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妍,白 薇
(呂梁學院 中文系,山西 離石 033001)
《民權素》是民國初年一份重要的大型綜合性文學雜志。《民權素》主筆之一的劉鐵泠,曾經也是南社的重要成員,曾提及:“民權當洪憲將成未成時代,因郵局停止寄發(fā),茍延二年,不得不宣告停刊……”[1]9劉鐵泠所說郵局停止寄發(fā)的刊物指的應該就是《民權素》?!睹駲嗨亍酚?914年4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 1916年4月???,歷時兩年,共出17集。至于《民權素》???,尚不明確。但《民權素》??蝗唬掠絮柢E。《民權素》的前身是《民權報》?!睹駲鄨蟆匪匾杂懺赞o激烈而聞名,與《中華民報》《民國新聞》有“橫三民”之稱。以其對袁世凱的口誅筆伐,于是“袁氏忌之益甚。不許銷行郵寄于外埠”[2],于1913年《民權報》被當局封殺。繼之而后,于1914年《民權素》生焉。立意在“民權死而有素焉。”[3]那么,“素”取何意,義旨何在,茲事體大,尤須探討。
“素”在先秦典籍中多見,比如,《莊子·刻意》曰: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4]463。《管子·水地》曰:素也者,五色之質也[5]285。尤其是對于《論語》中“繪事后素”的解讀,后世學者的研究論說延續(xù)千年之久。概言之有兩大觀點:其一,是以鄭玄為代表的“后素功說”即先布眾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間,已成其文[6]32。錢遜先生在《論語淺解》中將其譯為“(繪畫)先有其他色彩,再畫白色”[7]55。其二,以朱熹為代表的“先素質說”。《論語集注》云:“繪事,繪畫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盵8]22楊伯峻先生將其解讀成“繪畫,先有白色底子,然后畫花?!盵9]25
“素”在一些權威字書和訓詁書中的常見字義如下。《說文解字》將“素”解釋為“白緻繒也”[10]279,白緻繒即生帛,是一種未經漂煮加工和上色的紡織品。《釋名》中云:“素,樸素也。已織則供用,不復加功飾也?!盵11]69《義府》云:“素乃絲之未染者。他語借用素字,猶俗云本色、本分之謂……又素有白義,白者空有質而無色,故事之有其名而無其實與有其實而無其名者,皆曰素?!盵12]144綜上,“素”之含義,雖略有出入,但不外乎以“生帛”“白底子”“無色”“本色”“無雜質”“底色”等近義詞作解?!睹駲嗨亍分八亍比〈艘鈶^穩(wěn)妥。之前有學者取“要素”“成分”之意,在此辨略,以作商榷。
從《民權報》到《民權素》,經歷了從報紙到雜志的轉型。雜志內部設有“名著”“藝林”“游記”“詩話”“說海”“談叢”“諧藪”“瀛聞”“劇評”“碎玉”等10個欄目,其中包含詩詞曲賦、詩話、詞話、小說、游記等多種文體。開篇有民權同人蔣箸超、徐枕亞、沈東訥、胡常德、劉鐵泠等5人分別撰寫的序言。此5篇序言無異于《民權素》的發(fā)刊詞。
第一篇序言為《民權素》主編蔣箸超于民國三年春三月所作:余主民權小品者,凡十有九月……革命而后,朝益忌野。民權運命,截焉中斬。同人等冀有所表記,于是循文士之請,擇其尤者,陸續(xù)都為書,此《民權素》之所由也[13]。序言交代《民權報》被迫??囊蛴?,“革命而后,朝益忌野。民權運命,截焉中斬。”討袁的“二次革命”失敗以后,袁世凱政府下令禁售,致使《民權報》被迫???。然民權同人并未就此作罷,而是轉移陣地,以《民權素》雜志的形式將《民權報》改頭換面,擇取《民權報》之精華作為《民權素》前三集內容。故《民權素》之“素”取“底色”之意,即《民權素》仍保留《民權報》之底色,繼續(xù)發(fā)揮作為討袁“ 急先鋒”的作用。
序言二為徐枕亞所作:《民權素》之刊,是亦不可以已乎,然而我口難開,枯管無生花之望,人心不死,殘編亦碩果之珍,是區(qū)區(qū)無價值之文章,乃粒粒真民權之種子……馬死有骨,豹死有皮,民權死而有素焉。民權其或終于不死乎[3]。徐枕亞比蔣箸超更為樂觀,對《民權素》寄予厚望,將《民權素》輯錄的文章視為民權之種子,亦將其視為往昔崢嶸歲月不可磨滅的記憶。同樣,徐氏也認為《民權報》死,其“素”(底色)猶存,同蔣氏之論殊途同歸。
序三是為沈東訥所作:今有人焉,效哥倫布故事,歷沉沙,冒風颶,舍父母妻子……而抨擊政府最有力之《民權報》亦隨潮流已去,獨此《民權素》者掇拾《民權報》零縑斷素得巍然刊行于世,寧非幸歟?……各國革命大抵流血然后獲政治上改革之益,而吾國獨不然,曇花一現(xiàn),泡影幻成,徒留茲《民權素》一編以供世之傷心人憑吊,其得謂《民權素》之幸歟?否耶?悲夫![14]沈氏認為《民權素》拾掇了《民權報》的零縑斷素,在《民權報》灰飛煙滅之后,可以留存于世,實乃幸事。然國運不興,瞬息萬變,“共和”彈指間化為泡影,徒留《民權素》以供有識之士傷心哀悼,幸與不幸,難以道盡。此處,縑素對舉,顯然“素”與“縑”義相近或相關,”“縑”意為“絹”,以“底色”釋“素”,應無大礙。
由胡常德和劉鐵泠分別撰寫的序四與序五,表達了對《民權報》被迫??耐葱牟灰?,哀情溢于文字。因與解讀《民權素》“素”之內涵,關聯(lián)不大,在此不一一贅述。
另外,就《民權素》的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他們個個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飽學之士,有著非常深厚的國學根底。從《民權素》雜志內部的詩文便可看出,其語言多以文言為主,甚至連小說都采用舊體文學的駢體形式進行寫作。其內部下設的10個欄目,囊括了古典文學的眾多文體,詩、詞、賦,詩話、游記、序跋、小說無所不包,多少帶有一點向古典文學復歸的傾向。5篇序言用典繁復,其中“藝林”欄目收錄的詩詞用典之盛猶如鋪錦列繡,《民權素》創(chuàng)作主力軍的國學底蘊可見一斑。故《民權素》“素”之涵義,取其本義更為合理。
《民權報》盛行之時,日出對開三大張,副刊占一整版,不標刊名,主要發(fā)表一些小品文字及大量的長篇連載小說。蔣箸超在《民權報》主要負責小品文。蔣箸超任《民權素》主編(第一集由蔣箸超與劉鐵泠同任主編,自第二集始直至???,由蔣氏一人負責)。蔣氏于《民權素》開篇宣言就說明了《民權素》的創(chuàng)刊原由:革命而后,朝益忌野。民權運命,截焉中斬。同人等冀有所表記,于是循文士之請,擇其尤者,陸續(xù)都為書,此《民權素》之所由也[13]。然終因其討袁言辭激烈而中道崩殂。胡常德曾描述:“嗚呼! 《民權報》停版矣,向之飛辯騁辭,風颮電激,而動人聽聞者,至此其闃然已矣……[15]《民權素》的創(chuàng)刊宗旨不言而喻,一方面,以改頭換面的形式繼續(xù)《民權報》的討袁事業(yè)。誠如徐枕亞所言:馬死有骨,豹死有皮,民權死而有素焉。民權其或終于不死乎[3]。另一方面,民權同人以此聊以自慰。沈東訥言:洎政府成立,民黨機關紙相繼封,而抨擊政府最有力之《民權報》亦隨潮流已去,獨此《民權素》者掇拾《民權報》零縑斷素得巍然刊行于世,寧非幸歟?……各國革命大抵流血然后獲政治上改革之益,而吾國獨不然,曇花一現(xiàn),泡影幻成,徒留茲《民權素》一編以供世之傷心人憑吊[14]。如胡常德序四所言:我諸同志過向者辦事處,慨夫,機聲不作,情事全非……斯文具在,而刪定無人,非惟無以慰作者之心,而亦無以塞同人之望,因為之按時編次,分別部居,采擷菁華,都為十類,觀其瑰詞璚釆、眾制雜陳,譬諸芝蕙臭殊而皆可悅魂……[15]由此,《民權素》創(chuàng)刊實則是在政治環(huán)境惡劣,革命前景尚不明朗,革命黨人不甘俯首就縛就此沉淪的產物。既是民權同人往昔光輝歲月的見證,亦是對當局政府的最后抗爭。是緬懷憑吊,亦是星星之火。如徐枕亞所言:“不癡不聾難為共和國民,無聲無臭省卻幾多煩惱……文字無靈,徒剩傷心之紀念,言之可痛,閱之無歡……然而我口難開,枯管無生花之望,人心不死殘編亦碩果之珍,是區(qū)區(qū)無價值之文章,乃粒粒真民權之種子……”[3]
無論是《民權報》亦或《民權素》,顧名思義,其刊物宗旨皆與政治關系密切,且《民權素》的主要撰稿人蔣箸超、劉鐵泠、徐枕亞等皆為先前《民權報》的舊人,且為南社的重要成員,他們都具有鮮明的革命傾向。另外,《民權素》的5篇序言,政治色彩濃郁,故《民權素》中的文學作品理應在政治視閾下進行解讀。然而,從它的選文來看,并不完全符合政治雜志的選文標準。雜志內部下設10個欄目有“名著”“藝林”“游記”“詩話”“說?!薄罢剠病薄爸C藪”“瀛聞”“劇評”“碎玉”等,涉及到古典文學詩詞曲賦等多種文體,看起來更像一本文學雜志,且內容以娛樂為主、形式以駢文見長。致使文學作品呈現(xiàn)出的樣態(tài)與序言提出的創(chuàng)刊宗旨看似南轅北轍。
如前文所述,蔣箸超在《民權報》期間主要負責小品文?!睹駲嗨亍菲陂g蔣箸超任主編。蔣氏對于《民權報》??皇峦葱募彩椎耐瑫r,更加懷念昔日《民權報》正刊反袁的義正辭嚴,對袁氏的當頭棒喝。而對小品文甚至有些失望,至少他不認為以小品文和小說為代表的純文學可以拯救時代。蔣氏在為《民權素》撰寫的序言中寫道:余因之有感焉。民權之可傳者,僅小品乎哉。皇皇三葉紙,上而國計,下而民生。不乏苦心孤詣慘淡經營之作。惜乎!血舌箝於市,讜言糞於野。遂令可歌可泣之文字,湮沒而不彰轉。不若雕蟲小技尤得重與天下人相見。究而言之,這錦心繡口者,可以遣晨夕、抵風月。於國事有何裨焉。當傳者不敢傳。于不必傳者而竟傳之。世道人心,寧有底止與……[13]關乎國計民生可歌可泣的文字淹沒不聞,如《民權報》中發(fā)表的論說、時評、電文等。雕蟲小技的文章反倒被世人欣然接受,如小品文、小說等。蔣氏稱其為吟風弄月、錦心繡口的文字??梢?,蔣氏雖任《民權素》主編,但其對這部“文學雜志”能發(fā)揮的政治功用略顯悲觀。自然,《民權素》雜志的政治負累隨即減少,娛樂消遣的元素增加,自身的文學屬性與文學價值得到強化,致使《民權素》上發(fā)表的一些小說被同時及后世戲稱為“鴛鴦蝴蝶派”并多有詬病。然而,《民權素》在此方面的突破不應忽視。另外,也應注意到,《民權素》可觀者不惟小品文和連載小說,散見于《民權素》各集中的政論文字應也應受到重視,如章太炎的《與袁總統(tǒng)書》、譚嗣同的《改并城鄉(xiāng)各書院為致用學堂公啟》等。
《民權報》時期,民權同人個個都是“黃金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為“共和”慷慨赴死的勇士形象。據(jù)鄭逸梅回憶:“《民權報》人才濟濟。由戴天仇主筆。天仇即今國府要人戴季陶是。其時少年氣盛。言論鋒利。某次撰文斥租界當局。被拘至巡捕房。雖即釋放。然已作一夜之囚徒矣。厥后何海鳴自湘歸來。袁氏帝制之野心已暴露。于是攻擊更加強烈。經理周浩且在報紙上登一啟事。征求昌言無忌之外稿。一切責任由渠擔負。更有頭可斷。言論不可屈等語。其橫厲無前。足使酸儒咋舌……宋漁父被刺。袁氏與趙秉鈞洪述祖往還手札。種種鐵證。由《民權報》首先鑄版披露。陰謀詭計.遂大白于天下?!盵16]217該報直稱袁世凱為“袁賊”,甚至提出“以暴易暴,慘無人道,欲真共和,重為改造”和“報館不封門不是好報館,主筆不入獄不是好主筆”的口號[17]565。但面對“共和”遭致破壞,袁世凱對反袁志士迫害的變本加厲,《民權素》作為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討袁幸存者,也不得不采取相對溫和的態(tài)度。如若不然,其結局可想而知。麻痹、娛樂、消遣、休閑的文本內容,舊體文學的駢文形式,無疑是對《民權報》的“喬裝打扮”,以“都市女郎”的身份“潛伏”在民眾的生活中,以期可以維持更長的時間,發(fā)揮“春雨潤物”之功效。
蔣氏雖對文學的態(tài)度略顯悲觀,但這種悲觀傷感的情緒絕非個人感情用事,而是時代的陰霾難以驅散。所以,《民權素》雜志,一方面,減輕了文學的政治負累,另一方面,也在借助文學形象向民眾傳達時代的傷感情緒。尤其是小說,絕大多數(shù)為哀情小說。而這種傷感情緒從《民權素》的序言開始一以貫之,從未間斷。不惟蔣氏一人,徐枕亞亦是。嗟嗟,昆侖崩,大江哭,天地若死,人物皆魅,墮落者俄頃,夢死者千年, 風雨恣其淫威,日月黝而匿,爾是何世界,還有君臣,直使新亭名士,欲哭不要能,舊院宮人,無言可說,慨造物之不仁,豈空言之可挽……文字無靈,徒勝傷心之紀念,言之可痛,閱之無歡[3]。他借助文學,向民眾傳達大時代的傷感情緒,《民權素》用一種更加隱晦的形式發(fā)揮其政治功用,促使民眾對當局政府時刻保持警醒。此舉也可視為民權同人為“共和”所作的最后一點掙扎和努力。
綜上,《民權素》之“素”取“底色”之意,即保有《民權報》之底色,繼續(xù)肩負討袁的重要使命。在經歷了《民權報》慘遭??氖录?,《民權素》改變了借助文字對袁世凱進行口誅筆伐的聲討方式,轉而以喬轉打扮的文學形象,民眾喜聞樂見的故事形式,向民眾傳達時代的傷感情緒,時刻為民眾敲響警鐘,以使民眾保持清醒。雖然《民權素》中的一些作品被同時及后世戲稱為“鴛蝴派”,而且對其娛樂化傾向也多有詬病,但是若將其置于時代的大背景中,其艱難的處境和變相的抗爭精神更易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