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源遠

摘要：聊齋俚曲是蒲松齡先生以當時具有淄川方言特點之白話語言形式創(chuàng)作的長篇唱敘故事，曾在淄川及附近地區(qū)廣為傳唱，盛極一時。她歷經(jīng)三百余年吟詠不絕，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愚竊以為，其承載持重厚生而悲慈天下生靈之本原，繼述吾中華民族五千余年文化之悠久歷史，浸潤陶濯，懷古拔萃，乃其所以然者也。故是篇則據(jù)此思緒之微明，洞觀聊齋俚曲所由以匯萃之文化基蘊，從而鉤縷領(lǐng)會蒲松齡先生創(chuàng)作思泉纘聚沛涌之動力寶藏。

關(guān)鍵詞：鉤縷領(lǐng)略；聊齋俚曲；文化深蘊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聊齋俚曲是蒲松齡先生以當時具有淄川方言特點之白話語言形式創(chuàng)作的長篇唱敘故事，曾在淄川及附近地區(qū)廣為傳唱，盛極一時。聊齋俚曲雖不像蒲松齡先生之《聊齋志異》那樣蜚聲中外，然其歷經(jīng)三百余年吟詠不絕，亦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誠如諸專家學者之研究所云，以“俚”之方言為其獨特，其內(nèi)容揭露腐朽，抨擊黑暗，激濁揚清，彈惡揚善，倡道德倫理，頌仁義誠信；其語言通俗易懂，其形式豐富多樣，其曲式簡樸多變，其音樂優(yōu)美動聽等等，皆為中肯之論。愚竊以為，聊齋俚曲所以詞樸質(zhì)深、曲俗格雍而唱流不息者，乃其承載持重厚生而悲慈天下生靈之本原，繼述吾中華民族五千余年文化之悠久歷史，以鉆研捶鍛，細琢融煉，而抽新煥采者故。是篇則據(jù)此思緒之微明，洞觀聊齋俚曲所由以匯萃之文化基蘊，從而鉤縷領(lǐng)會蒲松齡先生創(chuàng)作思泉纘聚沛涌之動力寶藏。

一

探其淵源，有以為聊齋俚曲其講唱之創(chuàng)作形式，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荀子所作之《成相篇》得以考證，或有認為，其于兩漢、南北朝時期之長篇敘事歌曲所采用之。愚竊以為，一種優(yōu)秀藝術(shù)形式之產(chǎn)生、發(fā)展以至芬溢久遠者，乃為其民族文化藏純抽新之健生基蘊所涵養(yǎng)，而肇發(fā)漸抒其根深髓阜節(jié)韌之娟容。蒲松齡先生創(chuàng)作之聊齋俚曲，亦是吾中華文化博窈浩蕩血脈之化身，含載此血脈之文典經(jīng)籍者，當上溯至吾華文圣孔子所紹述祖先遺烈，而丕立之六經(jīng)典藏，其中《詩經(jīng)》者，即中華文學所發(fā)揚弘擴之鼻祖，為世代方家文豪所諷詠研習，奉作楷式?！对娊?jīng)》三百余篇，乃上古先民觀天察地感物通心，以敬生盡命之性靈呈現(xiàn)?！墩撜Z·泰伯第八》：“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1] （P33）民感物化之情風，時瑳推蕩，趣曠宣敷，迭興嘆復，聲越歌傳。《詩經(jīng)》之真摯流響，振心邈度，信結(jié)知音，時空亦無可奈何?！抖Y記》云：“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2] （P213）鄭玄解之云：“詩者，弦歌諷喻之聲也?！敝熳印对娊?jīng)傳序》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fā)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3] （P1）由此而知，蒲松齡先生所作之聊齋俚曲，亦當秉承《詩經(jīng)》所涵載之篤愫心韻，以條抒暢達其情懷志趣，感人契領(lǐng)，同味人生征旅。

復就聊齋俚曲之韻格、形式、體制而言，亦可于《詩經(jīng)》諸篇考以比證。今當分別于《詩經(jīng)》及聊齋俚曲擇選數(shù)篇，吟誦其韻格，揆察其句式，體會其性情志趣，相資比儔，以洞了吾華夏祖先敬生任重所缊創(chuàng)之文化典藏者，淵純匹時，歷久彌新，乃臨注于蒲松齡先生悲慈懇惻之心性，而命行弸金于其佳作之聊齋俚曲。

陳玉琛先生認為，聊齋俚曲之用韻，或協(xié)于句首、句尾、句中，或隔句，或每句換韻；其形式者，如重言，雙聲疊韻，疊句，對句，隔句對，重言諧聲，疊韻聯(lián)綿等；其體制者，或三言，四言，五言，七言，或錯落其間。愚竊以為，陳玉琛先生所列聊齋俚曲之用韻、形制及格式者，可于《詩經(jīng)》探得其基源。今當略舉一二，相資互比，以省審其韻格、形式、體制諸方面之特點，而品味《詩經(jīng)》雍和秀美之風氣，隨時潛移，通情默化于聊齋俚曲之神功。

先舉《詩經(jīng)》之數(shù)篇者，以作參照。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關(guān)雎》 [4] （P1）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草蟲》 [4] （P6）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 [4] （P51）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斯干》 [4] （P84）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

昏以為期，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 [4] （P55）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

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

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伐檀》 [4] （P44）

山有樞，隰有榆。

子有衣裳，弗曳弗婁。

——《山有樞》 [4] （P46）

三言：振振鷺，鷺于飛。鼓咽咽，醉言歸?！队旭儭?[4] （P162）

五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赌竟稀?[4] （P28）

六言：我姑酌彼金罍。——《卷耳》 [4] （P3）

七言：尚之以瓊?cè)A乎而。——《著》 [4] （P40）

再舉聊齋俚曲數(shù)篇，以相證印。

[耍孩兒]：

亂紛紛，酒闌人散；

鬧嚷嚷，星流霧燦；

薰騰騰，異香一片；

白茫茫，祥云數(shù)段。 [5] （P47）

[耍孩兒]：

在陽間無正人，

到陰間無正神，

滿懷冤屈無人問。

詩詞歌賦般般好，

書畫琴棋件件精，

文章要比歐蘇勝。 [5] （P46）

[倒扳槳]：

臧姑臟極遇贓官，更比臧姑臟一番。

臧姑雖臟臟不過，那贓官只要倆臟錢。

叫皇天，臧姑僅具臟一盤；

臟一盤，早早完，受了臟刑誰可憐？ [5] （P47）

由此比證而知，聊齋俚曲其韻格、形式及體制諸方面之情理，所由以含缊而釋馨廣傳者，乃《詩經(jīng)》浸潤之基源，泌之洋洋，涌之浹洽。

二

愚竊以為，蒲松齡先生于聊齋俚曲所精煉之“文白”（即文言與白話）乃至俚語者，為紹述古風志趣以開辟新境之妙文，其融文白雅俗為一體，非現(xiàn)代漢語區(qū)別白話俗語與文言雅句為二界。今當略舉數(shù)言，以諷詠品味其情致。

[陜西調(diào)]：

好個艷陽天，好個艷陽天：桃紅似火柳如煙。

早向畫梁間，對對舞春燕。

女兒淚漣漣，女兒淚漣漣，奴今十八正妙年。

空對好光陰，誰與奴作伴？ [5] （P46）

此唱詞若以“現(xiàn)代漢語”之白話言之，則為：

火紅的太陽照耀天氣真好啊，火紅的太陽照耀天氣真好啊。桃花紅得像火一樣，柳樹的枝條像煙在飄蕩。早晨面對那有畫的房梁旁邊的燕窩，春天的燕子成雙結(jié)對地在飛舞。女兒的雙眼淚水漣漣，女兒的雙眼淚水漣漣，我正當十八歲的美好年齡，空對著這大好的時光，誰來和我作伴呢？

由此可知，聊齋俚曲所宣敷之白話唱詞者，乃簡約含蓄，質(zhì)樸近人，格制謹嚴，行文規(guī)整，為承繼文言之風概以勢新之標范。

復就聊齋俚曲所具雅俗共賞之儀貌者，可于蒲松齡先生以彰弘敬德行善之精神信仰而編述之故事中，領(lǐng)會其用心機運。其內(nèi)容揭露黑暗，抨擊丑惡，申張正義，崇尚倫理，頌揚仁義，篤守孝悌，奉行忠信，實乃雅俗同尚之理則。今當擇舉數(shù)段以略觀其志趣所向。

《寒森曲》中商禮大罵閻王：

官既高福也長，只該求姓名香，如今全把良心喪。

四季搜求州縣禮，自己又受枉法贓，小官盡描你的樣，

斧打鑿鑿又入木，遂叫那百姓遭殃。 [5] （P41）

《俊夜叉》中張三姐對賭徒丈夫說教：

你看我到如今，襖沒袖鞋沒底，

飽飯可曾吃一頓？拾了繩子扎著腿，

上下一堆破鋪襯，你扎裹的老婆好不?。?[5] （P41）

俺一日吃了一碗菜汁子，拾了一把爛辣子，

著咱家里小妮子，借把鹽來炒虱子，

章丘的話頭好日子。 [5] （P32）

《增補幸云曲》：

圖財就把天理傷，老天只在頭直上。 [5] （P32）

以上諸段所敷之言者，如“良心喪（盡）”、“描你的樣”、“斧打鑿鑿”、“襖沒袖鞋沒底，拾了（根）繩子扎著腿”、“破鋪襯”、“扎裹”、“小妮子”、“炒虱子”、“話頭”、“頭直上”，即淄川地區(qū)方言，乃俗語、俚語之白話，其為民眾所熟悉且喜聞樂見，可謂入俗。然其入俗亦無失藝術(shù)鑒賞之準度，反而極大增強其藝術(shù)之感染力，此良為蒲松齡先生寓崇高道德之精神于百姓親熟之俚語白話中，所奏之實效，亦為其得《詩經(jīng)》采集民風以體察國情之真?zhèn)鳎故乐S詠于子孫后代。

三

蒲松齡先生傾其一生之心血以盡命于文學事業(yè)，所著之《聊齋志異》頗負盛名，聲振中外。而其編創(chuàng)之聊齋俚曲，融詩文歌樂為一，配雅俗文白適宜，平喜怒哀樂允當，達人生意義誠樸，亦為唱敘作品之經(jīng)典，流傳數(shù)百載而常青不衰。愚竊以為，聊齋俚曲之所以具此卓越楷度者，乃其契合于“樂”之深蘊者故。

吾祖先圣孔子立《樂》為經(jīng)，教人于流行不息之命運中，省悟人生真樂者，乃勤勉健進，修身達仁，禮通天下之泰和?！稑酚洝吩疲骸皹罚瑯菲渌陨?。[2] （P214）此“其”字，指代吾人也。吾人所自生者，即道是也。此言直指吾人以反己識得其所由生者，乃其與天地萬物一體之常道，而和樂不已，故歌之于聲，唱之于音。愚竊以為，蒲松齡先生以曲敘文，資聲達意，歌唱心境，載數(shù)段段聊齋故事油然生動而流入鄉(xiāng)閭百姓之家，感同合化，響應如故，不絕于口，亦為其敬心親體人生境域而了樂于衷，條舒自如而不容已止之必然。

《樂記》云：“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2] （P213）蒲松齡先生以其道得樂和之君子仁心，盛頌公弘正、孝親悌長、廉奉為民、倫理統(tǒng)序諸神話傳奇，縝編巧疊于起伏交錯、相銜互索之旋蕩曲調(diào)中，啟人心扉，深臨其境，同領(lǐng)余音未絕而情不自勝之真切意懷。

陳玉琛先生言：“我們說俚曲中大部分篇目、章回是使用同一宮調(diào)演唱的，但也不否認有不同的情況，如《蓬萊宴》則也可以說是使用不同宮調(diào)來演唱的?！?[5] （P94）由此可知，聊齋俚曲之大多數(shù)篇目采用同宮調(diào)式以歌詠，其少數(shù)者亦為不同宮調(diào)之相轉(zhuǎn)互換以合詠一事?！稑酚洝吩疲骸皩m為君?！?[2] （P204）愚竊以為，無論采同宮調(diào)抑或諸宮調(diào)以歌諷唱敘，蒲松齡先生皆奉守君子公止之節(jié)符，而使命正行，稱平衡過，唱活其膺所鐘之懲惡揚善、廉義禮智、惠施濟窮諸神話故事于宮調(diào)音響，沁人心脾，所至共鳴。

五音之宮（“宮為君”）者，藏原公允，來而不見其端，往而無獲其鄉(xiāng)，終始趣誠，坦著深湛，其乃人心動之所使者是也，亦即人心服慈宮所厚命重托，而感溫懷惠，奉善敬忠，施義盡孝，其動則無不以公懷而秉仁正行，周運其向，偕織同心，克明其誠，合章正氣以酬殿公君之慈宮。如是，則慈宮安窈而藏原無際，公君仁約中衡以鼓使人心動而處正，漸樹其標以振引眾庶齊尚仁德，從而巋舉公君無私之圣情乃至萬世被福。斯“宮亂則荒，其君驕?！?[2] （P205）之禍患，庶可防其于未然。而聊齋俚曲所以婉轉(zhuǎn)宮調(diào)以敘情唱志、義奏理舉者，乃蒲松齡先生心宮清正，懷府謹嚴，命行向公，以旌幟穆觀于民間巷道而氣振精拔，同亨君子持重鎮(zhèn)宮以頌公之和樂。

參考文獻：

[1]宋元人.四書五經(jīng)·論語章句集注（上冊）[M].北京：中國書店，1985.

[2]宋元人.四書五經(jīng)·禮記集說（中冊）[M].北京：中國書店，1985.

[3]宋元人.四書五經(jīng)·詩經(jīng)集傳·詩經(jīng)傳序（中冊）[M].北京：中國書店，1985.

[4]宋元人.四書五經(jīng)·詩經(jīng)集傳（中冊）[M].北京：中國書店，1985.

[5]陳玉琛.聊齋俚曲[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