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抵達金賽爾時,正是愛爾蘭最臭名昭著的“魔沼”天,瓢潑大雨夾雜著狂風(fēng),可輕易折斷任何傘骨,灰白的霧靄將港口停泊的船只一溜兒削去了腦袋,根根桅桿如殘枝般伸向天空。四下無人,只有海鷗和蒼鷺站在近處的船塢上,徒勞地甩掉羽毛上的雨水。
金賽爾是歐洲最重要的天然港灣之一,也是1601年天主教愛爾蘭—西班牙盟軍慘敗于新教英軍之手的地方。金賽爾之役改寫了愛爾蘭歷史。從此西班牙國王放棄了協(xié)助愛爾蘭抗英以削弱英國在荷蘭勢力的計劃,大批愛爾蘭貴族逃去了歐洲大陸,英國迅速派人填補了愛爾蘭本土的權(quán)力真空。
我想去看看與金賽爾港僅有一線陸地相連的老頭海岬??墒谴丝汤溆暌蜒刂暌鹿噙M了靴子,我們瑟瑟發(fā)抖地走過橫跨海灣的斜拉索橋,距離老頭還有11公里,往前走幾乎是找死,返回卻也要半小時才到最近的咖啡館。E提議搭便車,然而滿身淌水地在橋頭豎了半天拇指 ,飛馳而過的數(shù)十輛車卻無一為我們停下。正在絕望,一輛車猛然掉頭開回,一名美女嬸嬸搖下玻璃招呼我上車,后座上是個五官如雕塑的美少年?!拔覂鹤痈艺f,媽,我們應(yīng)該去幫助他們?!痹瓉韾蹱柼m如今少有搭便車的習(xí)俗,尤其在這種天氣糟糕透頂?shù)幕慕家巴?,人們可以理解地不如過去那么信任陌生人。
嬸嬸對我們要在暴雨里去老頭表示驚詫:“會被吹下懸崖的!”今年高中畢業(yè)的美少年很快要去都柏林學(xué)電影,嬸嬸則是話劇演員,和她的劇作家搭檔一起生活在金賽爾港與海岬之間唯一一座酒吧附近。汽車駛過時她指給我看:凱爾特海一望無垠地鋪展開,背后是泥濘的山脊,他們的房子是海天之間唯一的人類蹤跡。
海岬上果然狂風(fēng)怒嘯。17世紀諾曼碉堡的殘垣半隱在白霧中,躋身通過兩座相峙的綠丘,大海就以最釅烈的樣貌在峭壁下方肆虐,“我從沒在這種天氣里來過這兒,”少年把我們拉至懸崖邊:“前幾天刮颶風(fēng),這一帶大面積停電,卷起的廢墟砸在家里墻壁上,發(fā)出奇怪的喧響?!薄皠e走太近了!”演員嬸嬸驚呼。據(jù)說英國多佛的白崖是世上最受歡迎的自殺地,可那兒畢竟是旅游勝地,要想消失得徹底干凈,眼下的老頭岬才是首選。
無法進入最南端的岬角。嬸嬸解說:“1997年起,本來隨便進的岬角被圈起造了高爾夫球場,還把作為古老地標的燈塔也圈了進去。人們很不高興,‘解放老頭岬不合作運動已經(jīng)開展了近十年,方法是強爬鐵絲網(wǎng)或在球場入口處坐著野餐,你可以在網(wǎng)上報名參加這種‘人民大野餐?!?/p>
愛爾蘭境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燈塔歸“愛爾蘭之光”委員會(CIL)管轄,這個奇妙的組織是1786年的議會法案批準成立的。然而早在此之前,以石塔形式存在的信號燈就星羅棋布在全愛各地的海岬,為來自歐陸的商船、海盜、軍隊、僧侶遠遠提供著陸的希望。其中最古老的胡克燈塔,其建造者可追溯到5世紀一位名叫杜班的僧侶。17世紀中葉,查理二世命人在愛爾蘭建造了第一批近代燈塔,其中就包括老頭岬燈塔。
燈塔是愛爾蘭文學(xué)中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幽冥不定的意象,比如托賓的長篇小說《黑水燈塔船》,比如今年獲得艾略特詩歌獎的希內(nèi)德·莫里賽的名作《燈塔》。胡克燈塔不定期邀請各地詩人來此寫作,我最喜歡的一首燈塔詩便出自來訪的美國女詩人卡羅琳·佛雪之手。“自從有火的年歲以來,燭光與空曠的燈盞/ 鯨魚油與燈芯,油菜花與煉油,煤油與電石/信號燈火,照亮了胡克塔邊危險的海岸?!狈鹧懺姇r身患癌癥,而詩中帶她去看燈塔的“你”已被同一種病奪去了生命,唯一的天堂總是孤高而易墜?!澳憬涛疫@樣活著/死后如同初生之前……只有幸福難以承受,如同它的源泉 /一樣可怕。”《燈塔》的結(jié)尾無法不令人想起《杜伊諾哀歌》第一歌的開篇:“美不過是/我們恰好能承受的恐怖的開端”。在里爾克開口歌唱的地方佛雪噤聲,陷入海上黑夜般遼闊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