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池 李書
摘要:就蒲松齡而言,可能他寫作《王六郎》的宗旨在友誼,尤其在“置身青云,無忘貧賤”的歌頌上,但現(xiàn)代的讀者在閱讀《王六郎》時,感興趣乃至感到震撼的,卻是故事的另一個環(huán)節(jié),即作為溺死鬼的王六郎不忍心以一己之身傷害兩個人的性命,毅然決然中止了抓替的過程,放棄了生的希望的崇高。這是小說對于傳統(tǒng)民俗故事的創(chuàng)新和顛覆,是同類故事的閃光之處,體現(xiàn)了蒲松齡的人道主義精神。
關鍵詞:聊齋志異;王六郎;替死鬼民俗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
人情有時真是說不清,有的人常年相處,無法成為朋友。有的人只是萍水相逢,杯酒之歡,卻可以成為莫逆之交。這大概就是古人常感慨的“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吧。
《聊齋志異》中的《王六郎》篇寫淄川許姓漁父只是因為晚間打漁飲酒時以酒酹地,稱“河中溺鬼得飲”,就同溺死鬼王六郎建立了友誼,而這個友誼不以生死相隔,不以異類見猜,也不以遠隔千里而中斷,更不以身份地位的改變而產生變化。
按照作者自己的構想,故事的重心顯然是在后半段。王六郎因為有“仁人之心”,被上帝任命為遠隔數(shù)百里的招遠縣鄔鎮(zhèn)當土地神。當許姓漁夫去招遠看望這個老朋友時,王六郎不因為身份已經改變,成為神,或者是官了,就不認這個老朋友,而是給予了熱情款待。小說描寫當許姓漁夫來到招遠縣鄔鎮(zhèn)的時候,王六郎早在數(shù)夜之前就通知了治下百姓等待,“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沓而來,環(huán)如墻堵”的場面給了許姓漁夫意外驚喜。當許姓漁夫來到土地神祠祝禱說“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時,“俄見風起座后,旋轉移時,始散”?!鞘峭趿煽匆娎吓笥押螅M行的酬答??!當晚,王六郎“衣冠楚楚”,見夢于許姓漁夫,說:“遠勞顧問,喜淚交并。但任微職,不便會面,咫尺河山,甚愴于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歸如有期,尚當走送?!薄芍^依依深情,真摯深厚。當許姓漁夫離開時,鄔鎮(zhèn)的老百姓又受王六郎之托,“折柬抱襆,爭來致贐,不終朝,饋遺盈橐”。贈送之豐厚竟然讓許姓漁夫回去后,“家稍裕,遂不復漁”。而王六郎幻化的羊角風則在許姓漁夫已經離村之際,還“隨行十余里”。只是在許姓漁夫多次致謝,說“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后,羊角風“盤旋久之乃去”。王六郎和許姓漁夫的深情厚意,令人感嘆。
《王六郎》篇雖然是寫王六郎與許姓漁夫的友誼,但不是并列的寫兩個人,而是著重在寫王六郎。王六郎是花,許姓漁夫是葉,寫許姓漁夫的目的只是為了給王六郎做陪襯,做道具。做什么道具和陪襯呢?做王六郎演出如何對待友情這出戲的道具和陪襯。大概蒲松齡在這方面頗有所感吧,寫完這篇故事后,他在后面的“異史氏曰”中說:“置身青云,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復識戴笠人哉?”點明了這篇故事的宗旨。
二
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作者的本意,作者的重心之處,并非與讀者的感受和體驗完全一致。有時作者強調的,讀者不見得在意;作者自我欣賞的,不見得引發(fā)讀者共鳴;本不是作者本意,本不是作者的重心,甚或不經意之筆,讀者反而會感興趣。
就蒲松齡而言,可能他寫作《王六郎》的宗旨在友誼,尤其在“置身青云,無忘貧賤”的歌頌上,但現(xiàn)代的讀者在閱讀《王六郎》時,對于篇中的“置身青云”后忘不忘貧賤之交的話題,可能不甚感興趣。原因一是,就當時而言,這個話題摻雜了太多蒲松齡個人的感受。其二是,時過境遷,社會發(fā)生了變化,“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種科舉時代特有的閃電樣的云泥判然的人際關系已經很少發(fā)生,很難成為大眾關注的熱點了。
值得注意的是,引起王六郎身份變化的抓替死鬼的情節(jié),特別是王六郎作為替死鬼決然放棄了生的希望的崇高,雖然只是《王六郎》篇的故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現(xiàn)代讀者卻更感興趣,乃至感到震撼!
抓替死鬼,這是中國古老的民俗傳說。這個傳說認為,凡是非正常死亡的人,假如要改變鬼的形態(tài)再次托生為人,就要找人相代。相代的方式則是找人重復自己死亡的過程。比如吊死鬼要找人相代,就要讓那個人上吊;溺水而死的溺死鬼找人相代,就要讓那個人也淹死。這個傳說對于現(xiàn)代人固然虛妄,對于蒲松齡那個時代的人也是不實的傳聞。但是由于傳聞久遠,風俗相沿,迷信的人往往信以為真,出于好奇的天性和尋求恐怖刺激的心理,抓替死鬼的故事也成為人們喜歡聽的鬼故事的一部分。
蒲松齡在小說中描寫王六郎抓替死鬼的過程雖然簡短,但異常生動聳異,他借許姓漁夫的眼睛敘述了這一過程:“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手擲足而啼。婦沉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徑去?!薄浼毮伾鷦?,極大滿足了古今人們好奇圍觀的心理。
抓替死鬼相代,既然是傳說中的規(guī)則,相沿如是,視若當然,人們也就忽視了其是否符合倫理道德。《王六郎》篇則在抓替死鬼的故事中第一次揭示了其中的道德問題。王六郎本也可以遵循往例,習焉不察,抓那個女子相代,沒有人會指責他。但他寧可自己依然是鬼,冒著“更代不知何期”的危險,也不肯去抓那個女子。由于不忍心以一己之身傷害兩個人的性命,他毅然決然中止了抓替的過程。當許姓漁夫追詢此事,他說:“女子已相代矣,仆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蛭醿扇酥壩幢M耶?”王六郎的話語調非常平緩,其意卻擲地而有聲!
鬼而放棄相代,如同人放棄生命,需要有舍生取義的勇氣,需要有一個信仰支撐。什么信仰支撐呢?許姓漁翁把它稱作是“仁人之心”,用我們今人的語言,大概就是“人道主義精神”吧。
人道主義精神滲透于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無處不在,雖然有的微乎其微,有的驚天動地,大小不同,卻都檢驗著人的道德底線。以錢物施舍行善,可以稱作是人道主義精神;攙扶跌倒的老人,援手溺井的孺子,也可以稱作人道主義精神。這些在現(xiàn)代社會似乎已經成為普遍道德被人們所接受;而在生死面前,有不忍之心,寧肯舍棄自己的生命,也不肯傷害別人,即使這種傷害合乎所謂的“傳統(tǒng)”、“法律”、“革命的原則”也都在所不惜,卻不是人人都接受,人人都能踐行的了。王六郎的“仁人之心”,不僅在鬼中少有,在人中也少有,這是王六郎真正令人尊敬的地方,使我們對于這個溺死鬼刮目相看,充滿了敬意。相比之下,蒲松齡所謂“置身青云,無忘貧賤”云云,就在當代讀者價值的天平上被疏離而微不足道了!
盡管蒲松齡在如何看待抓替死鬼的民俗上有著更為激烈的看法,認為抓替死鬼是冤冤相報,是殘害人命,極不道德,比如他在《水莽草》中就讓被水莽草毒死的祝生不僅自己不屑抓鬼替死,而且發(fā)誓要將楚地的水莽鬼“盡驅除之”,后來被上帝認為“有功人世,策為四瀆牧龍君”。但是蒲松齡在寫王六郎時沒有這樣簡單地處理,而是寫他在是否抓替死鬼上有一個復雜的過程:一開始,他是準備服從命運安排,抓那個婦人替死的。而且“女子已相代矣”,“婦沉浮者屢矣”。只是看到嬰兒在岸上“揚手擲足而啼”,于心不忍,才有感于“代弟一人,遂殘二命”,于是放棄了替死。而許姓漁夫面對著婦人“沉浮者屢矣”,也“意良不忍,思欲奔救”,有著思想波瀾。——這就把當日情景寫得非常真實,把王六郎和許姓漁夫的內心矛盾揭示出來,讓人更平添一層敬意。
三
人與人的友誼相對好寫,人與鬼的友誼則相對比較難寫;人與有形質的鬼的友誼相對好寫,人與無形質的鬼神的友誼則很難寫。原因一是因為鬼神本來虛幻非真,二是人與鬼,尤其是與看不見,摸不著的鬼神的交往酬答很難正常的表述并被讀者接受。好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有著一整套的民俗表述系統(tǒng)可供采擷,而蒲松齡在這方面又是行家里手,運用起來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在《王六郎》篇,蒲松齡采取了虛虛實實,虛實結合,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的寫作方法來表述兩人的友誼。
王六郎與許姓漁夫的交往源于許姓漁夫每晚在打漁的時候以酒酹地,說:“河中溺鬼得飲?!边@是中國人祭奠鬼神的一種方式,至今這個民俗仍然在民間繼續(xù)。受到酒友相邀的王六郎怎樣回報呢?小說寫他暗地里替許姓漁夫驅魚,以至“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這是虛寫。單靠這種方式表述還不能給讀者很深的印象。于是接下來,蒲松齡寫王六郎現(xiàn)身,王六郎與許姓漁夫以人間通常的交往方式再現(xiàn):“一夕,方獨酌,有少年來,徘徊其側。讓之飲,慨與同酌。既而終夜不獲一魚,意頗失。少年起曰:‘請于下流為君驅之。遂飄然去。少間,復返,曰:‘魚大至矣。果聞唼呷有聲。舉網而得數(shù)頭,皆盈尺?!薄@是實寫——這種人間普通的酬酢方式就加深了讀者的印象。
當王六郎成為神祗之后,人神相隔,友誼描寫的難度進一步加大,蒲松齡采取了虛實結合的手法而又有所變化。那變化就是,假如說此之前許姓漁夫與王六郎的交往是實多虛少,更多表現(xiàn)的是如同人間一樣的友誼、“忘為異類”的話,那么在王六郎變成神之后,友誼描寫的形式就進一步虛化,代之以大量的民俗中的虛擬敘述。比如在故事的后半段,許姓漁夫來到招遠鄔鎮(zhèn)尋訪,王六郎一直處于隱身狀態(tài),——他在夢中囑托店主人和鎮(zhèn)民熱情款待自己的好朋友;許姓漁夫到祠堂祝祭,王六郎的神祗也沒有出現(xiàn),而是以旋風的方式禮讓酬答。不過,假如總是虛空往來,飄渺不實,很難滿足讀者的閱讀心理,于是在這一夜,蒲松齡讓王六郎在夢中現(xiàn)了身:“夜夢少年來,衣冠楚楚,大異平時。謝曰:‘遠勞顧問,喜淚交并。但任微職,不便會面,咫尺河山,甚愴于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歸如有期,尚當走送?!蓖趿尚蜗蟮脑佻F(xiàn),不僅給讀者以親切感,而且使得王六郎的形象在故事前后貫穿了起來。在此之后,當許姓漁夫離開鄔鎮(zhèn),王六郎又處于隱身狀態(tài)。所謂“歸如有期,尚當走送”云云的承諾,不過是“羊角風起,隨行十余里”而已,——又變得虛幻飄渺起來。這種亦虛亦實,亦幻亦真的寫法,讓讀者既感受到王六郎的存在,感嘆于他們之間的綿綿情意,又體現(xiàn)了人與鬼神的特殊的友情表達方式,而故事便在這種虛虛實實的描寫中進一步使讀者加深了印象。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