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1

劉榮霞的餛飩攤點擺在沱巴街口，顧客大都是街坊鄰居，流動人少，生意不太好。剛從企業(yè)下崗那陣，她和老公馬民權(quán)一起守這個餛飩攤，后來發(fā)現(xiàn)兩人守一個攤子實在浪費，馬民權(quán)便外出找活干。他沒有任何特長，工作不固定，一年換十來個工作是常事。

還是一個與平時同樣的晚上七點半，劉榮霞收拾殘羹，準備回家。在一個角落，她撿到一個棕色小提包，里面是花花綠綠的鈔票。劉榮霞瞧瞧摸摸，判定這是冥幣。眼下不是清明季節(jié)，攜帶冥幣一定是家里出了那種事。劉榮霞順手將提包塞進移動攤位車上。他們家住二樓，一樓有一個平房雜物間。過去這座城市單位的房子結(jié)構(gòu)都這樣。她的攤位車就擱在雜物間里。馬民權(quán)正在雜物間里整理東西，他看到了攤位車上的棕色小提包。他拿過小包，說，這包哪來的？哦，撿的。這小提包不錯。里面裝的什么？冥幣啊。馬民權(quán)拉開拉鏈，借助雜物間微弱的燈光，看了看鈔票，說冥幣還不少；明天把冥幣丟掉，包給我留下，提上這個包，我就像個老板的樣子了。

第二天凌晨5點，劉榮霞出攤。早點高峰期過后，棕色小包跳入她的眼里。昨晚竟把這個事給忘記了。今天前來吃餛飩的比往日集中，她都累得有點吃不消了。她想歇歇后再處理小包的事。還沒歇上十秒鐘，又有顧客來了。這個顧客眼睛在她的攤位上游動，最后停在棕色小包上。

它是我的，昨下午落在你這里了。顧客唐顯揚說。

劉榮霞抬頭看他，昨天他真來過。陌生顧客是少數(shù)，她都記得。劉榮霞本想將小包截留的，但已無路可退，于是說，你拿回去吧。劉榮霞沒有主動遞給他小包，他尷尬地笑著。劉榮霞沒好氣地說，難道還要我遞給你？唐顯揚呵呵笑著道謝，拿回小包。他拉開小包，里面東西一樣不少。唐顯揚給劉榮霞鞠躬，抽出兩張鈔票答謝。劉榮霞勃然大怒，右手舉起湯勺，說你把我當什么了！你想折我的壽嗎！還不快滾！

撿得冥幣是晦氣，人家送冥幣答謝更是晦氣。為此劉榮霞郁悶一天。晚上馬民權(quán)下班回家腳還沒完全跨入就問劉榮霞棕色小提包呢？劉榮霞說還了。馬民權(quán)說好好的包怎么給還了呢？劉榮霞說沒法不還。馬民權(quán)說我怎么向他們交代？我都說我有個高級小提包了。劉榮霞呆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馬民權(quán)說你啞巴了？問你話呢！劉榮霞說我不告訴你了嗎！馬民權(quán)說，告訴我什么了，好好的一個包你還給人家，你告訴我什么了？劉榮霞說你倒怪起我來，昨晚你為什么不留下，我這一肚子氣還沒地方發(fā)呢！馬民權(quán)說你做錯事還頂嘴，你這張老臉是不是癢了想讓我的巴掌安慰一下？劉榮霞霍地站起來，一跺腳說，你動我一根指頭試試！緊接著劉榮霞猛一彎腰雙手掃掉茶幾上的小物件。馬民權(quán)也不示弱，一連甩壞幾張小板凳。

兩口子相互指責一陣后，都不再說話。做飯的事通常誰有空誰做，今晚他們誰也不做。生氣到11點，馬民權(quán)下廚房弄吃的，吃過后上床睡覺。劉榮霞進廚房一看，馬民權(quán)只做了他一個人的飯，怒氣再次躥上頭頂。她噼里啪啦地將鍋碗瓢盆一頓猛打。

連續(xù)幾天，兩口子賭氣不說話，各干各的活，各煮各的吃。劉榮霞心情不好，對待顧客的態(tài)度也差，那表情像人人欠她似的，許多街坊鄰居就不再在她的攤點上吃早點。顧客一時少了一半。原來不好的生意更加慘淡。

有一天早上攤上的生意又突然好起來。顧客不再計較劉榮霞的態(tài)度，他們對她始終保持微笑。劉榮霞受到感染，心情一點點好起來，甚至還對別人笑了。早餐高峰一過，街坊徐老伯過來用餐。他對劉榮霞豎起大拇指，說你是我們沱巴街的驕傲，向你學習！劉榮霞說你要幾元的？徐老伯說，隨便。你真了不起。劉榮霞說你在說什么？徐老伯揚揚手中的報紙說你的事跡上報紙了，昨天的晚報，報紙我?guī)砹恕s霞接過報紙，在第二版頭條新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文章說，小攤主不為巨款所動，撿得美籍華人唐顯揚先生美金10萬，如數(shù)歸還，不要一分酬金。照片和文字都是晚報記者弄的，這幾天也許陌生顧客中有一位就是記者。幾天來劉榮霞腦子昏昏沉沉的，誰是老顧客誰是新顧客，她全未入腦。

那是美金？

是美金，折合人民幣六十多萬。

劉榮霞雷擊一般立在原地。

又有人來吃餛飩，來人連喚幾聲也沒把她喚醒。來人嘀咕說，當了一回活雷鋒尾巴翹上天了，毛病！

劉榮霞丟棄攤點，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家走。街上熟人跟她打招呼，都說，好樣的你！劉榮霞耳朵像塞了棉花。沱巴街是條老街，在這座落后的中等城市顯得破敗不堪。劉榮霞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馬民權(quán)回得比較晚，他下班后跟人喝酒去了。喝酒時，他聽到了別人的議論。他不信，那人從酒館老板那里討來昨天的晚報，馬民權(quán)看了報紙，大叫一聲，拳頭砸在桌子上。老板批評他，他跟老板吵起來，馬民權(quán)就踢翻了桌子……警察來了，馬民權(quán)和老板都被帶到派出所。警察以為馬民權(quán)是酒后肇事，卻不知道他另有心思，批評教育一番后就放他回家了。馬民權(quán)腦子里裝著花花綠綠的美金。六十多萬，他媽的，六十多萬！家里丟失了六十多萬?。∷娜绲督g，痛如萬箭穿心。

沱巴街頭的移動攤點昨天沒來，今天沒來，連續(xù)數(shù)天都沒來。街頭突然沒了餛飩攤點，好些人不習慣。他們相互打聽猜測劉榮霞的行蹤。街坊們都是善良的，都往好的方向想。竟然有人說，劉榮霞被唐顯揚接到美國游玩去了。馬民權(quán)偶爾出現(xiàn)在街上，但他總是行色匆匆，拒絕任何的問候和提問。

2

經(jīng)人指路，馬民權(quán)來到晚報。晚報在城北一個不起眼的街道上辦公，一般人找不到。這張地處“邊遠”的報紙，在本地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在一樓，保安攔住馬民權(quán)，問他找誰。馬民權(quán)說找柳如。保安說我們這里沒有柳如，只有柳絮。馬民權(quán)遞上報紙指著當天那條新聞說，找這個記者。保安說，哦，是找柳絮，這字讀絮。柳絮恰好在旁邊準備上電梯，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即湊上來，說你找柳絮干什么？馬民權(quán)說我找唐顯揚。柳絮說，唐先生回美國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馬民權(quán)說他有電話嗎？柳絮說沒有，要是有，也是國際長途，但他沒留。馬民權(quán)一時語塞，但突然他的思路打開來，說，你們的報紙亂寫！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柳絮說那是哪樣的？馬民權(quán)說，包里明明裝著美金，不是冥幣。柳絮說，報上沒說里面裝的是冥幣呀。你是誰？

我找唐顯揚，我只找唐顯揚。馬民權(quán)被晚報辦公室游干事安排在接待室。

唐顯揚是美國人，不是我們單位的，你在這里很難等到。你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有消息的時候通知你。游干事說了好幾遍。馬民權(quán)只是一門心思找唐顯揚，游干事就不再理他，去辦公室工作去了。

忙了一個上午，游干事忘記了馬民權(quán)，下班后直接回了家。她家住得不遠，在這座不算大的城市，中午好些編輯和行政人員都回家。下午總編使用接待室，見里面有人，立即詢問馬民權(quán)是誰。馬民權(quán)說我找唐顯揚，你是唐顯揚嗎？總編無聲退出來問辦公室主任什么情況。這才問到游干事那里。游干事一拍腦袋，說，我的那個天，他還在?。∮胃墒氯ソ旭R民權(quán)回家。馬民權(quán)不。馬民權(quán)自帶著干糧，午餐他以干糧對付。游干事是女的，她不便拉扯，回頭叫上司機小張。小張手剛一伸出，馬民權(quán)就躺到沙發(fā)上。

傍晚，報社辦公室的人才一哄三騙將馬民權(quán)弄出報社。根據(jù)報社指示小張請馬民權(quán)吃飯。這飯接待得莫名其妙。他們只曉得馬民權(quán)找唐顯揚，至于找他干什么，他們一無所知。馬民權(quán)的目的當然十分明確，但他的目的不能告訴任何人。

馬民權(quán)接二連三地到晚報找唐顯揚，都被堵在一樓門衛(wèi)處。晚報人員來來往往，大家都忙著，沒人關(guān)注馬民權(quán)。柳絮是報社優(yōu)秀記者之一，她的采訪任務一個接著一個，沒特殊情況她都不來報社。采寫好的稿子通過遠程采編系統(tǒng)傳到編輯部。那天剛寫完一個稿子，也是個社會新聞，她突然聯(lián)想起馬民權(quán)。也許能從馬民權(quán)身上能挖出一條新聞。當記者的第一靠敏感第二靠責任第三靠磨煉，優(yōu)不優(yōu)秀，首先體現(xiàn)在敏感度，而新聞那點文字功夫人人都能達到。柳絮趕到報社向保安打聽，偏偏馬民權(quán)這幾天沒來。柳絮急匆匆趕到沱巴街。那天采訪了上門報料的唐顯揚后，她悄悄來到劉榮霞的攤點上，偷拍過幾張照片。攤點不在了。沱巴街的老人說，劉榮霞去美國玩去了。柳絮說這是真的嗎？老人說他們都這么說。我們已經(jīng)有十幾天沒看到劉榮霞了。柳絮采訪了幾個人，都不是親眼所見。有老人為柳絮指出去劉榮霞家的路線。與沱巴街上別的院子一樣，劉榮霞他們這個院子里的兩幢樓也是破舊不堪。這房子應該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都快五十年了吧。上了二樓，敲門，沒人應。再敲還是沒人。

如果她不去美國，一定會去擺攤。她這個攤擺了快二十年了。沱巴街的人說。除了去美國，她沒有別的理由不擺攤。沱巴街的人進一步強調(diào)說。

柳絮撲了個空。

柳絮離開半小時后，馬民權(quán)回到了沱巴街，他們擦肩而過。

3

劉榮霞是我姑媽。我們家也一樣，是極普通的人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爺爺還在時，兩家還有一些來往，爺爺去世后，兩家基本沒什么來往了。馬民權(quán)上我們家告訴我父親說劉榮霞住院了。我父親說，得了什么??？馬民權(quán)說，她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再不送醫(yī)院就要死了。當我父親得知劉榮霞錯過發(fā)財機會時，勃然大怒，說她從小就這樣，比豬還笨。但我父親又說，這錢本來就不是你們的，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馬民權(quán)說，說得輕松，明擺著發(fā)生的事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還登報了的。我父親說，原來登報講的就是劉榮霞。我父親只聽人議論過，沒親自看過報紙。馬民權(quán)來通知劉榮霞住院，目的有二，一是希望我家人去探望，二是借錢。住院費太貴了，醫(yī)療保險只能報一部分，就算報大部分患者也得墊付。我父親說，我家哪有錢，你侄兒結(jié)婚的錢還沒湊夠呢。

我是打算結(jié)婚來著。我一共談了五次戀愛，對象全是我這樣的底層青年。一年到頭，我到處打工，談戀愛又要開銷，幾乎沒剩錢。我今年35歲了，工作了整整十三年，手頭攢下的錢不超過一萬。吹掉的戀愛對象無一不是因為錢。剛談著吧都沒想錢的事，一到談婚論嫁，錢就成了大問題，問題一出來，兩人心情不好，就吵，一吵就傷了感情，分了手。眼下談的這個，倒不是太在乎錢，因為她家境稍好些，她父親是公務員，收入穩(wěn)定。家里小有積蓄。我家是很滿意，但她家不滿意。嫌我缺技能脾氣壞。高中畢業(yè)我上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的是經(jīng)濟管理。畢業(yè)后才知道，我的這個專業(yè)盡扯淡，他們需要的，我一樣沒學到。我像從農(nóng)村來的務工人員一樣，被社會壓在最底層。馬民權(quán)說得有道理，放走了那10萬美金，就相當于丟失了六十多萬人民幣。這錢都在他家待一夜了，你硬要還給人家，不是丟掉是什么。要是讓我撿到10萬美金，我絕對不會歸還。就當美國佬給我扶貧了。

我隨父親去看望劉榮霞。她很瘦，氣色很不好。見到我父親她就哭了，她說，哥哥，我家遭難了！怪馬民權(quán)也怪我。當晚馬民權(quán)要是拿走了小包，當晚要是我拿走了小包，第二天要是我一出門就發(fā)現(xiàn)了小包，第二天要是在美國佬出現(xiàn)前我就發(fā)現(xiàn)了小包……我父親臉轉(zhuǎn)向一邊，說，說這些還有什么用。錢飛了，說明你命里沒這個發(fā)財命。

劉榮霞向我伸出雙手，說侄兒，你說那10萬美金難道不是我們弄丟了嗎？我說，是的，還真是的。

劉榮霞輕輕地哭著，她嘴里說著話，有的聽不清楚。她的大意是她命苦，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命運這般捉弄她；這輩子做錯了什么，命這么薄。她沒有流淚。我估計連哭了半個月，淚水應該哭干了。

我父親說，別哭了，別想了，這個事越想越后悔越傷心。家里本來就窮，攤子都不擺了，吃什么？我不會資助你一分錢的。

劉榮霞停止哭聲，她說，你還是我的親哥嗎？我家遭這么大的難，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父親說，那是遭災嗎，是愚蠢！

劉榮霞捶胸吶喊，我父親憤然離開。在路上我對父親說，如果你撿到這么多錢，會歸還嗎？父親停下腳步說，說心里話我十有八九不會還，除非不得不還。但是，既然還了就不能再像你姑媽那樣把錢當自己的。六十多萬，十輩子也掙不到這么多。你姑媽也真不是發(fā)財?shù)拿５徽J命。美金，就是屬于美國人的，中國人花得名不正言不順。美金，有幾個中國人普通老百姓見過呢？

我父親一路自言自語。我也沒見過美金，除了在電視上，鏡頭停留一兩秒鐘下的美金。假美金我見得多了，每年清明，街邊都有賣，面額都是千元萬元億元的，花花綠綠。給爺爺奶奶上墳，我們家從不燒假美金，父親覺得這種崇洋媚外的行為很可笑。劉榮霞不同，每年她都會提上幾沓假美金燒給她爹娘。她不能當著我父親的面燒，否則我父親會罵她。好幾回兩兄妹在爺爺奶奶墳頭大吵不止。以后為了避免爭吵，劉榮霞一家單獨去上墳。沒想到，劉榮霞最后栽在美金手上。

跟父親分手后，我去找女朋友。我跟她說劉榮霞撿美金的事，她聽后也跟我父親一樣吃驚：原來報紙上登的就是你姑媽呀，你姑媽人品很不錯嘛。我要把這件事告訴我爸，這樣你娶我就多了一個籌碼。劉榮霞因“丟失”美金而病倒的事，我就不能說了。

效果果真不錯，未來岳父請我上他家吃飯。禮物的事我跟女朋友費了一番腦筋，禮物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偏哪一邊都不行。正當我們站在百貨大樓里舉棋不定時，未來岳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是第二次見未來岳父，未來岳父對我印象不太好，對我都是另眼相看，她的女兒就認準了我他是沒辦法。未來岳父一次又一次問我女朋友說，你男朋友到底好在哪里？我女朋友回答不出來，按世俗觀點，我沒一樣好的。對于我們的婚姻，未來岳父從來沒有松口。

什么禮物都不要，未來岳父說，回家就是禮物。未來岳父拉上我。他的手軟軟的，像軟橡膠。未來岳父用了很大的力，我半推半就地由著他。但到了未來岳父家樓下，我買了幾斤上好蘋果，這個，未來岳父沒有阻止。

未來岳母做了一大桌菜，對我也很熱情。未來岳父拿出一瓶茅臺，說都存放7年了。我不勝酒力，喝不到二兩就暈乎乎的。未來岳父好酒量，喝了半斤都清醒如初。席間自然地說到了劉榮霞。未來岳父豎起大拇指說，你姑媽好樣的，學雷鋒不能光體現(xiàn)在嘴上，行動最重要。一個貧困市民面對巨款不動心，感謝費也一分不取，這精神可大了去了。未來岳父提出要請劉榮霞吃飯，我說她最近身體不好，住著院呢。未來岳父說那就去醫(yī)院看看她，且不說去看望活雷鋒，咱們還是親戚嘛。未來岳父說得很好，很中我的意，可是我不能讓他見劉榮霞。未來岳父染有不少機關(guān)工作的壞毛病，而他的行為證明他是一個正直正義之人。

4

劉榮霞轉(zhuǎn)院到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確定她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她成天精神恍惚，不吃不喝，對誰也不理不睬。60萬啊60萬，嘴巴不停地說這幾個字。醫(yī)生護士不知情，問馬民權(quán)“60萬啊60萬”什么意思，馬民權(quán)說，60萬啊60萬就是60萬啊60萬，還能有什么意思。醫(yī)生說，一定有含義，破解了這個含義就找到了治療她的病的突破口。馬民權(quán)說，你們治不了的，除非你們給她60萬。

住院，白花錢。劉榮霞的病是心病，藥物是對付不了的。醫(yī)院安排了心理醫(yī)生，但這收費很高，都是按一小時計費的。馬民權(quán)決定放棄住院，他征求我父親的意見，我父親同意。馬民權(quán)竟然生起氣來，說你當然同意嘍，劉榮霞住院以來你給過一分錢嗎？還親兄妹呢，一個紅包都舍不得打。我父親反唇相譏，說活該！

醫(yī)院不同意出院，馬民權(quán)使橫，把她弄回了家?；丶夷翘欤徒稚嫌欣先丝吹搅?。馬民權(quán)和劉榮霞坐在人力三輪車上，車子搖搖晃晃。有人將車攔住?？礃幼樱瑒s霞沒去美國是住院了。馬民權(quán)喝斥道，讓開！

沒去美國去住院了，這很正常。難道沒去美國住院了就是見不得人的事嗎？被喝斥的人心里很不爽，本想關(guān)心一下卻遭喝斥。沱巴街不算太長，街上老鄰居們都認識，但基本不來往，就是說很少到別人家去玩。老頭老太們玩牌搓麻都是在街邊，他們的友誼和互訪通過玩牌完成。劉榮霞攤點二十多年后突然沒了，人們習慣一段時間就習慣了，再沒剛開始時那樣的感覺不方便。報上新聞過去一個月，人們談論的興趣也淡掉。劉榮霞住院的消息成為大家新的話題。20年來，雖然劉榮霞掙了街坊鄰居的錢，但也方便了大家。沒有功勞有苦勞。就像修鞋的陳老頭去世時街坊們都要去燒香隨份小禮，大家商量著去看望一下劉榮霞。第一批十來個退休老頭老太每人湊10元錢買了雞蛋牛奶。馬民權(quán)出去打工去了，人們發(fā)現(xiàn)他也像大病一場，臉色差脾氣差，不跟人打招呼，被打招呼也不理會?，F(xiàn)在都理解了。家有病人，全家拖累。為首的徐老伯敲門。但敲了半天，沒反應。

劉榮霞是在家的，除了60萬，她對別的聲音和詞匯已經(jīng)不敏感。大伙敲了一陣就失望地離開。傍晚馬民權(quán)出現(xiàn)在沱巴街上，徐老伯立即堵住他。看到禮物，馬民權(quán)輕聲地說聲謝謝。徐老伯說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好好照顧劉榮霞，祝她早日康復。鄰居們都在等著吃她做的餛飩呢。

裝雞蛋的塑料袋里有一張字條，是隨禮人的名單。馬民權(quán)對劉榮霞說，他們給你送禮慰問了。劉榮霞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又黯淡下去。

這有什么用，能頂60萬嗎？劉榮霞說。

她能對答，馬民權(quán)有了一些放心。馬民權(quán)說，錢丟了有什么辦法，我現(xiàn)在的心沒那么痛了。身體總是第一位的。劉榮霞說，60萬啊，換了誰不心痛！

馬民權(quán)做了雞蛋湯端給劉榮霞，她呆呆地看著冒著熱氣的雞蛋湯出神。

第二天馬民權(quán)起床后發(fā)現(xiàn)劉榮霞不在家，立即出門尋找。通常劉榮霞起得比他早，她開張的攤點必須早于所有吃早點的人。馬民權(quán)在街頭找到了劉榮霞。這里就是他家擺攤的地方。天還沒有亮，是接近放亮的黑暗。街頭路燈壞過好些年了，沒人管，也不知道該叫誰來管。無論忙人還是閑人都沒去關(guān)心這個事。劉榮霞的攤點有自帶的直流燈，人們在她的燈光照耀下吃著吃著早點，天就全亮了。劉榮霞立在街頭，她望著前方。馬民權(quán)說，唐顯揚不會這么早來的。他還在美國，我今天又去報社問過了。馬民權(quán)拉她，她抵觸說，不回！馬民權(quán)抱起她，往家里走。

白天，她下樓來。60萬啊60萬。她嘴里仍舊叨著。她走過行人稀少的街道，鄰居們跟她打招呼，她面無表情。她又站到攤點“舊址”前。她目光張望街外的遠處。徐老伯從外面吃過早點過來，他對劉榮霞說，你怎么了？得什么??？

熟人們都圍在她身邊，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她。他們問了千言萬語，一句也沒進入她腦海。

神經(jīng)了吧。怎么神經(jīng)了呢。他們輕聲議論著離開。走到不遠，徐老伯說我們不能就這么走掉，把她勸回家吧。人群跟著徐老伯回頭。別站這里了，快回家。徐老伯說。他試著去拉她，她粗暴地打開他的手。勸了許久勸不住，徐老伯建議把牌桌搬到這里來。街頭寬敞，比街邊強多了，以前是因為這地盤屬劉榮霞攤點的，不然，早被牌桌占領(lǐng)。一下子移過來兩張牌桌，有人為劉榮霞帶來一張小椅子。劉榮霞坐下了，她的目光仍然掃視前方。大伙玩著牌守護著劉榮霞。他們暫時不明白她得了什么病，但得病是千真萬確的，街坊鄰居的，不能眼看著她出意外。

徐老伯他們玩一種搶分的牌游戲，這種玩法除了這座欠發(fā)達的中等城市，不知道別處玩不玩。每盤都記分，誰先到達0分誰就是冠軍，輸家就得付錢。徐老伯他們打得少，一角錢一分。他們從100分遞減起，100分叫100萬。不多時，徐老伯最先沖到了60萬。徐老伯水平比較臭，今天是第一次第一個沖到60萬。60萬是一個臺階，計分上又有講究的。

60萬啊60萬。徐老伯興奮地大叫。

啊，60萬！劉榮霞突然大叫著站起來沖向徐老伯，說我的60萬，我的60萬！徐老伯說，又不是你玩牌，想玩，你來玩，咱倆合伙。劉榮霞搶走桌上的撲克，向家里奔跑。

我跟父親來沱巴街看望劉榮霞。馬民權(quán)愛理不理的。我父親不計較。他是來看望親妹妹的，不是來求馬民權(quán)辦事。我父親帶來了一個紅包，里面裝著600元。為這600元，我父親十分心痛，罵了一路。父親說，哪怕得不治之癥我也容易接受些，得這個神經(jīng)病，完全是自找！這一病，連累多少人啊。我沒接父親的話，我在想著如何應付我未來的岳父呢。見到紅包，馬民權(quán)態(tài)度就變了，他簡要介紹劉榮霞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我父親聽得仔細，他緊鎖著眉頭，然后說，要找到治療的方法。馬民權(quán)說，能有什么方法？除非給她60萬。我父親提高聲音說，你除了這句話還能放得出什么屁？！

我父親拉過劉榮霞的手，說，那60萬原本就不是你的，想要，老天都不答應，人能扛得過天嗎？劉榮霞不言不語。

沒事不要下樓在街頭站了，多丟人。我父親說。

父親說了許多話，他的話沒一句打動劉榮霞。最后我父親竟然來了靈感。他對劉榮霞說，你繼續(xù)擺攤啊，不擺攤怎么有顧客，怎么能撿到美金？

劉榮霞一激靈，點了頭。

當晚劉榮霞沒有做準備。以前擺攤時，一到晚上就得忙到接近午夜，晚上準備充分白天才更順暢。馬民權(quán)估計劉榮霞至少后天才能出攤，家里沒餛飩皮沒肉餡，明天一早開張是不可能的。然而第二天一早，馬民權(quán)起床時劉榮霞已經(jīng)推著移動攤車到了街頭。上學的孩子見到燈光，跑過去吃餛飩。劉榮霞卻坐著不動，車上的爐子沒生火，一切都是空的。餛飩呢？見她不回答，這群孩子離開了。又過來一些成年人，他們都朝著燈光走來，近了，見攤上什么都沒有，問話無人答，也走了。劉榮霞擺著空攤。她的攤位占滿原來的空地，徐老伯他們就沒地兒玩牌了。他們不生氣，這地盤本來就是劉榮霞的。

你干嗎擺個空攤呢？都這么問。得不到回答的人都很尷尬。

當天傍晚，馬民權(quán)打好餛飩餡買好餛飩皮。劉榮霞會搟餛飩皮，會絞肉餡，自己動手節(jié)約許多成本。今天買現(xiàn)成的只是權(quán)宜之計。

唐顯揚沒來，落美金皮包的人也沒來。劉榮霞收攤時自言自語。馬民權(quán)幫著收拾攤位，桌椅板凳都是折疊的，折好后擱在移動車上，車子就龐大起來。車子推起來比較重，馬民權(quán)好些時間沒推這個了，感覺力不從心，主要是方向把握不好。推回到雜物間，劉榮霞就地坐下，她似乎還在等著什么。馬民權(quán)提著肉餡和素菜上樓。

次日，馬民權(quán)早早就醒過來，他幫著劉榮霞重新開張。爐子里的火旺旺的，煮餛飩的鍋熱氣騰騰，各色調(diào)料一應俱全。第一撥到來的是學生，他們要趕早讀。他們的學校在500米外的百星路。劉榮霞站在一邊，沒有進入狀態(tài)。忙不過來時，馬民權(quán)說，你幫幫我呀。劉榮霞不幫，她審視每一個坐下來吃早點的人。馬民權(quán)約好8點半幫人拉貨的，這種情況下他沒法走開。上午的工作他只能放棄。放棄就意味著失去工錢。賣到中午，馬民權(quán)煩躁起來。還是那老板叫去拉貨，拉一趟貨比賣餛飩強多了。馬民權(quán)丟下攤子拉貨去了。

前來吃餛飩的不多。劉榮霞心不在焉，給顧客放配料時，總是過量，弄得人家意見很大。劉榮霞聽不進去，怎么提意見她都不在意。賣到傍晚，她的餛飩還沒賣完，今天的總量并不大，就是往常的量。每天銷售量都能大致估算。是她的心不在焉影響了生意。人們都想離她遠遠的。

馬民權(quán)連續(xù)賣了三天厭煩死了，他問我父親怎么辦？我父親說，就讓她守空攤吧，那樣倒不會出事。劉榮霞連續(xù)守過幾天空攤后，她買回食材，自己絞肉餡搟餛飩皮。馬民權(quán)當晚給我父親打電話匯報。我父親開心地說好啊?？墒牵诙熘钡街形?，她沒賣出幾碗，許多人以為她還在守著空攤，經(jīng)過時都不正眼看她。到收攤，肉餡還剩大半。馬民權(quán)說，你還是別出去賣了，我一人出去工作吧，掙得少就少用，怎么都是一個活。劉榮霞說，60萬?。●R民權(quán)說你就別提那60萬了，我都不提了。

馬民權(quán)控制了她的現(xiàn)金，她無法購買食材。她每天照例出攤，天天守著空攤。沱巴街的人議論過一陣就不說了。他們無從得知她這種怪異行為的真相。

5

未來岳父向我提過多次要來看望劉榮霞了。未來岳父在單位里提起過劉榮霞，他并且告訴同事們，劉榮霞是他女兒男朋友的姑媽。同事們對我未來岳父表示出敬意。我找出多種借口搪塞未來岳父。劉榮霞不值得我未來岳父看望，她沒有高尚的情操，只有一顆貪心而固執(zhí)的心。通過這一時間跟女朋友的交流，我想開了，如果我真的撿到巨款肯定選擇歸還。不是自己的東西，硬要強加給自己，心里不安。未來岳父母不像我父親，當你考他們“撿到巨款歸不歸還”時，他們不假思索地說，歸還，肯定歸還。我父親、未來岳父母都說了心里話，雖然不能說我父親是壞人，但兩種思想境界兩種健康與否的心靈涇渭分明。我感謝女朋友一家，他們的思想為我濯洗掉心靈上的污垢。

女朋友帶過來的話一次比一次緊迫?？梢韵胂笪磥碓栏改欠N迫切想見到劉榮霞的心情。女朋友說，她母親買回一只洋鴨，都燉好了，要我把劉榮霞請過去吃飯。我說你為什么不早說呢。女朋友說難道現(xiàn)在就晚了嗎？現(xiàn)在才是下午三點。我支支吾吾。女朋友說，我一次還沒見過你姑媽，我想見見。我說時機不成熟嘛。她說什么叫時機不成熟？劉榮霞真是你姑媽嗎？別以為姓劉的都是你姑媽。我說，當然是真的，不信你給我父親打個電話。女朋友說我才不打，你父親證明是你姑媽就是真的了？既然是真的，為什么就不能讓我見見，帶她到我家吃個飯？

我借口有急事掛掉女朋友的電話。放下電話我就去沱巴街了。劉榮霞守著空攤，泥塑一樣坐著?；蔚乜釔垅n票就是禍害。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我自己整理出來的真理。我走近她，她看著我。從她眼神看，她認識我。因為認識，她就會想，我是一個不可能丟失美金的人。從小我就不愛叫她姑媽，甚至見到她都喜歡躲避。原因是她對我兇巴巴的，從來不給我糖吃，更沒給過我一樣禮物。他們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卻時不時得到我父母的禮物，從小我就不喜歡他們一家。前年，表弟回我們這座城市舉行婚禮時我沒有出席。表弟在廣州，混得很差，可以用窮困潦倒來形容，而他又不愿回到我們這座欠發(fā)達城市。他看不起生他養(yǎng)他成人的這座城市。我想跟劉榮霞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到最后我說，你的病好了嗎？她望著我，嘴巴動動，一句話也沒說。

劉榮霞病還未好，至少還沒有恢復正常。這種狀態(tài)的人能上人家家里去吃飯嗎？不過我還是試著問她說，我未來岳父請你去吃洋鴨你去嗎？

60萬。她說。

我沮喪地離開了。

接近五點我給女朋友回話說，劉榮霞很忙，沒時間上你家吃飯。

女朋友說，就這么點事都辦不好，我現(xiàn)在越來越懷疑你跟劉榮霞的身份了。晚飯時間，我被招去未來岳父家。未來岳父對我笑呵呵的，他說，別緊張，他們都懷疑劉榮霞跟你的關(guān)系，我不懷疑，這怎么能懷疑呢？未來的岳父同時還是個笑面虎。猜都能猜出，他是最先懷疑我跟劉榮霞關(guān)系的。他是狡猾的狐貍，他不出面讓女兒出面，八面玲瓏。未來岳父讓我陪他喝酒。喝過一點酒，我就沒有剛才那么緊張了。我竟然說，明天我叫姑媽來拜訪叔叔。未來岳父一聽，哈哈笑著夸我。第二天我竟然躲開了，未來岳父要出差兩天。但是接下來我恐怕就難應付了。

未來岳父出差一回就拉上我和他女兒去沱巴街。是下午5點，夏天的太陽還非常毒辣地掛在天空。劉榮霞守在她的空攤上?，F(xiàn)在沱巴街上的人對她視而不見了。我們走近劉榮霞。未來岳父伸出手說，劉榮霞同志，向你這個活雷鋒學習！未來岳父官不大，官腔不小。劉榮霞呆望著我未來岳父，未來岳父被她異樣的目光嚇住了。未來岳父求助我，我說，她生了一場大病，病后就這樣了。未來岳父說是撿錢包之前嗎？我說，是之后。未來岳父試著跟她交流，發(fā)現(xiàn)交流十分困難后，未來岳父示意我女朋友把禮物擱在她的攤點上。未來岳父打著官腔說，我代表農(nóng)業(yè)局全體職工向你表示慰問，這點禮物請你收下。未來岳父只是一個科長，他有什么權(quán)利代表農(nóng)業(yè)局？連他家都代表不了，家里做主的是未來岳母。未來岳父對這趟行程很失望。他說，她一個傻子，能不把鈔票交還給失主嗎？我說，撿鈔票前她還不傻的。未來岳父嚴厲地問我，你拿什么證明？于是我噤聲。

過了兩天我隨父親去看望劉榮霞時，我隨手拿起劉榮霞的住院病歷，然后交給女朋友。我說，這個可以證明劉榮霞是撿錢后得的病。女朋友說，撿錢在前生病在后是真的，但她早就是傻子了也是真的。我說，這有意思嗎？女朋友說，你騙人有意思嗎？我說，退一步說，就算劉榮霞是傻子，不認識錢——她還真不認識美金，我也不認識——把巨款還給唐顯揚，也不能證明劉榮霞的品德就是差的，更不能證明我的人品也是差的。我不知道你們家采用的是哪個星球的邏輯。女朋友說，你說你人品好，拿什么證明？我說，好好的我為什么要證明自己的人品？女朋友說，因為如果你的人品也不好，你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人品我們的事我爸那里別想通過。

我父親又要去看望劉榮霞，我拒絕陪同。父親和她是同胞兄妹，自小就有感情，我跟劉榮霞沒感情，她一輩子都在壞我的好事。對于這么一個沒給過我快樂的姑媽，我為什么偏偏要把她的事告訴女朋友呢？她撿錢不想還，還了還痛悔到神經(jīng)錯亂，這樣的長輩不值得我提起?？墒羌热灰呀?jīng)提起，再后悔也沒有用。

未來岳父跟我深談過一次。他詳細地問我劉榮霞的情況。我告訴他，劉榮霞原來的確好好的，撿錢后生大病就神經(jīng)兮兮的了。我讓未來岳父去沱巴街調(diào)查。未來岳父說，沒這個必要。他談了許多高深的空泛的大道理，我腦里閃出的念頭就是寧可放棄婚姻也不要這樣的岳父。但離開他家，想到我和女朋友多年的感情，又忍下來。我是典型屌絲，我一無所有，我需要關(guān)懷需要愛情和婚姻。我的痛苦，鐘長水看出來了。鐘長水是我的哥們，我們在高中是同學，一起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讀的大專。他學計算機專業(yè)，那專業(yè)過于熱門，都熱焦了。他也時常找不到工作，他有個好家庭背景，后來他進一家大單位搞網(wǎng)絡去了。他工作穩(wěn)定，收入過得去。我的痛苦是我和女朋友的婚姻，我們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和鐘長水同齡，他的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鐘長水請我上他家里喝酒，我們舌頭都喝麻了時，主意卻出來了。

我和鐘長水設計一個局。他讓我撿到他的提包，里面裝著3萬元。我覺得3萬元太少，后來果真證實了我的擔心。

我們站在街頭。街后是一家餐館。他拉住我大喊，快來圍觀啊，活雷鋒就在身邊。有人停下腳步走過來，接著更多人圍過來。鐘長水說，就是身后這家餐館，我把這包落了，里面有3萬元錢。這位先生撿到了，他在這里站了兩個小時等著我回來尋找。

人們對我點頭稱贊。鐘長水說，誰有晚報的報料電話，幫我打個電話。我掙開鐘長水的手說，不用，不用，小事一樁，別搞成像什么樣似的。有好心人給晚報熱線打電話了，也有人給電視臺打了電話。但他們都沒來。我和鐘長水等了一個小時也沒見一個記者的身影。鐘長水說，走，上門去。我直接去找柳絮記者。

柳絮熱情地接待了鐘長水。柳絮說，你這個事件雖然也算新聞，但沒多大價值。鐘長水說3萬元價值還不大嗎？柳絮說，新聞價值的大小不光以錢的多少來判斷的。鐘長水說，那以什么判斷？如果那個劉先生撿到我100萬呢？柳絮說，100萬，那就另說了。鐘長水說，還是呀，錢多少還是能體現(xiàn)新聞的價值的嘛。柳絮說我一句跟你說不清。你這事，真是屁大點事。上報，就免了吧。鐘長水軟磨硬泡，一直把柳絮的心泡軟了。第二天，晚報第三版社會新聞里就有了一則小小新聞。鐘長水拿著報紙屁顛屁顛地到我這里邀功。我說，我早就預料到，3萬數(shù)字太小，劉榮霞那個都六十多萬呢。鐘長水說，我哪有那么多，我整個家底都不到三萬。我說，誰會驗證你的包了？你說個十萬二十萬會死啊！鐘長水才反應過來，說對對對。錢少，篇幅就小，火柴盒那么大都沒有，有幾個人能注意得到？鐘長水說要那么多人知道干什么，你未來岳父一家知道就行了。我這才反應過來，說對對對。鐘長水說，到底誰更聰明。我說還是我聰明，當初要是說個十幾二十萬，篇幅肯定會大得多，看到大篇幅表揚文章，未來岳父會更喜歡。

我給女朋友打電話問她看到今天晚報了嗎？她說，看了呀，怎么了？我說你就沒看出點什么來嗎？她說，有什么重要新聞嗎？我說，我叫那人不要找記者他硬要找。她說，到底怎么回事？我賣關(guān)子說，看了報紙不就知道了。女朋友重新看報紙，翻了兩遍，也沒看出什么來。晚報有幾十個版，花花綠綠，令人眼花繚亂。她打電話過來說，沒看出什么特別呀。我提醒說，三版，左下角。

女朋友哈哈大笑，說你們家人真能撿包啊。這么好的事，怎么就讓你碰上了？我說天意嘛。女朋友告訴他爸。他爸給我來電話，我從沒存他的電話，我的電話一定是女朋友給的。

你撿錢了？

是的，還了。不多，才3萬。

我怎么看上去像假的呢？

都登報了。

報紙上的東西就全是真的？有圖有影像都還不一定真呢。

我說，我撿了就撿了，沒必要跟你爭。

他說，這能說明什么？

我說，我沒想讓它說明什么，就是一則新聞而已。電話是你打過來的，我又沒說什么。

紙包不住火，我和鐘長水拙劣的設計終于被女朋友戳穿。鐘長水是我的哥們，我們久不久地會聚在一起，露餡也是遲早的事。事情一敗露，我跟女朋友分手的時刻也到來。但我不服，她家為什么好端端地懷疑我的人品，對我的人品糾纏不清？！要不是他們的糾纏，我會制造假新聞嗎？說到底，他們還是嫌我貧窮嫌我地位低下。

6

我父親和劉榮霞是一個手掌的兩個指頭，他們長在一棵樹上，有著深厚的感情。在我印象中，父親對劉榮霞從來沒有過這般上心和焦慮。從來不買書的父親上了書店，尋找治療方法，他買回了一大堆心理治療方面的書，一本本選擇性地啃，有不理解的就問我。我也往往不明白。父親說，你的大學白讀了。我說，爸你太抬舉我了，我上的那是大學嗎？那都是合法化的騙子。父親終究未能從那堆書中找到治療之法。解鈴還需系鈴人，也許從美金上入手能找到正確方法。父親也沒見過美金，他只見過冥幣美金，那是些夸張化了的美金。父親騎著他的老自行車在城市各個角落轉(zhuǎn)悠。白事店鋪通常都開在偏遠的小街上，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每家白事店都有冥幣美金出售，價錢也便宜。但便宜沒好貨，這些冥幣美金印刷粗糙，紙張薄如蟬翼，明顯的痕跡劉榮霞一眼就能識辨。父親問店主有質(zhì)量好一點的嗎？店主都說，再好有什么用，一把火就燒了。從來沒人求購質(zhì)量好點的。你想找質(zhì)量好的，恐怕只有真的美金了。父親并不氣餒，中午過后他來到南門綜合市場，這是個雜亂無章的地方，因為亂，所以什么都有。父親走進一家白事店鋪對老板說，我要美金冥幣，要最好的。老板拿出兩三個版本的美金冥幣，最好的都在這里了，走遍全國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我父親摸了摸瞧了瞧，搖頭說，質(zhì)量太差。老板說我就不明白了，你要那么好的冥幣干什么呢？白事？不是。流通？不是。那是干什么？還能有什么特殊用途。

騙人，騙人總可以吧。

那不就是流通嘛。

不是。兩回事。

老板仔細打量我父親，說你是干什么的？我父親說，退休老頭，普通老人。老板說我有假美金你要不要？假得可以亂真那種。我父親說，好啊。

老板回過身打電話。不到半小時，一輛摩托車停在老板門前。來人戴著寬大墨鏡。來人下車后徑直走進鋪店進入里屋。兩三分鐘后，老板重新出來，他對我父親說，你要多少？我父親說，兩沓吧，兩沓夠了。老板說，一沓面值一萬，兩沓兩萬美金。開價每張20元，一沓2千，兩沓4千。我父親說，這也太貴了。老板說你也不看看貨。一美金抵人民幣六元多，一張100美金就是六百多，你花20元就可以換六百多，太劃算了。我父親說，在我面前它們就是廢紙，一文不值。如果1元一張我可以考慮。老板生氣說，你簡直是搶了！我父親說，我不拿來流通，我花那錢干什么？雙方談不成。我父親依依不舍地走向下一家。我父親開口就問店主有假美金賣嗎？對方特別謹慎，說沒有。再去下一家，對方態(tài)度惡劣地說，我們什么時候賣過假美金！我父親繼續(xù)往下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仡^一看，來人是有假美金的那老板。老板說你誠心？我父親說，誠心。老板說，10元一張，我大放血了。我父親說，5元吧。我父親腦子糊涂，5元，兩沓也得花1000元??！但我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勝利氣氛中甩給了對方1000元換回200張百元假美金。走出一段距離，我父親越想越覺得虧，回頭找老板時，老板死也不認賬，說我父親認錯人了。

快到沱巴街時，我父親才稍微想開。只要有助于劉榮霞病情，1千就1千吧，誰讓她是親妹妹呢！

劉榮霞守在她的空攤上。空攤是她最好的去處。天剛下過雨，往日的灰塵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地上潤潤的，空氣也挺好。劉榮霞靠圍墻坐著。見到我父親，她沒有多大反應。你還是那樣嗎？我父親說，錢是別人的，病是自己的，你把別人的病生在自己身上多么可笑。劉榮霞說，60萬啊。我父親說，別再提那60萬了，那件事根本就沒發(fā)生過。我父親很有耐心地坐在她的對面，掏出低檔香煙抽著。攤點前不時有行人或電動自行車經(jīng)過，他們大多都是沱巴街上的人，他們早已對她的空攤視而不見。不多時，馬民權(quán)回到沱巴街。這段時間以來，只要有空閑他就會趕回到沱巴街。劉榮霞神經(jīng)錯亂，沒人看管終究是不放心的。我那不爭氣的表弟一次也沒回來看過。他說，活該！誰讓她那么笨，美金當冥幣，把包還給人家。在表弟眼里，劉榮霞兩口子笨得像豬。我看不慣表弟這德性，我去電話批評他。我指出他幾條大罪狀，一是為了錢丟掉親情，二是侵占他人財物的貪婪，三是……四是……表弟不敢跟我頂嘴，他要是頂嘴，下次見到他我打他耳光，我說到做到。表弟答應會在近期回來看望劉榮霞，還說會勸她回心轉(zhuǎn)意。

馬民權(quán)停好他的三輪車。他對我父親說，你又來了啊。我父親說，來了，我能不來嗎？我給妹妹帶美金來了。馬民權(quán)眼睛一亮，然后拉我父親到一邊，說，唐顯揚回來了？我父親說，沒有。馬民權(quán)說，哪來的美金。我父親說假的。馬民權(quán)說，假的還說什么。我父親說，為了治劉榮霞的病。馬民權(quán)說，你治得了表皮治不斷根，假美金總會露餡的，到那天她受的打擊會更大，會徹底瘋掉。我父親說，走一步算一步，就像一個落水的人，第一步是把她救上岸，下一步，那就要根據(jù)情況采取不同辦法。馬民權(quán)說，就算第一步成功，那下一步怎么辦？你想好了嗎？我父親說，還沒有，先穩(wěn)住她再說。

我父親重新回到攤點座位上。他從包里拿出假美金，他在劉榮霞眼前揚揚說，美金，兩萬，給你的。兩萬就是十二多萬人民幣。

劉榮霞搶過假美金，說60萬啊。

我父親說，知足吧，12萬就不少了。

馬民權(quán)說，是不少了啊，你十年都掙不到12萬。

劉榮霞撥開假美金，一張張地數(shù)著看著。她的臉上露出笑容。我父親和馬民權(quán)對視一眼，笑了。正當我父親欣喜之時，劉榮霞突然站起來，200張假美金被她拋向天空?；ɑňG綠的美金在空攤前飄飛，落向濕漉漉的街面。

你瘋了，你真的瘋了！我父親幾乎要哭出來。

冥幣，全是冥幣。騙子，你們兩個大騙子！劉榮霞說。

我父親跑出去撿假鈔，它們?nèi)寂K了。我父親很生氣。撿完200張假鈔，我父親發(fā)現(xiàn)馬民權(quán)一直按兵不動，沒幫我父親撿過一張。我父親指責馬民權(quán)說，你太不像話！馬民權(quán)說，到底誰不像話，你拿假鈔來哄劉榮霞，她的病你搞得越來越重。還想讓我撿美金，我撕美金的心都有了！

狼心狗肺的東西。我買這美金花了1千啊，為了劉榮霞我都大出血花掉了1千！

從劉榮霞那里回來，我父親就小病了一場。劉榮霞兩口子的不領(lǐng)情，1千元的花費，讓我父親心痛無比。我跟女朋友分手的事，我還沒告訴我父親。他對我女朋友喜歡有加，一旦知道我們分手，我父親的病情會加重。每晚睡下時，我會想一會女朋友，想到已經(jīng)分手，我的心也時常疼痛。我想領(lǐng)父親去社區(qū)醫(yī)院看看，父親不去。我給父親做了稀飯，燉了雞湯。父親說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不像劉榮霞一家，沒一個好東西。你表弟也不是個好東西，母親病重，都不回來看一眼。我說，你就別想他們的事了，好好養(yǎng)病吧。以后我們就當沒他這家親戚。千元錢，是個大數(shù)，但我會加倍把它掙回來的。

我父親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他身體稍好，又去看望劉榮霞了。那是他的親妹妹，他怨氣再大也割舍不掉親情。父親能原諒劉榮霞，我為什么不能呢？劉榮霞又沒有直接傷害我跟女朋友的感情，要不是我多嘴，女朋友一家哪知道這些事呢？錯誤其實全在我這里。我隨父親去沱巴街看劉榮霞。雨太大，馬民權(quán)把她擋在家里不讓守空攤。我買了一箱牛奶幾斤上好蘋果?？斓姐徒挚跁r，父親還買了一只活雞。父親說，這只雞是接近于土雞的好雞，平時難碰到。父親能分出雞的好壞，年輕的時候父親在東江國營養(yǎng)雞場上過幾年班。馬民權(quán)給我們開門，見到我父親他笑著叫了一聲哥。我父親低沉地應了一聲。馬民權(quán)說，又買這么多東西，中午在這里吃飯吧，馬小輝等下就到家。馬民權(quán)下廚殺雞做飯。我陪父親跟劉榮霞說話。劉榮霞內(nèi)心基本沒改變，她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她家丟失了六十多萬。電視開著，是央視二套經(jīng)濟頻道，正在播放有關(guān)貨幣的節(jié)目，按常規(guī)推測美金就快出現(xiàn)了。我立即換臺。我父親說，好好的你換什么臺啊。我附在他的耳朵邊說，等下就要出現(xiàn)美金畫面了！我父親說，這又怎么了，我都沒見過美金呢。我說，你還嫌刺激得她不夠？我父親說電視上的東西能刺激到誰？父親讓我把臺換回來。電視上果真就出現(xiàn)美金了，隨著講解，美金從多個角度不同大小地展示在觀眾眼前。

冥幣，哈哈，冥幣！劉榮霞給我們指看電視上的美金，電視臺也在講冥幣！我跟父親附和說，是冥幣，真是冥幣。馬民權(quán)經(jīng)過客廳，他停下腳步，觀看了幾分鐘。他低聲自語說，這就是美金，那天的假美金很真。然后他湊近我父親耳朵，輕聲說，假美金呢？我父親說，放在家。馬民權(quán)說，哪天去兌換人民幣。這段時間我在人民銀行附近干活，天天能看到有人跟黃牛們換美金。我父親說，假東西經(jīng)不起人看，重要的是這是犯罪。馬民權(quán)說發(fā)財?shù)娜擞袔讉€是遵紀守法的？我父親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絕不干那種事。馬民權(quán)說，你不干我來干，到時分成。我父親說，辦不到，勸你別動歪腦子，你坐牢不要緊，劉榮霞怎么辦？不可能我天天照料她吧。我原打算，明年清明時假美金燒給父親的，看來這個行動要提前，免得有人惦記。馬民權(quán)說，你不是不讓燒美金的嗎？我父親說，此一時彼一時了，燒更接近真實的美金，也許更能得到保佑。馬民權(quán)呵呵呵笑著回到廚房。

快要吃飯時，馬小輝進家來。劉榮霞家的這套房子不到40平方米，廁所廚房都是后來改造的，顯得很不規(guī)整。馬小輝首先叫了舅舅表哥，然后就坐在劉榮霞身邊拉住她的手。馬小輝老婆沒回來，據(jù)說，兩人關(guān)系緊張，有可能要分手。馬小輝流出了眼淚，不管是不是作秀，能流出流淚，也是難能可貴的。

這餐飯也算是一個大團圓。我們很久沒這么團圓過了。我母親去世得早，那時我才小學畢業(yè)，父親把我拉扯大著實不容易。遺憾的是，劉榮霞沒有像母親一樣照料我。她成天忙忙碌碌的，那時她下崗了，生活也著實不易，顧不上我也是情有可原的。想到這些，我曾有的怨氣消了許多。人不應該活在憎恨當中，應該活在寬容里。每寬容一次，就意味你自己內(nèi)心世界又擴展了一片。

或許以前我對馬小輝也有種偏見。而眼前的馬小輝成熟懂事了許多。他出乎我意外地沒有埋怨劉榮霞歸還美金，相反表揚她做得對；還說如果真的扣下來，那就是私吞他人財物，就是一種犯罪，要判刑坐牢的。

劉榮霞“中毒”太深，我們所有人的話她聽不進去。今天她神經(jīng)不算錯亂，是一個勸解的好機會。我們都費心費力地輪番勸說，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7

美籍華人唐顯揚先生回到這座城市。小的時候他在這座城市生活過，他的根在這座城市。柳絮得知了他回來的消息，她安排唐顯揚跟馬民權(quán)見面。柳絮以為這兩個人的見面可能會產(chǎn)生新聞，馬民權(quán)卻把她支走了。這是初冬，這座南方城市的陽光還有些火辣。唐顯揚對馬民權(quán)很客氣，他關(guān)心地問候馬民權(quán)一家的生活。馬民權(quán)說，完蛋了。

他們來到沱巴街。劉榮霞守在空攤上，她靠在墻角，嘴巴似乎在說話。唐顯揚摸摸攤子，看到了呆呆癡癡的劉榮霞。

她變了，好像換了一個軀殼。唐顯揚說。

你害的。馬民權(quán)不客氣地說。

唐顯揚揚起頭看著馬民權(quán)表示不解。馬民權(quán)進一步說，她神經(jīng)錯亂了。唐顯揚說，她原來就有神經(jīng)病吧，那天我抽出兩張美金感謝她，她非但不接受還用湯勺追打我。當時我以為她是以此極端方式來表示拒絕，表示對我金錢至上的憤怒?，F(xiàn)在想來，那天她的神經(jīng)發(fā)作了。因為這太不符合常理。

馬民權(quán)說，她不認識美金，我也不認識。我們都認為美金是冥幣，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這座城市許多人在家人墳頭大捆大捆地燒。

我明白了。唐顯揚說。

他坐在劉榮霞面前，說，還認識我嗎？

劉榮霞搖頭說，不認識。

馬民權(quán)說，你天天盼他，今天來了你卻不認識。

唐顯揚說，她受了什么刺激？

馬民權(quán)說，美金。

唐顯揚說，她把美金當冥幣，我以美金感謝她時刺激到了她嗎？

馬民權(quán)順水推舟說，可以這么說。

60萬，哈哈，60萬。劉榮霞突然大聲說，嚇住了唐顯揚。

唐顯揚對馬民權(quán)說，我把感謝的美金補給你吧。唐顯揚從皮夾里抽出兩張100元大鈔。馬民權(quán)說，太少了吧？撿你10萬，你才獎勵200，比例太小。唐顯揚又加了兩張。馬民權(quán)還嫌少，唐顯揚再加兩張，一共6張。唐顯揚說我曉得還是少了，但我的能力就這樣了，我雖然是美籍華人，可我也是普通的美國人，年收入并不高。

馬民權(quán)接過美金，仔細看了看，然后說，是真的吧？不會是冥幣吧？

唐顯揚說，哪會是假的？更不會是冥幣，我是那種人嗎？

終于摸到真正的美金了。馬民權(quán)看夠后遞給劉榮霞，他說，唐先生又感謝你來了。

劉榮霞說，60萬。她接過錢，點了數(shù)，看了看，站起來把美金拋向天空。

假的，她說，你們又拿冥幣來騙我！

真是個瘋婆娘！馬民權(quán)撿回落在地上的美金。

唐顯揚說，我明白她為什么說60萬了。10萬美金就是60萬人民幣。

馬民權(quán)說，你明白個屁，你不會明白的。

唐顯揚說，那她是什么意思？

馬民權(quán)說，等你給夠她10萬美金你就明白了。

柳絮接二連三地追問馬民權(quán)，問他跟唐顯揚見面達到了什么目的，看看有沒有新聞價值，她想做個追蹤報道。馬民權(quán)說，我們什么目的也沒有達到，我和他一點新聞都沒有。馬民權(quán)粗暴地掐斷電話。

6張美金馬民權(quán)收得好好的。錢雖不多，但也是安慰。馬民權(quán)心情舒暢多了。他上班時跟人說他有美金，工友們不信，他就帶上一兩張給他們看。他們分不清真假，馬民權(quán)為了證明是真的，他帶著工友們?nèi)ト嗣胥y行驗證。結(jié)果是真的。工友們信了，服了。我和我父親也有幸看到了6張一模一樣的美金。我在網(wǎng)上查過，美金有硬幣、紙幣兩種。硬幣有1分、5分、10分、1/4元、1/2元、1元六種面值，紙幣的面值有1美元、2美元、5美元、20美元、50美元、100美元。據(jù)說，歷史上，美國還發(fā)行過200美元、500美元、1000美元、2000美元、5000美元、10000美元的大額鈔票，但已于上世紀40年代停止發(fā)行，并決定以后不再發(fā)行面額大于100美元的鈔票。已經(jīng)發(fā)行的大額鈔票仍未作廢，可以參與市場流通。但這些鈔票都已經(jīng)成為收藏品，市場價格遠超過其面值，所以沒人會拿它出去當貨幣花掉。就是說我們一家人所見美金只有100元紙質(zhì)的，還有更多面值的鈔票無緣得見。

真假美金之間到底有多少區(qū)別？那天我和父親喝了兩杯后討論這個問題。父親說，要區(qū)別還不容易嗎，拿去跟馬民權(quán)家的一比較不就知曉了？這個主意好。我和父親趁去看望劉榮霞時帶上那200張假美金。馬民權(quán)興致高，他從箱底拿出真美金來。我們反復地比對，憑肉眼真還看不出孰真孰假。我們都是初次接觸美金，嚴重缺乏經(jīng)驗。人多手雜，在比對時，為了防止搞亂，我們動了些腦筋，嚴格地按照程序進行。比如我們只拿出一張真鈔一張假鈔，真的在一人手中，假的在一人手中，然后再換位。但最后收拾時，馬民權(quán)還是覺得亂了。我們從開頭開始回憶，沒有回憶出出錯的程序。馬民權(quán)堅持說亂了。我和父親沒有辦法，到頭來我們也懷疑這個過程中間可能亂了，而馬小輝肯定地說，亂了，中間確實亂了。

那怎么辦呢？

辦法當然只有一個，把那真假鈔票都留下來，待馬民權(quán)明天上人民銀行驗證再說。

既然是假的，我父親對他購買的假美金也失去興趣。他甚至明知故問地說，我這些美金是真的嗎？馬民權(quán)說，拿去鑒定一下都明白了。在我看來，我父親其實是想放棄這200張假美金。你聽他怎么說，明年清明馬民權(quán)你就代我給老頭子燒了吧。

后來事實證明，父親的警惕性太差了。

前面說過，工友們都知道馬民權(quán)有美金。一起喝低檔白酒時，工友們問他家里具體有多少美金？馬民權(quán)被酒精燒熱了腦子，他舉起兩個手指說，這個數(shù)。

200？

不對。

2000？

不對。

2萬？20萬？你哪來這么多美金？

馬民權(quán)嘿嘿笑著。

工友們說，你就吹吧。憑什么相信你？你有20萬，還跟我們一起干苦力？

馬民權(quán)說，我隨便這么一抽就是2萬。他把父親購買的2萬假美金帶在身上了。

工友們睜大眼睛，嘴巴咂吧咂吧響。

工友們一人敬馬民權(quán)三杯，大家喝得痛快淋漓。分手時，工友們都邁起S步。馬民權(quán)騎著人力三輪車回家。他的酒精仍在體內(nèi)燃燒，他的興奮還處在頂峰。有錢的感覺就是好。你看看，工友們那羨慕的眼神和話語，受用啊受用！

回沱巴街要穿過好幾條街道。距離最近的那條街正在翻修，車水馬龍，擁擠不堪。昨天傍晚下班，馬民權(quán)就領(lǐng)教過了。今天雖然他喝了過量酒，但仍然記得繞道。他拐上西三環(huán)。這是條修得差不多，但勉強能通車的環(huán)城路。車少人少，就是黑了一點。但天上有月亮，能看清路。

一輛人力三輪超過了他，接著又一輛人力三輪超過了他。他心里說，在沒路燈的道路上踩這么快干什么呢！他想著批評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黑影。

砰！馬民權(quán)的人力三輪車撞著東西了，對，是橫著的一輛三輪。他這人帶車翻倒在地。突然他被人按在地上不能動彈。他身上的錢物全被搶走。假美金也沒了?；盍藥资辏谝淮斡錾蠐尳?。

馬民權(quán)癱坐在地上，他也起了搶劫之心?？墒撬麤]有機會，有心無力。

第二天我們都知道馬民權(quán)被搶劫的事了。父親帶著我上門興師問罪。馬民權(quán)丟掉假美金也就罷了，他把這幾天的工錢也丟了。我父親說，你真能，太能了！他們怎么就只謀財不害命呢！

馬民權(quán)說，我們報案吧。我丟了一千多元呢！

報什么報？我父親兇巴巴地說。你才丟了一千元？我買假美金的那一千也讓你丟了。你更丟掉的是人！報案，公安查出假鈔，你怎么說，你肯定會供出我。我不也繞進去了嗎！

一向謹小慎微的馬民權(quán)也有這么一天?？磥砣苏孢€得意不得，得意就忘形。我父親說，馬民權(quán)有時候就像個小人，小人一旦得志很可怕的。

吃了啞巴虧，馬民權(quán)像深秋打霜后的瓜苗，蔫兒吧唧的。

這一年我們這家人很不順。我父親時常對著爺爺奶奶的遺像嘆息傾訴。不順是從劉榮霞撿錢開始的。前前后后我們兩家破了多少財，傷害了多少身體。

日子再苦再不順，父親還是不能丟下劉榮霞，這是我非常敬佩他的地方。再次見到唐顯揚時，我父親就跟唐顯揚實話實說了。唐顯揚顯出無能為力的表情。自然，他不可能給劉榮霞十萬八萬，甚至60萬。父親心頭的這個主意想了好久了。他也多次跟我探討過。父親要唐顯揚去登報，說上回丟失的美金是假的，其實是冥幣。唐顯揚說，這不說明我撒謊了？我父親說，這原本就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就是一個為了救人的大謊言。唐顯揚想了想，說行吧，具體怎么操作？

唐顯揚跟馬民權(quán)去求見柳絮。柳絮一聽就否定了。不行，她說，這怎么行呢？新聞講究真實，虛假新聞我是不做的，給多少錢都不做。

都是為了救人啊，唐顯揚說，我是冒著身敗名裂風險的。你跟上面匯報匯報，幫個忙吧。

柳絮不松口，她說，首先這是違反職業(yè)道德的；其次，這一招對劉榮霞未必有效。

馬民權(quán)跪下。柳絮說，快起來，別這樣，你們太讓我為難了。那么，更正的理由是什么呢？總得有個合理的說法吧。唐顯揚難住了。馬民權(quán)給我父親打電話求助。我父親說，隨便編個理由就行了嘛。比如說，比如說什么呢？我父親卡了殼。

唐顯揚說我豁出去了，理由就是我有意把冥幣當美金，為什么有意呢？因為我為了在親戚面前顯擺。

柳絮說，我還是做不了主。柳絮答應向上面匯報。上面開會研究后反饋回來說，這個虛假報道是可以做，但報社不承擔上回報道“失實”的任何責任。唐顯揚說，責任我全擔。柳絮又說，事情沒這么簡單，這篇報道不能算新聞，算廣告，你們得支付高額廣告費。唐顯揚說怎么講？柳絮說，不管怎么說，搞這種更正式報道，是報社的一個丑聞，也是我的一個丑聞。對啊，是丑聞。我的一世英明就這么給毀了。我不干！

柳絮突然間反悔了。

領(lǐng)導看在廣告費的份上安排別的記者采訪，柳絮大吵大鬧。領(lǐng)導沒辦法就放棄了。領(lǐng)導后來出主意說，唐先生買上十萬元冥幣美金直接跟劉榮霞說明不就行了。這位領(lǐng)導出的真是餿主意。我們要的就是報社這個具有權(quán)威性公信力的平臺啊。

買冥幣，顯然行不通，這座城市的冥幣質(zhì)量太差。但我父親還想搏一搏。他帶著唐顯揚去到南門綜合市場，買下十沓假美金。唐顯揚把假美金裝在那個棕色小提包里，準備丟失在劉榮霞空攤上?？墒?，唐顯揚和我父親還沒走出南門綜合市場，就被警察逮住了……

事實證明，越是想辦法挽救劉榮霞，就越會陷入泥潭和困境，遭到意想不到的打擊。盡管后來，費了好大周折，警察一舉端掉這個特大制假美金窩點后，我父親跟唐顯揚才得以從警局放出來；但是，對于劉榮霞的病，我父親仍然束手無策。

8

年底，市里要搞“年度感動本市十大人物”評選活動，我父親立即想到劉榮霞。居委會也正在社區(qū)里找這樣的典型，我父親一說，他們直拍腦袋，說怎么把這個事給忘記了。雙方一拍即合。居委會一行三人來到沱巴街搞材料。劉榮霞的空攤子在冬日的冷風中了無生氣，她蜷縮在一角落，雙手互插在袖子里。居委會的劉干事立即打開相機拍照，從不同角度一連拍了一二十張。

不過從劉榮霞口里，劉干事他們沒得到想要的東西，于是又采訪沱巴街正在打牌的老人。聽說要申報“感動本市十大人物”，大家都很高興。他們希望劉榮霞能當選。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榮耀，也是全沱巴街的榮耀。只要沱巴街跟著出了名，破敗的面貌就有望得到解決。他們總結(jié)了劉榮霞許多優(yōu)點，劉干事一一記下來。

材料基本齊全?；厝サ穆飞希游瘯某Ｖ魅握f，事跡是不錯，就是劉榮霞神經(jīng)好像有些問題。一直跟在左右的我父親立刻說，沒有，她從沒有神經(jīng)病，她現(xiàn)在這樣是因為前段時間生了一場大病，還沒恢復過來。常主任說，這就可以理解了，難怪她精神狀態(tài)不好，身體還沒康復她就去擺攤了——雖然是空攤，但說明她心里時刻都有一顆為人民服務的心。我父親說，常主任總結(jié)得太深刻太準確了。

由于居委會的積極爭取和大力造勢，劉榮霞順利成為候選人。十大感動人物評選活動是市委宣傳部發(fā)起的，因為是全市性活動，本市所有媒體都參與了進來。那段時間，劉榮霞的照片和材料刊登在報紙上、網(wǎng)絡上，電視臺還制作了這次活動的宣傳片。我父親發(fā)動我們?nèi)覟閯s霞拉票，沱巴街上的人全部行動起來。劉榮霞下崗創(chuàng)業(yè)和拾金不昧的故事，再次觸動人們的靈魂。

最終，她的得票數(shù)排名第九，獲得本年度十大感動人物。消息公布后不久，我父親親自把日報晚報上刊登的通訊剪下來，過好塑，每上她家一次就為她念一次。劉榮霞喜歡聽我父親讀報，諸如“一個下崗老職工的堅守”，“二十多年如一日，心里始終有一顆為百姓服務的心”等等，反復念給劉榮霞聽，每一次她都流下熱淚。

你是一個普通但不平凡的人，我希望你能早日康復。我父親對她說。

你真了不起，你是我們社區(qū)的驕傲，你為我們社區(qū)爭了光，大家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再給我們做餛飩吃呢。街坊鄰居也都這么說。

終于，劉榮霞像春天來到后的冬眠動物，精神意志一天天蘇醒。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