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 蔡登山
說到龍沐勛,詞學的愛好者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唐宋名家詞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以及《唐宋詞格律》數(shù)十年風行海內(nèi)外,歷久不衰。龍沐勛從黃季剛、陳石遺學詩,從朱祖謀(彊邨)修音韻學和詩詞,先后在上海暨南大學、上海音樂學院、廣州中山大學、南京中央大學等校擔任教授。自1929年開始撰寫詞學論文,對詞的起源、詞的發(fā)展、詞的創(chuàng)作、詞的藝術(shù)風格及作家作品進行了全面的探討,重點著眼于唐宋詞,奠定了現(xiàn)代詞學研究的基礎。還有《唐宋詩學概論》《中國韻文史》《詞曲概論》《詞學十講》《風雨龍吟室叢稿》《東坡樂府箋》,皆為詩詞界矚目之作。其詞學成就與夏承燾、唐圭璋并列,是20世紀最負盛名的詞學大師之一。
龍沐勛(1902—1966),又名元亮,字榆生,號忍寒。出生于江西萬載,在家族中行七,故又自稱龍七。生平愛竹,四十歲后又自署籜公。父龍賡言是光緒庚寅恩科進士,和文廷式、蔡元培、董康是同榜,后來做了二三十年的州縣官,一直是兩袖清風。母親楊玉蘭是繼室,生子女四人,在龍沐勛五歲時就去世。由于生母早逝,童年時龍沐勛的溫飽學習無人關(guān)心,因而身體瘦弱,性情孤僻;十歲前,只在鐘祥、隨州念過一年多初小,在家鄉(xiāng)讀過一年蒙館。十歲那年父親棄官歸里,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集義小學,龍沐勛在《苜蓿生涯過廿年》的回憶文章(以下所引,皆出于此文,不再注明)中說:“我和我的幾個堂兄弟也做了那所學校里的基本隊伍……他教學生相當?shù)膰绤?。每天叫學生們手鈔古文以及《史記》列傳、顧氏《方輿紀要總序文選》、杜詩之類,每個學生都整整地鈔了幾厚本,鈔了便讀,讀了要背,直到顛來倒去,沒有不能成誦的,方才罷手。一方面又叫學生們點讀《通鑒》,每天下午大家圍坐起來,我父親逐一發(fā)問,有點錯句子,或解釋不對的,立即加以糾正。一星期之內(nèi),定要做兩次文章……單說我個人,經(jīng)過這一番嚴格訓練,一年之后,便可洋洋灑灑地提起筆來,寫上一篇兩千字的很流暢的議論文。到了高小畢業(yè),就學會了做駢文詩賦?!?/p>
高小畢業(yè)后,龍沐勛并沒有再進任何學校。他說:“我在高小畢業(yè)之后,便抱著一種雄心,想不經(jīng)過中學和大學預科的階段,一直跳到北大本科國文系去。那時我有一個堂兄名叫沐光的,在北大國文系肄業(yè)。一個胞兄名叫沐棠的,在北大法科肄業(yè)。他們兩個,都和北大那時最有權(quán)威的教授黃季剛先生很要好。每次暑假回家,總是把黃先生編的講義,如《文字學》《音韻學》《文心雕龍札記》之類帶給我看。我最初治學的門徑間接是從北大國文系得來,這是毋庸否認的。我那堂兄還把我的文章帶給黃先生看,黃先生加了一些獎誘的好評,寄還給我,并且答應幫忙我直接往入北大本科。后來我在十七歲的那一年,生了一場大病,幾乎一命嗚呼……等我病體回復健康,黃先生在北大,也被人家排擠,脫離他往了。我的父親因為供給三個子侄的學費,和幾十口的大家庭生活,積年廉俸所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只好打消這升學北大的念頭,努力在家自修,夢想做一個高尚的‘名士’?!?/p>
1921年春,大病初愈后,受新思潮影響,龍沐勛開始不安于封閉落后的江西,于是由堂兄沐光介紹,前往武昌從黃侃(季剛)學習聲韻、文字及詞章之學,邊在黃侃家中教其次子念田讀《論語》。他說:“黃先生除聲韻文字之學致力最深外,對于作詩填詞,也是喜歡的。他替我特地評點過一本《夢窗四稿》。我后來到上海,得著朱彊邨先生的鼓勵,專從詞的一方面去努力,這動機還是由黃先生觸發(fā)的?!?/p>
1923年春,龍沐勛將妻兒安置在九江丈人陳古漁家中,然后他只身到上海,開始他執(zhí)教四方的生涯。首先由同鄉(xiāng)郭一岑之介紹,到上海北四川路橫濱橋的神州女學教高小最高年級的兩班國文,但因他不諳吳語,教了一個多月,就還給教務主任謝六逸去兼了。他回到武昌去看黃侃,由黃侃介紹任教于武昌私立中華大學附中,但僅三個月就辭職,率妻兒返鄉(xiāng)過年。
龍沐勛說:“我回家不到幾天,忽然接著上海轉(zhuǎn)來的電報,說有一位朋友張馥哉先生——他是北大國文系畢業(yè),也就是當時所謂黃門四大金剛之一……要我到廈門陳嘉庚先生辦的集美學校去,代他的課……我毫不躊躇地,又動了遠游之念了。登時回了一個電報,答應下來。就在正月初三的那一天,辭了老父,別了妻子,冒著大風雪,獨自一個人坐著山轎,走了兩天,到萍鄉(xiāng)搭火車,轉(zhuǎn)到武昌,順流東下,經(jīng)過上海,取得馥哉的介紹信,換上太古公司的海船,一直漂到廈門去?!蓖昵锾欤堛鍎妆黄笧榧缹W校中學部正式教員。在這期間他還不斷地認真學習,他說:“我在集美四年半的時間,除掉一心一意地教書改文外——我做專任教員,只教兩班國文,每周擔任教課十二小時,隔一周作文一次,時間是相當充裕的——就是跑到圖書館去借書來看。我這時感覺我的常識太缺乏了,就是在國學方面,也算不得有了怎樣深的造詣。所以我就努力地向各方面去尋求新的知識,把時人的作品,不拘新舊,以及翻譯的文學、哲學、社會科學等等,涉獵了許多。又深恨我往年不曾多學習外國語,以致不能直接去讀西洋書籍。聽到人家說,讀東文比較容易,我就特地買了不少的日本書,請同事黃開繩先生——他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的,后來染了肺病死了!——來教我讀了兩三個月,因為黃先生吐血,不便打擾他做這義務教師,這事就中途而廢了,我至今還引為大憾!”
當時詩壇老將陳石遺(衍)在廈門大學任國文系主任,龍沐勛說:“那時我在集美教過的學生邱立,已經(jīng)升入廈大,從他老先生去受業(yè)了。我反而由學生的介紹,拿點詩給他老先生看,他說我的絕句很近楊誠齋……我這才深深地佩服他老先生的眼光不錯,也就備了些贄儀,向他碰了頭,拜在他的門下。從這以后,我常常渡海到廈大去,向石遺先生領(lǐng)教——他給我論詩的信札,整整的一大本,可惜那年由滬南游嶺表,在海舶中遺失了!”
1928年9月,因陳石遺的介紹,龍沐勛出任上海暨南大學中文系講師,教各體文。又因陳石遺的介紹,得以拜謁詩詞大家夏敬觀(吷庵)。他說:“最初器重我的是新建夏吷庵先生,他作了一篇《豫章行》贈給我。先后見過了陳散原、鄭蘇戡、朱彊邨、王病山、程十發(fā)、李拔可、張菊生、高夢旦、蔡孑民、胡適之諸先生,我不管他們是新派舊派,總是虛心去請教,所以大家對我的印象,都還不錯。我最喜親近的,要算散原、彊邨二老。我最初送詩給散原、蘇戡兩位老先生去批評,散老總是加著密圈,批上一篇叫人興奮的句子,蘇翁比較嚴格些,我只送三四首詩給他看,只吃著二十八個密圈子。我因為在暨南教詞的關(guān)系,后來興趣就漸漸地轉(zhuǎn)向詞學那一方面去,和彊邨的關(guān)系,也就日見密切起來……我總是趁著星期之暇,跑到他的上海寓所里,去向他求教,有時替他代任校勘之役,儼然自家子弟一般。他有時候填了新詞,也把稿子給我看,要我替他指出毛病。我敬謝不敢,他說:‘這個何妨,你說得對,我就依著你改,說得不對,也是無損于我的?!@是何等的襟度,我真感動到不可言說了!他替我揚譽,替我指示研究詞學的方針,教我不致自誤誤人,這是我終身不能忘的?!?/p>
龍沐勛1930年在上海曾與“旅滬詞流如番禺潘蘭史(飛聲)、寧鄉(xiāng)程子大(頌方)、歙縣洪澤丞(汝闿)、吳興林鐵尊(鯤翔)、如皋冒鶴亭(廣生)、新建夏劍丞(敬觀)、湘潭袁伯夔(思亮)、番禺葉玉虎(恭綽)、吳縣吳湖帆、義寧陳彥通(方?。㈤}縣黃公渚等二十余人約結(jié)‘漚社’,月課一詞以相切磋,共推先生(朱彊邨)為盟主”,當時龍沐勛“年最少,與先生往還最密。屢欲執(zhí)贄為弟子,而先生謙讓未遑也。先生嘗語予:‘生平不敢抗顏為人師。除任廣東學政時所得士例稱門生外,不曾接受談詞者列弟子籍。有以此請,即為轉(zhuǎn)介于臨桂況蕙風(周頤)’”(見《彊邨晚歲詞稿跋》)。
對于朱彊邨,龍沐勛又說:“在他老先生臨歿的那一年,恰值‘九一八’事變。他在病中,拉我同到石路口一家杭州小館子叫知味觀的,吃了一頓便飯,說了許多傷心語。后來他在病榻,又把他平常用慣的朱墨二硯傳給我,叫我繼續(xù)他那未了的校詞之業(yè)。并且托夏吷庵先生替我畫了一幅《上彊邨授硯圖》(按:1931年10月繪),他還親眼看到?!敝鞆欉検窍M堛鍎讉髌湟吕?。龍沐勛于1932年又請吳湖帆繪“授硯廬圖”,是為第二幅。又請陳散原作《受硯廬圖題記》,并乞夏閏枝、張孟劬、邵瑞彭等詞人題詞,懸之書齋中,雨夕燈窗,治詞學時,恒從其吸取精神力量,終身服膺彊邨詞學而不倦。龍沐勛說:“我從他下世之后(按:朱彊邨歿于1931年12月30日),就把所有的遺稿,帶到暨南新村去整理?!弧ざ恕耐砩?,我用我的書包,把這些稿件,牢牢地抱在身邊,首先把它送入‘安全地帶’。后來就在音樂院(按:國立音樂??茖W校)的一間僅可容膝的地下室里,費了幾個月的工夫,把它親手校錄完竣。同時得著汪先生(按:汪精衛(wèi))和于右任、劉翰怡、陳海綃、葉遐庵、李拔可、林子有、趙叔雍諸先生的資助,刊成了一部十二本的《彊邨遺書》。我和汪先生的關(guān)系也是從這個因緣來的?!?/p>
汪精衛(wèi)在1901年應廣州府試第一,因深受當時廣東學政朱彊邨及廣東水師提督李準的賞識,所以汪精衛(wèi)一直對朱彊邨持弟子禮。1932年7月22日汪精衛(wèi)從南京行政院寫信給上海的龍沐勛,函曰:
榆生先生惠鑒:
奉誦手書并大著,佩仰兼至。
師葬事未竣,至用掛懷。弟與右任先生談及,尚無定議。如彊邨師在日曾營生壙,則誠宜尊其遺志。未可擅作紛更。世變方殷,妥靈宜早。誠如尊論。如窀穸有期,尚祈示知。俾得稍盡棉力。是所至感。余不一一。專此敬請臺安!
弟汪兆銘頓首七月二十二日
龍沐勛在1928年秋冬間,曾應國立音樂院(按:1929年9月改名為國立音樂??茖W校)教務主任兼代院長蕭友梅(時院長蔡元培)之請,代易孺(大廠)上課,講授詩詞。他以詞與音樂之關(guān)系極為密切,宋末始不復被之管弦,歷元明而就衰敝,他試圖就商重振詩樂合一之宏圖于音樂專科學校諸先生,遂不顧兩校相距數(shù)十里之遙,毅然前往兼課。從此到1940年春,他在該校兼課十二年,也與音樂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據(jù)錢仁康的《龍榆生先生的音樂因緣》文中說:“榆師在音專教課,十分認真負責。音專同學很少對詩詞發(fā)生興趣,榆師循循善誘,培養(yǎng)出了不少能寫詩詞的學生。早期學生劉雪庵就是在榆師栽培下,擅長作詞兼作曲的多才多藝的學生。我也是在榆師的栽培下,粗通寫作詩詞的門徑……‘一·二八’事變后,榆師過閘北舊居,看到閘北一帶被日軍大肆破壞,只剩下斷垣殘壁的凄慘景象,在滿懷悲憤中寫下了《過閘北舊居》的歌詞,由劉雪庵同學譜曲,音專聲樂組學生在音樂會上演唱,唱到‘斷瓦殘垣,經(jīng)幾多灰飛彈炸。問何人毒手相加,深仇不報寧容罷’時,聽眾無不咬牙切齒,同仇敵愾。淞滬抗戰(zhàn)停戰(zhàn)后,榆師到音專上課,見校園里的玫瑰凋零,景物全非,仍用‘龍七’為筆名,寫了《玫瑰三愿》的歌詞以寄感慨,黃自先生馬上把它譜寫成了一首聲情并茂的藝術(shù)歌曲,不僅在當時的音樂會上經(jīng)常演唱,至今還是許多聲樂家的保留節(jié)目?!绷硗膺€有李惟寧作曲的《秋之禮贊》《逍遙游》和《嘉禮樂章》,以及后來由錢仁康作曲的《小夜曲》《春朝曲》《滄浪吟》《骸骨舞曲》《是這筆桿兒誤了我》《山雞救林火》《一朵鮮花》《梅花曲》等,優(yōu)美的歌詞都出自龍沐勛之手。
1933年6月初,曾被魯迅譏諷、指斥過的作家曾今可,會同張資平、胡懷琛等受過魯迅嘲笑的文人,聯(lián)絡了黎錦明、傅彥長、張鳳、龍榆生等一些文化界朋友,組織了一個文藝漫談會。并于7月1日出版《文藝座談》半月刊第一期,其中刊登白羽遐的《內(nèi)山書店小坐記》,誣陷內(nèi)山完造是日本偵探,并以此攻擊魯迅。對此,章石承在《榆師在暨南大學及其后情況之零星回憶》文中說:“1933年6月底,上海無行文人曾今可(按:原文以×××代之)因受魯迅及左翼作家之揭發(fā)、批判,不甘失敗,遂組織力量反攻,以《新時代月刊》社名義,邀請文藝界人士、大學文科教授舉行‘文藝座談會’,并托人再三邀請暨南大學張鳳教授及榆師出席。孰意曾今可于次日報刊上登載消息,謂出席‘文藝座談會’者皆系反攻魯迅及左翼作家機關(guān)報《文藝座談》之發(fā)起人。榆師對此極為氣憤,晤及中文系曹聚仁教授時說:‘上海地方真不容易做人,他們再三叫我去談談,只吃了一些茶點,就算數(shù)了,我又出不起廣告費?!軒煒O鄙視曾今可之為人,稱之為墮落文人。曾今可曾以其‘解放詞’集《落花》寄贈,冀得榆師片言只語之褒,以為抬高其身份之資本。榆師洞燭其陰謀,置之不理?!?/p>
1933年下學期暨南大學在國民黨CC系的策動下,發(fā)生驅(qū)逐校長鄭洪年風潮,在混亂中派來了高等教育司長沈鵬飛,以調(diào)停為名接任校長職務。暨南大學在沈鵬飛接任校長期間變得十分混亂,黨派斗爭益趨白熱化,實已無法維持。1935年6月,國民政府教育部任命何炳松為國立暨南大學校長。章石承又說:“何炳松先生任暨南大學校長,鄭振鐸先生為文學院院長,鄭以榆師多病,遽發(fā)表教授一人代理系主任職務。榆師遂憤而辭職,改應廣州中山大學之聘,任中文系主任兼詞學教學工作。中文系同學聞訊,推代表向校方提出挽留,無效。舉行惜別會,到會八十余人。先由中文系同學代表致辭,提出校方不以學生學業(yè)為重,隨意更換詞壇素負盛名之主任,表示憤慨。繼由榆師講話,感情激動,聲淚俱下,于是師生均大哭。于此可見榆師在學生中之聲望與師生感情之親密?!?/p>
龍沐勛說他在1935年暑假之前,“就接著中山大學的聘書,鄒海濱校長又再三托斠玄(按:陳鐘凡)來函勸駕,說胡先生(按:胡漢民)希望我到那邊去,把中文系辦好。胡先生在六月初放洋,前往歐洲養(yǎng)病。他在郵船上,還不斷地有詩來,說什么‘未能講肆從容話,曾把吳鉤仔細看。真?zhèn)€揚帆滄海去,憑君弟子報平安’”。又說:“三月無詩吾豈憊,萬方多故子其南!”他對我的這般熱望,怎叫我不動心呢?龍沐勛又說:“我自己擔任的課程,仍是文學史和詞曲這一類。那時中大有一位老詞家陳海綃先生,在那里教詞有了十多年的歷史。彊邨先生對他的詞,是極端推重的,我也深深地表示敬仰。可是他說得太高了,專門對學生講《夢窗詞》,學生不能夠個個了解。我是服膺孔老夫子因材而教的,所以另外選了些東西,對學生們由淺入深地詳細分析地來講,并且叫他們多多地練習,果然不到半載,就有些成績斐然了!其實我的詞學功夫,和海綃翁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不過談起學生的受用來,我教的比較容易消化些罷了?!?/p>
1936年6月,粵桂“西南事變”發(fā)生,龍沐勛說:“廣州市內(nèi)有準備巷戰(zhàn)的謠言,我拗不過妻的主張,匆匆地把所有的什物和兒女,趁著太古公司的輪船,回到了上海。別的不打緊,這一年多的經(jīng)濟損失,確有些壓得我透不過氣來!”8月初,龍沐勛移居上海極司非爾路康家橋廿一坊二號。他說:“這時各學校都早已經(jīng)開學了,幸虧國立音專的校長蕭先生,仍舊把我的教席保留了年余之久,除卻扣去請人代課的鐘點費外,所有寒暑假的薪俸,都送給了我,我把它來做了醫(yī)藥費。可是一家十余口的生活費,無法解決。那半年的收入,只有音專六小時的月薪,還不到一百元,這卻叫我有些著慌。我的老友孫鷹若先生,正在蘇州辦章氏國學講習舍,約我每星期去講一次,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元的車馬費……蕭先生待朋友真厚道!到了春季開學,設法將我改作專任……二十六年(1937)的春夏之間,我還是強扶病體,奔馳于蘇滬和市中心區(qū)(那時音專的新校舍建筑在上海市政府的附近)一帶……到了那年暑假,承蒙錢子泉先生(他原是光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這時和我也是不曾見過面的)的好意,把我推薦給張校長,聘我做專任教授,合之音專,也有每月四百余元的收入,家用是勉強敷衍得去了?!卞X子泉就是錢基博,錢鍾書的父親,他將龍沐勛推薦給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
到“八一三”事變爆發(fā),光華的校舍被毀了,音專也自市中心區(qū)搬到法租界來,龍沐勛說:“人心惶惶的,大有朝不保夕之勢。后來雖然各學校都在租界內(nèi)租著幾幢小房子,勉強地開了學,可是都為了經(jīng)費竭蹶,對教授們減時減薪。大家迫于饑寒,只好拼命地去謀兼課,我也足足兼了五個學校,每周授課至三十二三小時之多。這五個學校,又是散布在四角和中央的。所以整天地提著我那破舊的討飯袋,這邊下了課,立即踏上電車或公共汽車,趕到那邊去,那種可笑的奇形怪狀,確是‘罄竹難書’……”當時龍沐勛任教于音專、光華大學、暨大附中、復旦大學、中國公學,共計五校。
1939年冬,汪精衛(wèi)派人來探視龍沐勛。據(jù)其《干部自傳》(引自張暉:《龍榆生先生年譜》)說:“1939年的冬末,汪住在愚園路,從褚民誼處知道我的地址(褚民誼愛唱昆曲,抗戰(zhàn)時留在上海,和音專某些同事常有來往),就派他的隨從秘書陳允文來看我,說汪很想念我,聽到我身體不好,準備給我一些友誼上的幫助,并不要我替他做任何工作。”又說:“我是在1940年4月中旬,扶病到了南京,參加汪偽組織的。我最初是偽立法院立法委員,還兼任過偽立法院長陳公博的私人秘書。(為的是補助我的生活,每月給我津貼三百元,偶然替他寫些應酬文字,不到半年,就辭職了)”對此,任睦宇在《悼念龍榆生先生》文中說:“汪精衛(wèi)成立偽府,在未征得同意的情況下,突然宣布了榆生先生為立法委員。后人每以此為榆生先生詬病。據(jù)我所知,實有難言之隱。龍師母曾親口告訴我,當這一消息發(fā)表,榆生先生非常驚愕,當時渴望與我長談商量,以定去就。而我為了家事,久稽鄉(xiāng)間。榆生先生多夜不能交睫,憂思冥想,終抱萬死不屈之心,存萬一有可為之望,以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便鼓勇嘗試?!?/p>
龍沐勛在《干部自傳》中說:“我到了南京之后,所見所聞,觸目驚心,悲恨交集。我去找陳允文,要求見汪辭職。陳推說汪太忙了,等了一個多月還沒見到。陳一面安慰我一面說:‘你現(xiàn)在是沾上了色彩,也就沒法超然了。’我無可奈何,只得忍耐下去?!庇终f:“我到南京參加偽組織之后,我看到偽政府的情形太糟了,哪里談得上爭回權(quán)利、拯救人民?我曾寫過一封信給汪,希望他找點好人,培植若干比較有良心的干部,或者可以減少一些人民的痛苦??墒撬]有采納我的意見,只是隔了一兩個月,請我去吃一頓飯,談談詩詞。”
龍沐勛的兒子龍廈材在《記抗日戰(zhàn)爭中幾名書生的一次軍事行動》文中說:“父親苦悶失望之際,恰值中央大學籌備復校,父親積極參與,7月,汪又委托他籌辦學術(shù)性刊物《同聲月刊》,父親全力以赴。9月,南京中央大學開學,父親任中文系古典文學教授,他在教材上多選李煜、陶潛、辛棄疾、蘇軾、杜甫、元遺山和顧炎武等人在亡國后或身遭亂離時寄懷家國之思的詩文,以啟發(fā)同學的仇日情愫。12月20日,《同聲月刊》創(chuàng)刊號出版,父親以‘俞耿’的筆名寫了一篇補白小文《寒蛩碎語》,文中談到岳飛的《小重山》詞。岳飛主戰(zhàn)非和,難酬其志,因而在詞的下片有‘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之嘆。父親則為作一轉(zhuǎn)語:‘盡管沒有人聽,我依舊要拼命地彈,好教一般醉生夢死的人,有些警覺,何況知音還有呢?!赣H就這樣,以很大的勇氣和決心,隱晦曲折地表達他‘相信一定還有知音并且等待知音到來’的這一信念?!?/p>
龍廈材文中又說道:“1942年春,父親給他在上海國立音專的學生錢仁康寫了封信。不久又親自來上海,面告已跟抗日力量取得聯(lián)系,約錢到南京中央大學藝專教音樂,在教學之余,協(xié)助父親做好一些愛國的實際工作。于是,錢更名錢萬選,9月初來到南京,并仍以錢仁康原名為大后方重慶譜寫抗戰(zhàn)歌曲?!睂Υ?,錢仁康在1995年9月26日回憶說:“……這樣我就在1942年9月到了南京。榆師果然對我十分信任,一切極端保密的事都告訴我。1943年他三次去北平,告訴我是通過張東蓀教授和中共中央華北局取得聯(lián)系,商談策反的事。他住在周作人家里,但周作人全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1943年,榆師介紹我去郝鵬舉家里教他的女兒彈鋼琴,要我試探郝的思想動向,并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在郝家經(jīng)常碰到郝鵬舉,在交談中得知他是痛恨日本人的。我又講了一些日軍的暴行和淪陷區(qū)人民的血海深仇,激發(fā)他的愛國思想。我在郝家教鋼琴大約教了半年?!薄锻曉驴啡砥咛枺?943年9月15日)載有《水調(diào)歌頭·送郝騰霄將軍出任蘇淮特區(qū)行政長官》詞一闋,上片寫有“戲馬臺前臨眺,霸氣消沉未久,待子補金甌”,下片寫有“淬礪江東子弟,相率中原豪杰,風雨共綢繆”,都言及策反之事。
后來也參與策反的許寶骙晚年回憶道:“流光如駛,三十八個年頭匆匆過去了。我現(xiàn)在為紀念民盟四十周年而寫這段史料,屈指數(shù)來,五個主要當事人(包括郝鵬舉)之中只有我是僅存的了。嘆逝思舊情難自已,而在這一幕中給我留得印象最深的則是榆生同志……解放之后,我又到上海,再去訪他。談起前事,他深深致憾于舊友郝騰霄之不能始終其德,言下有一種廢然而嘆的神情,我總想著,像榆生這樣一名騷人詞客,在政治上竟又是這樣大有深心,這大概是我國士大夫傳統(tǒng)的習性,亦可見民族意識入人之深。榆生邃于詞學,是以自傳于后。像上述這段政治生涯,在他或許只是‘余事’,而我則后死有責,不能不書以存其事,亦以見其人?!?/p>
1943年夏,南京中央大學校長樊仲云離職,由原文學院院長陳柱接任校長,龍沐勛改任文學院院長,代基本國文及詞選課,同時任南京文物保管委員會博物專門委員會主任委員。1944年11月12日,第三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在南京召開,南京偽府指派了六個“代表”參加會議,包括錢稻孫、龍沐勛、徐公美、周雨人、陶晶孫、張大公。陶晶孫充當會議議長。1945年7月下旬,龍沐勛因擔心文物轉(zhuǎn)移中所托非人,因此取消遠行計劃,決定留在南京。這一決定也徹底改變了他后半生的命運??箲?zhàn)勝利后的11月8日,國民黨教育部以了解學潮為由“請”走龍沐勛,囚禁于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1946年3月8日,移至蘇州獅子口監(jiān)獄看守所。6月26日宣判:“龍沐勛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處有期徒刑十二年,褫奪公權(quán)十年,全部財產(chǎn)除酌留家屬必需生活費外沒收。”
1947年2月27日,龍沐勛在獄中給已到臺灣草屯的學生張壽平寫信說:“當愚被誘禁之初,與家人全相隔絕,終日閉居一室(同住二十人,空氣惡劣),雖大小便亦不得自由。幸賴彼中司法科諸君頗相矜愛,恒以提訊為由,延至彼之后院,為講文學。并以酒食相餉,且致藥物,病得稍瘳。彼中于我輩頗表同情,屢有開釋之訊。不料仍為某部人員所構(gòu),于去春移解吳門?!庇终f:“自去秋移禁監(jiān)獄,得漱玉詞人之照護,當事者稍加優(yōu)待。因獲略作運動并曝朝陽,飲食起居較有秩序,病體始稍有轉(zhuǎn)機,并得稍備圖書,專心寫作。內(nèi)子月一來視,兒輩亦偶爾一來,較在南京及此間看守所,殆有天淵之別矣。然滄桑變化殊不可知,他日能否生出獄門與足下重相把晤,亦正難逆料耳!”信中說“得漱玉詞人之照護”,此“漱玉詞人”乃指汪精衛(wèi)之妻陳璧君,當時她也關(guān)在蘇州同一監(jiān)獄而得享特殊待遇。
是年龍沐勛在獄中又因醫(yī)療、飲食不便引起舊疾胃潰瘍大發(fā),幾度病危。好友夏承燾曾請當時在蘇州高等法院工作的潘希真(即后來的女作家琦君)去看他,琦君說:“他的屋子和汪精衛(wèi)妻子陳璧君隔壁……待見到龍老師時,他竟骨瘦如柴,雙目深陷,無復當年青衫飄逸神情。他意外地見到我,劫后重逢,師生雙手緊握,感觸萬千。他看看我?guī)サ拿绹浤谭壅f:‘你真是雪中送炭了。上海一別,沒想到會在獄中相見?!移谄诎夭恢f什么才好,因為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他的錯,還是現(xiàn)實的殘酷、世事的無常呢?”于是經(jīng)過琦君,還有嚴紀青、汪賢齊等人的努力,龍沐勛在1948年2月5日終獲暫時出獄就醫(yī)。嚴紀青在《我所了解的龍沐勛老師》文中說:“龍師母從同學處得知我南京的熟人較多,于是就找我設法幫忙解決。我不僅出于師生之誼,且較知道他個人的道德質(zhì)量和家庭的困難處境,并非甘心附敵,而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于是就想方設法找到兩家與我家有生意來往的布店為之擔保,使老師得以被釋放回家?!?/p>
1949年初,龍沐勛先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審部館外編審,11月起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編纂。1950年秋季,文管會成立研究室,龍沐勛改任研究員。1951年調(diào)任上海市博物館編纂,又改任研究員。1952年由陳毅市長安排到上海博物館任資料室主任。1956年8月起任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教授。1958年5月,被打成右派,直到1961年方才脫帽。1966年11月18日凌晨,因肺炎并發(fā)心肌梗塞,病逝。
學者林玫儀談到清代詞學家最受人矚目且影響最大者,當推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四大家。四家以降,則趙尊岳上承況氏,龍沐勛上承朱氏,表現(xiàn)最為突出。她并臚列出六點,來推崇龍沐勛在詞學上的貢獻:
一、 繼承朱氏未竟之業(yè),校輯匯印《彊邨遺書》。
二、 編選詞選,有《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唐宋名家詞選》及《唐五代宋詞選》等書,借以揭示學詞矩范。前二種流傳尤廣,沾溉后學不少。
三、 創(chuàng)辦《詞學季刊》及《同聲月刊》,所載詞學論著,幾乎囊括當時名家之作,導引一時風會,為最重要之詞學刊物。
四、 箋注詞籍,為朱祖謀所校訂編年之《東坡樂府》,進一步作考證箋注,成《東坡樂府箋》一書。
五、 校訂詞學資料,又搜集詞學文獻,如對《蘇門四學士詞》《樵歌》《遍行堂集詞》及《云起軒詞》等詞籍進行校訂,又搜集整理鄭文焯、陳洵諸家之論詞資料,皆為顯例。且《詞學季刊》及《同聲月刊》中刊登時人詞作,亦有保存當代作品之功。
六、 詞學研究方面,成果更是卓著,如《詞學源流論》《詞體之演進》《今日學詞應取之途徑》《研究詞學之商榷》《兩宋詞風轉(zhuǎn)變論》《晚近詞風之轉(zhuǎn)變》《論常州詞派》等篇,均為影響深遠之作。其于聲韻音律方面之探求,尤為專詣精到。《唐宋詞格律》《詞學十講》《詞曲概論》等書,則深入淺出,洵為入門之重要指引。
林玫儀要言不煩地指出龍沐勛在詞學上的成就,允稱公論。而英年早逝的學者張暉獨力完成《龍榆生先生年譜》一書,對后學研究龍沐勛生平事跡,提供把臂入林之功。筆者在拙文中也多所援引,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