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一
跑得氣喘如牛的石小詩說:爸,我媽回來了。
聽了兒子石小詩驚奇異常的報告,石厚照的心痛了一下,像是針扎一樣的痛呢!可他沒有停下手里的活,便是他生動的臉,也沒有太多表情變化。石厚照依然固我的,從他挎在胳膊上的柳條籠里,抓一把化肥,給他開在油麻稞下的小土坑里,準確地丟一撮,抬起腳來,撥著土掩埋住……油麻長到半人高了,正是需要大肥大水的時節(jié),種植油麻的把式石厚照,可不敢誤了油麻的生長呢。
石小詩是在學校的課堂上,被毛校長叫出來,告訴他這個消息的。
毛校長說:小詩同學,你想媽媽嗎?
石小詩懵懂地點著頭。
毛校長說:學校給你放假,你去見你媽媽吧。
石小詩沒問媽媽在哪兒?他一轉身,從毛校長身邊跑開來,向著學校很是破敗的校門,撒著丫子,風一般跑了出來……石小詩跑出校門了,才聽見毛校長的喊叫聲,毛校長喊他等一等,他帶他去見媽媽。
媽媽……媽媽……多么美好的字眼啊!
得到媽媽回來的消息,石小詩沒聽毛校長的話,跟毛校長去看他媽媽,而是跑著回了家,他要先給爸爸說的。爸爸不在家,他就往溝河邊的油麻地跑來了。
急不可耐,急如星火這樣的詞兒,用在石小詩的跑步上,是太合適不過了,但他又跑得踉踉蹌蹌、倒三歪四,別人看見他跑,想要攔住他,問他跑什么?他都巧妙地躲了過去,一直地跑到溝河邊,也不脫鞋,也不提褲子,端直跑進河水里,啪啪啪……跑一步,都要濺起一串很大的水花,使得寧靜柔軟的溝河,像是一匹閃著銀光的綢緞,被石小詩慌亂的腳步,踩得碎了。
太陽的光照是充足的,一覽無余地照耀著石厚照種植在溝河邊上的油麻地,好像是油麻稞子喜歡烈日的暴曬似的,陽光越是強烈,它越是生得繁茂,讓來油麻地施肥的石厚照看上去,覺得他的油麻綠得發(fā)黑。他笑了,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高興呢,高興他的油麻生得好,還高興油麻稞子上開的白花,綠得發(fā)黑的油麻稞子上,一株一株,仿佛大兵般列著的長隊上,全都頂著一頭的白花,像是三伏天下了一場雪……石厚照的鼻孔里,塞得滿滿的,就都是雪一樣油麻花的清香。
這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石厚照像今天一樣,給他的油麻地施著最后一次追肥,他先在油麻棵子根邊,使著鋤頭,刨出一個一個的小土坑,然后挎起化肥籠筐,拿著化肥,一撮一撮往小土坑丟,他邊丟邊用腳埋……有一個觸目驚心的畫面卻突然撞進了石厚照的眼睛里。
有個很城市的女人,撲倒了一片油麻稞子,她傾斜著身子,半躺在油麻稞子上,咬牙呻吟著……石厚照吃驚地看了一眼,他看見很城市的女人,寬寬大大的裙擺下,流出殷紅殷紅的血水來,就又羞得背過身去。就在這時刻,石厚照聽到了一個嬰孩沖天般地啼哭,他又轉過身來,看見很城市的女人在嬰孩落草啼哭的那一瞬間,像是耗盡了生命的全部力量,頹然地倒在了油麻稞子上。
未婚的石厚照能做什么呢?
石厚照想他是該躲的,可他又怎么躲得過去?人生人,嚇死人!石厚照聽坡頭村的人說過這句話,他是不能躲了。他躲開來,誰又能幫助這個很城市的女人呢?
石厚照想了想,雖然抬腿往后退了兩步,但卻又起身往前走了。他勇敢地走到生育了嬰孩的很城市的女人跟前,抱起了女人,也抱起了女人剛剛落草的嬰孩。
這嬰孩不是別人,就是叫他爸爸的石小詩。
這女人也不是別人,就是石小詩很城市的生身媽媽林紅豆。
石厚照當時并不知道石小詩很城市的生身媽媽叫林紅豆。他情急之中,只管抱著林紅豆和剛剛落草的孩子石小詩,大步流星地跑出他的油麻地,向周城鎮(zhèn)的醫(yī)院跑……石厚照的那一路跑,是比石小詩跑來告訴他消息的跑一樣的心急如焚……嬰孩的石小詩,和媽媽林紅豆相連一起的臍帶還沒剪斷,媽媽林紅豆生了他的血水,也還滴滴答答的流著,石厚照抱著他們娘兒倆,急三火四的跑,在他路過的路上,扯出一條綿延不斷的血水線。
石厚照奮勇地奔跑著,一邊跑,一邊還向路人吆喝著,讓大家躲開些……大家躲開了。躲開了就看石厚照,看石厚照就這么抱著石小詩和他媽媽林紅豆,一頭撞進了鎮(zhèn)醫(yī)院。
醫(yī)生為石小詩剪斷了臍帶,檢查了小家伙的身體,發(fā)現(xiàn)他是健康的,啼哭聲是那么的嘹亮……而生育了他的媽媽林紅豆,情況卻不怎么好,依然地昏迷著,軟塌塌睡在鎮(zhèn)醫(yī)院的產房里,閉著眼,不說話……醫(yī)生就來檢查她,這就發(fā)現(xiàn),她在生育石小詩前,竟然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她是要自殺嗎?
醫(yī)生們不敢做這樣的結論,但從她的癥狀來看,她服進胃腸里的安眠藥,如不及時處理,是足以要她命的!
灌腸洗胃,打點滴補充能量,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被救回來了??伤诨杳灾斜犻_眼睛,看見站在她病床前的石厚照,并沒有給他好臉子看。便是給她剪了臍帶搶救了她生命的醫(yī)生,給她說了石厚照的種種好,她仍然沒給石厚照好臉色……但她抱住了醫(yī)生送到她懷里的石小詩,她把石小詩的臉貼在了她的臉上,這時她哭了,石厚照見不得人哭,特別是一個母親對她親骨血的哭。
林紅豆流淚解著胸前的衣服扣子,一顆,一顆……到她把衣服上的扣子都解開,亮出她胸前兩坨白得發(fā)光的乳房時,她哭著的臉上,還透出一抹朝霞般的紅暈。
林紅豆是要給石小詩喂奶的。石小詩也噙住了她的乳房,小嘴巴努力地吮吸著,吮吸了好一陣,沒有吮吸出一滴奶水,石小詩便丟下她的乳房,無可奈何地嚎哭起來。
石厚照回到坡頭村的家里去了,在路過溝河時,還到他的油麻地里看了看,那里有他給油麻稞子施肥用的鋤頭和柳條籠筐,還有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躲在油麻地,生育石小詩時撲倒的一片油麻稞子……石厚照在想,這個女人是誰呀!她穿的衣服是城市的,還有她的手臉是那么的嫩,坡頭村方圓幾十里,就找不出她這樣的妙人兒。
可她卻躲進了石厚照的油麻地里生孩子!
可她生孩子時又還服了能夠致人性命的安眠藥!
謎。一切都如謎一樣難解。
石厚照解不開這個謎,他回家了,很費功夫地炒了一袋油麻籽,捧在手上,又到了周城鎮(zhèn)的醫(yī)院,捧到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面前。石厚照說,油麻籽很好吃的。我聽人說了,油麻籽特別下奶,你吃了,孩子也就有吃的了。
醫(yī)生在一旁證實著石厚照的說法,林紅豆就抓起油麻籽,塞到嘴里嚼起來,她嚼了油麻籽,果然就下了奶,嘩嘩地像是兩眼奶泉。
石小詩有奶吃了,吃飽了就睡覺。
二
站在石厚照身邊的石小詩,偏著臉看石厚照,他不知道親愛的爸爸石厚照是怎么了?他聽見他報告給他的消息了嗎?他報告的聲音是很大的,他應該聽見了,可他怎么就沒反應呢?
石小詩想不明白,就又報告了一聲:爸,我媽回來了。
這一聲沒有前一聲大,石厚照卻有了反應。不過,石厚照的反應并不大,他還是不停手里的活,抓著柳條籠里的化肥,一撮一撮往油麻棵子的根旁丟,丟一撮,用腳撥著埋一撮……不緊不慢,不亂規(guī)矩。石厚照的反應在他的臉上,他好像在咬牙,咬得臉面上起著硬棱子,一股一股的,剛滑過去,又凸起來。
石小詩就糊涂了。糊涂爸爸石厚照不高興他媽回來嗎?
不會的,絕對不會。石小詩緊張地想著,爸爸石厚照是高興他媽回來的。對于這個問題,石小詩在懂事后,和爸爸石厚照有過交流。石小詩是受了坡頭村孩子的刺激回來問石厚照的,人家孩子都有媽媽,我怎么沒有媽媽呢?爸爸石厚照說,你又不是孫猴子,孫猴子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不是,你是媽媽生出來的。石小詩高興了,就還問爸爸石厚照,那我媽媽呢?這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爸爸石厚照慈愛地撫摸著石小詩的后腦勺,給他說,你別急,好好念書,你把書念好了,媽媽就回來了。
石厚照說的這些話,石小詩聽得出來,他是高興媽媽回來的。
油麻籽的吃法,石厚照在給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炮制的時候,變了好幾種花樣。
這些花樣都是石厚照的娘活著的時候做給他吃的。坡頭村沒有別的好出產,油麻籽算是一個例外,打收下來,可以榨了油吃,也可以炒了、煮了吃……只說這炒,不加香料的炒,可以吃出油麻籽的本來味道,但在炒的時候,加上花椒、桂皮、大香、小香,就會是別樣的一種味道……還有煮,如果炒著吃吃煩了,煮著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在純粹白水里煮是一種辦法,加上其它大料的煮是又一種辦法……總之,有一種炮制方法,就有一種吃的味道,石厚照現(xiàn)在很有耐心地炮制著油麻籽,給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吃了。
干炒的油麻籽,有一層相對較硬的外殼,林紅豆還在月子里,月子里的女人在坡頭村是要稱為虛人的,冷水動不得,陰風受不得,還有一些硬的東西,也是碰不得的。在周城鎮(zhèn)醫(yī)院住著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就很好的受到了石厚照的這種照顧,他不讓她動冷水,他不讓她受陰風,他不讓她碰硬物……怎么辦呢?石厚照就把應該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要做的事,全都頂了下來……別的不說了,就是讓很城市的女人下奶的干炒油麻籽,石厚照就先取除掉外面的硬殼,然后才讓她吃,一顆一顆地揀著吃。
油麻籽太小了,又圓又小,像是一顆顆穿了鐵甲的石豆兒,白白的、滑滑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吃著就想哭,眼睛紅紅的,看著就要流淚了,石厚照就會勸她。
石厚照說:你不敢流淚的。
石厚照說:我聽人說,你是虛人,流淚多了,以后會止不住常流淚的。
石厚照說:你不想把你流成一個爛眼睛吧。
聽著石厚照危言聳聽的勸慰,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還是抑制不住地流淚了。不過,她沉默著不說話,從在油麻地落草了石小詩,并且服了致人死命的安眠藥后,到石厚照把她們母子抱到周城鎮(zhèn)醫(yī)院,接生了石小詩,搶救了她,她就沉默著,一直不說話。
不說就不說吧。石厚照是無所謂的,他奉行著“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天”的老好人宗旨,盡心盡意地侍奉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侍奉著她一直出了院,石厚照在前頭走,他要回到坡頭村去,抓緊時間給他的油麻地把剩下的肥料追施進去的,石小詩的落草,和他媽媽的住院,耽誤了石厚照的好些個日子,他是不能再耽誤下去了。但他在前頭走,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抱著她的兒子石小詩,一步不落地跟著他走。
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把石厚照跟煩了,他跺了跺腳停了下來。
石厚照背對著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說:你跟著我做什么?
石厚照說: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走你的吧。
石厚照說過話又往坡頭村走了,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并沒聽他的話,又還跟在他的后邊走。不過,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和石厚照拉開了一段距離。
這段距離一點作用都沒有,石厚照前頭剛進坡頭村,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后腳也進了坡頭村;石厚照前頭進了他家門,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后腳也進了他家門,似乎比進了她的家門還熟絡,她直接地去了石厚照睡覺的房子,把她抱在懷里的石小詩擁在石厚照亂糟糟的被窩里,騰出手來,左手揉著右胳膊,右手揉著左胳膊。
她揉胳膊的動作也是城市的。
還有她走路的姿態(tài)、看人的姿態(tài)、流淚的姿態(tài)……總之是,她的一切都是城市的,坡頭村的青年農民,拿這個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很城市的女人就這么住進了石厚照的農家小院。她住得那么不明不白,住得讓石厚照無可奈何。
不過,石厚照必須承認,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住進了他的農家小院,讓他相對孤寂的小院,一下子熱鬧起來了,石小詩的哭鬧是破除小院孤寂的主要因素,此外還有石小詩換下來的尿片子,旗幟一樣掛在院子里,散發(fā)著幽幽的乳香味。
坡頭村人也到石厚照的院子里來串門,他們看著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和她落生的嬰孩,是想和她說話的??珊艹鞘械呐肆旨t豆,不論來串門的人說啥話,她都像沒聽見似的,只像石厚照家的主婦一樣,忙她忙的事。串門的人覺得沒趣,就又嚷吵石厚照,說石厚照的笑話。
串門人說:你瞎雀揀了個好谷穗!
石厚照懂得串門人的話,他不想聽,卻又不能捂人家的嘴,就只有硬著頭皮聽。
串門人說:好事都讓你揀到了。
石厚照在串門人的說話中扛著鋤頭,挎著化肥到溝河邊的油麻地里來了……他來了一會兒,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抱著石小詩也跟來了。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從石厚照的家拿來一個搪瓷盆子,把石厚照盛化肥的柳條籠筐換下來,鋪上小褥子、小被子,做成了搖籃,把石小詩放進去,掛在油麻地頭上的一棵柳樹杈上,端起裝了化肥的搪瓷盆子,跟著石厚照給油麻地施肥了。
溝河有吹不盡的風,掛在柳樹杈上的籠筐,在風中悠悠蕩蕩著,讓石小詩睡在里邊,睡得很是深沉。
石小詩那時多么小呀!像一只貓兒,總是那么安靜……但如今他長起來了,長得堪比一只雄壯的小虎崽。他聽爸爸石厚照說,他的學習好,他的媽媽就回來了。
石小詩相信石厚照說的話,他學習就很用功,雖然只是小學,是小學的初年級,石小詩也決不放松自己,他是學校老師公認的好學生。每一學期,每一學年,石小詩從毛校長的手里都能接到一份三好學生獎狀。
媽媽回來了,是不是因為石小詩的學習好,他還不敢說,但他真是高興呢!他跑到油麻地里來,報告了石厚照,他是想讓石厚照也高興的,可他沉默著,一直不停地在給油麻地施肥,石小詩就想跑開來,跑去看他的媽媽……石小詩從爸爸石厚照沉默的身邊都已跑開了,跑出了油麻地,跑到了溝河邊,他卻又站了下來,望著油麻地里沉默的石厚照,他張開嘴,又想大聲地報告石厚照,說他媽回來了。然而,他大張著嘴,沒有喊出話,卻扯了長聲,嗚嗚哇哇地哭了起來。
汩汩流淌的溝河,呼應著石小詩的哭聲,亦然嗚嗚哇哇地嚎哭著。
沒人知道,石厚照也是想哭的。過去的日子,他在油麻地里做著事,聽見溝河的流淌聲,他就想趴在油麻地里,汪汪地大哭一場。
三
石厚照還真就哭了一場。
不明不白住在石厚照家里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突然又不明不白地走了。
很城市的女人走就走吧,她該抱著她的兒子走的,但卻沒有,只就她一個悄悄地走了。
林紅豆的走,像她的出現(xiàn)一樣,讓石厚照一點預感都沒有。
一切都如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住進石厚照的小院一樣,她很有些女主人意味地把石厚照的小院整理了一番,鋪的蓋的,拆了洗了,穿的戴的,洗了燙了,并且?guī)椭裾?,把成熟的油麻收回來,脫下油麻籽兒,再把油麻稈兒漚在溝河邊挖的一口漚塘里,漚了十天半月,撈出來剝麻絲……供銷社收購麻絲的價錢,在那年大漲一筆,石厚照照著過去的經(jīng)驗,給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算了一筆賬,說他會有上萬元的收入呢!
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就很開心地笑了。
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一笑,就還打破沉默說起了話。她說的話,和坡頭村人說話不一樣,石厚照聽了,覺得既生澀,又好聽,如譜了曲子,唱著說話似的。
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開口說話,石厚照不覺得奇怪。他奇怪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說著話,就還讓石厚照給她炒油麻籽吃。
坡頭村黑下來了,忙了一天的石厚照想要早早地歇下來,他隔著窗子給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說,讓她也早早地歇。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接了石厚照的話,說她的門開著,讓石厚照進來她有話說。石厚照沒有多想就進去了……住在同一個小院里,石厚照和林紅豆各有各的住房,但要走動起來,還是很方便的。石厚照進了林紅豆的住房,沒說幾句話,林紅豆就說:油麻籽真好吃呀,你能給我再炒些嗎?
石厚照奇怪著卻沒有多想,說:你把炒的吃完了?
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說:不是完了,是想讓你多炒一些,炒些新打的油麻籽。
石厚照還是沒有多想,他去炒油麻籽了。他給林紅豆說: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是忘了,新打的油麻籽還就是味道不一樣。
轉在鍋灶旁,石厚照認真地炒著油麻籽,這一次,他炒的的確是多,有一個布縫的口袋,裝得都扎不住袋口了……石厚照把新炒的油麻籽,送到了林紅豆的屋子里,他吃驚林紅豆當時的樣子,把他驚訝得差點兒把端在手里的油麻籽撒在地上。
燈光下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似乎更加城市。她在石厚照炒油麻籽的時候,打水把自己洗了一遍,換穿了一件她住到石厚照的小院里從沒穿過的衣服,這種衣服,石厚照在電視上看見過,是被城里人叫做睡衣的那種樣子。石厚照在心里承認,很城市的女人所以城市,穿衣是個重要的標志,他在油麻地初見分娩的林紅豆時,就是從她穿的服裝上來判斷的,她太會穿衣服了,或是艷,或是素,或是寬,或是緊,都很得體,都很大方……就說她眼前穿的睡衣吧,是玫瑰紅的染色,極為柔軟,極為順滑,儼然蟬翼一般掛在林紅豆身上,若隱若現(xiàn)著她身體的曼妙,石厚照只看了一眼,心便慌得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他想,他的臉是紅了。
林紅豆讓石厚照在炕沿上坐,石厚照就坐在炕沿上了……林紅豆讓石厚照坐得靠她近一點,石厚照挪著屁股就靠她近了點。近了點兒,石厚照就聞到了林紅豆香噴噴的味道,那樣的香,石厚照沒有聞到過,他聞著就有點暈,暈暈乎乎地就還想起進城給親戚抱娃的屈同梅。
啊呀呀……石厚照一想起屈同梅,就想舉拳打自己的腦袋。
石厚照責怪自己,從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住進他的小院,他就沒再想起屈同梅,而在之前,他無一日不想屈同梅,因為小學和中學都同學的屈同梅就非常依賴他。上學路上,有小蟲子爬到屈同梅的身上了,她驚詫地跑向他,一定讓他給她捉蟲子……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地捉著小蟲子,就有議論跟上他們了,直到他們中學畢業(yè)回了村,石厚照的父母前腳跟后腳地染疾去世,到石厚照家小院來的人越來越少,少到最后剩下一個人屈同梅,不管不顧還往他家小院來。
屈同梅城里親戚生了孩子,捎話讓她進城幫忙,她不好拒絕,答應親戚到城里去。臨去前,屈同梅到石厚照的小院里來了,進門看見石厚照在鍋上燒飯,手上沾著面粉,臉上沾著柴灰,屈同梅卻不幫他忙,睜著大眼睛,只把石厚照一眨不眨地盯著看,看得石厚照也像鍋眼燒著的柴棒子,渾身火辣辣的,真想抱一抱很是依賴他的屈同梅……石厚照僅是心里想著,而屈同梅卻已不顧一切地扎進他的懷里,把他抱住了。
他們抱在一起的時間可真長呀!抱得他倆的身上都出了汗,卻還緊緊地相互摟抱著。
是屈同梅首先開的口。她說:你要了我吧!
石厚照聽得心里一驚,但他說:你等著么,等你住到我家小院來,我會要了你的。
屈同梅說:我會住到你家小院的,很快住進你家的小院。
可是屈同梅沒能住進石厚照的小院,搶在她的前頭,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卻不講道理地住進來了。她住得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她在這個晚上,穿著睡衣,讓石厚照坐得離她近一些,這讓石厚照暈乎著,不知他該怎么辦?這太煎熬人了,在自己臉上摸了一把,竟然摸出一把的汗水。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看到了他的窘迫,卻還挪著她香噴噴的身子,把石厚照靠得更近了一些,她把抱在懷里的石小詩送到了石厚照的懷里,給石厚照說,孩子該有個爸爸了。
石厚照聽著林紅豆說,他沒吭聲。
林紅豆便進一步說:孩子沒有爸爸,你就給孩子做爸爸吧。
石厚照拒絕了。說:可我不是孩子的爸爸。
曖昧的氣氛,在他們這樣兩句對話中冷凝下來,消散去了。
四
油麻地頭,魚貫而來的許多人。毛校長就在這群人中,在油麻地邊,把自己急得不知所措,幾乎就要哭出聲來的石小詩,回頭看見了毛校長,他噙在眼眶里的淚水止不住終于流了出來。
在這群人中,石小詩就只認毛校長。
石小詩的書讀得好,毛校長對他就很看重,經(jīng)常表揚他。石小詩記得毛校長表揚他時,臉上是溫和的,是滋潤的,石小詩非常熱愛毛校長……今日,和一群人攆到油麻地頭來的毛校長,看著石小詩,臉上顯得更加溫和,更加滋潤,仿佛一個慈祥的老爺爺,他端直走到石小詩的跟前,把他的腦袋輕輕地摸了摸。石小詩沒有注意,和毛校長走在一起的女人,很城市的女人呢,她穿著一身雪白,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褲子,卻不怕把她白色的衣褲弄臟了,一下子跪在了油麻地頭,從毛校長撫摸著的手底下,把石小詩攔腰抱起來。
很城市的女人是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
媽媽林紅豆把石小詩抱了抱,見他正流著淚,就騰出一只手,來給石小詩擦淚了。她很小心地給石小詩擦著淚,自己卻不能自禁地流出淚來了。
毛校長說:小詩,叫媽媽。
石小詩聽清了毛校長的話,可他沒有像毛校長說的那樣叫出來。
旁邊的人也說了:小詩,叫媽媽。
石小詩聽見了,還是叫不出來。旁邊和毛校長給石小詩說話的人,石小詩暫時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可是大了去了。臉黑一點,也瘦一點,卻戴著一副白邊眼鏡的人,是從縣城陪著他媽媽林紅豆來的一位副縣長;臉白一點,也胖一點,卻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的人,是從鎮(zhèn)上陪著媽媽林紅豆來的鎮(zhèn)委書記,他們七嘴八舌地讓石小詩叫林紅豆媽媽,石小詩一下子明白過來,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確實是他媽媽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媽媽啊!
媽媽林紅豆流著淚也說話了。她說:兒子,我是你媽媽,你叫媽媽。
石小詩犟著,沒有叫。
地頭上的來人鬧鬧嚷嚷,石厚照聽得明白,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回來了。但是石厚照沒有去理會,他像他初到油麻地來一樣,用著一把鋤頭在油麻稞子根旁開著小土坑,然后又挎著柳條的籠筐,抓著籠筐里的化肥,一撮一撮往油麻稞子根旁的小土坑里丟,丟一撮,抬腳撥土,埋上一撮……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石厚照重復著他的勞作,他不是傻子,從石小詩跑來給他報告他媽媽回來了的消息,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場戲了。
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回來了。
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是該回來的。她回來了,石厚照想他應該是高興的,可他不知怎么就高興不起來。不僅高興不起來,甚至想哭,像油麻地旁不斷流淌的溝河,嗚嗚哇哇地大哭一場。
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在那個讓石厚照做石小詩爸爸的晚上,石厚照拒絕了她的要求,她沒有再要求石厚照,凄然地笑了一下,把她坐得離石厚照很近的身子挪開了一些,并把她穿得特別城市的睡衣緊了緊,向石厚照道了一聲對不起,說她麻煩石厚照了,大麻煩呢,容她以后有機會了報答。
話說到這里,石厚照客氣地說:咱不說報答好嗎?是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
石厚照說了這句話就要走,林紅豆叫住了他,說:咱再坐坐。
抬起屁股不好再往炕沿上落,石厚照說:時間不早了。
林紅豆說:就一句話,我麻煩了你這么多日子,你該知道我是誰的。
石厚照說:這很重要嗎?
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看來是憋了滿肚子的話呢,石厚照這么一說,把她的話又堵在她的肚子里了……石厚照沒有給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說話的機會,他從她的住房里往出走了,他的后背上沒長眼睛,但他看得見林紅豆,用她很城市的眼睛送他往出走,她的眼睛是悲苦的,憂傷的,同時又還有了一種石厚照揣摸不透的信心。
積累了信心的林紅豆,就在那個晚上過后,石厚照聽到石小詩的啼哭,不斷地啼哭,他推開林紅豆的住房,土炕上只有啼哭的石小詩,從石小詩的襁褓里掉出了一沓錢,像紅色機制磚頭一樣的錢,砸在土炕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隨著錢捆子掉落在土炕上的還有一頁紙,石厚照把紙拿起來,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很城市的女人撇下她的骨血走了。
石厚照看著那頁紙,紙上寫了她的名字,還有她兒子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林紅豆,她兒子的名字叫石小詩。
石厚照讀著那頁紙憤怒了。抱著石小詩,從他家的小院攆出去,攆過坡頭村的街道,攆到通有長途汽車的周城鎮(zhèn),他也沒有攆到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
抱著石小詩回到家,石厚照碰見了村里不少人,大家都已知道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走了,給石厚照留下了一個嬰孩兒,大家來了,就說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安的什么心呀?還以為就跟了石厚照呢,卻撇下自己的親骨肉走了。哎呀,這可怎么好?為石厚照操心著的村里人,其中就有哺乳孩子的,看著石小詩餓得直哭,就把小家伙接過去,解開懷給石小詩喂奶了。
石厚照以后的日子里,抱著石小詩在坡頭村哺乳孩子的母親身邊轉,成了一項堅不可摧的功課,雖然他也買了嬰兒奶粉什么的,可他總想讓石小詩的小嘴巴,能夠觸吻到母親一樣的乳香。
想要住進石厚照的家,并把自己給了石厚照的屈同梅從城里回來了。
石厚照看見回村的屈同梅時,正是他抱著石小詩,從村里一個哺乳孩子的母親家里出來,迎著春天溫暖的微風向他家小院回的時候。石厚照猛然地看見回村的屈同梅,就在村街上亮亮堂堂地站著。
石厚照必須承認,在城里為親戚抱娃的屈同梅,身上也顯露出那種很城市的味道了。
屈同梅沒有躲石厚照,她用很城市的姿態(tài)站在坡頭村寬寬闊闊的街道上,眼盯著石厚照抱著石小詩向她走來……石厚照是敏感的,他敏感地看見迎著他站立的屈同梅,臉上是笑著的,卻可以肯定,是一種怪怪的、帶著很濃的嘲諷意味的笑。
石厚照搶先問候屈同梅了:啥時候回來的?也不給我說一聲。
屈同梅卻不接他的話,說:幾月不見,都抱上孩子了!
石厚照聽這話有點急,湊到屈同梅跟前小聲地說:哪里呀!你聽我說,我等著你回來哩,回來就住到我的小院里去。你住進去了,我才能抱上孩子的。
屈同梅把包著石小詩的小被子揭開一角,說:蠻心疼人哩。
石厚照說:你這說的啥話?
屈同梅說:好話。
石厚照說:你快甭說胡話了。攤上這事,我找東不見東,找西不見西,我都不知道咋辦了。
屈同梅說:涼辦。
冷冷的,不痛不癢的幾句街頭話,石厚照聽出了屈同梅的意見,她對他有看法了,他必須給她說清楚的。但是站在街上又怎么說得清楚,站的時間長了,說得話多了,還可能引起別人的看法,石厚照甚至感到街兩邊的大門縫里,已有許多村里人的眼睛在看他和屈同梅了,他就給屈同梅說,你回來好,咱找個地方慢慢說。屈同梅沒作別的表示,他們就在坡頭村的街上散了。
是這一散,石厚照再找回到坡頭村的屈同梅,卻怎么都找不到了。
屈同梅不是飄在天邊的云朵,飄一陣飄沒了,石厚照是一定要找見她的,他找得急,把自己急得都上了火,嘴皮子上呼啦啦冒出幾個大泡來……石厚照度日如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他找不見的屈同梅卻到他的家里來了。
像過去一樣,屈同梅一到石厚照的家,就挽起袖子,來為石厚照收拾著家務……一個青年男子,又帶著別人的一個娃,石厚照的家真夠屈同梅收拾一陣的,她在前邊收拾,一嘴水泡的石厚照跟在她的后邊說他的事,他都覺得把他說得像中學課本上魯迅寫的祥林嫂一樣讓人煩了。屈同梅沒擋他的話,腳不閑手不閑,把石厚照弄得亂亂的家收拾出個眉目來了,恰在這時,熟睡著的石小詩醒過來了,剛一醒來就張著嘴哇哇哇地哭。
在城里給親戚抱娃的屈同梅,可是太會抱娃了。她把哭著的石小詩抱了起來,只是輕輕地搖著,石小詩就不哭了,而且還揚著他的一張小臉,對著屈同梅甜甜地笑了。
石厚照乘機把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寫下的紙條拿給屈同梅看。這張紙條寫了許多話,都是感激石厚照的。
無論怎樣,石厚照按照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的意愿做了,他面對屈同梅,等著屈同梅來判決……屈同梅沒太操心紙條上的字,她搖著石小詩,給石厚照說她都知道了,停了一下她說,也只你能做這樣的事。不明不白的,很城市的女人在城里是做什么的?我給你說你甭反感,她可能就是給人包養(yǎng)的“二奶”,或者就是一只“雞”,你知道嗎?城里這樣的女人多了。
嘴上的水泡,突然破了幾個,石厚照嘗出他的嘴里泛起一股又咸又澀的苦味兒。
屈同梅說:我是沒福住在你家了。
五
黑瘦的、戴著一副白邊眼鏡的副縣長,陪著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來,他有什么打算呢?白胖的,戴著黑邊眼鏡的鎮(zhèn)委書記,陪著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來,他又有什么打算呢?這些事,毛校長一概不知,他從鎮(zhèn)黨委得到通知,通知他的學生石小詩很城市的媽媽林紅豆回來了,當時還憤怒了一把。
給毛校長電話通知的是鎮(zhèn)委書記,這可是異乎尋常的,堂堂大書記從來沒給毛校長打過電話,他這次打了,打了一說事,毛校長就戧了一句過去。
毛校長說:石小詩沒有媽媽!
白胖的、戴著黑邊眼鏡的鎮(zhèn)委書記態(tài)度很是溫和的。他說:看你說的,哪個孩子沒有媽媽。
鎮(zhèn)委書記接著就向毛校長說了石小詩的媽媽,說是人家現(xiàn)在是財神爺呢!給你實話說吧,人家現(xiàn)在上嘴唇把下嘴唇碰一下,把咱一個縣能買了去。你就好好準備一下,不要怕張口,給人家財神爺下個話,把你那個小學好好翻蓋一下。
鎮(zhèn)委書記最后說:石小詩同學學習還好吧?
毛校長說:好。
鎮(zhèn)委書記就說他不多說了,讓他做好準備,縣長和他陪著石小詩的媽媽林紅豆,過會兒就到坡頭村來……說來就來,來得可真快呀,毛校長剛給石小詩報告了消息,想著是要把石小詩收拾打扮一下,再給他叮囑一些話的,石小詩卻聽到消息,撒著丫子跑出學校,跑到油麻地勞作的爸爸石厚照身邊來了。
不僅是毛校長,還有副縣長和鎮(zhèn)委書記他們,來到石厚照的油麻地邊,只是瞄上一眼,都會瞄出問題來……他們面面相覷,正不知道如何舉措時,跪在地上,摟著石小詩流了一陣淚水的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站了起來,向在油麻地施肥的石厚照走去了。
黑瘦的、戴著白邊眼鏡的副縣長,白胖的、戴著黑邊眼鏡的鎮(zhèn)委書記,還有毛校長他們,這時仿佛都是戲臺下的觀眾,站在油麻地頭,靜悄悄地看著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走到石厚照的身邊,從他手里接過盛著化肥的柳條籠筐,伸手抓著化肥,在石厚照開在油麻稞子根邊的小土坑里,一撮一撮丟著化肥,丟一撮化肥,抬腳撥土埋一撮……先前時,很城市的女人林紅豆跟著石厚照給油麻地施過肥,她沒有生了手,做得還是很順溜呢。
石厚照拿著鋤頭在前開著小土坑,林紅豆跟在后邊丟著化肥……站在地頭上的人群沒有動,只有石小詩輕輕地抬著步,向油麻地施肥的爸爸石厚照和他還沒有相認的媽媽林紅豆,慢慢地跟了上去,他聽見爸爸石厚照和他還沒有相認的媽媽林紅豆說著話。
林紅豆說:把你難為了。
爸爸石厚照說:沒啥難為的。但你不想想,那是你的骨血呢,咋能撇下走了?
林紅豆說:對不起。
爸爸石厚照說:不說對不起,說你怎么又回來了?
林紅豆說:很想吃你炒的油麻籽。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