫起來:“二叔,你仔細看看,那是你,真的是你!”我定睛一看,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真的是我,我的上半身,看得真真切切,身上背著槍,穿著翻過來的山驢皮縫制的皮衣,清清楚楚的黑白相。我一下子感覺渾身發(fā)熱發(fā)汗,隱隱感覺到事情有點不妙,就放棄了打獵的念頭。我們到一個巖洞里坐下來休息,我對吾堆說:“這事兒千萬不要聲張出去,家里人也不要講?!蔽疫€告訴他,我要寫信給國家科學(xué)院,請求科學(xué)家的解釋。他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守住口風(fēng),跟他家里人講了。這事兒就很快在村子里傳開了。我妻子心里很不安,就去找紅坡村的“莫瑪”(女性通靈者)求卦。莫瑪剛從雨崩圣地朝拜回來,住在離我們村很近的榮中村。莫瑪說:“吆,這人雖然造很多孽業(yè),可還是稟性不錯啊。這個景象是一次難得的開示呀!山上的動物都是卡瓦格博的穹吹(山神的家畜),如果再不收手,可要丟掉性命哦。如果此刻能夠洗手不干,還可能換回很好的福分,與善業(yè)結(jié)緣?!蔽医K究沒有相信莫瑪?shù)脑挕阎囋嚳吹男睦?,我找到?dāng)時在縣檢察院工作的好朋友取扎,和他商量后請他的同事多吉代筆給中國科學(xué)院寫了一封信,請求解釋。三個月后,我收到了中國科學(xué)院的回信,大意是說這種情形可能是空氣和陽光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的作用而產(chǎn)生的自然現(xiàn)象,這種自然現(xiàn)象叫做“海市蜃樓”,過去四川峨眉山也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民間傳說有這種經(jīng)歷的人可以獲得好運氣。當(dāng)時我認為相信科學(xué)家的解釋沒有錯,原來心里的那一絲不安又煙消云散了。
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我終于醒悟過來,涂炭生靈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獵,也不曾產(chǎn)生過想去打獵的念頭。
1985年藏歷11月初15日那天,我和同村的江初、鐘開明去我們山上打獵。到了山頭上,我讓江初去放狗,我和鐘開明坐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等待獵物出現(xiàn)。兩個小時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我開始犯困,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但也不是完全睡死。我做夢了,夢見在前方150米的山崖上跑下來一個戴著白帽子的男孩,看上去六七歲的樣子。那男孩跑到崖腳下就站住了。這時候我醒過來了,正在回想剛才的夢境,突然看見夢里男孩出現(xiàn)的地方跑出來一頭山驢,山驢沿著男孩下來的小路跑下來,到崖腳男孩站定的地方不走了。我想,這頭山驢必是今天的第一個獵物了,還覺得今天運氣不錯呢,剛才的夢大概是兆示吧。我就舉槍瞄準(zhǔn)山驢的頭部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一連放了九槍,可是一反常態(tài),居然一槍也沒有打中。要在往常的話,這頭山驢早就倒地斃命了。然而,更讓人驚詫的是,山驢開始變小了,越來越小,最后完全消失掉了。我心里立即感到強烈的不安,提槍跑過去看,子彈全部打在石崖上,深深的彈痕清晰可辨。我開始感到害怕,就想山神是真的存在了,我一定觸怒了他,我丟掉手中的槍,摘下帽子,朝著卡瓦格博方向跪下,叩頭磕拜,向他致敬,并從內(nèi)心里虔誠懺悔。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