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北京語言大學 漢語國際教育學部漢語進修學院,北京 100083)
中國內地方言學“晉語”一說的提出最早見于李榮[1]。他認為,晉語指的是“山西及其毗連地區(qū)有入聲的方言”。從微觀角度來看,入聲是晉語區(qū)別于其他北方方言最顯著的特征,也是晉語得以從北方方言中獨立出來的一個重要標準。從宏觀上來看,這一標準也很有效。侯精一曾指出:“用這條標準劃出來的晉語,從地理分布上來看也是非常合適的。這一大片相連的地區(qū),東邊到太行山,西邊和南邊(中間有一個過渡區(qū))臨黃河,北邊一直延伸到古老的陰山山脈。這是一個相當封閉的地理環(huán)境。巍峨的太行山和古老的黃河以及山西南部的太岳山脈、中條山脈作為天然屏障抵擋處于強勢的北京官話方言的西進與中原官話的北上?!盵2]1-2
入聲是晉語的最主要特點,也是語音特征、地理分布這兩條最重要的晉語劃分標準之一。晉語入聲特征的演變與消失直接關系著該方言的歸屬問題,同時也反映了晉語今后的發(fā)展方向。由于入聲特殊的重要意義,入聲研究一直以來都是晉語語音研究所關注的焦點。
近年來,隨著普通話的推廣及其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不斷深入,晉語入聲的語音特征出現了非常迅速而且顯著的分化,而這種分化與方言使用者的年齡、性別、職業(yè)、受教育程度、使用場合等社會因素密切相關。因此,傳統(tǒng)的方言研究方法已不能滿足晉語入聲研究的實際需求,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出發(fā),結合語言變異的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對晉語入聲進行語言變異的研究更符合晉語入聲發(fā)展現狀的實際需要。
在《漢語史稿》中,王力先生認為近代漢語具有3個特點:(1)全濁聲母在北方話里的消失;(2)-m韻尾在北方話里的消失;(3)入聲在北方話里的消失。其中前兩個特點在北方話中已經完成,只有入聲的消失是在有入聲的各方言中正在進行的音變,并且在不同的方言中表現出不同的特點和規(guī)律。劉淑學指出:“它(入聲)既涉及聲調系統(tǒng)的變化,又涉及韻母系統(tǒng)的變化,而且入聲在官話中的演變速度、演變方向各不相同。”[3]1-3由此可見,入聲演變的研究不僅是晉語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對于漢語語音的發(fā)展史也具有重要意義。
從傳統(tǒng)音韻學的角度來看,“入聲”既是一個“韻”的概念,又是一個“調”的概念。從韻母的角度來看,音韻學上依據韻尾的不同,把韻母分為3大類,即,陰聲韻:無韻尾的韻和以元音收尾的韻;陽聲韻:以鼻音-n,-,-m收尾的韻;入聲韻:以塞音-p,-t,-k收尾的韻。這3大類韻尾保存得比較完整的是以廣州話為代表的粵方言。其中入聲韻在現代漢語普通話和許多北方方言中都已消失,而以上海、蘇州為代表的吳方言,-p,-t,-k韻尾也都消失,它的入聲韻尾都變成喉塞音[]。北方方言里保留了入聲的情況也類似吳方言,如山西大部分方言和陜北方言(即李榮先生稱作晉語的地區(qū))就是如此[4]。
在傳統(tǒng)音韻學方面,入聲還是與平、上、去相應的一個調類,而聲調還有一個“舒促”的概念。促指入聲,舒聲指平上去3聲。實際上,舒促的不同也就是陰聲韻、陽聲韻、入聲韻的不同,因為陰聲韻和陽聲韻都只有平上去3個調類,入聲調只與入聲韻相對應(入聲調可能也有舒促的區(qū)別,如廣州話,詹伯慧[5]63-69)。所以,所謂入聲,其韻尾特征和調類特征二者緊密結合、不可分割。
入聲舒化是中古入聲字在演變過程中的一個總的趨勢。入聲舒化指的是中古入聲字失去入聲韻的韻類特征和聲調特征而變成舒聲韻的現象[6]42-43。韻類特征主要指塞音韻尾的有無,入聲舒化時會失去塞音韻尾,變成相應的陰聲韻;聲調特征指聲調的舒促,入聲舒化時音節(jié)的時長延長,并和其他的調類合并。入聲舒化既是一個共時的音變現象,同時也是一個漫長的歷時演變過程。在現代漢語各方言中,入聲的具體表現各不相同,如粵方言的入聲系統(tǒng)保留了-p,-t,-k 3個塞音韻尾,而吳方言和晉語中則只存留了一個喉塞音[]。從塞音-p,-t,-k發(fā)展到喉塞音[]本身就已經是舒化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或階段。
晉語各方言點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入聲舒化的現象,并且入聲的韻母系統(tǒng)趨向簡化,在舒化的同時韻類也在發(fā)生合并。從入聲韻、入聲調兩方面來考察,結論是調由促變舒,韻由繁變簡。
溫端正[7]對晉語的入聲韻進行了分類:(1)一組韻母型。由主要元音(/,)配以4呼,組成4個入聲韻:,i,u,y。內蒙古晉語和陜西晉語多屬這種類型。(2)兩組韻母型。一般由主要元音a()和(/,)配以4呼,組成8個入聲韻。山西晉語大部分屬于這種情況,內蒙古晉語的準格爾旗、東勝、伊金霍洛旗等也屬于這種類型。(3)三組韻母型。由主要元音a(),和(/,),()配上4呼組成。山西晉語有忻州、原平、定襄、河曲,陜西晉語有橫山、榆林、靖邊、米脂,河南晉語獲嘉都屬于這種類型。
入聲舒化的程度與入聲韻母類型緊密相關。一般而言,舒化程度較高的方言韻母類型較為單一,而入聲字保留較多的方言其韻母類型往往則較為豐富。
對于入聲的研究一直是方言學界關注的問題,入聲研究所運用的方法也基本都是傳統(tǒng)的方言研究方法,即找到某方言點較為標準的該方言的發(fā)音人記錄其入聲字的發(fā)音情況,并與中古音系相對照,從而得出該方言入聲系統(tǒng)與中古入聲系統(tǒng)的差異,并從音韻學角度找出其分化的規(guī)律。李明[8]、范慧琴[9]等的研究都屬于這一類型。
在單個方言點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的擴展研究是對地區(qū)性的入聲特點進行跨方言的比較,對有入聲地區(qū)的各個方言點進行逐一考察,總結各自的演變規(guī)律。這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研究是劉叔學的《中古入聲字在河北方言中的讀音研究》。在這篇博士論文中,她調查了河北省具有入聲的49個縣市中的106個縣市方言點,對河北晉語的入聲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及演化模式的分析。
傳統(tǒng)研究的意義在于發(fā)現入聲舒化后聲調、韻母的演變規(guī)律,是對中古入聲演變過程、特別是在北方話中演變過程的有益補充。然而,這種研究反映的只是語言演變過程中語言系統(tǒng)內部的因素所起的作用。隨著語言學的不斷發(fā)展,語言學家們越來越認識到語言系統(tǒng)之外的社會因素也是語言發(fā)展演變的重要因素之一。語言調查的結果經常顯示,對不同年齡、性別、教育程度等的發(fā)音人的調查結果往往會大相徑庭。因此,單純依靠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無法反映在一個方言點內部不同發(fā)音人之間的共時語言差別,可以說不算是完全意義上的共時描寫。
隨著當代中國社會經濟的不斷發(fā)展,普通話作為官方語言正在以強大的優(yōu)勢擴展,不同的方言也都不同程度地在向普通話靠攏。晉語入聲的變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普通話及其他社會因素的影響,這使得晉語的入聲特征隨著發(fā)音人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語言態(tài)度等因素的不同而產生了明顯變異。因此,晉語入聲研究不應再停留在傳統(tǒng)方言研究的階段,而應該結合社會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來考察。正如游汝杰所指出的:“社會語言學應該成為方言學發(fā)展的新階段?!盵10]346-367
語言變異(variation)是社會語言學最主要的研究對象。它與以往的結構主義學派和生成主義學派把語言作為一個同質體進行研究不同的是,社會語言學家更關注語言使用中存在的差異,希望從語言的實際變化中找到語言作為一個社會交際工具的發(fā)展變化規(guī)律,對語言的社會屬性給予更多的關注。
語言作為人類共有的交際工具,必然以順利完成其交際功能為首要的任務,與之相應地,語言系統(tǒng)的規(guī)律性和系統(tǒng)性也隨之成為傳統(tǒng)語言研究所關注、研究的焦點問題。然而,越來越多的研究發(fā)現,語言在完成其交際使命的同時,其被使用的實際狀況往往大相徑庭,它會因語言使用者本身、使用場合、交際目的等的不同而產生很大的變化。因此,把語言看作是一個“同質體”來進行研究并不符合語言使用的實際情況。與此相反,文萊奇(Uriel Weinreich)認為,語言系統(tǒng)是一個“有序異質體”[11]75-77,從而開始把語言變異作為語言學的主要研究內容。語言變異的實質是不同的語言使用群體在實際語言使用中表現在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的差異。
晉語方言入聲字所涉及的語音、詞匯的變化實際上就是一種語言變異。老年、中年、青年3代發(fā)音人之間入聲舒化比例的顯著差異、文白異讀的語音變化、入聲變化地區(qū)分布的不平衡等,都是這種變異在不同方面的顯現。
語言最根本的特性就是它的社會性,語言呈現出各種紛繁復雜變異的最重要原因就是語言本身必然存在于紛繁復雜的社會組織之上。因此,語言變異研究中最為重要的是對“社會性的變異”進行研究。社會性變異研究一方面包括言語社區(qū)內部各種由社會條件限制的集體性變異,另一方面也包括由特殊社會身份所造成的個人變異[12]62-65。
語言態(tài)度是個人對某種語言的價值判斷及其行為傾向。語言本身并不存在高低優(yōu)劣的區(qū)別,但是語言在某種程度上被人們賦予了一種身份、地位、文明程度的象征,所以也就形成了人們對語言的不同態(tài)度。人們對一種語言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著人們對這種語言的使用,進而也會對這種語言的發(fā)展、變化產生影響。
語言變項(variable)和語言變式(variant)是社會語言學在進行變異研究時常用的概念。如果某一個語言形式在不同的語言使用環(huán)境中有不同的表現形式,那么這個抽象的語言形式就是一個語言變項,其不同的表現形式就是組成該變項的不同變式[11]75-77。也就是說,語言變項是對某一種具有相同分布的語言形式的抽象概括,而語言變式則是這種抽象的形式在不同實際使用狀況中的具體表現。實際語言中并不存在語言變項,語言變式是語言變項在語言中的存在方式。
對于晉語方言入聲的研究,可以把“入聲/非入聲”這一抽象的語言變項作為研究的著眼點。這個抽象的語言形式在實際方言中并不存在,而是由于語言條件、社會因素等的制約在不同的使用環(huán)境中或表現入聲,或表現為舒聲。從實際語音角度來說,即喉塞音[]的保留與否。所以,這個語言變項存在兩個變式:一個是有“-”的入聲形式,一個是沒有“-”的零形式,記作“-”。
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Variable Rule Analysis)是社會語言學中廣泛使用的一種方法,一般用來分析語言變異現象。這種分析方法適用于多種環(huán)境因素同時影響、交替出現的不同語言形式的選擇情況。不同的語言形式可以是不同的語音形式,也可以是不同的詞匯或者語法結構[13]。
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是在拉波夫“變項規(guī)則”(Variable Rule)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它所得出的統(tǒng)計結果是一些概率性的參數,也就是在某種條件下某個變式產生的概率。由于變異是在多種因素共同起作用的語言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那么變式出現概率的變化就需要綜合這些因素來考慮。也就是說,在多種因素構成的特定語境中,每一個因素都有其影響變項X的概率。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正是把同一個因素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影響力綜合起來進行分析的。所以,如果知道某變式的出現環(huán)境受哪些因素影響、各因素的出現概率是多少,就可以預測相應的變式出現的概率。
例如,如果已知一個變項出現與否有a、b、c、d 4個影響因素,它們的概率分別為Pa、Pb、Pc、Pd,那么該變項在a、b、c、d 4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環(huán)境中出現的概率Px就可以表示為:Px=Pa×Pb×Pc×Pd。同樣道理,任何一個變式的出現概率都可以用這樣的方法來計算,用一個一般的公式來表示就是:P0=P1×P2×P3×P4……×Pn。
根據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的理論,對晉語入聲音變的社會語言學研究可以參考以下解釋模型,見表1:
表1 晉語入聲變異調查表
綜上所述,在統(tǒng)計結果的基礎之上,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能夠對多因素共同影響下的語言變異做出一種概率性的預測,能夠使得社會語言學對各種社會因素對語言變異的影響的研究更加科學化、量化。因此,它是一種非常有效的語言變異研究的多因素解釋模型。
晉語方言的入聲變異屬于微觀社會語言學的研究范疇,也可以運用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進行分析、考察。根據表1晉語入聲變異的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解釋模型,可以從一個全新的視角進行入聲變異的社會語言學調查。首先,對于發(fā)音人的確定:突破了傳統(tǒng)方言研究只請一兩位典型發(fā)音人朗讀《方言調查字表》并記錄其發(fā)音的局限,而是在老、中、青3代方言使用者中都選擇發(fā)音人;其次,對于可能影響發(fā)音人發(fā)音的相關社會因素的考察:傳統(tǒng)的方言研究方法很少考察語言以外的社會因素,因此得到的結果往往是靜態(tài)的,很難體現在普通話大力推廣的社會語言環(huán)境下方言的生存狀態(tài)。因此,從性別、受教育程度、地區(qū)對方言使用者的入聲使用情況進行考察,具有實際的價值,并能對晉語入聲的發(fā)展方向做出預測;最后,對使用語體進行考察:使用語體是影響和制約方言使用的又一重要因素,而傳統(tǒng)方言調查的方法很少涉及。方言的使用者會根據實際語言使用場合的不同,對自己的入聲使用情況進行調整和改變。因此,針對入聲使用語體進行考察對了解和記錄入聲的文白異讀具有重要的意義。
變項規(guī)則分析法的應用有賴于大樣本的實際語料,否則就失去了其統(tǒng)計分析的價值?,F在,雖然在晉語入聲的研究領域,社會語言學基于大樣本的統(tǒng)計分析還鮮有運用,但這種方法可以作為今后進一步進行更加科學、嚴密的社會語言學研究的基礎,也為入聲的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化提供了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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