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樺
一
東北松嫩大平原,無遮無攔的遼闊,一望無際。
眼前這處叫北山口的地方,就處在松嫩大平原的腹地,所謂的山,還不如說是高矮不等的丘陵,或者土山包都成,從平坦的土地上,突兀出來。海拔最高處不過300米,北山的中間是一片緩坡的谷地,三面凸起。另外一處山口朝北,通往平原,也是通往外界唯一的路。這是一個自固封閉的世界,外面的世界與他們無關(guān)。
當(dāng)?shù)厝斯苓@個地方叫北山口,名字是根據(jù)地形和方位而來。土山上,長滿各種樹木,草木蔥蘢,尤以白樺樹居多。遠遠望去,密密麻麻的白樺樹挺拔地立在山頂,因它的樹干呈白色,且長得直而高。所以,白樺樹總是給人很詩意的感覺。樹林里也夾雜著松樹、楊樹和其他樹木,若是到了秋天,黃的、紅的、綠的葉子夾雜其中,層林盡染,像是一幅筆墨濃郁的水彩畫,掛在遠處的天空下。
谷地空曠,開闊。幾條小溪從山頂?shù)哪骋惶帥_下來,流到谷地中間,形成不太寬的河面。河水澄澈,干凈,人們叫它黃水河。兩岸長滿茂密的蒿草和樹木,夏天的時候,河邊上有牛、馬、羊、鴨、鵝等動物,吃草的吃草,戲水的戲水。一副怡然自得的人間歡樂景象。屯子里多情的男女也愛去河邊的某個蒿草茂密的地方,在那里無人打攪他們,他們可以盡情的表達情愛。河的北面,幾百戶的屋舍錯落有致的散落在那里,都是泥土砌的平房。條件好的人家重新蓋了嶄新的磚房,大開間的推拉窗,非常明亮,顯示著主人的富有。
沒有人知道黃水河最終在哪里結(jié)束孤獨的行程,流經(jīng)的下游是什么。偶爾有年輕的婦人在河邊洗衣,若是河對岸也有人洗衣,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搭話,不認識的搭了話也就認識了,認識的搭話了,借此聊一些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無非北山口這幾百多戶人家?guī)浊Э谌说氖澜缯l家的女人要生產(chǎn)了,誰家的女兒才18歲就要嫁了,誰又離開北山口,去外面打工了,帶走了家里年輕的妻子和孩子。或者,誰家的男人看中了哪個男人的小媳婦,在偷情時沒有做好掩護工作,正在激情時刻,被回家的男主人發(fā)現(xiàn),一陣痛打,又要拿錢私了。有的也不要錢,你睡了我媳婦,把你媳婦也借我睡幾天……
盡管村子里每天都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但這里從來沒有情殺,他殺。東北民間有一句諺語說得好:沒有破鞋不成屯子。就是說,男女間不發(fā)生這事形成不了原始的村落。沒有村落的形成哪有城市的形成?道出了兩性間永恒的秘密。
北山口的人家沒有隱私。有時夫妻間做事門也不關(guān),弄出的響聲會讓鄰居聽到,鄰家的女人只是笑笑而己。因為在北山口人看來,夫妻間的事與家里養(yǎng)的豬馬牛羊發(fā)情時沒什么區(qū)別,這些家畜發(fā)情時做事從來不會在它的主人面前遮遮掩掩。有時甚至比人還瘋狂呢,北山口人習(xí)慣了,在他們看來,這是人類生命延續(xù)的根本,沒什么可笑的。
北山口不是中國行政版圖上的一個名正言順的屯子,而是一群從各地逃避計劃生育非法聚集起來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發(fā)展壯大。這個問題也有人反映到當(dāng)?shù)卣?,但因為人多,又是歷史形成的問題,一時間政府也無法解決,尤其是戶口問題,所以,北山口人過的是自然的日子,自生自滅。以農(nóng)耕為生活的他們,沒有政府管,想生幾個孩子就生幾個,不關(guān)別人的事,也就是說,這里的人沒有合法身份,是一群“黑人”。幾十年以前,國家剛開始實行計劃生育時,一個叫劉根民的年輕男人,因為前三胎老婆只生閨女不生兒。在鄉(xiāng)下,沒有兒子是抬不起頭的事,是要被人罵作絕戶頭的,劉根民因為想要個兒子,家里已經(jīng)被罰得一無所有。一個漫天大雪的深夜,劉根民趕著馬車,馬車上拉著他已經(jīng)身懷六甲的老婆和三個年幼的女兒,拉著來年開春種地時用的種子,他來到了北山口。當(dāng)時,這里沒有一戶人家,有的只是大片的林地和緩坡谷地的開闊,他一眼相中這里,土地肥沃,種上種子就會收獲糧食。他年輕,有的是力氣,先是自己蓋了簡易棚子,來年開春時,他毀林開荒,把帶來的種子撒進地里,秋天時果然大獲豐收。他把收獲的糧食拉到山外,賣了錢,買了生活所需要的物品,老婆也給他生下了兒子。轉(zhuǎn)年,他蓋好了三間房。一家人終于有了容身之處,每天跟腚去他家要錢的村長再也找不到他,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老婆香香再也不用因為懷孕而東藏西躲,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身體還成,生不生都是她自己的事。后來,她又給劉根民生了三個兒子,這一年,香香28歲,6個孩子的母親。家里糧食充足,劉根民和他老婆養(yǎng)了雞鴨豬狗,有糧吃,有肉吃,一家人終于過上了天堂一樣的日子??墒?,時間久了劉根民也發(fā)現(xiàn),這樣的日子幸福是幸福,但只有自己家在這里,平時除了老婆就是孩子,沒有說話的人,非常寂寞。他只好再次走出山里,不久,他帶回了三戶跟他一樣超生的人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北山口漸漸形成了今天這樣如此龐大的屯子。人從四面八方擁來,拖家?guī)Э?,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因超生而罰得傾家蕩產(chǎn)的人。北山口再也無法寂寞了,大街上、樹下聊天的女人多是大肚子的女人。自然風(fēng)光優(yōu)美的北山口是男人女人的樂園,大街上到處都是四處亂跑的孩子,這里是真正的人畜興旺。
劉根民自然是屯長。
誰家解決不了的大事小情都要去找他來出面,他是北山口說一不二的男人。做為這里的創(chuàng)立者,自然有長者的威嚴(yán)。隨著人口的增多,北山口的林地被大面積砍掉,開荒種地。沒過多久,能占的地都被人占去了。劉根民就辦起了窯場,滿足很多家蓋房的需要,用不了的還可以拉到山外去賣。他又用掙下的錢開了商店和藥店,這樣的話,北山口人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在這里滿足。除了這些,他還組織有文化的人開辦了學(xué)校,教孩子們識字,讀書,一切費用全免。所謂的老師,是屯民,有的初中文化,最高學(xué)位是高中,也就是校長阿春。初中文化的教小學(xué)、初中,高中畢業(yè)的就教難一些的課本,總之,盡最大可能去教會孩子們一些知識,后來,還去外面聘過來幾個高中老師。但因沒有戶口而無法參加高考,讀了高中的孩子們不愿意待在北山口,進城去打工了。但多數(shù)人依然心安理得的生活在北山口,不愿意去外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北山口的人并不關(guān)注。多少年來,他們習(xí)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屯子里的人都不會燒窯,窯匠是江西人,自己找上門來的,正好,劉根民正為誰能燒窯發(fā)愁呢。上門自薦的人姓程,叫程強,屯子里的人不喊他程強,而喊他程師傅。
磚廠是北山口唯一的工業(yè)。
屯子里的男人春夏秋三季在地里忙著莊稼。磚廠也需要人手,家里地少的就去磚廠做工,掙些零花錢。但屯子里的人家還是指望著種地吃飯,養(yǎng)活一家人。女人在家養(yǎng)孩子,侍弄雞鴨豬狗,僅這些就夠她們忙的了。一大早,太陽還沒出來,雞鳴聲遠遠的響起。黑了一夜的天漸漸的發(fā)白,等雞打鳴打累了,太陽也出來了,睡了一夜養(yǎng)足了精神的男人吃了早飯,就會扛著農(nóng)具下地干農(nóng)活去。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大街上有了人影,那是背著糞筐拾糞的人。每天天不亮,王老倔就背著糞筐在北山口的每一個角落借著蒼白的月影,仔細尋找牲口排下的糞便。拾滿了筐后再背到家里的儲糞坑里,上面蓋上土,加上家里的生活垃圾,一起倒進去,沒過多久就會漚出很好的農(nóng)家肥,然后,等到來年開春拉到地里,撒開,種下的莊稼才會長勢喜人,收獲時籽粒飽滿。
這是王老倔二十年養(yǎng)成的生活習(xí)慣。天微明,起來,拾完兩筐糞,天也就大亮了,也不耽誤他吃早飯下地干活。遠遠地他看見自家的泥土房屋頂升起的炊煙時,就知道老婆大鳳已經(jīng)在生火做飯了。灶臺前弄得烏煙瘴氣,灶火倒煙,柴火燒起來了,煙卻不往煙道里走,大鳳撅著腚臉對著灶火坑猛吹一通,煙才從煙道里頂過去。她的臉上沾滿灰。此時,她的大女兒小青正在河對岸,一片草地上打豬草,她的褲子掛了露珠,貼在腿上,水珠順著褲管往下滴,她全然不知。她的臉色和她的心情一樣粉嫩,才18歲身體已經(jīng)發(fā)育得非常撩人了。家里養(yǎng)了幾頭母豬,下了幾窩崽,正是需要大量飼料的時候,大鳳會把豬草煮熟了,攙在糧食里,一起給母豬喂下,既營養(yǎng)還能省糧食。所以,小青每天早晨都要去河邊割一些豬愛吃的灰菜葉什么的。母親忙不過來,她就要幫母親做這些家務(wù),有時也去自家田里,幫父親做田里的活,總之,她是家里除她爹以外的主勞力。還有,母親大鳳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做活不方便,所以,小青一天下來少有閑著的時候,家里總是有需要她出力的活。屯子?xùn)|邊的狗毛有時也會跑過來幫她干,干活時兩個人很少說話。狗毛媽與小青媽是干姐妹,平時兩家誰做了好吃的都不忘送對方家里。狗毛媽做了好吃的當(dāng)然是狗毛來送,大鳳做了好吃的是小青去送。一來二去,有人借此傳言,狗毛和小青在一起那個了。大鳳也覺得狗毛不錯,把女兒托付給他是個不錯的選擇。女人懷孕的時候,不能提親,所以,大鳳才沒急著提起。但她心里一直想著這件事,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滿月以后,就準(zhǔn)備和狗毛他媽說起提親的事。
炊煙緩緩地飄在早晨的山谷里,絲絲縷縷,永遠像婦人們手中的針線一樣綿長,沒有盡頭。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一茬茬人老去,又有一茬人像種下的莊稼一樣長出來。死了就死了,長大就長大了,婚喪嫁娶,或悲或喜,或怨或恨,都如炊煙一樣消失了。沒什么大驚小怪,這就是北山口人的生活。王老倔把拾來的糞倒進糞坑后,轉(zhuǎn)身進了屋里。大鳳正拎著豬食往外走,她的肚子已經(jīng)挺得老高了。自從有了小青以后,夜晚無論怎么賣力,大鳳的肚子在懷過三胎女兒后就是不見大。這回好了,小青18歲這年,大鳳閑了十幾年的肚子終于鼓了起來,王老倔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喜著呢,別人給他算了,是個兒子。他終于有兒子啦,再也不敢有人罵他絕戶頭了。自從大鳳懷孕以后,王老倔對她比以前好了很多。九個月了,前襟的第二個扣子已經(jīng)撐開了。別的女人看她肚子這樣大,就跟她咧大膘(東北方言:開玩笑的意思)咧完了就在一起嘎嘎的笑。
一個女人摸摸大鳳的肚皮,快了吧。
大鳳自己也滿足的摸摸肚皮,嗯,快了,就在這個月。
啥時再揣一個?另外一個女人說。
爛嘴的,看看你自個吧。大鳳幸福地笑罵著。
肚子大,行動不便,但大鳳依舊早早起來操持家務(wù),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日子就在她的大腹便便中往前艱難的挪動著。王老倔沒有注意到大鳳早晨拎豬食桶跟往常有什么兩樣,鄉(xiāng)下女人懷了孩子,沒什么了不起。既不會給她買水果,也不會給她做點想吃的飯菜,哪家女人都沒有因為肚子大了而停止勞動。大鳳也習(xí)慣了這樣的勞作,飯桌上,正擺著黃澄澄的玉米餅子,王老倔扔了糞筐直奔飯桌。別看他平時一腳踹不出個屁,脾氣倔,回到家里就是急性子,進屋就得吃飯。如果哪天回來,大鳳因串門子做飯晚了,他就會揪了大鳳的頭往死里打,把頭往墻上撞,直到大鳳求他別打了,他才住手。打那以后,大鳳再也不敢誤了王老倔的飯點。
王老倔坐在炕桌前咬了一口玉米餅子,大鳳就是在這時倒在豬圈旁邊的,豬食灑在了地下。一群母雞嘰嘰咕咕的奔過來,在地上不停地啄著。大鳳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白紙,額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褲角邊有一攤刺眼的血水流出來。王老倔是準(zhǔn)備下地干活時看到大鳳倒在豬圈旁邊的,褲角邊流出的血水使他明白了一切,他扔下鋤頭,把大鳳抱往屋里,放在平展的揭去了席子的土炕上。
大鳳褪去了褲子的下身立刻沾滿了灰塵,血滲過炕面的土灰,往別處淌去。
羊水早就破了,一只嫩白的小腳丫探頭探腦的伸出來。王老倔輕輕摸摸那個小腳丫,溫?zé)岬臍庀⒘⒖掏ㄟ^他粗糙的手指傳遍全身,他渾身一顫抖,輕輕轉(zhuǎn)動那只小腳丫,大鳳撕心裂肺的呼喊,撕破了屯子寂靜的早晨。
她一聲聲的慘叫,讓王老倔慌了神,他可從未見過女人這樣生產(chǎn)。以前生產(chǎn)都不吭不叫,很快就能把孩子生下來,那些年,上面看得緊,生一個丫頭片子,下一個又是,家里被罰得一無所有,索性就把孩子送給了山外的親戚朋友,送走了兩個丫頭片子,他只留下了大閨女小青。這些年從來沒有停止過折騰,好不容易懷上了,又生不出來。王老倔見大鳳挺不住了,就跑出去叫老牛婆(東北方言,指接生孩子的女人)。屯子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牛大仙給接生,她沒有專門學(xué)過醫(yī)術(shù),但每次都能讓孩子順利生出來,做接生婆牛大仙是跟她媽學(xué)的,算是祖?zhèn)鳌,F(xiàn)在她媽年齡大了,眼花耳聾,手腳不靈便,牛大仙跟去幾次,就算受了培訓(xùn),正式上崗。哪家女人生孩子,不管你是否叫她去,牛大仙前腳聽到了,后腳就會跑你家,盤腿往你家炕上一坐,數(shù)落男人或婆婆的不是。生孩子不找她萬一出了事怎么辦?為省那百八十塊錢讓女人冒著生死危險,沒見過你們這樣摳門的!生孩子是喜事,誰家也不愿意聽牛大仙在這里瞎叨叨,就會扔給她幾十塊錢,把她打發(fā)走了,耳根也清凈了。牛大仙發(fā)現(xiàn),這個活是一個沒有競爭又收入極好的職業(yè),她打算好好做下去。所以,誰家生孩子不叫她,她非常生氣,一生氣就會說些難聽的話。女人生孩子這事,男人也的確幫不上什么忙,就把這個活計給她了。再說生孩子也圖個吉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難產(chǎn)死掉的,屯子里也不是沒有先例。王老倔氣喘吁吁跑到牛大仙家時,牛大仙正在炕上給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念咒。王老倔顧不得牛大仙念什么咒,進屋就說大鳳不行了,快去看看吧。牛大仙沒把王老倔的話太當(dāng)真,這事還能難倒她?就不緊不慢的對王老倔說,去可以,是要加錢的,少了100不去。
王老倔也不跟她討價還價,100就100。
牛大仙對求神看病的女人說先等一會兒,她去去就回來。女人不想讓牛大仙走,但牛大仙已經(jīng)下炕,穿上鞋往外走了。牛大仙跑到王老倔家時,大鳳正在屋里的土炕上打滾慘叫著,牛大仙看了一眼大鳳血肉模糊的身子,媽呀,這樣的場面她可沒見過,嚇得她魂飛魄散。只聽她媽呀一聲,差點兒一腚從炕上坐空,掉到地下。
王老倔就問,大鳳咋啦?
牛大仙說,不好啦。
王老倔的臉就慘白成了一張紙。
牛大仙說,這是側(cè)生,要出人命的!
王老倔結(jié)巴著問,那咋辦?
牛大仙也慌了,這種情況她遇到過,不過情況也不好,大人沒死,孩子死了。
王老倔就緊張地問,大鳳能生下來嗎?孩子會死嗎?
高度緊張的王老倔,大腦一片空白,牛大仙說啥是啥。他找來小青的二嬸阿春,又找來納鞋的繩子,拴在那只探出的腳丫上,使勁的往外拽。她拽一下,大鳳就慘叫一聲。身子在土炕上打著滾扭曲著。王老倔看著大鳳高一低一聲慘叫,蹲在墻邊大氣不吭,束手無措,她的慘叫聲讓他有種揪心的感覺,第一次感覺到大鳳的不容易和痛苦。阿春也慌了,對牛大仙說,這恐怕要出人命的。
牛大仙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失去了定心骨,忙問阿春,你說咋辦?
阿春一臉茫然地看著牛大仙。
咋辦?這種情況阿春是第一次遇到,她也不知道咋辦。時近中午,那只嫩白的小腳丫一直卡在大鳳的產(chǎn)道里不肯出來,一點進展也沒有。大鳳的慘叫聲漸漸弱了下去,身下的血流了一大攤,整個人都汪在血泊中。牛大仙慌了手腳,沖蹲在墻邊的王老倔叫,讓他套上馬車,去山外的衛(wèi)生院。王老倔把大鳳包上被子,抱上外面的馬車。牛大仙、阿春也相繼坐到了馬車上。鄉(xiāng)衛(wèi)生院離北山口有近百里路。王老倔把馬抽得四蹄蹬飛,馬車在土路上揚起一陣煙塵,不過,就算馬車再快,一小時又能跑多遠的路呢?何況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小青背著豬草回到家里時,不知道她娘已經(jīng)在半路的顛簸中奄奄一息了。她看著炕上未干的血跡,什么都明白了,順著馬車奔過的車轍印,瘋狂地朝遠處蒼茫的山外平原深處跑去。
一邊跑一喊,媽……
二
黃水河慢悠悠地向遠方流去,就像北山口人的日子一樣,波瀾不驚,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所有發(fā)生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天經(jīng)地義。樹葉掉光了,會重新長出新葉,樹干的年輪就會粗了一圈,生命自然厚重了幾許。同樣,人不經(jīng)歷死亡,也就永遠也不會有新生。
屯子里的炊煙每天會照常升起,過幾天就有女人生了孩子,也有人死去。
大鳳難產(chǎn)死于牛大仙的手里,很快傳遍屯子的每一個角落。有人指責(zé)牛大仙貪圖掙幾個錢,害了兩條命不說,王老倔好端端的家也毀了。也有的說這事怨不得牛大仙,大鳳的命就該這樣死。人這一輩子,死生有命,是福是禍躲不過。多數(shù)人還是對牛大仙有看法的,畢竟是一條人命,咋能在關(guān)健時候還跟王老倔講價錢呢,掙錢連良心也不要了嗎?不管是哪種說法,牛大仙覺得自己是抹了面子,丟了手藝。做了多年的接生婆,頭一回碰上這事,以后咋給人家接生呀?誰還相信她呀?想想大鳳的慘樣兒就頭皮發(fā)麻,坐立不安。晚上睡覺做惡夢,大鳳瞪著翻白的眼珠子,死死地揪住她的衣領(lǐng),要她賠命。牛大仙一身大汗醒來,嚇得再也睡不下去了。
大鳳死后,牛大仙大病一場。
病好后也不敢出門,害怕王老倔來找她算賬,更怕要她償命。牛大仙趁屯子人都睡著了的夜里,偷偷跑到路上給大鳳燒紙錢,一邊燒一邊要大鳳原諒自己。這事怪不得呀,人是掙不過命的。閻王爺想收你去,誰也沒辦法??傊?牛大仙燒紙的意思就是要大鳳不要怪自己,她的死不關(guān)自己的事。
大鳳出殯那天,牛大仙來了。哭得死去活來,震天動地。除了自己娘死時,牛大仙再也沒有這樣哭過。牛大仙哭得斷了氣一樣,誰都扶不起來。哭得屯子里的人也跟著眼窩子水汪汪的。牛大仙哭得正起勁時,王老倔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眼睛里布滿了猩紅的血絲,臉陰得跟褲檔樣,凈皺兒。朝著牛大仙的腚上就踢了一腳,一邊踢一邊不耐煩地說,嚎喪啥?她死了命短!然后,自己蹲到那兒,捂著臉,嗚嗚的哭開了。
牛大仙被王老倔一腳踢沒了哭聲,爬了起來。抹干了腮幫上的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蹲在地上嗚咽的王老倔。半刻,她走過去,咚地跪到了王老倔面前,大鳳走了以后,你家的縫縫補補,洗洗涮涮,你不嫌棄,就拿到我家吧,牛大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王老倔止住了嗚咽,看著跪在他前面的牛大仙,什么也沒說,站起來,轉(zhuǎn)身走了。
自從大鳳死后,王老倔再也沒去拾糞。
從早上到晚上,蹲到墻根處,不停地吸煙。抽得遠遠近近的人都能聞到嗆人的旱煙味。見了人也不言語一聲,春天種的苞米和大豆地里的草因為大鳳的死而瘋狂地生長著,比莊稼長得還快。莊稼因為荒草的欺壓,很難見到陽光,跟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差不多。他去過地里幾次,鋤頭鋤掉了莊稼,卻全然不知。他瘦了,眼眶深陷了下去,完全脫了相。他在沉默中想起了大鳳,想起了他打她時,她一聲不吭的樣子,想起她在炕上慘叫的樣子。從此以后,王老倔見到人就說兩句話,大鳳沒死,她睡了。說完,嘿嘿地傻笑著。有人說,王老倔瘋了,傻了。就把這事說給屯長劉根民,劉根民說,爹死娘嫁人,日子照樣過。
劉根民說得輕松。
那是因為他是屯長,從來就不缺女人。有些女人他不喜歡,但人家愿意給他睡,他也不好傷女人的心。有些是他真心喜歡,自然也會讓她睡。有些男人知道劉根民睡過自己老婆,但也是假裝沒那么一回事,都怕劉根民呢。屯子里多數(shù)男人都還是高看一眼劉根民的,他的確有本事。跟他睡過的女人也說劉根民是個好男人,他從來不強迫女人跟他睡,他對女人好,這種事也就成了兩廂情愿的事。劉根民去了一趟王老倔家,王老倔正蹲在墻根抽旱煙,見屯長來了,就說,大鳳沒死,她睡了。說完了傻笑,劉根民伸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屯長說,不活你就死,不死就好好活。
王老倔被打得一愣一愣的。
屯長說,看你的地都荒成啥樣了?莊稼死的死,蔫的蔫。
王老倔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扔了手里的煙,又摸摸火辣生疼的臉,繼續(xù)啞巴著。
屯長揪住王老倔的衣領(lǐng),吼道,誰活著還沒個坑沒個坎的?
王老倔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忽然嚎啕大哭。屯長看了看王老倔,心里一酸,起身走開。屯長沒回家,往屯子外走去。屯子外面,孤零零地矗立著一間破舊的土房子,看著時時有塌掉的危險。屋頂上的蒿草長得老高,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嗚的響聲,窗戶沒有玻璃,是用塑料紙擋上的。那是屯子里最窮的人家——趙瞎子家。趙瞎子的老婆嫌他又瞎又窮,幾年前與山外來屯子里收山貨的南方男人跑了,那時女兒滿娣才7歲,現(xiàn)在一恍兒滿娣都17歲了,發(fā)育得非常飽滿了。她和老爹趙瞎子相依為命。不管如何辛苦勞動,日子還是窮巴巴的,趙瞎子只能吃,不能干活。日子的重擔(dān)就落在滿娣身上,再怎么能干,她也只是一個女孩子,地里的活計都是屯子里的男人幫她干。當(dāng)然,幫她最多的是屯長劉根民,惹得老婆香香時不時跟屯長唾液橫飛的罵。開始屯長還能忍,香香罵得多了,屯長就不忍了,一個巴掌抽過去,香香的左臉就腫了,接著,右臉也來一巴掌,當(dāng)然,右臉也腫了。香香罵人的嘴還是沒啞。
香香說,你睡誰都行,就是不能睡滿娣!
屯長說,我想睡誰就睡誰!
香香說,你他媽的不是人!
屯長說,我是狗我愿意!
香香說,她太嫩了,我怕她賴上你,到山外告了你。
屯長說,那我就娶了她!
香香啞巴了。捂著生疼的臉,眼淚從眼眶里簌簌而下。屯長扔下香香走出了家門,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屯子外河邊的老榆樹下,抽悶煙。河邊有一幫女人在洗衣服,見屯長來了,擺手招呼他,他不想過去,女人們不想放過他。一是因為屯長的確是一個招女人喜歡的男人,二是屯子里的女人們一旦結(jié)了婚,對待男人,都是肆無忌彈。何況劉根民是她們的偶像,屯子里大事小情都來找他,每次劉根民都處理得讓人心服口服。平時難得見屯長,這下可好了,他老婆香香不在場,女人們的自家男人也不在場,大著膽子跟屯長開起了玩笑。
女人中有小青的二嬸,阿春。
屯長喜歡阿春是屯子里的人誰都知道的秘密。阿春是王老倔他二弟王開懷的女人,早些年,王開懷對自己的女人管得很嚴(yán),阿春長的漂亮,五十歲了,膚色還像小姑娘一樣的嫩,身子跟沒生養(yǎng)過一樣該苗條的地方苗條,該飽滿的地方飽滿。一笑,腮幫上就會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特別迷人。所以,阿春身邊總是圍著一幫不懷好意的男人。為此,阿春年輕時沒少挨她男人王開懷的打,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王開懷是個老實男人,他不敢教訓(xùn)對老婆不懷好意的男人,只敢打老婆。有一次,阿春實在挨不過他的打,在一個隆冬的黃昏,拿著鎬頭去刨河面的冰,她要鑿開上面厚厚的冰層,跳進去,一死了之。讓路過的屯長發(fā)現(xiàn)了,他把她從河里扯了出來,身上的衣服濕透了,在零下二十幾度的寒冷中,人很快就凍成了冰坨。眼見阿春快要奄奄一息了,屯長只好把她抱到辦公室,所謂的辦公室也就是幾間磚房,在屯子邊上。平時他來這里處理屯子里的事情,里面有火炕,家具,一應(yīng)俱全。有時晚了,屯長就住在這里。有人背地里給這個辦公室起名為“行宮”,事實上,也只是傳說,沒有人親眼看見屯長跟誰的老婆在這里共度良宵?;鹂粺岷?,屯長給阿春脫了衣,蓋上被子。過了二個時辰才把阿春緩過勁來,重新活過來的阿春對屯長又打又罵,為什么不讓自己去死?受夠了罪,她不想活了。
屯長不吭聲,直到阿春打累了,罵夠了,才明白是躺在屯長的被子里。
阿春忽地從炕上坐了起來,用手捂著前胸,怒目圓睜地看著屯長。
屯長抓著阿春的手一字一句的說,你死了我心疼!
阿春以前從來沒跟過屯長有過私下里接觸。他突然說出這話讓她一愣,屯長見阿春愣了,繼續(xù)說,他王開懷不識貨,他不心疼你,我心疼你。
阿春更愣了,要是這樣的話,男人不把她打死才怪!屯長看出阿春的心思,你放心,從今以后,他要是再敢打你,我是你兒子!
阿春愣過之后,終于說了一句話,為啥?
屯長說,不為啥,以后你是我的女人!我看他敢打你!
阿春不相信男人的話,她就是想死,活夠了,因為活著對她來說就是地獄。阿春說完掙扎著往屋外跑去,跳河是她想了很久的了結(jié)方法,沒有痛苦,一了百了。屯長從炕上追下來,死死的把阿春抱在懷里。阿春死命的往外掙扎,越掙扎,屯長抱得越緊。就算阿春再有力氣,她也是女人。屯長個子高大,身上的力氣多著呢。這些年,他老婆香香的肚子從來沒閑著,孩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來,就說明他壯得很。生養(yǎng)的孩子太多,香香青枝嫩葉的身子早就松成了面包狀,晚上躺在炕上,人一挨枕頭就睡得跟死豬樣兒,時間久了,屯長對她的身體難以激起半點興趣。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阿春的身子也沒有多少力氣了。
她終于被屯長抱到了炕上,阿春的臉又羞又紅。
屯長也意識到了什么,雙手離開了她的身體,說,要是你不愿意的話,我也不會強迫你,我只是覺得你要是這樣死了便宜了你那個榆木男人,為這點事死了也不值。
此時阿春的心態(tài)不像先前那樣激烈了,她覺得屯長說得有道理,但她實在讓王開懷給打怕了。
屯長說,我保證他以后不敢打你。
阿春擔(dān)心的問,你怎么保證?
屯長說,你不用管了。
阿春還是擔(dān)心。
屯長說,我為啥要騙你?
屯長話音剛落,阿春就哭成了淚人,一頭扎進屯長的懷里,用手打他的胸脯,咬他的臉蛋,把鼻涕眼淚弄得屯長一臉。
你為啥要對我這樣好?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對你好。
阿春哭得痛快淋漓,前半生的眼淚一下子都流在屯長這里了。眼淚還沒干的阿春發(fā)現(xiàn)平時最不愿意最不感興趣的那件事一下子讓她的身體有了騷動之感,這些年,她拒絕跟自家男人在炕上歡愛。剛結(jié)婚那會兒還可以,后來,隨著挨打次數(shù)越來越多,阿春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干枯了,已經(jīng)進入老朽之年。但此刻突然枯木逢春,阿春主動把嘴唇親到屯長的嘴唇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像一個初嘗禁果的小女子一樣沉迷和不管不顧。屯長大概受到了阿春的鼓勵,雄性的力量突然在體內(nèi)燃燒起來,他把阿春摟在懷里,一只手伸進她的胸衣里,立馬觸到了她身體上柔軟的飽滿的一團生機盎然的東西。那是他在香香身體上從未享受過的美妙,屯長有些懵。阿春飽滿的乳房嫩得不敢觸碰,就是和香香第一次睡覺時,香香的乳房也沒有飽滿成這樣的喜人,吸一口就會嫩出水來一樣。當(dāng)他粗糙的手小心的摸上去的時候,又觸電似的縮了回來。手太粗糙了,怕自己粗皮的手弄疼了阿春。
阿春見狀,扯過屯長的手放在乳房上面,說以后它就是你的啦。
阿春第一次嘗到做女人的快樂,屯長對阿春說,他也同樣如此。雖然他不止香香一個女人,但那些女人如今與阿春比起來都不是女人。阿春咯咯地笑,不知道為啥別人都不是女人?屯長咬著她的耳垂,弄得她直癢癢。
以后,你只是我的女人。
阿春呻吟著問,那些女人呢?
屯長說,不要了。
阿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屯長說,她們就挺挺往那兒一躺,等我出力,她們享受。時間久了,一是我累,二是干著干著就沒意思了,所以,我決定以后回歸良民生活。
兩個人摟抱成一團,糾纏在一起。這一夜,兩個人身上的汗?jié)窳擞指?,干了又濕,糾纏了一夜。高潮退去的時侯,阿春躺在屯長的懷里。
屯長說,我娶你。
阿春嚇了一跳,出于本能,不行!香香咋辦?
我養(yǎng)著!
阿春想想還是不行,就是香香那邊沒事,自家男人也不行,還不得把她打死?
屯長說,這事我來解決,你只管躺在我懷里享受。
不管屯長給自己什么保證,阿春說什么都不成。要是離婚還不被人笑掉大牙?屯長堅持娶她。如果她害怕,他可以帶她遠走高飛,到世外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就像當(dāng)年,他帶著超生的老婆孩子到北山口一樣。阿春還是不成,她可沒經(jīng)歷過事,嚇得要命。
屯長說,你是我的女人,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阿春說,我知道你是個好男人,但我們,也就這 一次,沒有第二次,天亮以后回家,各過各的日子,誰也不打擾誰。
屯長仍然堅持,阿春就說,你要是這樣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天亮以后,屯長把身上僅有的一千塊錢給了阿春,讓她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和女人用的東西。阿春不要,她不是賣身子給男人,但凡把自己給了男人就是出于真心。但屯長還是把錢給了阿春,阿春也不再堅持 。不過她也擔(dān)心被自家男人發(fā)現(xiàn),如果自家男人刨來問去的,就會露餡。屯長就給阿春出主意,說是錢在路上揀的。阿春笑了,還是屯長的主意好。
天亮以后,阿春與屯長戀戀不舍的分開了。
三
大鳳的死,在屯子里只那么幾天處于人們的議論之中,沒過幾天就平靜了。就像每天都在流淌的黃水河一樣,就像每天屋頂升起的炊煙一樣。不會因一個女人的死去而停止它的生息。屯子里依舊人歡馬嘶,該歡愛的歡愛,該生的生,該死的死,人們很快就忘了大鳳的存在。
王老倔又回到田野里了。
自從屯長打了他以后,他開始每天下地,鋤過草之后,常常站在自家的田頭,看著長得喜人的莊稼,自言自語。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要么就是長久的蹲在地頭上抽悶煙,好像不抽煙他就會死一樣。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屯子里的女人不停地給他張羅續(xù)弦再娶,當(dāng)然,給他介紹的女人不是死了男人的,帶著好幾個孩子,就是男人癱了,女人無法養(yǎng)家,只能找個男人當(dāng)生活的幫手。王老倔不去相親,他經(jīng)常一整天蹲在地里發(fā)呆,回到家里,就蹲在墻角抽悶煙,跟個悶葫蘆一樣。大鳳的死讓王老倔變了一個人似的,以前他也犯倔,但沒有現(xiàn)在這樣沉默。所以,相親的事往往是有了第一次就沒了第二次。女兒小青接手了娘生前所有的事情,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侍候雞鴨鵝狗,每一樣活計都收拾得干凈利落。有些活計,不用二嬸阿春過來幫忙指導(dǎo),她也做得很好。別看二叔對阿春嬸不好,但阿春對小青就像對自己的閨女一樣,小青能感覺得到。所以,阿春就成了她生活中最親近的人,與親爹,倒是沒什么話可說,不過,她也希望爹找個老伴兒,不然的話他很難從痛苦中走出來。小青看得出,爹想念死去的親娘,但人死了不能復(fù)生。
18歲的小青已經(jīng)有了大姑娘的模樣?,F(xiàn)在家里只有她自己,送到山外的二妹三妹多年來一直沒有消息,小青有時想起妹妹們,越發(fā)覺得孤獨,她不知道妹妹們過得是否好。每天除了忙家里還要忙地里的活計,沒有多少空余時間,只有打豬草累了的時候,她會坐在河邊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發(fā)呆,會想起在山外的妹妹們,想她們是在上學(xué)還是在快樂的玩耍……
小青心情郁悶時,喜歡去河邊,洗衣去河邊,累了去河邊,空閑時間也去河邊,獨自一人坐在那里,望著河邊的紅蒿白草發(fā)呆,可以看著澄靜的河水流啊流,看著河里的魚兒歡快的游來游去??粗淙諒纳巾斏系粝氯?,天空就隱在無邊的黑暗中,那時,她就會想著山外世界的模樣??上В?8年來,小青從來沒有離開北山口,沒有離開黃水河。她18年的青春都在北山口這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通往平原的屯子里消失了。二嬸阿春只所以對她好,是因為她也喜歡阿春有文化,其實,小青是喜歡讀書的,北山口這里除了幾本破舊的課本外,沒有課外書。只有阿春家有幾本非常殘破的《小說月報》,她看得津津有味,十分入迷??上?,就那幾本,她看了不下幾十遍,差不多都能背下上面的文字。偶爾,小青也會在筆記本上寫一段字,寫完后就放到枕頭底下去了,那是她內(nèi)心世界的記錄。
大鳳死了以后,原本給小青與狗毛提親的事也就成了風(fēng)中無人知曉的心事,沒了尾聲。燒窯的程強有時會給大鳳家送去他起窯時偷偷留下的瓦盆或其它用具。不過,小青最喜歡的不是程強送來的瓦盆,而是他那里的一些書籍。程強沒事時愛看書,那些書都是他從山外帶來的,什么樣的書都有。程強燒窯,掙的錢比較多一些,隔一段時間,他就去城里一趟,買一些生活用品,當(dāng)然也包括書,小青被書上的文字吸引,忙完了家里的事最愛去程強那里,即使不借書,跟他聊天也愿意,他說的話跟狗毛不一樣,狗毛總是幫她干活,除了干活,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以后少往窯場跑,人家會有閑話的。小青就討厭狗毛這樣跟她說話,他說東,她偏往西。在小青心中,程強什么都懂,狗毛什么都不懂,除了一身力氣,腦子里什么都沒有。所以,狗毛來家里,小青也是愛理不理的。狗毛有些生氣,問小青為啥不理他?他哪里不好?小青給他一個白眼,該干嘛干嘛去。時間久了,狗毛也很生氣,在他看來,都是那個姓程的使壞。如果不是他使壞,小青也不會看自己橫豎不順眼。所以,狗毛就對程強懷恨在心,但也一時不能把他怎么樣,他是屯子里的燒窯師傅,沒了他,窯場也就沒法運轉(zhuǎn)了。程強給小青送東西時一般都在晚上,王老倔睡下的時候。有時兩個人就在院子里干坐著,也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什么。直到夜深了,程強才離開。程強的腳步聲驚醒了靈敏的狗,狗吠聲從鄰家的院子里響起,撕破了夜的寧靜。
夜幕下的屯子,電燈一盞一盞掛在屋頂,透過玻璃發(fā)出的昏黃的光像是貼在空中的一張張大黃紙,忽明忽暗。大街上沒有路燈,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只有忽明忽暗的燈光醒示著這是人間的村落,生息著與莊稼一樣的一茬茬的莊稼人。他們在春天里播種,在夏天里揮汗如雨,在秋天等待一年的收成。隨著秋天的來臨,一切痛苦的經(jīng)歷,不管是死亡還是新生,失去和擁有,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沒有人覺得自己有多少不幸,多少痛苦。外面的世界什么樣,他們不知道,他們每天生活在松嫩平原深處的這個山坳里,外面的人也不關(guān)注他們的生老病死。春天來了,枯萎了一冬的樹木發(fā)出了新芽,河水又煥發(fā)了青春的活力,孩子們在地上打著滾玩。年輕女人的肚子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似的大了起來,有的女人不停地生孩子,有的女人剛生養(yǎng)一個就難產(chǎn)死了,一切對于北山口的人來說都很平常。平常到就像沒有人注意黃水河的水是多了還是少了一樣,平常到就像春天何時來了,草何時發(fā)的芽,天什么時候熱,又什么時候涼一樣。
不過也有讓他們驚訝不己的事。
老實巴交的王開懷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回到家里,嚇了阿春一跳。問他咋啦?跟誰打的?王開懷撲咚一聲給阿春跪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保證,再也不打她了,以后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只要阿春不離開他就成。阿春臉色一白,什么都明白了。從那以后,真像王開懷保證的那樣,他對阿春與過去比,簡直是天上地下。阿春說東他不往西,整天對阿春笑臉相迎。至于阿春去哪里玩,晚上幾點回來,身邊圍了幾個男人,他從來不發(fā)脾氣,晚上連洗腳水都給她主動端來。阿春的日子從地獄一下子到了天堂,連她自己也覺得像是做夢。一個月后,在河邊她險些壯烈犧牲的地方見到了屯長,屯長不顧一切地把她摟在懷里,親了起來。
阿春嗔怪,別讓人看著。
屯長就扯著她的手,順著上山的羊腸小道往山上走去,力道很大,阿春掙不過,踉踉蹌蹌地跟他往前走,很快上了山頂,眼前是一片白樺林,站在那里,可以看見屯子全貌,誰家是在做飯還是在院子里忙活,誰家的女人在街上走,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屯子里的人卻看不到半山腰上的他們。
林子里的一片草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頭頂只有白花花的陽光,一絲風(fēng)也沒有。蝴蝶在眼前飛舞,花香遠遠的飄過來。
阿春笑了,笑得十分甜蜜,腮幫上的酒窩可以作證。她剛想問屯長話,嘴唇就被他給咬住了。迫不及待地把她放倒在草地上,三下五除二退去了她的衣服。屯長一邊尋找著最佳切入點,一邊說,阿春,你再不出來我就去你家了。
阿春嬌嗔地說,你敢。
屯長說,我為什么不敢?你看現(xiàn)在王開懷還敢打你嗎?不去你家是給他一點做男人的面子。這也是阿春想問的事,如果不是屯長找人教訓(xùn)王開懷,他咋能給自己下跪?
你跟他說啥了?
屯長一笑,沒說啥,就是問他,想當(dāng)光棍嗎?
他咋說?阿春急急地問。
他說操你媽!他罵一句,我給他一嘴巴子,最后,他不敢罵了,我說啥是啥。
這是屯長與阿春第二次在一起歡愛。四周是靜靜站立的白樺林,是茂密的紅蒿白草。陽光燦爛得無聲無息,天空藍得一絲云也沒有,一只小鳥偶爾呼朋引伴,留下鳥鳴聲后,飛向遠方。只有小河歡快的向遠方流淌,河兩岸都是生命之樹。在野外歡愛不同于家里,仿佛受草木萬物的影響,這樣的歡愛更能剌激人的敏感神經(jīng)與能量,更能激起人的歡愛欲望。阿春在半推半就中躺在了屯長的身下,頓時,天成了倒扣的鍋,她在地上旋轉(zhuǎn)著不知道飄向哪里,他是她的舵手,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她的身體引向一個神秘的未知世界,那是人間天堂般的快樂。以前,她與王開懷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快樂。五十歲的阿春好像回到了甜蜜的初婚時光。應(yīng)該說,這樣的快樂讓她忘記了年齡,人也年輕了很多。忽然覺得生活從來沒有這樣美好過,天空從來沒有這樣高遠和蔚藍,大地從來沒有這樣壯闊和厚重。身下是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她喜歡這樣的土地,這才是生命原本的氣息,給她原始的力量與欲望,使她回歸人的本性。
事后,她偎在屯長懷里,問他為啥這樣對她好?
屯長把她摟得緊緊地說,你是我的女人。
阿春擔(dān)心的問,你不怕香香知道?
屯長說,她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樣?
阿春沉默了一下,對屯長說,你要對香香好一點。
屯長問,為啥?
阿春說,不為啥。都是女人。
屯長說,我有她吃,有她喝,也不打她,她還想咋?
阿春就不說話了。
歡愛的時間總是短暫,一個下午好似一個小時一樣短,太陽很快就下去了,黃昏的大幕漸漸圍攏上來。屋頂已經(jīng)有炊煙升起來,阿春要回家給王開懷做飯了。屯長也有別的事要處理,倆個就朝各自的方向散了。
阿春回到家里,王開懷已經(jīng)從田里回來了,見阿春從外面回來,欲言又止,阿春說了一句回來了就折身進了灶屋,開始做晚飯。王開懷跟了進來,也不說話,瞅著阿春。阿春不理他,獨自在灶臺上忙著,孩子們都成家另過了。所以,家里只有她和男人兩個。一直到吃飯后,兩個人也無話可說。阿春上了炕,累了,想睡覺。王開懷也上了炕,鉆進了阿春的被窩。阿春愣愣地看著他,他們已經(jīng)很久不在一起了,所以,王開懷這樣的舉動讓阿春摸不著北。王開懷也不說話,上來摁倒了阿春。阿春掙扎了一下,王開懷又一次摁倒了阿春。阿春再次掙扎著起來,問王開懷干嘛?王開懷也不說話,扒阿春的衣服,阿春不從。王開懷終于吭出一句話,我想睡你。阿春甩開他說了一句累了,就麻利地滾身,把自己緊緊地滾進被子里。王開懷想動她也動不得,非常掃興拉滅了燈,悶頭躺下去。
很快阿春就睡著了,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的進行著。
有天,阿春去河邊,突然被什么絆倒了,起來一看,是一個裝豬草的筐,起來后的阿春看了看那筐,似曾熟悉的感覺。后來,她終于想起那是小青用來裝豬草的。她四下里望,哪有小青的影子?她不知道小青為何會把裝滿豬草的筐丟在這里?顯然不是故意丟的,那么小青去了哪里?是她忘了嗎?阿春喊了幾下,也不見小青的蹤影。她只好把那筐豬草背回去,送到二小叔子王老倔家。自從大鳳難產(chǎn)死了以后,阿春時不時過來幫襯小青一把,生活上的事阿春畢竟是過來人。阿春把豬草背回來的時候,只有王老倔一個人蹲在院子里的墻角抽悶煙。小青還沒有回來,阿春問王老倔小青去了哪里?王老倔說割豬草去了。阿春指指她背回的豬草,人呢?王老倔繼續(xù)抽他的悶煙,不理會阿春的問話。一直到午飯時間,小青才回來,看到院子里的豬草和站在院中的阿春,小青的臉一下子就蒼白起來,嘴唇哆嗦著。
阿春瞪著眼睛直視著小青。
小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什么也沒做。
阿春才不信她的鬼話呢,沒想到小青反問她為啥去河邊?阿春一時目瞪口呆。
阿春生氣地說,我和你不一樣。
小青說,有什么不一樣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丟下阿春,去柴房里做飯去了。阿春叫王老倔好好管一下小青,畢竟大了,應(yīng)該有點女孩子的樣子了。過了十八,就可以提親了。不論阿春說啥,王老倔也只是吸煙。
四
滿娣的家在屯子外,和她爹住著兩間土房。
四周都是樹,是莊稼,是無邊的曠野。晚上,尤其是刮風(fēng)的時候,門和窗戶刮得呼呼響,發(fā)出疒人的動靜。時間久了,她也習(xí)慣了。
站在滿娣家的院子里,可以看清全屯子的房屋。屯子是依著坡谷而建的,河水把谷地分成兩岸,有人家在河南岸,有人家在河北岸。滿娣的家不但孤零零地立在屯子外,還在最高處。像是沒娘的孩子一樣,看一眼就覺得挺可憐的。從前這屋子是牛圈,后來牛分給各家了,牛圈就空了。滿娣家原來住屯子西頭,靠近黃水河邊的洼地,夏天下大雨時,讓大水給沖跑了。屯長就讓屯子里的壯年勞力把牛圈重新修理了,還用磚把墻加固,屋子里的墻涮了白灰,窗戶換了玻璃。修整一新后就讓滿娣和她爹住進去了,如果還住在原來的屋子里,屯長怕有意外,屯長是不會看著滿娣和她爹有意外的。
屯長在全村大會上說,我們要發(fā)揚風(fēng)格,一起幫助有困難的人,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屯長這樣一說,大家都覺得滿娣可憐,小時候,媽跟著山外的一個男人跑了,扔下五歲的滿娣,妹妹讓親娘給帶走了。她媽走后的半年,趙瞎子的眼也瞎了。日子過得很苦。有人就不愿意,說牛圈是集體財產(chǎn),每人有一份,憑啥就給滿娣家白???屯長一聽就火了?;鹆说耐烷L拍著桌子高聲罵道,要是你他媽眼睛也瞎了,房子也讓大水給沖跑了,我他媽的不把我的房子騰給你住我都不姓劉!
屯長這一樣說,有幾個年老的就覺得太過分了?;钪l沒個大災(zāi)小難的?何況屯長也跟大家商量了呢,紛紛指責(zé)那人沒同情心,并公開支持屯長這么做。一個女孩子,一個瞎爹,老少爺們不幫她誰幫她?當(dāng)場表決,房子順利給了滿娣家。滿娣的爹趙瞎子當(dāng)時就給屯長跪下了。屯長把他扶起來,對他說,以后有困難就說,大家能幫的就幫,不能幫的也盡量想辦法。原本趙瞎子也不瞎,老婆突然跟一個山外男人走了,急火攻心,視力慢慢弱了下來,加之,這一年的夏天,黃水河漲水,房子讓大水一夜間給泡塌了。還砸死了一窩活蹦亂跳的豬崽。原來趙瞎子的視力就不好,但還不至于瞎了,但倒霉的事全讓趙瞎子給攤上了。從此,一股火,眼睛先是糊滿了眼屎,后來充血。再后來就疼開了,牛大仙說,點一點“鬼子紅”就好了,這一點不要緊,不但疼沒減輕,反倒加重了。最后啥也看不見,瞎實成了。他也就從趙連成了今天的趙瞎子了。
剛開始,村民都認為屯長做得對,為他的行為感動,覺得屯長是跟他們一個心眼,走一條道的漢子。時間一長,各人就看法不同,經(jīng)過屯長家的房子時,總能聞到他家里飄出來的肉香味,燒酒味。嘴饞的就順著味兒找過去了,屯長家的院門也始終是敝開著的,香香滾動著皮球一樣圓潤的身子在灶臺前忙碌著。再看他家的屋檐下,一順?biāo)膾熘鴦兞似さ囊柏i肉,褪了毛的野雞、野兔子什么的。撒了鹽巴,用火熏成紫紅色,擺在屋檐下,真是一片風(fēng)景呢。牛大仙的男人大成細心,他背地里琢磨這件事,別人家都沒有,為啥屯長家就有?有天半夜,大成在別人家打完麻將回家,就看見有人把剛打的野豬往屯長家里拖。野豬還沒死實成呢,嘴里吐著血沫子,大成就什么都明白了。不過天太黑,他也沒看清給屯長家送野豬的人是誰,從背影上看,感覺像燒窯的師傅程強,也不敢肯定。后來大成跟蹤了一段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只好蹲在老榆樹后面大氣不敢出,牛大仙罵大成是吃飽了撐的,人家愿意送你管得著嗎?誰不知道他睡了王開懷的老婆阿春?但是,人家王開懷愿意呀,關(guān)你什么事?牛大仙還罵大成,有本事自己當(dāng)屯長,別人不但送你野豬,連老婆也送你!大成被牛大仙罵夠了,想想也是,誰叫人家是屯長呢。
第二天,大成蹲在地里拔草,屯長不知道從哪里晃悠過來,手里什么農(nóng)具也沒拿,不像干活的樣兒。大成停下手里的活計,湊近屯長,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屯長,你家地只長苗,不長草,我家地跟你家挨著,怎么老長草不長苗呢。
屯長說,因為我是屯長,天老爺也看我順眼。說著,扔給大成一棵紙煙,牌子是大成沒抽過的,味道不錯。大成笑嘻嘻地接過紙煙,美美地吸了起來。其實,大成想跟屯長說,他看中了滿娣家旁邊的一塊林地,那塊土肥得流油,如果開荒,到秋天,一定會有好收成。大成剛想說,屯長就打斷了他的話,說你抽反了。大成是第一次抽這么高檔的紙煙。他掐滅抽反的那頭,重新點上。屯長就笑,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一看就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屯長說,你家莊稼長得不好是事實,施肥也有說法,得科學(xué)種地,不能扔進地里就不管了。大成忽然明白了,原來屯長家用化肥。在東北種地,極少用化肥,不是農(nóng)民不懂,而是土地太肥。所以,一般農(nóng)民不用。大成原來也有過用化肥的想法,牛大仙不讓用,說用化肥是白浪費錢,大成還對屯長說了老婆說的另外一句話,我不識字照樣生帶把的。屯長聽后哈哈大笑,笑得大成莫明其妙,笑完就甩手走了。大成才想起毀林開荒的事,想追上去,但屯長漸漸走遠了。大成想那就先不說,先毀了種上再說。不信到時他非得把莊稼給拔掉了。這樣一想,大成第二天就拿著鎬頭來開荒,一邊開荒一邊想像著明天美好的生活。
滿娣跟小青一樣,只讀過小學(xué),再想讀就得去山外。因為沒有戶口,所以,大家誰也沒去讀真正的初中。再說了,就是想去,家里也沒那個閑錢。又是女孩子,識幾個字,認得自己的名字,就成了。滿娣十二歲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滿娣上小學(xué)一年級就發(fā)育了,所以,她身邊總有一些男孩子不懷好意的看著她。滿娣的姿色可以說遺傳她娘的基因了。她娘長得在屯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都說嫁給趙瞎子不是一朵花插到牛糞上去了,而是掉到糞坑里了。也不知道月下佬怎么給配的對,完全是驢唇馬嘴,不對頭。起初,不論外人說什么,兩個人都過得很好,生了兩個閨女。但是,后來滿娣娘跟一個南方來收山貨的男人跑了,才明白,其實,滿娣娘的幸福只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
娘剛跑了二三年,滿娣就吵著要去上學(xué),趙瞎子說什么都不讓她讀,理由是女孩子識那么多字干嘛?她娘識的字多,高中畢業(yè),結(jié)果跟人跑了。滿娣央求得急了,她爹趙瞎子就氣呼呼地數(shù)落滿娣,念個啥?再念得把你自己念沒了!滿娣小,不明爹的意思,頂嘴說,我不跑!這句話讓趙瞎子很難受,他想起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老婆。她走以后,他一個人領(lǐng)著年幼的滿娣過,日子清苦著呢。滿娣一直問娘哪兒去了,趙瞎子一口咬定死了。滿娣真以為娘死了呢。不過上學(xué)的念頭在她心里一直沒斷過,爹就是不肯。滿娣不明白爹為啥不讓她上學(xué),有天爹為她上學(xué)的事與她發(fā)火,正好讓屯長給趕上了。屯長問趙瞎子為啥不讓孩子上學(xué)?屯子里只能讀到小學(xué)六年級,有錢人家的孩子送到山外讀高價班去了,不讀高價班,總得要識字,認得自己名吧。屯長這樣一說,趙瞎子也不好吭聲了。要是別人說,他一定會罵得唾液橫飛,這是趙瞎子的心病。屯長一眼看出趙瞎子的心事,丟給他一句話,孩子要讀書不是壞事,不讀書一輩子就會像我們一樣沒出息。的確,屯長有了想辦初中高中的想法,因為屯子里幾千號人都沒戶口,外出打工不容易接受,孩子找學(xué)校也困難,所以,眼下只能自己解決困難。
屯子里有窯場,蓋房子的材料不愁,在他的帶領(lǐng)下,很快一溜紅磚房氣派的蓋起來了。阿春高中畢業(yè),成了學(xué)校的老師,大家都推薦她當(dāng)校長。后來陸續(xù)從山外招聘來幾個老師,他們的工資都依靠窯場燒磚賺錢。這樣屯子里的孩子無論大小全都送到了學(xué)校,差不多三百號人,有的孩子跟滿娣一樣,12歲了才上一年級。后來,王開懷老打阿春,阿春就回家了,孩子們都很想念阿春,有家長上門求王開懷,讓他老婆阿春繼續(xù)教孩子識字,王開懷對著來人的臉就罵,識個屁?你搞破鞋有本事教孩子識字咋就不行?來人的臉比挨打了幾拳還疼,灰溜溜的走了。在屯子里,王開懷是個本事不大,打老婆的能耐很大的人,全屯子的人都知道他老婆阿春漂亮,怎么長就是不老,生了幾個孩子身材也不走樣兒,臉蛋依舊嫩得一掐就出水的樣子,惹人憐愛。自從屯長收拾過王開懷以后,阿春的人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的春天又開始了,重新回了學(xué)校當(dāng)了老師,王開懷也不敢打她了。每個月的工資不是很高,但在屯子里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很多人羨慕她,但苦于自己不識字,也就沒人背地里說阿春的不好。
重新回到學(xué)校的阿春穿得比以前漂亮了,因為要學(xué)習(xí),就經(jīng)常有去山外的機會,她每次去山外,回來后都有一些不小的變化,先是衣著上的變化,再就是語言上的變化。她出去學(xué)習(xí)時,屯子里先后幾日也就少了屯長的身影,他說他出去推銷磚瓦。他沒說謊,每次回來,窯場碼在地上的磚垛就沒了,大車小車進山里拉走了,順便帶來屯子里需要的生活用品。后來,屯子里又開了第二家企業(yè),粉條廠。屯子里種土豆的人家多,但秋天收獲時無處賣,屯長就辦了一個粉條廠,不但生產(chǎn)粉條,還有粉絲、粉皮、純土豆淀粉什么的,這些東西不需要什么值錢的設(shè)備,多數(shù)是手工生產(chǎn),拿到城里去很好賣。屯長往山外去的日子更多了。
阿春去山外學(xué)習(xí)新課程當(dāng)然是屯長給找的學(xué)校,確切地說是在教師進修學(xué)校做旁聽生,因為去那里學(xué)習(xí)的都是教育局名下的學(xué)校老師。阿春這么多年在家里,都是憑上學(xué)時的記憶用自己的土方法教學(xué)生,為了提高教學(xué)水平,屯長就會讓屯子里的老師輪番去山外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快要結(jié)束的幾天,在縣城的小旅館里,阿春見到了屯長。自從她重返學(xué)校以后,他們就不去河邊約會了。旅館是屯長出來常住的地方,整潔干凈不說,久了老板娘就給他打折,便宜。
老板娘待屯長親如兄弟,因為她發(fā)現(xiàn),雖然他是山里來的農(nóng)民,但他的腦子很活絡(luò),五十出頭就像四十出頭一樣年輕,大個,寬肩厚背,國字臉,給人健康魁梧的感覺,還有些幽默感。每次從山里來,都會給她帶一些屯子里的土特產(chǎn),老板娘見到屯長來就像過年一樣心花怒放呀,真是見到了久別的親人。
阿春每次來都住這里,老板娘對阿春也非常好,給她最好的房間,也就是屯長以前住的房間。兩個人有很多話要說,但多數(shù)是關(guān)于屯長的。老板娘也不忌諱阿春,說起屯長對她的貼心,讓她感動不己。阿春在老板娘的眼中,看到了女人間的秘密,不過她沒有挑明。晚上,老板娘請屯長和阿春吃飯,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阿春不會喝,以茶代酒。屯長酒量大,一般人喝不過他,老板娘有些支撐不住了,跑到洗手間里嘩嘩吐個不停,回來再喝。如果不是阿春制止,還不知道喝到何時為止。
回到房間里,屯長一把抱起阿春,在她嘴唇上狠狠地親了一下。阿春極力閃開,屯長抱得死,阿春越是不讓親,屯長越是親她。喝了酒的屯長特別有力,有激情。
老板娘對你很好啊。阿春不理會屯長的殷勤,突然不冷不熱的來了一句。
她一直對我好,屯長說。
阿春扭了一下身子,往外掙扎出屯長的懷,屯長摟得更緊了。
她喜歡你。
嗯,屯長應(yīng)了一下。
阿春沒了動靜。后來她就聽到屯長的酣聲,他睡著了。阿春睜著眼,一夜沒睡。直到天亮以后,她才小睡一會兒。第二天,吃早飯以后,老板娘看見阿春,臉上全是詭異的笑,還趴在阿春的耳邊小聲說,他的力氣好大吧……
你咋知道他力氣大?阿春反問。老板娘臉一下子就紅了,然后嘎嘎大笑,男人都有力量呀。阿春就不說話了。屯長看出阿春不高興,領(lǐng)著阿春去了省城。阿春從來沒去過省城,縣城也是第一次來,她當(dāng)然盼望去省城開開眼界,在省城住了一個晚上,就返回鄉(xiāng)下老家了。
阿春從山外下車步行往屯子里走的時候,一種強烈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頭:北山口太破了,太原始了。她不想回來,想留在城里,想過城里人的生活,可是,現(xiàn)實是她必需要回來。這里才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和男人都在這里生活,她的根在這里。
阿春走累了,和屯長并肩坐在林中的土路上,正值盛夏,四周是茂密的林木,頭頂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天空。那是一個坡頂,往下一望可以看到北山口里的全貌,沒有規(guī)劃過的屯子,房子順著緩坡的谷地而建,原本很凌亂,但從高處看下去,就有種錯落有致的感覺。屋頂上,有炊煙緩緩飄過,誰家的女人正從街上走過,喊著自家男人回來吃飯,誰家的女人大聲呵斥著孩子,孩子的哭聲清晰的傳過來。黃水河依舊像以往那樣波瀾不驚地流著,因為是盛夏,河水看上去比秋天要豐滿很多。河邊的草越來越茂密了,不知道誰家的狗狗在草叢里相互追逐著。
遠遠的,她看見自家的房子,那個見證了她青春消失的土房子。在那間土房子的炕上,她給王開懷這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男人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在那間土房子的炕上,她把自己的初夜給了一個不懂女人的男人。在那間土房子的炕上,她并沒有體驗到一個女人的快樂,如果不是她去跳河尋死,如果不是屯長偶然從那里經(jīng)過……哪有現(xiàn)在的美好生活呢。想到這里,阿春扭頭看了一眼屯長,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主動撲到屯長的懷里,摟著他的脖子柔情似水的親了起來。
屯長說,你別挑逗我,我可怕你呀。
阿春呵呵地笑,我就想挑逗你。
屯長的手再次摸到阿春飽滿的乳房說,還是我老婆好。
阿春忸怩著,你老婆是香香。
屯長說,她就是個擺設(shè),在我心里,你才是我老婆呢,你要是敢離婚,我就敢娶你。
阿春沉默了。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想過,就是王開懷不把她咋樣,兩個兒子也饒不過她吧,想到這兒,阿春就泄了氣。
害怕了吧?屯長說到了阿春的軟肋。
現(xiàn)在她才佩服起滿娣娘的勇氣,帶著孩子勇敢的走出了人生的一步。阿春躺在屯長的懷里問屯長,你說滿娣娘不想滿娣嗎?
想有什么用?屯長吸起了煙,臉朝向天空,若有所思,她得自己活好才有能力管孩子。阿春想想屯長的話也有道理。但還是對滿娣娘充滿向往,那你說她有一天會不會回來把滿娣接走?
這個問題屯長不能給她答復(fù)。
快到中午了,兩個人歇夠了,也餓了,簡單吃了一點從城里買的香腸和面包,為了不讓人看見,阿春先走了。估摸阿春快到家了,屯長也開始往屯子里走去。他的老婆香香一點也沒有夫妻久別勝新婚的感覺,做飯時把鍋碗弄得聲音更大了。跟誰欠她多少錢似的,屯長累了,倒頭就睡。完全不管香香什么臉色,晚上睡覺時,屯長對香香也沒有多少熱情,香香沒辦法,只好順坡下驢,主動偎過來,屯長說累了,然后 就打起了哈欠。香香是個直性子,當(dāng)即掀了屯長的被子,問他干啥累成這樣?屯長說,在外面跑推銷,當(dāng)然累,不但累,還要看人臉色。容易嗎?香香才不信他的鬼話呢。
別以為我傻,什么都不知道,你有別的女人,我早就知道!
誰?屯長鎮(zhèn)定地反問。
香香一下子讓他給問愣了。
誰做誰知道!香香不情愿的回了一句。
屯長倒頭又睡了,的確累了,在縣城的小旅館里,他和阿春兩個人就沒有消停過,上省城換了新環(huán)境,更刺激了他的荷爾蒙,兩個人幾乎激情了一夜,最后是阿春抗不住了,屯長才停下來。屯長也覺得這次山外之行是他人生中最甜蜜的歲月。
五
上學(xué)時,小青和滿娣坐一張桌子,兩個人在一起玩得很好,長大后,兩個人一直一起玩,無話不說,一個娘跟人跑了,一個娘死了,境遇差不多,都是苦孩子。滿娣后來也追問過阿春嬸,阿春盡管猶豫,還是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她娘沒死。
滿娣問阿春,你說我娘真的一點也不想我嗎?
阿春一臉茫然,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估計會想,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但也沒辦法的事。阿春從滿娣的表情中看出,她很想娘,很想知道她在哪里,過得是否好?為什么不回來把自己接走?她渴望見到娘,做夢都想,所以,她想念書,想走出這個山里,去過娘一樣的生活。阿春沒辦法又吞吞吐吐地否認了剛才的說法,好像是死了吧。
滿娣生氣地說,你也騙我?我娘她沒死,為啥不告訴我,她扔下我不管了?她去哪兒了?
我咋知道?阿春攤開兩只手,一臉無辜地說。
滿娣說,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想告訴我。你不告訴我,我早晚有一天會知道,我早晚有一天會找到我娘。
滿娣和她瞎眼老爹搬到屯子外牛圈改成的房子以后,離屯子里的人家遠了,孤零零地矗立在屯子外的高坡上。晚上,誰去了她家就算有月亮的晚上也沒人知道,不像屯子里的其他人家,房子相隔不遠,說話聲都能聽得見,半夜里,哪個男人偷睡了誰家的女人,誰的女人勾引了哪家男人很少逃得過他人的眼睛,第二天就會傳遍整個屯子,是茶余飯后的笑料,但也只是笑料而己。頂多是屯子里的人傳多了,自家男人在外面被人嘲笑戴了綠帽子,受不了,回到家,把老婆一頓痛打。遇到這種事,很少有勸架的。做了這種事的男人一副得了便宜賣了騷的感覺。自家的女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樣,哭鬧過幾次也就沒事了。
自從搬到屯子外面以后,屯長經(jīng)常去滿娣家,每次去,手里拎著一些雞鴨魚肉什么的。滿娣管屯長叫叔。每次他帶來好東西,滿娣堅持不要,屯長堅持要給,她只好收了。滿娣不希望屯長這樣,別人看了要說閑話的。
屯長說,我是你叔。
滿娣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她不介意叫他叔。自從娘跟人走了以后,她除了在小青身上得到一點同齡人的溫暖以外,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溫暖了,親爹瞎眼,一切需要她照顧,不可能給她心靈與物質(zhì)上的關(guān)心了。17歲的滿娣渴望情感的依靠與交流,久而久之,她對屯長的關(guān)心欣然接受了。趙瞎子看不見,但當(dāng)他把肉吃到嘴里時,問她哪里來的肉,滿娣告訴他,屯長叔送來的。趙瞎子感動得不行,死魚樣的眼殼里也能淌出幾滴混濁的淚來。淌完之后告訴滿娣,屯長來了要好好跟人家說話。沒有他,咱家連狗窩都沒有得住,哪能吃上肉呢。滿娣記住了爹的話,屯長再來時,她不對人家冷臉了。屯長不是每天都來,但隔些日子就會來,問滿娣有什么困難。滿娣說什么也沒有,要說有,就是不想種地,想去找親娘。對于這個忙,屯長不是不想幫,是一時半會也幫不上,但屯長答應(yīng)滿娣下次去城里一定幫她找。每次屯長來趙瞎子看不見,但他聽得見聲音。說起滿娣,趙瞎子就對屯長說起了自己的心事,她都17歲了,可以找個好人家嫁了。他也看不見,希望屯長叔能長個眼神。
滿娣在一邊一跺腳道,要嫁你嫁!
長得漂亮的滿娣是不愁嫁的,經(jīng)常有人來給她說媒,全讓滿娣給罵跑了。很快就有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說起她和屯長的關(guān)系。有次讓滿娣聽見了,她沖上前去,使勁撓了那個老婆子的臉,憤怒道,屯長是我叔,你再說他半個不字我撓死你!
那娘們也不是軟柿子,回擊道,你叔還睡你?以為他真是你叔!
滿娣就撲上去,又撕又咬又撓,直到那娘們臉上撓出了血道,流了血才被眾人拉開。滿娣的烈性子一下子在屯子里出了名。她不想找婆家,把心事說給小青。小青和她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沉默地看著天空,看著天上飄動著的云,偶爾有小鳥飛過,四周是茂密的莊稼或者紅蒿白草,寂靜的美。小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可是,這樣拖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姑娘大了,就得嫁人。
滿娣說,她想到山外去,找她媽。
小青說,山外大了,上哪去找你媽呢。再說了,她都不要你了,你找她干嘛?要是她心里有你,會把那么小的你扔下嗎?說不定她又和男人生了孩子,心里早就把你忘了,還不如你現(xiàn)在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她要想找你,這么多年都沒信,說明她根本沒想找你。
小青這樣一說,滿娣就無話可說了。兩個人在草地上沉默的躺了好一會兒,小青問,哎,你心里喜歡過別人嗎?
滿娣的回答令小青笑噴了飯,除了我媽,我誰也不喜歡。
你從來沒喜歡過屯長?
你!滿娣翻過身,生氣地看著小青。
屯子里的人背后都在議論屯長和你,說屯長想占你便宜!
他是我叔。他對我好著呢,他從來沒有做過讓我反感的事,小青連你也不相信我嗎?
我信,可是他們不信,小青說,如果……欲言又止,但還是說出來,如果屯長對你不懷好意怎么辦?
滿娣始終對小青強調(diào)一句話:他是我叔。滿娣說這話時,小青想起程師傅,程強。他是屯子里見多識廣的人,他要求過小青,只是抱一抱就行。小青信了他的話,讓他抱了一下,他就沒有松開她,還把手伸進了她的胸衣里,當(dāng)時,小青嚇哭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哄好。每次他都說一定對她好,讓她放心,他是她大哥,會保護她,她是他的小妹,大哥怎么會欺負小妹呢。小青又一次相信了他,在黃水河紅蒿白草的深處,他不但親了她,還和她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本來說好只一次,后來又有了無數(shù)次。
小青把這件事說給了滿娣,滿娣的臉當(dāng)時就嚇得一片蒼白。
他……他把你……那個了……
嗯。小青含混地回答。
你愿意?
不愿意能咋?他是男人,力氣大著呢,我也反抗,可還是沒反得了。
他有老婆嗎?
他說沒有,還說以后會娶我。
你喜歡他嗎?
也不討厭他,但自從有了那事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一天見不到他,就開始想他。所以,我說滿娣,找個人嫁了吧,其實,和男人在一起,挺快樂的。
你的意思是讓我跟屯長在一起?
你愿意的話跟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他是我叔呀!
好像他真是你叔一樣。
我就是真把他當(dāng)成叔了。
你真純潔!
輪到滿娣無話可說了……
以后屯長再來自己家時,滿娣果然留意起屯長的表情。觀察了一圈以后也沒看出啥來,滿娣也就不去想這事了,該干嘛干嘛,屯長來了她還是叫他叔。屯長依舊隔三差五的往她這里送一些生活用品。直到有一次,屯長又來送野豬肉,在他轉(zhuǎn)身出了趙家門口時,滿娣擋在了他的前面,仰著臉問屯長,為啥要對俺家這樣好?
屯長冷不丁讓她給問愣了,反應(yīng)過來以后屯長說,我是屯長呀。咱屯子哪家的孩子都有爹媽照顧,我代表全屯子的人照顧你,不然的話,你和你爹咋辦?
滿娣不信,我不是這個意思。
屯長反問,我哪兒不好嗎?
滿娣也反問,那你看我哪好?
屯長不明白今天滿娣怎么了。就說,你一個孩子,我不跟你說這些。扔下她走了,滿娣站在門口,也不明白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屯子里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小青與程強的事是阿春,窯場與學(xué)校相隔不遠,有天黃昏,阿春因為批改作業(yè)晚了,出門時,她去看一下其他教室是否有學(xué)生。她先是聽到了教室里的說話聲,待她推門走近一看,是程強和小青摟在一起,小青好像是哭了,阿春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剛要走,程強幾步奔到她面前,咚的一聲跪下了,向阿春保證,他們只是說說話,什么事也沒做。
小青站在一邊,紅著臉,不說話。
阿春笑了,我什么也沒看到。說完,丟下他們回家做飯去。晚飯過后,小青坐在院子里剁豬食時,阿春來了。小青明白阿春為什么來。但也不想開這個口。阿春只好直截了當(dāng),多久了?
小青裝作不明白,什么多久了?
你和程強在一起多久了?
問那么多干嘛?他喜歡我,我喜歡他就足夠了。
阿春沒想到整天沉默寡言的小青說話這么干脆,她沒有責(zé)怪小青的意思。問她是否了解程強的家庭情況,畢竟,他是南方人,年齡,家境一概不知。
人就在眼前,一切明明白白,問那么多干嘛?小青有些不情愿阿春的啰里啰嗦,話不投機,愣是把阿春給氣走了。
滿娣從田里回來,想去小青家,路上要路過屯長家那條街,剛拐過去,就見一群人圍在屯長家門口看熱鬧,滿娣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背著筐也湊過去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屯長的老婆香香,胖得跟小母豬似的,整個身體成了渾圓的球兒。她正在自家門前雙手叉腰,嘴里罵著鄉(xiāng)下女人最臟的話,看熱鬧的人瞪大了雙眼,不時哄堂大笑。
滿娣以為香香是跟誰打架,湊近了才知道,是哪個嘴饞的偷了她家掛在屋檐上的熏肉,還丟了一只野雞。那是她從來沒舍得吃的,不知道讓哪個爛貨給吃了。看熱鬧的女人讓香香給罵樂了,問她誰是爛貨?滿娣猛地想起昨天屯長給她家送的臘肉和野雞,她的心一陣痙孿,差一點暈倒。滿娣從人群中悄悄地溜出來,往家走去,香香的罵聲一直在耳邊響著。滿娣回到家里看到灶臺上的熏肉好好的放在那里,野雞昨天晚上讓她給爹吃了。她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憤怒,抓起那塊還沒有吃完的熏肉跑出門外,狠狠地朝坡外甩下去。因為太生氣,她根本沒看見牛大仙正從此地路過。滿娣扔的熏肉嗵的一聲落在她眼前,嚇了一跳,真叫天上掉餡餅。牛大仙人還沒蹲下來,就聞到了熏肉的香味,待她把熏肉拿到手里時,滿娣正一臉怒氣地看著牛大仙。
牛大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不要了?
滿娣說,送給你的!
牛大仙不明就里,但也沒有想把肉還給滿娣的意思,你不愛吃我就替你吃了。牛大仙說完拿著熏肉往家里走去。今天是她男人大成的生日,她要給大成包餃子。正愁著沒啥做,好吃的就來了。摘上一把青菜,把熏肉剁了包餃子吃。牛大仙走到自家門口時,有女人剛從屯長家看熱鬧回來,就見牛大仙手里拿著熏肉,問她哪里來的?牛大仙不高興的反問,你管得著嗎?牛大仙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所有的情緒都沉浸在這塊熏肉的幸福里,是啊,很久沒吃一頓餃子了。
大成終于選好了地塊。這幾年,他老是覺得自己太虧,別人家的地都比他多,眼看著別人家都比自家有錢,加之老婆牛大仙經(jīng)常罵他一腳踹不出個屁,如果多種,打出的糧食吃不了,還可以拉到山外賣了。大成想開荒地,屯長說啥都不讓。說是保護環(huán)境,再開荒,林子沒了,如果發(fā)大水,下暴雨,所有的田地都完了。大成不信,他認為是屯長在給他難堪。為這件事,牛大仙沒少罵他,為啥別人家能開荒,到了自家就不成了?大成也去找屯長理論,屯長就是不答應(yīng)。大成也沒辦法,牛大仙就罵他是狗屎男人,這點事都搞不明白,還叫男人嗎?可惜這些年讓他白睡了。牛大仙不管罵什么,大成也不反抗,干聽著。罵急眼了聽得煩了,就摔了門,轉(zhuǎn)到屋外去了。
這次,大成無論如何都要去刨那塊林地。他必須趕在季節(jié)前把地開出來,撒上種子,秋天才有收獲。早晨,大成破天荒起得早,磨好了鎬頭以及能用得上的家什,吃了飯,火急火燎的下了地。大成干得很賣力,想到秋天的收成,渾身的力量奔涌。一棵一棵碗口粗的樹倒下了。很快,一大塊地平整好了。牛大仙也來了,背著種子,撒著歡往地里撒。對于農(nóng)民來說,種地撒種是他們生命的延續(xù)和希望,跟生兒育女一個道理。沒有了土地,沒有了糧食,生多少孩子也得餓死。他們?nèi)绱艘缿偕畹耐恋睾痛迩f,依戀他們生活的黃水河,外面發(fā)生了怎么樣的變革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只要土地,在土地上春天播種,秋天收割,這就足夠幸福了。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生老病死,就像眼前大成手中的這塊地,帶給他和老婆牛大仙無比的幸福和安寧。他們也有不快樂的時候,但很快就被眼前的收獲代替了。
紙包不住火,大成毀林開荒的事還是讓屯長知道了。起因是他鄰居鐵蛋家看到了,接著是第二家第三家……屯長當(dāng)然全知道了。幾乎是半天的工夫,屯子里的人開始劃地為牢,為這事有幾家還掄起了鎬頭,打得頭破血流。屯長一氣之下沒收了所有的開荒地充公,還每家罰了幾百塊錢。狗毛第一個出來反對,屯長就命人給他逮了,準(zhǔn)備送往山外法辦,狗毛爹媽害怕了,畢竟,他也是超生的,如果送到派出所,就要挨罰的,那可不是小數(shù)。所以,狗毛他爹就把狗毛一頓痛打,很快交了罰錢,罰的錢屯長當(dāng)面給了校長阿春,讓她去山外給學(xué)生買課本了,每家的孩子都免費領(lǐng)書。至于充公的地,每年每家要出義務(wù)工,幫著種,收了糧食賣了錢,也要用于辦學(xué)。所以,大家的意見也就少了。
六
阿春終于發(fā)現(xiàn)了小青異樣的身子。
那天她從學(xué)校回來的路上,看見小青背豬草回來,蹲在地上吐個不停,阿春急忙跑過去,問小青怎么啦?小青說胃不舒服,老毛病犯了,阿春的心一個激靈。恐怕沒這么簡單吧。又問她月經(jīng)是否來了,小青說已經(jīng)二個月沒來了,阿春的臉一下子慘白起來,她把小青扶回家,她覺得這事必須得給二叔子坦白了。
阿春當(dāng)面告訴小青,你懷孕了。
啥?小青愣愣地看著阿春反問。
你懷孕了!阿春大聲重復(fù)。
小青不相信地看著阿春,她怎么會懷孕?
阿春把事情跟王老倔說了,王老倔半天沒說一句話,接著,阿春看到他蒼桑的老臉上滾下兩行眼淚……
那天牛大仙把滿娣扔的熏肉撿回去包了餃子,吃完之后才知道屯長家的丟肉事件。大成當(dāng)晚回來聞見肉味,臉上的汗都沒顧得洗,坐在飯桌前狼吞虎咽吃起來,吃完之后,大成才問老婆牛大仙是哪來的肉?
撿的?大成愣愣地看著牛大仙,才不相信她的鬼話呢。不信拉倒,反正自家也沒錢買肉,難道是偷的?大成想想老婆的話也有道理,就沒再追問下去。牛大仙雖然拿回肉吃了,但她心里一直有個疑問,為啥滿娣不要這肉了?一想就是屯長送的,如果不是屯長提了過份要求,滿娣不會把肉扔掉的,還幫她家蓋房子,牛大仙認為只有一種可能:屯長睡了滿娣。全屯誰都知道屯長的女人不止香香一個,只不過是后來有了阿春,屯長看不上那些女人罷了。滿娣不一樣,比阿春水靈,人家怎么說也是一個18歲的大姑娘了。而且還沒開苞呢。牛大仙第二天去了滿娣家,問她還有沒有不想吃的肉,昨天的肉可香了,沒吃夠。滿娣一聽說熏肉,就想起屯長老婆香香難聽的粗話。覺得自己丟透了人,好像自己真的是香香嘴里的爛貨一樣。牛大仙操個破鑼一樣的嗓子讓她煩,問她為啥那么香的肉扔了不吃?不問還好,越問,滿娣覺得委屈,委屈的滿娣兩眼忽然間涌滿了淚水。牛大仙大張著嘴巴,伸著舌頭,驚訝不己。愣了好一會兒,牛大仙問滿娣,屯長睡你啦?
滿娣一愣一愣地看著牛大仙,睡你個球呀!
大仙一眨眼,覺得還是不對勁兒,沒睡她為啥給她送肉?咋不給別人送?為啥一問還哭啦?一定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隱私。牛大仙這樣想,滿娣就是有嘴也說不清,加之牛大仙一直還做接生婆,哪家的女人她都認識,人也快言快語,凡事經(jīng)過她的嘴以后,都說得有鼻有眼。很快應(yīng)驗了那一句話:謠言說了一百遍就成了事實。但這一次,緋聞的主角成了她自己。
第二天晚上,大成一直悶不悶不樂地坐在炕上抽煙,見牛大仙回來了,臉陰得跟下雹子似的,牛大仙問他地里的草拔完了沒有,咋回來這么早?大成一句話不說,上來就把牛大仙摁倒炕上,一陣胖打。把牛大仙打得披頭散發(fā)的,直到在大成身下求饒大成才住了手。大成不是打老婆的人,這次出手又狠又快,牛大仙不知道犯了什么錯誤,讓大成如此憤怒。
大成一邊打一邊罵她爛貨,為啥跟屯長勾搭上了?牛大仙哪里知道,她那天撿了滿娣的肉回來,正好被從屯長家看熱鬧回來的鐵蛋老婆看見了,那正是屯長老婆香香罵的被爛貨拿走的肉。真正的爛貨成了牛大仙。其實,大成也是從男人們跟他開玩笑才知道此事的。那天他在地里干活,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狗毛、鐵蛋他們。
狗毛冷不丁的問大成,熏肉包的餃子香不香?大成瞇著眼睛說香,香哪!狗毛和鐵蛋聽后哈哈大笑。笑完了狗毛又說,跟屯長好就是有便宜可占,同喝一壺酒,共穿一條褲子,伙在一起共用一個老婆。大成笑著調(diào)侃說,屯長老婆香香肥得跟豬一樣,我才不稀罕呢。
狗毛說大成你是假傻還是裝傻?把你美成了屁眼,借你個膽,就算香香喜歡你,你敢用香香?她可是屯長的老婆!說完哈哈大笑。大成終于弄明白了。弄明白的大成臉色一片慘白,牛大仙是有口難辯,直喊冤屈。她死死抱住大成的腿,求他別打了。大成的拳頭在半空中僵住了,原本也只是懷疑,現(xiàn)在人家主動招供了。
大成說,你講真話?
大仙說,我講真話。
大成說,你不講真話咋辦?
大仙說,繼續(xù)揍我!
大成的拳頭就從空中落了下來。眼也不眨地看著被自己差一點捶扁的女人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著。大成伸著脖子,像雨中的鴨子一樣,一動不動,支棱著耳朵,生怕漏掉每個細節(jié)。很久一會兒,大成都不相信是真的。大仙抹著眼淚說,是真的,不信去問滿娣。大成也泄了氣。他問牛大仙咋辦,也不能這樣被人不明不白地作賤著呀!兩個人陷入了一籌莫展的沉默中。過了一會兒,牛大仙不甘心的地說,她要去外面告屯長強奸民女滿娣!欺壓百姓!大成被牛大仙這個舉動嚇了一跳。屯子里的人沒有誰敢這樣對屯長呢,要是他知道了還不打死大成?想到這兒,大成渾身一個激靈,立即否定了大仙的想法。
你敢!
他們糟賤你老婆你為啥不讓告?
你看見人家強奸滿娣了?要是滿娣愿意呢?大成瞪著眼睛反問牛大仙。其實他是怕屯長報復(fù)自己,至于滿娣,他并不害怕。牛大仙想去告屯長還有開荒地的事兒,憑什么就不讓開?地又不是他家的?他的屯長也不是誰選的,是他自個封的,所以,牛大仙還是想告屯長。為的是讓他以后別再對她家有眼無珠。大成堅決不允許。沒過多大會,轉(zhuǎn)動著眼珠的牛大仙忽然一拍大腿,對大成說,老娘有法了,大成愣愣地看著手舞足蹈的牛大仙,不知道她又搞什么鬼。
當(dāng)牛大仙的男人大成滿街找屯長報告江西來燒窯的男人程強跑了時,全屯子的人都炸開了鍋。屯長也從阿春那里知道了小青懷孕的事。據(jù)說,程強還撬了村委辦公室的一個桌子,里面有一萬塊錢現(xiàn)金,也讓他拿走了。程強是中午時分逃走的,離被發(fā)現(xiàn)也只有半小時,屯子里的男人聽說程強拿了屯子里的公共財產(chǎn),還搞大了小青的肚子時,各個恨得咬牙切齒,他媽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程強吃人飯不拉人屎。身強力壯的男人各個手里拿了棍棒,等待屯長的一聲令下。逮住他,非打癱他不可,讓他活不成,死不掉。有的說不行,這樣便宜了他,好端端的小青讓他給糟蹋了,天理難容,非打死他不可。狗毛的說話聲剛落,大成就接上話說,對,非砸死這個狗日的不可!讓他欺負小青!屯長叫他們不要吵了,追他個狗日的去!出山的路只有一條:順著黃水河的流向走去,是低平的谷地,平日里,人們出山往外走,已經(jīng)走出成亮白的小道。那條亮白的小道雞腸子一樣順著河岸邊隱在莊稼的深處。屯長領(lǐng)著幾十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手拿棍棒,在程強可能經(jīng)過的每一處莊稼地、矮樹林子、河邊的草叢,都布置了搜尋的人,命令年輕的狗毛,鐵蛋他們把出山的通道口守得嚴(yán)嚴(yán)的,來往行人一律不準(zhǔn)放過。整整一個下午,大家在草叢,莊稼地,邊搜尋邊喊話,總之,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大成跟在一群人的后面,他第一個泄了氣,說不定狗日的真跑了,去哪里找他?有人看了看落了半拉的太陽說,要不咱們往回返吧,估計程強狗日的是跑了。連草縫都看過了,人家真想跑早就做好了打算,顯然程強是有計劃做這件事的,所以,很難找到他。屯長不同意返回,讓大家再堅持一下。他帶頭搜山,屯長鼓勵大家,今晚凡是參與搜捕的全都到他家吃肉。屯長這么一說大家都激動得流了口水,大成他們就不張羅走了。屯長只說話,不看人,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每一處草叢,樹木之處,那神情就好像狗日的程強就躲在他眼前的草叢里等待他揪出來一樣。大家聽說晚上去屯長家吃肉,都來了精神,搜尋的也更仔細了。這時,不知道誰在前面喊了一聲,狗日的程強,你他媽的給我站??!大家聞聲望去,程強越過一棵大樹的遮擋,貓著腰,迅速朝前跑去,喊話的人也麻利的跟過去,見此情景,大家像餓狼見了獵物一樣,追了上去,狗毛輕捷的身影嗖嗖的飛過去,只聽撲通一聲,狗日的程強就來了個嘴啃泥,趴在了地上。狗毛揪住了程強的頭,咚地朝他臉上就是一拳。大家你一拳他一腳的踹過來,屯長下令停止拳腳。程強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草地里,屯長命令把他押回去,大家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繩子拿出來,把程強捆上,押往屯長家,把他捆在院子里的一顆樹下。屯長命令老婆香香大鍋煮肉,今天晚上讓大家放開了吃,肉是昨天狗毛打的一只野豬。
狗毛一想起小青被程強糟蹋了,狗毛的心就難受得想狠狠去敲他的腦殼,敲碎他,結(jié)束他的狗命。
狗毛經(jīng)常去小青家,幫著干這兒干那兒的,小青愛理不理,不管她用什么眼神看自己,狗毛都不生她的氣,一如繼往的幫她做事。小青的身體漸漸顯了懷,做起活來越來越不方便,也就不再對狗毛吹胡子瞪眼睛。慢慢地兩個人也會在做活累了時停下來講幾句話。
小青問狗毛,我哪點好?
狗毛憨厚地笑,哪點都好。
隨著月數(shù)的增大,小青的身體越來越臃腫了。如果不是程強跑了,狗毛根本不知道小青懷了程強的孩子,在樹林里逮住他的那一刻,狗毛就要屯長把程強這個狗日的廢了,讓他成為永遠的太監(jiān),讓他嘗嘗北山口人的厲害。其他人都沒意見,還說狗毛這主意不錯,就等屯長下令。對待程強這種男人就得要用這樣的方式,下次看他還敢騷不?就算不為那一萬塊錢著想,也得為小青出口氣。錢是小事,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和幸福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屯長同意打,但不能把人家廢成太監(jiān)。有了屯長這句話,大家左右開弓,把程強吊在樹上狠狠的打??礋狒[的女人都說把他打死算了,這沒人性的東西,敗壞了北山口的風(fēng)水,就得暴死,不暴死也沒好下場。小青她爹也在現(xiàn)場,一句言語也沒有,不停的抽悶煙。大家正情緒高昂把程強打得聲聲慘叫時,小青突然披頭散發(fā)的跑來了??礋狒[的女人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男人們的拳頭每次落下,程強的嘴里都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此時小青的肚子已經(jīng)大到像倒扣的鍋底了。
快生了吧。誰知道呢。生了也是野種,說完,女人們嘎嘎的大笑起來。
誰說是野種?漢子在那兒吊著呢。心疼了不是?八成是來求情的。
就在她們的議論聲中,只見小青咚的一聲給屯長和屯子里的老少爺們跪下了。她幾乎聲淚俱下的說,給他留下一條命吧。
小青死死地拽著狗毛的一條腿,求他別打了,狗毛和其他在場的人都愣愣地看著小青。
好歹也是孩子他爹。小青又說。
狗毛的眼睛瞪得都快鼓出來了。
我就想揍死他狗日的,他不配做男人!他糟蹋了你的身子,我容不了他!
我知道,要打你就打我吧。小青幾乎是央求著狗毛了。
在小青的哀求聲中,眾人的手漸漸停了下來。屯長同意把程強從樹上放下來,程強一下子癱倒在地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鼻子里流著血。小青把程強接回家里,她爹王老倔一句話不說,除了下地干活就是蹲在墻角抽煙。小青不管爹如何陰著臉,該做什么做什么。狗毛很生小青的氣,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對程強狗日的那樣好?對壞人好就是對自己無情。狗毛在家生了幾天的氣,實在忍不住了,又跑到小青家去。在小青的照顧下,程強的傷好多了,也能下地走路了。狗毛的拳頭握得嘎嘎響,如果不是有小青在場,他真想一拳揮過去,打瞎他的眼。趁小青去灶間的空兒,狗毛惡狠狠地朝程強揚了揚拳頭,狗日的,傷好了沒?傷好了趕緊滾蛋,別在這里白吃白喝,小心老子的拳頭沒長眼睛!程強低眉順眼的坐在那兒,不論狗毛說什么,程強都說好。
狗毛氣得直咬牙,好你個狗球呀!把你身上的錢都交出來!
在狗毛拳頭的威逼下,程強乖乖把身上一年攢下的幾千塊錢拿出來給他,狗毛一把抓過去,揣在兜里,停頓一下,又想起什么,從兜里又拿出幾百塊錢扔在程強的臉上,那是路費錢,希望他徹底滾蛋,有多遠滾多遠,再也不想見到他,程強乖乖接回小心揣起來。
屯長第二天來找王老倔,同他商量,是否擇個日子把程強與小青的事辦了?不論屯長說啥,王老倔都沒意見。
晚上,牛大仙和她男人大成摸黑去了屯長家。大成說啥也不去,一去屯長家他就渾身緊張。大仙在背后直打氣,你怕啥?又不是你說,你站在旁邊看著我怎么表演。大成就跟了老婆去了屯長家里,香香不冷不熱地招呼他們炕上坐。屯長在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問牛大仙啥事。牛大仙眼睛盯著屯長正在啃的雞腿,吸溜著鼻子說香死了。屯長又問她一遍啥事?牛大仙才把眼睛從雞腿上挪開。身后,她的男人不知所措地站著,屯長讓大成坐,大成乖乖地坐下。
牛大仙開口說話,屯長,你看我家的地最少,開荒地上的糧食就別交公了。
你家比別人家特殊嗎?屯長眼也沒抬一下,依舊啃他的雞腿。
牛大仙說,我就要你屯長一句話:交還是不交?
屯長扔了嘴里正啃的雞腿,抬頭看了一眼大仙,交。大成在一邊不安的嗯了一聲,牛大仙又問,屯長沒有商量的余地嗎?
屯長說,沒有。
牛大仙說,我大字不識,不知道啥叫法律,但我知道,屯長借送肉強奸民女!
話音一落,屯長就把手中的酒碗摔到地上,好端端的碗變成了一地的碎碴子。香香嚇得渾身直顫抖,接著屯長大手一拍桌子,你威脅我?
牛大仙沒想到屯長會這樣暴怒,既然事情己到了這個地步,怕也沒用了。她強行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你強奸滿娣!
屯長嗆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香香的眼睛更是瞪得圓鼓鼓的。
忽聽屯長說,你想咋辦?
從害怕到竊喜,事到如此,牛大仙覺得事情成功了一半。
牛大仙說,我不想咋辦,如果不讓我交開荒地的糧食,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
屯長冷著臉說,我要是非讓你交呢?
牛大仙說,那就走著瞧!
好!那我們就走著瞧,身正不怕影子歪。你牛大仙心里那幾個小九九我看得清楚,你去告吧。
牛大仙沒想到屯長天不怕地不怕。屯長一來硬的,大仙也不知道咋辦了。倆人都很堅持,牛大仙不想交糧,屯長讓她去告。牛大仙走后,香香就跟屯長吵起來了,原來熏肉讓他給了滿娣家。屯長不怕香香跟他吵,他的確經(jīng)常接濟滿娣家,那是因為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疼,但滿娣沒有。
她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孩子,爹瞎,媽跑了,比咱家老兒子還小,我是屯長,我對她好,有錯嗎?香香,你他媽要這樣想就是沒人性!
你真沒睡她?
滾!你媽的,一點人性沒有的東西。我睡你個球呀?我還想睡你媽呢,我睡得了嗎?香香一下子讓屯長給罵沒動靜了。
香香看屯長對她發(fā)那么大的火,也就不知道屯長是否睡過滿娣。就算沒睡,謠言說了一百遍,也成了事實。不過,屯長是第一次對香香發(fā)這么大的火,平時,頂多是不理會香香。所以,香香看屯長的火氣如此之大,也就不敢往下吵了。
幾個月后,小青生下了一個男孩子,七斤重,但是,滿月以后,孩子感冒發(fā)燒,怎么都不退燒,第七天后,口吐白沫,突然夭折了。用草簾子卷在一起,放在后山上,用火燒了,這是鄉(xiāng)下孩子夭折后最普遍的處理方式。小青大病一場,大病初愈的小青又開始操持家務(wù)了。她出現(xiàn)在秋天的田野里,開始收割自家的糧食。狗毛時不時來家里幫她一把,都被小青拒絕了。程強的傷也好了,小青的月子都是他侍候的,秋天收割的時候,窯場的活也停了下來,因此,程強有時間下地幫小青家收割莊稼。
秋天很快就在人們的期盼中來了。漫山遍野的秋色,十分喜人,田野里到處是收割的男人、女人和淘氣的孩子,人歡馬嘶。男人揮著鐮刀,滿頭大汗,女人跟在后面,淘氣的孩子像撒歡的小叫驢,在田野里跑來跑去。人們比所有的時辰更熱愛秋天的時光,他們收割著,計劃著,來年的日子就在他們的腳下,并不遙遠了。伴隨著秋天喜悅的到來,也有令人揪心的事發(fā)生了:滿娣失蹤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屯子里的人猜,她是去城里找她親娘去了??墒?,外面的城市多了,去哪里找她親娘?簡直如大海撈針。屯長出山進縣城,當(dāng)然是和阿春一起去的,去過那家原來住過的旅館里,向老板娘描述滿娣的模樣,依然沒有任何消息。阿春也為滿娣擔(dān)心,但是,有什么辦法呢?無論如何揪心,他們最后還是回到了北山口,依舊過著從前一樣的生活。
秋收過后,莊稼上了場,屯子里仍舊熱鬧著,在冬天來臨以前,這是一段很幸福的時光。一個中午,吃過了飯,屯子里的女人在榆樹下聚在一堆兒,東家長西家短聊著每家的生活,他們都為瘋掉的王老倔惋惜,覺得他可憐,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命該如此吧。一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8歲左右的男孩子朝她們走過去,女人向她們打聽一個叫程強的男人是不是在北山口?
屯子里的女人先是驚訝,繼爾,臉就變色了。
一個年長的倒是很平靜。她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南方女人,問,你是程強的什么人?
女人說,我是他老婆。你認識程強?
年長的女人笑著說,沒聽說有過程強這個人,你找錯地兒了吧。
女人站在那里,肯定的地說,程強是在北山口,他給我寫信留下的地址。
我說沒有就沒有,一個大活人誰還能把他藏起來?年長的女人不耐煩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往屯子中央走去,其他女人也紛紛跟著站起來,往家走去。有個懷里吃奶的孩子還沒吃夠,哇哇地哭起來。很快她們就消失在屯子里的某個角落,大街上,沒有人影,只有那個操異地口音的女子領(lǐng)著孩子,茫然的站在那里。
天漸漸的黑了,屯子里升起了炊煙。
日子依舊。
很快,程強與小青的事就像風(fēng)中飄落的樹葉一樣,被冬天早早到來的大雪掩埋了。就像黃水河一樣悠悠遠去。明天在黎明的炊煙中緩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