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八九十年代“出走記”
——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和《北去來辭》雙論

2014-07-05 15:10程光煒
當(dāng)代作家評論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林白小說

程光煒

八九十年代“出走記”

——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和《北去來辭》雙論

程光煒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這是臺灣作家三毛《橄欖樹》里的一句歌詞。它深刻對應(yīng)著中國大陸八九十年代很多人的心理情緒,也揭示出林白兩部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花城》一九九四年第二期)和《北去來辭》(《十月》二○一二年第五、六期,原名《北往》)的價值訴求。甘陽說:“通常所說的‘現(xiàn)代化’,從知識社會學(xué)的角度上講,無非就是指社會變遷、文化變遷的一種特殊形式,因而也就是心理結(jié)構(gòu)變遷的一種特殊過程?!边@種變遷“比之通常的變遷來說是最徹底、最根本、最全面、最深刻的一種變遷?!崩钔诱f:“八十年代一個特征,就是人人都有激情。什么激情呢,不是一般的激情,是繼往開來的激情,人人都有這么一個抱負。這在今天青年人看來可能不可思議?!标惓f:“所謂‘八十年代’的形成不光有社會、文化以及歷史因素,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年齡。那會兒我們都很年輕,從精神到身體都處于一種亢奮狀態(tài),所以我的體會是那時激情飽滿。人在年輕的時候相對來說是元氣淋漓的”。毋容置疑的是,這些特定的時代元素影響著林白文學(xué)作品的形成。在兩部長篇小說中,我們看到主人公多米和海紅離開南寧到大西南和北京游歷,“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是她們最茫然的青春激情,更是就她們過去生活而言一種最深刻的變遷。在決定嫁給年長自己二十多歲的史道良的一瞬間,三十歲的海紅心中閃現(xiàn)的念頭是:“能跟某一個人私奔就好了,遠走天涯!這念頭使她精神一振?;疖囌?,是啊火車站?!?/p>

一、離開南寧

林白小說有強烈的“自敘傳”背景。多米和海紅一個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圖書情報系,一個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都是孤身一人在省圖書館、電影制片廠工作,狂熱寫詩和幻想,在南寧有一個詩人圈子,又都敏感自尊,有過一次短暫婚史。這段生活與作家的親身經(jīng)歷頗多相似。在椰子樹不停搖晃、狹窄破舊的南寧街頭,人們看到當(dāng)時身穿一身紅衣的她們騎車在一路狂奔。這座地處邊陲的省城在文學(xué)青年海紅眼里,“生活枯燥沉悶——書店里的書是舊的,搖滾、話劇、像樣的畫展,一概沒有——像一團無從發(fā)酵的死面!”這是她們毫不猶豫決定離開此地的理由。

《一個人的戰(zhàn)爭》和《北去來辭》的人物構(gòu)思和結(jié)構(gòu)安排有不少交錯重復(fù)的地方。但《一個人的戰(zhàn)爭》更像是“魯濱遜漂流記”那種青年人的冒險故事。小說發(fā)表于一九九四年春,料想它是作者六年前個人游歷及內(nèi)心想象的復(fù)制。林白那時寫詩,或許還熱衷讀反映美國當(dāng)代叛逆流浪文化的《伊甸園之門》、《流放者的歸來》、《在路上》,尤其是普拉斯自白派詩歌、波伏娃的《第二性》和杜拉斯自傳小說《情人》等。這種文化觀念也正在國內(nèi)詩人圈子中流行?!胺欠恰?、“莽漢”詩人打架斗毆、非婚同居和流浪出走成風(fēng),被看作是一種勇敢浪漫的氣質(zhì)?!叭f夏在與郭力家‘通了半年信’之后,‘跑到東北去,然后把兩邊李亞偉、馬松和郭力家全部都聯(lián)系起了?!€多次外出去了‘貴陽,廣州,深圳那邊’,將詩歌傳播到更廣范圍,而且將外界信息帶回。楊黎就此對萬夏說到:‘你那時候走了很多地方,你帶回來很多信息,基本上我和外面的接觸都源自于你帶來的信息。比如說《他們》,還有《大陸》,孟浪和默默,韓東、于堅他們?!顏唫囊痪虐怂哪甑揭痪啪拧鹉?,‘總是在無休無止的行走中度過’,‘三下海南,七上武漢’。楊黎也在一九八七年與李亞偉一同外出:‘我們從成都出發(fā),去了宜賓、重慶,又去了十堰。然后是柳州、鎮(zhèn)江,再坐船到海南。最后又從海南坐船到廣州,從廣州坐火車去武漢、長沙,再回到重慶?!軅愑?、楊黎等因編印《非非》,多次前往宜昌、武漢、西安、蘭州等地。正如李亞偉夫子自道:‘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六年是“莽漢”詩歌活動和傳播的高峰期,詩人們常常乘車趕船、長途跋涉互相串門,如同趕集或走親戚一般,走遍了大江南北,結(jié)識了無數(shù)朋友。”在這個歷史窗口里,人們看到國家的改革開放進入深度實驗,打破鐵飯碗、價格雙軌制、留職停薪政策全面實行,車站、碼頭上擁擠著推銷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老板、青年野心家、文化出版騙子和知識分子,而不是今天遍地的民工。走南闖北是那年代很普遍的風(fēng)氣。人口遷徙正是歷史文化變遷的一種明顯形式。而詩人們的云走四方則是挑戰(zhàn)傳統(tǒng)社會、尋找與重建自我的行為,他們雖不像商人追求資本利潤和擴張市場,但歷史洪流中的這道獨特的風(fēng)景,也表明社會人群之精神生活的復(fù)蘇。毛式的封閉社會被沖破,鄧式的開放社會如滾動屏幕般激動地展開?!疤煜挛跷酰詾槔麃?;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本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人生哲學(xué),兩千年來往往浩劫亂世剛剛停歇,一切就會故我照常。受詩人們波希米亞風(fēng)氣感染的多米,決定來一次魯濱遜式的游歷壯舉并不意外。她沒采用詩人成群結(jié)伴,而是個人獨行的方式,但這里面的冒險沖動和性愛成分絲毫未見減少。

多米具有林白諸多小說女主人公自閉遲鈍又莽撞大膽的雙重氣質(zhì)。二十四歲帶著一百四十元全部財產(chǎn)的她,此時正在武漢駛往重慶的客輪上。她生性厭惡平淡,這使她無意識地“帶有單身出游的印記”在船舷甲板上隨意走動。年已三十七歲卻謊稱二十七歲未婚的武漢船員矢村注意到了這個鮮活的獵物。矢村上來搭話,缺少經(jīng)驗的多米極度緊張,但見他身著服務(wù)員的白色外套,心想“假如他是一個壞人,找他單位領(lǐng)導(dǎo)也是很容易的?!币虼吮惴潘闪司?。矢村居然告訴她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家庭背景。關(guān)鍵是長相酷似日本電影《追捕》中矢村警長的這位男船員英俊挺拔,“我則渴望著冒險的個人英雄主義”,男女越軌于是有了合理邏輯。擅長風(fēng)月在客輪上可能多次得手的矢村“每一次質(zhì)的突破都勢如破竹?!倍嗝酌髦复宀皇菫閻矍槎鴣?,但她仍然決定試試?!霸谝淮未渭w活動的卡拉OK中,我總是不敢唱歌,我緊張萬分”。要突破性格自閉困境,就得朝相反方向冒進,“危險”因此變成了“自我救贖”。在風(fēng)起浪高的船舷邊,我們看到矢村試探性地攬了攬多米的腰,“她糊里糊涂地就讓他攬住了。”但接著“熱乎乎的氣息直抵她的嘴唇”,動作嫻熟有力且恰到好處。船到岸后,男船員乘機把她邀到一家旅館,多米見他用一張蓋著單位公章的假證明登記住宿也居然默認,“很輕的風(fēng)從窗口潛入,掠過多米的身上,她感到了一陣涼意,這使她悚然一驚,她發(fā)現(xiàn)身上衣服的扣子已經(jīng)被男人完全解開了?!?杜拉斯小說《情人》也有相類似的細節(jié))

一陣劇痛滯留在多米的體內(nèi),只要男人一動,這痛就會增加,就像有火,在身體的某個地方燒烤著,火辣辣地痛。

八十年代女孩視貞操若生命,但我們判斷輕易失身其實符合多米為挑戰(zhàn)自閉自卑連火坑也跳的性格邏輯,心碎般的痛感便略覺釋然。奇怪她還為此找出一個浪漫理由:“一九三八年,蕭紅與蕭軍分手,與端木到了武漢,她懷著蕭軍的孩子,常常到讀書生活出版社的書庫找舒群,她一來到舒群的住處,就把腳上的鞋子一踢,栽倒在床上”。前輩女作家匪夷所思的極端混亂生活,往往會被一代代文藝女青年模仿。在重慶到成都途中,浪漫無邪的多米專程去江津?qū)ぴL蕭紅舊蹤,雖然無果而返。那年代,很多文學(xué)青年都有濃厚的五四情結(jié),心懷理想并傲視社會是這群人最易辨認的人生姿態(tài)。因此多米不覺得自己吃虧,她反被一種“新女性”的自我想象激動著,我們再看到她的時候,她已被江津相識的川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四川日報》劉姓記者好心護送到了成都圖書館。

多米漫游大西南的目的地是峨眉山,再經(jīng)貴州六盤水云南文山經(jīng)百色回到南寧。她崇尚西方的女性主義,卻總被好色低級的男人糾纏。洪子誠教授認為這是一部展示女性意識的“個人化寫作”的作品,不過讀起來與晚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亂世敘述倒有幾分相像。它故事之離奇,情節(jié)之跌宕,簡直叫人眼花繚亂。在文化廳招待所狼眼男人欲下手,忽被一個叫林森木的男性搭救;待狼眼男人再把多米引到一僻靜無人的樹叢,結(jié)果被她謊稱練過武術(shù)嚇住。隨著峨眉山讀詩男孩的出現(xiàn),讀者的擔(dān)心才隨之化解,他不僅很紳士地與多米討論藝術(shù)理想,還慷慨把她送到山腳,并贈送他姐姐衣服為之御寒。而經(jīng)過“矢村事件”,我們的主人公在之后的情節(jié)中已顯成熟。她獨身在六盤水車站搭過路大貨車穿越云貴高原,再轉(zhuǎn)道百色,居然安然無恙。波瀾迭起又一路順風(fēng),預(yù)示著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走南闖北青年探索戲劇的必然結(jié)局,這都讓緊張不安的讀者最終松了口氣。

二、去北京

“到北京去到北京去……那是一個遠走他鄉(xiāng)的年頭?!边@是《北去來辭》第十一頁中的一段話。

《北去來辭》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姊妹篇,海紅和多米的塑造中包含著前仆后繼的決絕意味。多米一九八八年“到北京一游”,而海紅借史道良之追求決定落戶這里,這是她在歷史變遷大背景中的一次最重要的出走。八十年代人文理想不能總四處飄零,變成幻影,它得有個驛站。小說《北去來辭》就借此拉開序幕。

像多米一樣,九十年代初的海紅是女大學(xué)生,還是典型的青年詩人。在文學(xué)氣氛熱氣騰騰的年代,男人吸引她們的不是財富地位,而是英俊外貌和文學(xué)氣質(zhì)。她們?yōu)槲膶W(xué)理想,往往會不嫌對方年齡和條件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哪怕前面是萬丈懸崖。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第一百○四頁(一九九七年版),后來的史道良曾化名為“宋”出現(xiàn)在B鎮(zhèn)女孩多米面前?!按巳耸莞撸?,穿著一件細細的淺綠線格子短袖襯衣”,“我想:啊,這是從北京來的。”多米注意到他寬大的褲子上有一小塊補丁,于是便想,“知識階層的男人”很少有這樣穿帶補丁褲子的。宋的身高體態(tài)包括帶補丁的褲子,令人想到十年后北京城那個體量相同穿著后擺翹著的舊西裝旁若無人的道良。多米與宋、海紅與道良的前世孽緣,后來都一一浮現(xiàn)小說中,讓人為之唏噓感嘆。道良看上海紅是為婚姻,而道良對海紅則像廣袤無邊的北京城一樣朦朧虛幻。所以,陳曉明教授發(fā)現(xiàn):“林白的小說習(xí)慣采用‘回憶’的視點,它并不僅僅引發(fā)懷舊情調(diào),同時也使她的敘事帶有明顯的自傳特征和神奇的異域色彩。”

道良在海紅心目中就代表著北京。因他介紹海紅到報社做臨時編輯的緣故,這座八百年的古都,當(dāng)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得以進入海紅的視野?!安灰獑栁业侥睦锶?,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這是我讀到海紅初入“北京圈子”時她那種迷離又好奇的感覺。“海紅原先認識一個藝術(shù)學(xué)院畫畫的,陸姓,這時從外省到中央美院進修版畫。那時中央美院仍在王府井,海紅去看他,正好下雪,陸見她第一句話就說:北京好冷??!他哈氣搓手,身上穿著一件呢外套,脖子裹著條特大的毛線圍巾。海紅穿了長羽絨服,沒圍脖子,也覺得冷,不停地跺腳。陸剛剛下課,領(lǐng)海紅到學(xué)生飯?zhí)么蝻埑?,吃完飯身上暖了些,一出門又是冷。海紅堅持要跟陸到干面胡同他租的房子看看,說不定會有住處?!边@暗示海紅還在嫁不嫁道良問題上猶豫。她托在國務(wù)院僑辦工作的老鄉(xiāng)俞明雪幫忙租房,俞領(lǐng)她到紅星胡同看一個退休部長的四合院,部長夫人卻想給她介紹一個“地位很高”的人做男朋友。北京老百姓都知道,這種隱于喧囂大街深處的神秘院落,經(jīng)常出入那個社會階層里的特殊人物?!跋奶斓臅r候,部長夫人打來電話,請海紅陪她去參加一個小型聚會。朱仲麗,你知道嗎?王稼祥的夫人。當(dāng)年延安的十大美人之一?!辈块L夫人的聲音非常悅耳柔和,猶如細滑的綢緞?!耙粋€上層社會,海紅好奇,她決定去。穿了一條白色帶細格子的連衣裙,頭發(fā)扎在腦后,只涂了口紅,沒有別的裝飾。太素了,部長夫人說。一笑又說,像個在校大學(xué)生,也不錯。高墻深院,門口有士兵站崗,夫人的車直接開進院子里,院落闊大,讓海紅吃驚。院中有一棵高大氣派的樹木,至今海紅已不記得那是銀杏還是楊樹,或是古槐,但記得它威風(fēng)凜凜?!?/p>

小說接著把敘述焦點轉(zhuǎn)向北京各種社交活動,作者像在操作一個攝像機鏡頭,讓海紅看到許多過去從沒見過的場面,這顯然是一座與她經(jīng)驗里的邊城小鎮(zhèn)完全不同的偉大城市。最出色的社會精英,一流的信息,滾動著全球化圖景的電子屏幕,這讓海紅感到頭暈?zāi)垦?,也興奮異常?!昂<t有時會收到請柬。一個頒獎活動,在釣魚臺國賓館;一個產(chǎn)品發(fā)布會,在人民大會堂某某廳”。釣魚臺這神秘地方,有大片草坪、假山、水域、樓臺,令海紅心中狂跳,“天啊天啊”,她竟坐在岸邊一陣發(fā)呆。九十年代的文化活動驟減,但各種評獎頒獎活動、影視劇舞臺劇研討會依然好戲連臺。各路記者沒有紅包,有一只磁化杯、一個電吹風(fēng)、一床亞麻床單、一個傻瓜相機以禮物相送,海紅把它們?nèi)没貋恚言诜块g角落。她的身體和思維像每天運轉(zhuǎn)不停的永動機。當(dāng)然偶爾也疲憊不堪。一天,海紅還得到一張票,去人民大會堂聽美國費城交響樂團來華演出:

天安門廣場四面來風(fēng),鼓蕩著她的衣襟和頭發(fā),華燈燦燦,宛若全中國的光都涌到了這里。她穿著一條黑色細格的呢裙子,一件半長的米白色短風(fēng)衣。本報攝影記者給她拍了一幅照片,仰拍,她身后是巨大的大理石圓柱,擎著天空,她笑著,露出一排牙齒。她耐心接受安檢,存包,在遼闊而森然的會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啊大幕拉開,有高層領(lǐng)導(dǎo)致辭,大幕再次拉開,看到黑色西服的演奏家們,來自美國,莊嚴、肅穆、高貴。

在中國,海紅是在“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歌聲中成長的一代。對北京的向往崇拜,曾是她們這代人人格世界的穩(wěn)固基石。曾幾何時,在風(fēng)中椰子樹不斷搖晃的南寧城,自己和報社、雜志社、圖書館、電影制片廠一伙青年詩人,怎么熱烈相互傳播北京朦朧詩人創(chuàng)作、交友和遭遇麻煩的小道消息?熱烈聯(lián)想并為之以訛傳訛。對她來說,從南寧到北京是從較低的歷史臺階向較高的歷史臺階攀登,這意味著她將有可能進入北京這座最高的文學(xué)殿堂。北京,對中國人,對海紅來說,那是她最渴望登臨的峨眉山頂峰。一八一九年,大學(xué)生拉斯提涅從外省來到巴黎拉丁區(qū)的伏蓋公寓,結(jié)交貴族、貴婦和資本家,一心要擠進上流社會。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多米和海紅也在走同一條道路。中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非常像法國的十八世紀,或者說它是以復(fù)制西方十八世紀資本主義的獨特方式把小說主人公多米海紅引進了讀者視野?!霸姼琛?、“小說”也許是一個比喻,只有通過它們多米海紅才會接觸認識宋和道良。在八九十年代,詩歌小說是多米海紅,當(dāng)然也是無數(shù)文學(xué)青年——包括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的許多拉斯提涅們一個極其重要的上升的階梯,這是那代人上升的階梯——和所走過的道路。但詩人小說家與充滿金錢銅臭的拉斯提涅畢竟不同,文學(xué)是他們留給中國上世紀后二十年的一份最珍貴的遺產(chǎn)。

然而,海紅不可能總在北京城里漂浮閑逛和猶豫。一天,道良的臉終于沉黑下來,說,你住在這里大半年,如果不結(jié)婚,就不能再留你了。無疑是最后通牒。海紅幾番掙扎后還是答應(yīng)下來?;橐鍪桥c出走相交換的一份最露骨的協(xié)議。那時候,多少女人為去美國歐洲或來北京尋找夢想,都簽過這種協(xié)議。作品為多米失身矢村找到的理由是蕭軍蕭紅,而海紅知道,“兩個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同了,有了肉體?!焙<t讓道良關(guān)燈,月光于是穿過窗戶透進臥室。躺在這個男人身下的海紅心里想:“月光卻使它虛無,遺世獨立,更具純粹的的美感?!?/p>

三、出北京記

海紅的生活簡直是一團糟。她本是性格古怪且能力差的女孩,道良偏偏脾氣僵硬死板。林白過去的小說喜歡寫撲朔迷離的意象感覺,給人虛飄的印象。這回她有意加強寫實成分,小說的實感忽然間大為豐富充實。設(shè)想中的美好生活,因女兒春泱出生而變成了垃圾箱。嬰兒、職業(yè)、家務(wù)“互相沖撞糾纏,攪成一團。六點半!鬧鐘設(shè)置在這個節(jié)點上?!奔依锏教幨恰懊恚灨?,牙刷,護膚霜,奶粉,梳子,書包,鑰匙,孩子的哭聲,這一切,像蒼蠅在狹窄的屋子里亂飛”。

及至道良退休,熱衷胡思亂想的海紅卻與他過上了“老年”停滯的生活。好在有道良湖北老家侄女銀禾幫忙,脆弱的她才不致崩潰?!侗比磙o》結(jié)構(gòu)上故意將《一個人的戰(zhàn)爭》與另一部長篇《婦女閑聊錄》搭配混裝,主人公內(nèi)部視鏡與外部視鏡交相輝映,海紅一家和銀禾一家的生活史在九十年代社會舞臺分別展開,其宏闊的空間和敘述力度遠遠超過作家之前的任何作品。九十年代轉(zhuǎn)型社會的多元性,通過道良的日常生活,海紅道良夫妻的矛盾,以及銀禾的敘述和她那個神通廣大的打工女兒雨喜,在深圳、東莞、廣州、新疆、北京等多重視點上延伸轉(zhuǎn)移,被作品一一呈現(xiàn)展覽。道良應(yīng)該是林白小說塑造得最成功的一個人物。十幾年前他在一所著名大學(xué)教書,再改行當(dāng)報紙主編正遭逢時代劇變。這個五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在九十年代重大社會變遷中的遭遇及其心理,大概是林白對當(dāng)代小說人物畫廊的重要貢獻。在我看來,道良和海紅像是小說最精彩的“對照記”。

道良日漸狹窄的生活,在春泱上學(xué)和書房兩個點上重復(fù)再現(xiàn)。讀者通過海紅看到,老來得女的道良對馬虎粗心的銀禾接送春泱“一萬個不放心”。銀禾出門總忘關(guān)門,帶春泱上大街像走在鄉(xiāng)下自家田埂上,一路橫沖直闖完全無視紅綠燈和急速的汽車,“道良早上要跟在兩人身后走出很遠,傍晚則要遠迎到半道上。所以,春泱上學(xué),小學(xué)、初中、高中,每天幾乎總是有兩個人在接送?!泵鎸θ绱四樏姹M失的場景,海紅心里狠狠罵道:“這樣的奇觀,世界上怕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了?!倍覍ν饷嫘率挛锕⒐⒂趹训牡懒?,每天竟像一只龜縮不動的烏龜。他堅信,這是一個最混亂的時代,好人變壞,壞人變得更壞。他退回古代,要堅守書齋?!暗懒季瓦@樣沉入在書桌的字帖和古錢幣中。你站在門口,簡直看不見他。拳頭大的斗室,只能望見三堆紙山,兩大一小,書桌一堆,沙發(fā)一堆,椅子上也橫七豎八地堆著好些?!比讼癖宦裨跁牙铮枚嗵於疾徽f一句話。幾天不洗臉,不刮胡子。他能寫一手風(fēng)流倜儻的好字,看宋代書畫家米芾一個“風(fēng)”字,要端詳半天,還老淚縱橫。他襯衣總是臟兮兮的,衣領(lǐng),還有袖口。他西服不光陳舊,而且日益古怪。海紅最不能容忍的是,“他每到換季就送到路邊的小洗衣店干洗,取回家再一穿,后面翹了起來,簡直像一只禿尾巴公雞。”在海紅心靈深處,道良此時已“人衣俱老。”

對兩人來說,九十年代像是一個封閉窒息的高壓鍋。外面的世界越展越開,他們的圈子卻越來越小。同道良生活在一起,她感覺自己像曹禺《雷雨》里的蘩漪,快要被這個沉悶停滯的家庭逼瘋了。春泱才四個月,海紅就跑到云南出差。她開始與落魄文人陳青銅曖昧交往,到他勁松家中一整天地談書,看錄像,聊天。肩并肩騎車去參加新書發(fā)布會,在東四北大街一小店吃鹵煮火燒。下崗的海紅為寫書掙錢,應(yīng)出版社之約參加“走過黃河”的活動。她甚至還有一次出軌行為,當(dāng)然也都到床上匆忙的動作為止。她有幾個文藝飯局,但總擔(dān)心回家晚道良會黑臉。對年輕妻子的文藝活動,道良刻薄譏諷是“男盜女娼”。因過度緊張壓抑,海紅擔(dān)心自己得了抑郁癥,看過專家門診,又去中醫(yī)院掛號拿藥,沒完沒了地熬藥吃藥。像《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樣,林白總喜歡把主人公壓抑封閉的悲劇歸因于童少年時代缺乏母愛,對母親的怨恨,屢屢出現(xiàn)在作品中,當(dāng)作推進深化小說敘述的手段,當(dāng)然經(jīng)常這樣也感覺重復(fù)和乏味。

“海紅動不動就想逃離家庭?!边@是小說“下部”的第一句話。它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十多年前海紅從南寧來北京的林林總總,也讓我們看到道良一九六三年以來的生活往事,大學(xué)年代他也曾是有為的青年,中年時期風(fēng)華正茂事業(yè)有成;還有她去丈夫湖北老家的見聞,包括她去武漢一家雜志重新就職的點點滴滴。她在日記中對道良說:“生活太沉悶了。”他們決定到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離婚申請書上有一欄是離婚原因,工作人員填上了‘感情破裂’。海紅說,不是感情破裂,我們感情沒有破裂,而是生活理念不同。道良對此頗感動。”回望十多年前,海紅就是帶著簡單行囊,孤自一人千里迢迢到北京投奔道良。多年之后,又是她一人離開道良去武漢謀生求職,重新開始浪跡天涯的生活。在轟隆隆開往南方的火車上,想起這些昔日往事,目睹完全破滅的理想世界,海紅真想撲在臥鋪床上大哭一場,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

但對林白來說,《北去來辭》畢竟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之后一個更高的藝術(shù)臺階。對海紅來說,她已從三十歲變成將近五十歲的女人,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走過那么多溝溝坎坎,心理畢竟?jié)u趨成熟。對愛情婚姻,對道良,她都有了上了一個臺階的全新見解。而對八十年代來說,在九十年代生活過的人們,就像經(jīng)歷了人生的六番輪回。這是人生的大幻夢。這是佛教教義對人生如夢的再一次提示。林白正是在這里讓我們重新認識了她。她不愧是眼光獨具,富有自我突破創(chuàng)新能力,且像海紅那樣不停追求并境界逐漸闊大的一流作家。小說就這樣把我們帶到了全篇的動人一幕。一日,離婚不離家的海紅從武漢乘車回北京,忽然在夜里窗外燈光一閃一滅的情景中,發(fā)現(xiàn)一個體型姿態(tài)頗像道良的老人,一人正摸黑晃晃蕩蕩地上臥鋪廁所。海紅這是與離家出走三個月后的前夫再次相遇。

也許他早就想離家出走了。多年來,出于責(zé)任他才熬到今天。

……

在海紅返回自己鋪位的途中,借著腳燈的亮光她看見了史道良。道良,她的生活伴侶,她在這里見到了她。

驚悚之中的海紅胡亂地想到,道良七十多歲時出走,還患有嚴重的糖尿病,人海茫茫,不知道有誰來管他照顧他。一剎那間卻相信,他們雖不再是夫妻,但道良仍是她在人世間至親的親人。然而不知何故,她和道良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竟沒有相認,在委屈、溫馨與痛苦中她又感到這是一種解脫:

見到道良,海紅心里閃過一句話:走了也好,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是他的世界。隨即被自己的硬心腸驚了一下。走了也好啊,她還是這么想。

四、追憶與復(fù)現(xiàn)

“追憶”是這兩部長篇小說一臺最重要的引擎,而“出走”是主人公的敘述手段?!白窇洝蓖苿庸适掳l(fā)展,而“出走”則配合“追憶”主題貫穿兩部作品——這就是讀者所熟知的一種林白式充滿感傷和自怨自艾的旋律?;蛘f這也是法國作家杜拉斯小說《情人》那種因時間距離而恍若隔世的格調(diào)。宇文所安的《追憶》一書告訴我們,杜甫短詩《江南逢李龜年》記述安史之亂后,他和好友兼著名宮廷樂師李龜年雙雙失去安樂繁華,半生陷入流離顛沛的故事。一日杜甫看到已入暮年的這位樂師,正在江南某宴會上為人演唱?!岸鸥ΑJ出了’李龜年,從李龜年的眼中看出了自己目前的境況”,禁不住“掩泣罷酒?!庇钗乃灿谑窃u論說:“過去成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成了必須竭誠追求的渴慕對象;它經(jīng)過改頭換面才保存下來,失去了過去,使人感到悲哀。”他進一步令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中國古典文學(xué)就給人以這樣的承諾:優(yōu)秀的作家借助于它,能夠身垂不朽?!薄八坏苁棺骷颐骨Ч?,也能讓作家內(nèi)在的東西流傳不衰,因此,后世的人讀了他的作品,有可能真正了解他這個人。”“中國古典文學(xué)滲透了對不朽的期望,它們成了它的核心主題之一?!比欢腿藢の兜氖?,通過作家追憶自己生活的敘述手法,“古典文學(xué)常常從自身復(fù)制出自身”,“拿前人的行為和作品來印證今日的復(fù)現(xiàn)?!绷职滓膊恢挂淮握f到“追憶”對她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在我的寫作中,回望是一個基本的姿勢”?!皞€人記憶不是一種還原性的記憶的真實,而是一種姿勢,是一種以個人記憶為材料所獲得的想象力?!彼?,“如果我要寫現(xiàn)在,我常常喜歡把自己放在未來的時間中,眼前的一切變成過去?!?/p>

《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九九三)敘述多米一九八八年前后的故事,《北去來辭》(二○一三)寫海紅一九八二年大學(xué)畢業(yè)到南寧,九十年代初嫁往北京的經(jīng)歷。兩部小說發(fā)表與故事的發(fā)生,分別有五年和十多年的時間距離。林白以追述的方式,回望她三十年來人生道路的林林總總,令人感同身受,這些追憶都通過多米和海紅生活的細節(jié)在讀者面前一一展現(xiàn)?!八坏苁棺骷颐骨Ч?,也能讓作家內(nèi)在的東西流傳不衰?!苯璐讼氲降氖?,“后世的人讀了他的作品,有可能真正了解他這個人?!?/p>

于是我們可以說,林白重新講述多米、海紅的人生遭遇,與杜甫再遇老友李龜年而抒發(fā)感慨之間,雖然相差一千多年,實則是同一種東西。安史之亂與八九十年代社會轉(zhuǎn)型,都是歷史大架構(gòu)中的“世事之變”,多米海紅李龜年等小人物在其中只能隨波逐流勉強應(yīng)對。實際上,他們個人無意義的掙扎,更易引發(fā)有識讀者心靈上的同情。作為追憶自己往事的敘述者,林白和杜甫也許并沒有想如何使這些傳達自己“內(nèi)在的東西”變得不朽。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沉浸在自己筆下人物的悲痛之中而無力救出他們,這使他們對歷史情不自禁的追憶由此達到了驚人的深度?!霸谒袀ゴ笤姼璧谋澈螅诿恳晃辉?jīng)為偉大詩歌所感動的讀者的背后,站著伊翁之神,是他使我們渾身顫動,淌下眼淚”。

多米和海紅竟未想到,她們莽莽撞撞的闖蕩就在八九十年代這個偉大混亂的歷史當(dāng)中。她們天真地把“出走”看作那代人擺脫舊歷史和重塑自己的理所當(dāng)然的行為,是對現(xiàn)代化啟動的“社會文化變遷”的最勇敢的響應(yīng)。她們無意識在模仿古典文學(xué)作品“從自身復(fù)制出自身”,同時幫助讀者復(fù)現(xiàn)已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猶如安陽殷墟斷簡殘篇的“八九十年代”。這才是促人突然“淌下眼淚”的真正原因。海紅對自己說,“要追求的東西有一大把——自我、自由、愛情”,因此“離婚的念頭此起彼伏”。及至她離開道良獨自去武漢,才發(fā)現(xiàn)固執(zhí)難纏的道良平日里對她的種種好處,愛她,縱容她的種種怪脾氣,為女兒教育殫精竭慮,憤憤然孤立在歷史潮流之外,卻堅持著士大夫的自傲和清高,不與這濁世同流合污。那是一個年邁的讀書人最后的氣節(jié)。離婚前夕,擔(dān)心海紅晚上失眠,道良早出晚歸地跑愛家、宜家,六里橋、十里河和四惠的家具賣場,特別替她買了一張單人木床。從《北去來辭》下部的二百四十頁開始,海紅便經(jīng)常、不由得和自然而然地想到道良,從他一九六三年上大學(xué)到隨他回湖北老家的朝朝夕夕,點點滴滴,都成為二百四十至四百一十六頁的大幅主要內(nèi)容。她常常從武漢回北京,火車夕發(fā)朝至,在車上睡上一夜,第二天七八點鐘就到了。拎起簡單行李,乘上出租車,朝日初升,又趕上上班高峰堵車,但她一點不著急?!半m然已經(jīng)離婚,但這里還是家?!币贿M門,銀禾給她熱牛奶,依舊是四分之一饅頭,半碗牛奶,一個雞蛋。吃完洗漱后,看道良為她留存的報紙雜志?!爸形绯灾啵四?,一個時令青菜,另一個,瘦肉炒土豆,或雪里蕻肉末,或萵筍炒肉片。有時候會煮一只咸鴨蛋三個人分食,或者來一塊醬豆腐。菜總是吃不完,銀禾把剩菜撥到一個碟子里,留到晚上自己吃。”生活一如既往是熱氣蒸騰的,家里像是沒發(fā)生任何變故,海紅感到內(nèi)心對道良的怨恨在一點點地淡化,模糊。離婚不離家的兩人生活,還使她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依賴。

海紅曾經(jīng)設(shè)想,有一天,當(dāng)?shù)懒茧x開這個世界,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那她是何等地解放,何等地自由!她將徹夜不歸,將與某一個人,兩情相悅,將把新的朋友請到家里。她要買一套漂亮的茶具,買一方大大的原木板作為茶臺,白瓷的杯子里淺綠的茶湯,室內(nèi)清氣繚繞,朋友們坐在木墩上……

但現(xiàn)在,她已不需要這些了……

道良走后一個多月,有一天她從外面回家,沒有了道良的一陣孤獨感忽然襲來。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快結(jié)束時,多米也憶起十年前漫游大西南的經(jīng)歷,想到梅琚家里那扇鏡子,這里有她的懊悔和隱痛。多米想,我跟她一樣,原來也是被社會所不容的人。但讀者不愿跟著海紅多米略顯矯情繼續(xù)走,他們心硬地想,與孤身飄零的李龜年相比,她們畢竟還有宋和道良。

在兩部小說中,“追憶”意味著多米海紅對自己十多年人生經(jīng)歷的追憶,同時也意味著通過宋和道良這面鏡子檢點自己的不是。追憶不單針對別人,它也可以理解成借助別人來清理自己半生的來路。追憶因為放進了別人的因素才變得豐富了起來,在這個意義上,也才能說是真正“從自身復(fù)制出自身”。更多的人們,正是從中看出了“復(fù)現(xiàn)”對于“今天”的意義。三十多年后,當(dāng)耳畔再次響起三毛《橄欖樹》熟悉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的旋律時,我們察覺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粗糙理解它的深意了。雖然從生活到小說,每個人記憶中的“八九十年代”再不可能是原先的樣子,小說藝術(shù)對現(xiàn)實生活出色的復(fù)現(xiàn),卻大大提高了小說對生活的概括能力?!兑粋€人的戰(zhàn)爭》只是林白小說粗糙的實驗,但被人拔高成九十年代文化的標桿;《北去來辭》才使她深諳了復(fù)現(xiàn)的藝術(shù),知道僅僅暴露自我并不是小說最終的目的;前者敘述放肆大膽但并不在意多米內(nèi)心的刻劃,它照顧起作品來也經(jīng)常力不從心;后者步步經(jīng)營,穩(wěn)扎穩(wěn)打,耐心挖掘多重線索并力掌全局,尤其是對海紅開始有了反省,讓道良的性格得以全面從容地展開?!侗比磙o》最大的特色,就是作者對人性擁有了充分的認識。它對道良的諒解,平添出作品動人的光暈。這使人們看到,從三十歲的多米到五十歲的海紅,她們盲目而勇敢地走過的正是偉大而混亂的八九十年代,她們年輕大膽的自我探索雖然換來的是一塌糊涂的生活境況,然而是值得的,因為她們遭逢的恰恰是中國社會長期停滯后一段非常難得的“個人上升”的時期,人們身上難抑的理想激情堪與文藝復(fù)興時期相提并論。這種東西,今后可能再不會有,人們再等到它們來臨時,也許已是幾十年上百年以后的事情。

林白小說的自我重復(fù)率很高?!兑粋€人的戰(zhàn)爭》同《北去來辭》從主題、題材、結(jié)構(gòu)、人物故事到語言敘述也是如此。宇文所安的復(fù)現(xiàn)理論對此有新的解釋:“作家們復(fù)現(xiàn)他們自己。他們在心里反復(fù)進行同樣的運動,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同樣的故事。他們用于掩飾他們的復(fù)現(xiàn),使其有所變化的智巧,使我們了解到他們是多么強烈地渴望能夠擺脫重復(fù),能夠找到某種完整地結(jié)束這個故事、得到某些新東西的途徑。然而,一旦我們在新故事的表面之下發(fā)現(xiàn)老故事又出現(xiàn)了的時候,我們就認識到,這里有某種他們無法舍棄的東西,某個他們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忘卻的問題?!边@種創(chuàng)作陷阱,所有作家都在所難免。不過,宇文另辟蹊徑地指出:“我們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說,看一個作家是否偉大,在某種程度上要以這樣的對抗力來衡量,這種對抗就是上面所說的那種想要逃脫以得到某種新東西的抗?fàn)?,同那種死死纏住作家不放、想要復(fù)現(xiàn)的沖動之間的對抗?!毙≌f作者的很多“自述”、“訪談”都給我頗為深刻的印象。我想說,林白為自己,為多米和海紅幾乎花費了半生的歲月。這里面一定有某種她無法舍棄的東西,某個她不能忘卻的問題,但這里頭有幸運,有命運,有其他。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于亞運村

二○一四年七月十一日酷熱中再改

(責(zé)任編輯 韓春燕)

程光煒,信陽師院兼職教授,中國人民大學(xué)教授。

猜你喜歡
林白小說
貧瘠歲月
貧瘠歲月
那些小說教我的事
女作家肯定會沖破自憐,“要不她成長不了”
林白書法作品欣賞
帥哥的秒殺功夫
你好,瑪格麗特
明代圍棋與小說
我是怎樣開始寫小說的
武穴市| 乡城县| 芦溪县| 醴陵市| 全州县| 大新县| 临安市| 五常市| 新田县| 灵丘县| 陕西省| 洞口县| 福海县| 昌邑市| 兰州市| 朔州市| 东港市| 林口县| 福清市| 池州市| 隆回县| 莱西市| 金寨县| 长岛县| 固阳县| 房产| 高雄市| 台湾省| 石首市| 武安市| 岑溪市| 铁岭县| 两当县| 会昌县| 柯坪县| 望城县| 体育| 昌图县| 秀山| 玉田县| 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