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朋+姚瑋潔
對于2014年香格里拉對話的火爆程度,即便觀察家們有所預期,依然感到意外。
從5月30日開始的三天會期內,每天都有一個引人關注的發(fā)言:先是日本首相安倍,然后是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
最后一天,直面所有人的期待,61歲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王冠中將軍說,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認為此次會議最讓人驚詫的是哈格爾的報告,他絲毫沒有掩藏自己的真實心理。”英國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研究員亞歷山大·尼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以往的慣例是,美國經常掩藏自己對中國的指手畫腳?!?/p>
英國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是香格里拉對話的主辦方之一。這一聚焦亞洲安全的會議自2002年開始舉辦,中國自2007年起連續(xù)派出高級別代表團出席。
透過亞歷山大·尼爾辦公室的窗戶,可以看到新加坡的樟宜海軍基地。通過協(xié)議,美國海軍的航空母艦可以在這里停泊補給,美國已經在這里部署了兩艘濱海戰(zhàn)斗艦——它已經是美國在東南亞最重要的戰(zhàn)略支點之一。
“香格里拉對話意味著直接的觀點交流。”英國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地緣經濟及戰(zhàn)略總監(jiān)桑杰亞·巴盧告訴本刊記者,對于王冠中的演講,“我認為非常直白,非常直接。人們希望聽到中國的觀點。”
這位曾經擔任印度總理發(fā)言人的研究人員說:“中國的參與者變得更加善于表達自己,他們回答問題,我認為我看到了印象中中國代表最多的積極參與?!?/p>
日本人的“假設性案件”
2014年的香格里拉對話,正式議程從5月30日的晚宴開始,至6月1日中午結束。27個國家和地區(qū)的400多名防務高官和學者,就區(qū)域安全問題展開討論。
防務高官們也在會議期間展開穿梭外交。雖然會議的正式名稱是亞洲安全峰會,但其對話溝通的意義更強,而并不追求正式成果。這也意味著有人“亂噴口水”毫不奇怪。
5月30日下午,中國代表團的一些成員已經在公共場合亮相。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傅瑩這天下午參加了一場以區(qū)域安全為主題的電視辯論。
同場包括一名印度嘉賓和新加坡外交部巡回大使、曾經主持《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談判的許通美。
傅瑩在辯論中闡述了中國的亞洲安全觀,尤其是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上升與傳統(tǒng)安全威脅并重的趨勢,也指明中國以發(fā)展尋求共同安全的思路來源于對自身和區(qū)域發(fā)展經驗的總結。
不過,這位中國前副外長在此次會議中遇到的最強大挑戰(zhàn),是5月31日下午關于“公海的維護和管理”的討論。
雖然同場也有加拿大副外長法登、美國太平洋艦隊司令洛克利爾等提出疑問,但是日本副外相杉山晉輔顯然是最大的“刺兒頭”。
這位六方會談前日本首席代表自稱“謙卑的國際法學生”,以陰陽怪氣的語調提出三個“假想的島嶼爭端案件”,并且向臺下觀眾發(fā)問:某國是不是違法了國際法?有誰能為某國的行為辯護?
傅瑩以不急不緩的語調說:“謝謝你給我們上了一堂很法律專業(yè)主義的課。我不是國際法的專業(yè)人員,一般來說很難跟一個法學教授爭論。但我想說明一下南沙和西沙等島嶼的歷史和爭端的來源?!?/p>
她簡單闡述了中國最早發(fā)現并管理這些島嶼、及至二戰(zhàn)后歸還中國、70年代出現糾紛的事實。
對于杉山晉輔的措辭,傅瑩說,日本嘉賓和日本首相談論國際法的口氣,給人感覺好像是“日本擁有國際法”,立即在會場上引起一片笑聲。
許通美在這場討論中作為聽眾主動要求發(fā)言。他說,對于杉山晉輔的“假設性案件”不予回應,因為好的法官都知道假設案件不應回答。
不過,他還是有一些看法分享,“日本不承認釣魚島有爭議并不符合現實,因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釣魚島有爭議,日本何不提出可以交予國際仲裁?這樣還可以占據道德制高點。”
他也說:“希望我的東盟朋友,還有我的好朋友傅瑩原諒我?!币驗樗J為,除了文萊,大都沒有遵守《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規(guī)定和精神。
有關《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的事情是由坐在臺下的馬來西亞代表莫尼亞提出的:中國在解決南海糾紛中提出了很多好的主張,但為何在推進“南海行為準則”問題上存在拖延?
傅瑩明確指出,中國正在和東盟在《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框架下探討推進“南海行為準則”磋商進程。
她也談到,中國民眾中也存在著一種疑慮,即“南海行為準則”是不是東盟國家用來約束中國的單行道,“當東盟、當你們的一些成員國違反了這些原則,東盟能夠通過約束你的成員國來證明東盟的公信力嗎?倘若不能,我們怎么能往前走到南海行為準則?”
這番談話,使人想起2013年中國兩會時,傅瑩作為全國人大新聞發(fā)言人答日本記者提問時的話。
當時有位共同社記者問,中國“怎樣緩和與包括日本在內的周邊國家的摩擦,中國外交是否會更加咄咄逼人?”
傅瑩同樣表達了一般中國人的想法:“剛才你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你注意到中國記者都笑了。其實你在中國聽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幾乎是另外一方面的意見,很多中國人的意見包括媒體人的意見,是希望中國更加強硬一些,尤其面對挑釁的時候,希望有更加強硬的姿態(tài),這個差距是存在的。這是一個實際情況,我們要看到這個情況的存在。
事實上,傅瑩在此次香格里拉對話伊始,就著重提出了亞洲安全觀的問題。當會議最后一天上午,王冠中對此再次闡述之后,真正引發(fā)了與會者的熱議。
安倍帶來專業(yè)“讀稿譯員”
5月31日這一天的另一個重要會場,是哈格爾、日本防衛(wèi)相小野寺五典和韓國國防長官金寬鎮(zhèn)的會談。
三國防長在會談之后發(fā)表的新聞資料中說,他們因朝鮮的核和導彈“威脅”而決定加強軍事情報交流。
這個問題的焦點在于,美國一直希望加強三國導彈防御體系。
但是,在此次會晤后,只有美國和韓國就加強兩國導彈防御體系的互通性達成了協(xié)議。endprint
顯然,韓國對于美國力推的三國“同步行為”并不感冒。韓國媒體在報道中說,韓國國內存在顧慮,認為與日本加強軍事合作可能導致日本插手半島事務。
日本代表在此次香格里拉對話中的言行,時刻帶著美國的影子。
5月30日晚,安倍準備進行晚宴演講前,眾多媒體目睹了這樣一幕:哈格爾和小野寺五典在門口聊天等待,一會兒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鄧普西也走了過來。
最終,他們等待的對象安倍出現了。美國國防部長對他說:“我們很期待你的演講。”
安倍顯然是有備而來。在晚宴現場,擔任同聲傳譯的譯員以低沉的聲音抑揚頓挫地念讀了英文稿件——這位“專業(yè)讀稿”譯員是安倍從日本帶來的。
“在亞太地區(qū)內的很多國家都缺乏互信,但是我覺得最為缺乏互信的兩個國家是日本和中國。它們的關系可能已經降到了冰點,估計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改善。目前,日本準備將其軍隊現代化并改革其國防力量,使得自己可以在國際舞臺上發(fā)揮更多作用?!眮啔v山大·尼爾說。
而亞洲研究人員對于日本的再軍事化,顯然比亞歷山大·尼爾更為敏感。
“戰(zhàn)后以來,我們好幾代人,對于日本作為一個強大軍力會在周邊存在,根本沒有嘗試過。二戰(zhàn)以來日本因為和平憲法不會派軍隊到國外。我們對這個問題還在作評估,很陌生,大家還沒表態(tài)?!痹务R來西亞總理秘書的南洋理工大學高級研究員胡逸山在現場對《瞭望東方周刊》評論說,“大家印象中,上一次日本這樣做還是二次大戰(zhàn)時?!?/p>
不能讓放火的人評價救火
由一名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在開幕晚宴發(fā)表演講,美國國防部長在次日上午開場發(fā)言,這是香格里拉對話的慣例。
而中國代表團中的軍方領導人在最后一天的演講,則約定俗成地成為又一個重要時刻。
“今天,我一年之內作為國防部長第五次來到這里,再次強調,我們美國對亞太的承諾不會變。”這是哈格爾演講中第一個實質性內容。
他還提到了當周早些時候奧巴馬的言論:“美國必須做世界的領導者。我們不這么做,沒人愿意做?!?/p>
他繼續(xù)引用奧巴馬的話:“問題不是美國愿不愿意,而是我們將如何,如何保證全球的和平與繁榮?!?/p>
事實上,就在5月29日的例行記者會上,中國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秦剛就奧巴馬的發(fā)言評論說:“不能自己一套標準,別人一套標準,不能寬于待己,嚴于律人。否則老大怎么當?”
然后,哈格爾指責了中國在過去幾年里為維護自己權益所作出的努力。
南洋理工大學副教授李明江目睹了哈格爾“坦率”的講話。他覺得,這位國防部長試圖安撫盟友,表明美國在亞洲的存在不會削弱。
對于哈格爾的嚴厲語氣,李明江認為,2011年香格里拉對話的氣氛比較緊張,之后兩年相對緩和,“今年則再度緊張,這也是地區(qū)安全現實的真實反映?!?/p>
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與全球化研究所所長黃靖對此則說得更干脆:“現在美國和日本的做法,實際上就是跑進你家后院,放把火。然后說,嘿!你看,起火了,你得負責?!?/p>
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對于哈格爾的講話,你不能讓放火的人對救火的效果和速度當裁判。王冠中將軍和越南國防部長都說,兩國已經采取措施。但即使這樣,一些人的提問與其說是‘不和平,不如說是在挑撥離間、破壞和平?!?/p>
在香格里拉飯店,這位東南亞研究人員繼續(xù)激動地說:“還不止是挑撥離間,還用行動來破壞,比如對一些有爭議的、不負責任的國家進行支持,在這一點上,王冠中將軍的回應是必須的?!?/p>
亞洲的安全誰來負責
王冠中與俄羅斯國防部副部長安東諾夫一起出席第三天上午的討論。
此前,他作為中方軍方代表團團長,已經在會議第二天通過書面聲明回應了安倍和哈格爾的挑釁和指責。
亞歷山大·尼爾認為,中俄代表團負責人同場出現頗具意味。然而,“俄羅斯剛剛和中國簽訂天然氣合約,這說明兩國之間有戰(zhàn)略往來關系,而且普京也剛剛訪華。不過俄羅斯在亞太地區(qū)力量相對要小一些,雖然它有遠東政策并積極推進,但目前歐洲才是俄羅斯主要擔心的地方?!?/p>
王冠中在演講中闡述了中國的亞洲安全觀,介紹了中國踐行共同發(fā)展安全觀的實踐,也發(fā)出建設共同安全、增進地區(qū)安全合作的倡議。
在問答環(huán)節(jié),一些聽眾就東海、南海、中印等問題提問。王冠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介紹了中國與美國、俄羅斯、越南等國家加強防務和安全溝通的情況。
不過,正如黃靖所說,在接下來的提問中,有更多人提到南海問題,尤其是“九段線”,也有人帶有明顯的挑釁意味。
事實上,香格里拉對話之所以在西方世界引起關注,正是因為中國軍方以它為平臺向世界介紹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此次,王冠中和傅瑩都在不同場合闡述了中國的亞洲安全觀,即共同安全、合作安全、綜合安全和可持續(xù)安全。
亞歷山大·尼爾注意到,在不久前于上海舉行的亞信峰會上,習近平闡述亞洲安全觀時,不包括美國。
他認為,當中國準備在亞太地區(qū)踐行自己的安全觀時,必須有令人信服的能力和方式。
胡逸山的看法則是:“亞洲的安全由亞洲人民自己來處理,這個邏輯很自然。但我們東南亞國家看到的事實是:一方面美國完全沒有離開本區(qū)域的意向,所以美國的存在是一個客觀的事實;而另外一方面,我們也看到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肯定會在本區(qū)域的安全方面扮演更積極的角色?!?/p>
他的結論頗有代表性:“坦白說,我們也覺得中美兩個大國目前來說有一點點對峙的現象,這是我們非常不想看到的。我們希望這兩大國能夠攜手合作?!?/p>
歷史軌跡告訴我們什么
對于美國在本次香格里拉對話中的“直抒胸臆”,除了得到澳大利亞國防部長約翰斯的應和外,南海諸國并沒有給足哈格爾面子。
5月30日上午,哈格爾與越南國防部長馮光青會晤。他后來在演講中還專門提到,兩人都曾參加越戰(zhàn),“今天,馮先生和我,將一起努力,加強我們的軍事紐帶。歷史充滿了諷刺,這就是為什么美國要領導并將持續(xù)、謙卑地領導世界?!?/p>
轉天上午,馮光青發(fā)表了題為“管理戰(zhàn)略緊張”的演講。
在提到中越兩國于南海的對峙事件后,這位大將說,越南和中國是鄰國,肯定會出現摩擦和分歧,如果出現這樣的局面,雙方應該坐下來討論,找出和平解決方案。
馬來西亞國防部長希沙姆丁的演說則表達了另外一重意思:在重要課題上,如海洋法和與其他大國的關系上,東盟必須遵循同一立場,必須共同進退。
在南海問題上“扮演重要角色”的菲律賓,并沒有安排要員參加此次香格里拉對話。
其實,在2013年的香格里拉對話中,也曾有人不停地挑動南海問題,但這一問題沒能成為那次大會的主要關注點。無論是越南總理阮晉勇的主旨演講,或是哈格爾、小野寺五典的講話,都沒有將南海問題當作重點。
再往前追溯,2012年的香格里拉對話中,曾經“備受期待”的南海話題也沒有成為焦點。
“我想,東盟國家認為中國是崛起的經濟大國,這一地區(qū)需要平衡。許多此類國家思考與美國的共同利益,或與中國的共同利益。但是它們拒絕選擇某一方,希望能夠制定自己獨立發(fā)展的道路。許多此類國家因自己的利益而搖擺于中國與美國之間。”亞歷山大·尼爾說。
對于看似激烈的香格里拉對話,他說,只要看看歷史的軌跡就可以發(fā)現,一個崛起的力量在變得強大之前總是伴隨著摩擦。
“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需要宣揚自己熱愛和平、需要和諧的全球環(huán)境,但也需要保護自己的核心利益。”亞歷山大·尼爾認為,其他國家需要了解中國的核心利益,比如領土完整等等。
桑杰亞·巴盧則認為,中國提出的亞洲安全觀十分可行,“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期待著亞洲的和平和穩(wěn)定。我來自印度,希望亞洲和平,并看到中國和日本、中國和韓國、中國和東盟、中國和印度的和平關系。這樣我們就能有一個世紀時間的發(fā)展?!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