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梁歸智

宋江：“忠義變奏”
——《水滸傳》的雙主角和雙主題（上）

遼寧 梁歸智

《水滸傳》的雙主角？是哪兩位好漢？宋江是主角毋庸置疑，另外一個呢？是武松？魯智深？林沖？我答曰皆非也，另一個與宋江并駕齊驅(qū)的主角是燕青。

因為宋江和燕青分別體現(xiàn)著《水滸傳》的兩大主題：忠義變奏和浪子風(fēng)流，也就是“儒道互補”的一種江湖版本。此文先論述宋江之“忠義變奏”。

論述宋江的文章多了去了，或褒贊為農(nóng)民起義的杰出領(lǐng)袖，或貶斥為“群賊之魁”“投降派和“叛徒”?！胺磩游娜恕苯鹗@和革命領(lǐng)袖毛澤東都從不同的角度對其大張撻伐。

其實，從《水滸傳》作者的本意看，宋江無疑是“忠義”的化身，較早的《水滸傳》版本都冠以“忠義”二字，如《京本忠義傳》，如天都外臣（汪道昆）撰序的《忠義水滸傳》，如前面有署名李卓吾（李贄）序言的《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這“忠義”二字，主要就體現(xiàn)在宋江身上，他是“孝義黑三郎”，是“及時雨”，是“呼保義”，是后來梁山一百單八將三十六天罡之首的“天魁星”。

宋江一出場，就“擔(dān)著血海也似干系”向智取生辰綱的晁蓋通風(fēng)報信，充分體現(xiàn)了江湖道德的“義氣千秋”。但另一方面，當(dāng)晁蓋等人占據(jù)了梁山泊，與追剿的官軍大打出手并擒獲了團練使黃安后，宋江的心理活動卻是：“晁蓋等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dāng)，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卻饒不得?！闭f明宋江恪守根本上“忠”于皇帝和朝廷的立場底線。

因此，當(dāng)他因不得已殺了閻婆惜，失去押司官身，后來又因誤救劉知寨的夫人，而風(fēng)云際會集合了九個江湖好漢將上梁山入伙時，卻被父親一封家書騙回，并心甘情愿接受了政府的判刑流放。宋江因有“義氣”，名滿江湖，流放途中被劫救上了梁山，而他堅決不肯入伙，說“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之人”，堅持去江州服刑。直到江州醉后誤題反詩，被黃文炳咬住不放，押赴刑場處斬，再度被梁山劫法場所救，才無奈上山避難。而他一旦掌握了梁山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就為造反的弟兄們設(shè)計了爭取朝廷招安的“前途”和“出路”，力爭重新回歸“體制內(nèi)”，回歸“忠義”——“義”要接受“忠”的制衡。晁蓋死后，宋江把“聚義廳”改成“忠義堂”，雖然都有一個“義”字，但卻改變了政治路線。毛澤東站在“造反有理”的階級斗爭立場上，說：“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笨芍^一針見血，但也就從另一個角度反證了《水滸傳》的根本主旨和宋江的形象內(nèi)涵就是“忠義”。

宋江帶領(lǐng)梁山眾兄弟接受了朝廷招安，然后為國家抵御外侮而征遼，再為國家平定內(nèi)亂而討方臘，雖然最后眾兄弟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風(fēng)流云散，但這是“忠義”本身的悖論，作為宋江本人，他的確堅定地實踐了自己認(rèn)同的價值理念。即使后來被奸臣毒死，也并未“悔不當(dāng)初”，甚至在死前毒死了可能破壞“忠義”價值的李逵。應(yīng)該說，他的結(jié)局，就是踐行“忠義”而無怨無悔。死后成神，享受人間煙火，是對他最高的褒揚，“生當(dāng)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能以“忠良”而留名青史，就是終極的價值訴求和歸宿。注意，最后的定位用“忠良”取代了“忠義”，更凸顯了“良民”的純潔性。

宋江是代表“忠義”價值觀的文學(xué)形象，原著肯定的第一主角，這毫無疑義。后世對宋江的爭論，其實是對“忠義”意識形態(tài)本身產(chǎn)生了顛覆性思考的結(jié)果。只要認(rèn)同“忠義”，就必然肯定宋江。金圣嘆“歪批”宋江，其實扭曲了“忠義”本身。原著寫宋江出場，濃墨重彩，鄭重其事，超過了其他好漢出場的規(guī)模，姓、名、表字、排行、祖居何處、身材特征，一應(yīng)俱全，再加一贊一詞，與梁山前任一把手晁蓋出場相比，輕重更一目了然。特別是在“仗義疏財”后又突出“孝義”二字，就有了“思想路線”的定位，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門，“孝義”也就是“忠義”。

“贊”乃從何濤眼中“看那人時，怎生模樣，但見”：

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yǎng)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志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

在說完“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后，又“有一首《臨江仙》贊宋江好處”：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yīng)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杰宋公明。

及時雨，呼保義，孝義黑三郎，又字“公明”，而且姓大宋王朝的“宋”，更有“生活原型”，《宋史》與《大宋宣和遺事》等正史野史，斑斑史跡分明。可見，無論后世或褒或貶或贊或批，宋江全書第一主角的地位無可撼動。

上面的邏輯理路，簡單明了。要著重提出的，是一些描寫宋江“忠義”的獨特筆法，乃從未被研究者發(fā)現(xiàn)的藝術(shù)奧秘。

且看前面提到過的黃安，是晁蓋等人與朝廷對壘作武裝斗爭擒獲上梁山的第一個朝廷命官。這個情節(jié)其實深有意味，不僅標(biāo)志著晁蓋等人與朝廷公然對抗而“造反”的開始，而且影射、“伏線”著宋江其人的未來演變。

黃安是第二十回被擒獲上梁山的，而這一回的回目是：“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前半句是晁蓋正式嘯聚造反，后半句則轉(zhuǎn)向宋江，擒獲了黃安的晁蓋知恩圖報，派遣劉唐去鄆城縣答謝宋江和朱仝，由此而接上宋江殺惜的情節(jié)。也就是說，宋江從體制內(nèi)的縣衙門押司變成體制外逃亡的罪犯，追根究底，就是晁蓋造成的。而其中深隱的一個藝術(shù)象征，則是被擒獲的黃安。

此話怎講？

請看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無為軍”后的一段描寫：

宋江又題（提）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dāng)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shù)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如今在那（哪）里？”晁蓋道：“那廝住不彀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彼谓祰@不已。

這是宋江自己終于從甘于服流刑而不背朝廷、不違“忠義”，而演變?yōu)橐补_與朝廷武裝對抗，“智取無為軍”，活捉并割剮了朝廷命官通判黃文炳之后發(fā)生的一幕。妙就妙在黃安和黃文炳都姓黃。兩個姓黃的朝廷命官，前者因晁蓋，后者因宋江，都命喪黃泉，標(biāo)志著宋江從“忠義”到“聚義”的變遷。

但妙不止此。宋江之所以被黃文炳告發(fā)，是因為他在江州流放時，偶然在潯陽樓醉后抒發(fā)憤懣之氣，在酒樓粉壁上題寫了一闋詞和一首詩，而那被認(rèn)為“反跡昭彰”的詩句是：“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為什么是唐末的黃巢而不是秦末的陳涉（陳勝）或漢末的張角或其他造反起義的領(lǐng)袖？《水滸傳》的作者顯然有用意，就是為了與黃安和黃文炳互相照應(yīng)！一個“黃”字而前勾后連。

尤妙者，第四十回宋江和戴宗系獄后，又寫了兩個姓黃的。一個是當(dāng)案的黃孔目，他因為與戴宗要好，就找借口延宕行刑日期，使得梁山好漢有了趕赴江州劫法場的時間。另一個是黃文炳的哥哥黃文燁。黃文炳號稱“黃蜂刺”，“心里只要害人，慣行歹事”；而黃文燁卻號稱“黃面佛”，“只是行善事”。最后宋江吩咐梁山眾兄弟：“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為軍百姓無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不仁?！?/p>

顯然，黃孔目與黃文燁，都為影射宋江而設(shè)，即宋江造反是“黃蜂刺”所逼迫，他的本色本性，卻是“仁德”“只是行善事”的“黃面佛”，他是一個終究不失“忠義”的黃巢！因此，到了第四十二回，就是“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了，宋江接受了九天玄女的“天命”，他上梁山就是要讓“聚義”轉(zhuǎn)型為“忠義”的?！斑€道村”者，就是返還“天道”，那自然是以仁德忠義為要旨。

黃安在晁蓋手里病死了，“安”者，天下平安太平也，但宋江將要上山頂替晁蓋，“安”將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重新實現(xiàn)，那就是接受朝廷“招安”。至此，我們才恍然大悟“黃安”其人其名的深微寓意了。

但隱喻并未到此結(jié)束，還有一個更曲折深藏的姓黃的人物暗示著玄機。誰？就是梁山一百單八將中唯一的黃姓人：鎮(zhèn)三山黃信。

黃信本是青州兵馬都監(jiān)，朝廷的中級武官，級別不亞于魯智深、楊志、索超等人擔(dān)任過的職務(wù)，在第三十四回押解宋江和花榮時遭清風(fēng)山三雄所劫，逃回清風(fēng)寨后又很快被秦明說反，一起上了梁山。按他的資歷本領(lǐng)，本來應(yīng)入天罡系列，但到第七十一回石碣天書排座次時，卻屈入地煞，雖然是地煞星的第二把交椅，僅次于神機軍師朱武。

黃信的綽號“鎮(zhèn)三山”就暗藏玄機，第三十三回介紹說：“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清風(fēng)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夸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zhèn)三山?！焙髞砬屣L(fēng)山、二龍山和桃花山的強人全部匯入梁山大伙。清風(fēng)山的燕順、王英和鄭天壽，桃花山的李忠和周通，在地煞中數(shù)中，本領(lǐng)和地位都不如黃信，但二龍山的魯智深、楊志和武松，卻是天罡星里最著名的英雄?！端疂G傳》作者給黃信以“鎮(zhèn)三山”的綽號，并且載入石碣天書，實大有深意。

深意何在？原來黃信其實是宋江在地煞星系列里的化身！神機軍師朱武則相當(dāng)于吳用和公孫勝兩位軍師的合體——朱武最后的結(jié)局是追隨公孫勝修道去了，他的別號“神機軍師”與吳用為“天機星重一個“機”字。地魁星朱武和地煞星黃信領(lǐng)銜后七十二位頭領(lǐng)，極其微妙。天魁星宋江，天罡星盧俊義，對應(yīng)的是地煞星黃信；天機星吳用，天閑星公孫勝，對應(yīng)的是地魁星朱武。地煞系列第三名是地勇星孫立，正對應(yīng)天罡系列第五名天勇星關(guān)勝。把朱武和黃信的名次作一下顛倒，正是作文之奧妙。黃信之所以姓黃名信，又綽號“鎮(zhèn)三山”，寓意就妙在其中了他隱喻宋江和盧俊義，當(dāng)然可以“鎮(zhèn)三山”——魯智深、武松和楊志等天罡數(shù)中的將領(lǐng)自然也能被他所“鎮(zhèn)”了。

黃信還假死過一次。第六十四回，關(guān)勝作為朝廷一方征討梁山，梁山派遣呼延灼假意反水歸順關(guān)勝兩軍對陣，“宋江便令鎮(zhèn)三山黃信出馬，直奔呼延灼兩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黃信打死馬下”。金圣嘆在這一段后面批曰：“不說真假，竟敘打死，則非黃信可知?！?/p>

這個情節(jié)，只有聯(lián)系黃巢、黃孔目、黃文炳、黃面佛、黃安、黃信都和隱喻宋江有關(guān)，才能深得文心之妙諦。假黃信被打死，真黃信則成就了功名事業(yè)，第一百回的最后結(jié)局，“黃信仍任青州”，他又官復(fù)原職而且平安終老，這其實也是對宋江被毒死結(jié)局的一種鏡花水月的彌補。無論死后成神或者活著做官，宋江和黃信，都是“忠義”的價值體現(xiàn)者。做官的黃信和修道的朱武，都善始善終，乃“不須出處求真跡”，是成功的“儒道互補”。地煞系列的兩個領(lǐng)銜者，曲折地暗示了天罡系列未能達(dá)成的理想。古人講究“出處”之道，即或入世求仕或出世隱居。

“忠義”存在悖論，篤定忠義價值觀，要付出血的代價，要犧牲江湖弟兄們的生命“為王前驅(qū)”，但捐軀報國體現(xiàn)了忠義，是信仰，是正果，是正能量，是必須予以肯定的主旋律。這就是《水滸傳》作者要表達(dá)的本意，也是宋江作為小說第一主角的真實內(nèi)涵。宋江是一個始終心懷忠義終于回頭是岸的黃巢！他的忠義是可信賴的——“黃信”。

“儒道互補”，宋江是儒家忠義價值觀念的藝術(shù)化身，但還有道家功成身退的價值理想，那又是通過誰來作藝術(shù)演義呢？且看下篇分解。

2014年1月6 日

作 者： 梁歸智，中國當(dāng)代紅學(xué)家，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