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一

秦觀有“新晴細履平沙”之句，覺得好，是文人心態(tài)。忽然聯(lián)想到郁達夫的《故都的秋》：“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p>

也有問題，細膩、清閑了，為什么“潛意識里并且覺得有點兒落寞”呢？但凡對于生活細節(jié)細細品咂，總會讓人覺得寂寞，這是很“中國”的一種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叫做“閑愁”，就是“沒來由的惆悵”。古人生活節(jié)奏慢，所有的事物都是細細看去、細細想去、慢慢體會去，不像現(xiàn)代人，急急忙忙，將生活過得潦草不堪。潦草，不是書法里的行草或者狂草，你看懷素的《告身帖》，一筆之間多少婉轉(zhuǎn)，運筆是快的，心思卻是慢的；潦草則不是這樣，心思是峻急的，下筆是散漫的，有時其實并不快，但卻匆忙而又凌亂。將生活放慢了，就能讓人從容地思考了：眼前事物不如意，就會想到已經(jīng)逝去的種種美好；眼前事物美好至極，則又擔心這種美好轉(zhuǎn)瞬即逝，于是，那種惆悵的感覺就出來了。不過，從骨子里說，還是希望一切美好，而這種希望的根基就是對于自己的美好期許。是有一個神完氣足的自我精神在的。所以，文人喜歡這樣的情狀的原因?qū)嶋H上還是在這樣的閑愁里才可以發(fā)現(xiàn)自己的精神。

二

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里有些話我很喜歡，比如“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以及“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都是閑淡寂寞的好句子。據(jù)說，宋孝宗趙昚很欣賞“小樓”一聯(lián)，但是終究也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解人，他說：“嚴陵山水勝處，職事之暇，可以賦詠自適?！奔兇獍殃懹萎斪髁艘粋€吟詩作對的詩人了。

說到閑淡寂寞，在這初夏的時光，是最適宜的。沒有庭院沒有芭蕉單有絲絲小雨是不行的。庭院的意義是讓你有一個既私密又廓然的空間，讓你和四周既聯(lián)系著，又可以獨自面對自己；至于說到芭蕉，那是一種寄托，雨打芭蕉的聲音里是寂寞，看雨水順著芭蕉點點滴落，仿佛滴在心里，就更是寂寞了。小朋友們常常問我，為什么文人就那么熱衷于“寂寞”呢？我的回答是，并不是寂寞本身有什么好，而是因為，只有在寂寞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夠異常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文人的世界有兩層，一層是物質(zhì)的，用來“安身”，一層是精神的，用來“立命”。什么是忙？物質(zhì)世界紛至沓來，應接不暇。——每個人的自我就在這個過程中迷失了；但是這個對于一個靠自己的精神世界立命的文人來說，不啻致命之打擊。而對于處于寂寞中的人來說，要反抗這種負面的情緒，就要不斷向外看，但是，在向外看的過程中卻無非是看見了自己的內(nèi)心和精神，而這恰恰是文人最以為自足的時候?！?，細致描寫的背后往往是一顆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