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水之影
三千年前,仙界紫薇帝君跟魔界弒天魔君于瀛洲同歸于盡。
仙山瀛洲化作焦土,再無不死仙島之稱。
只是時間能夠撫平一切創(chuàng)傷,當年一片死寂的瀛洲島,如今也有了新綠。
在瀛洲島最高的山峰之巔,一塊青石高高矗立,猶如一柄指天的利劍。青石底端長了不少濕苔,遠看便是一片青綠,而青石上部卻有一道一道烏褐色暗紋,就好像有鮮血滲入其中,與那青石融為了一體。
【一】
我永遠不會忘記初見蘇玉的那一天。
他姿容清雋,笑容猶如初生的旭日,從山那頭一躍而出,霎時霞光萬丈,讓我心尖尖兒都顫了一顫。
他腳踏飛劍,一襲青衫,乘風而來,更是讓我驚為天人。我當時嘴里吃的東西都掉在了地上,見他過來,慌忙抹了嘴角邊的血跡,一腳踢開腳邊的山雞,并用掌風刮了草葉,遮住了一大片雞骨頭。
只可惜,這一切都沒逃過蘇玉法眼。他一過來,就拿捏住了我的命脈。
蘇玉站在我的本體青石上,我能夠感覺到他腳尖蘊含的力量,只要我反抗,他能將青石踏成齏粉。動物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我也一樣,所以那時候我立刻收斂了周身戾氣,乖巧得猶如一只純白的小綿羊。
“這位仙君,不知前來瀛洲所為何事?”
“路過?!碧K玉腳尖輕點,像是在我身上踩著節(jié)拍準備起舞一樣。
我點頭哈腰,“那仙君走好,一路順風?!?/p>
卻見蘇玉斜睨我一眼,“現(xiàn)在,我不走了!”
??!
“瀛洲乃是仙島,豈能生出你這種一身戾氣的妖物!”他手中長劍挽出一朵漂亮的劍花,雪亮的劍尖抵著我的脖子道:“何方妖孽,速速現(xiàn)行!”
我心頭腹誹,你明明踩著我的本體,還問我何方妖孽!下一刻,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只是誤打誤撞踏上了青石,并不知道那是我的本體啊,既然如此,我怕他作甚。
想到這里,我立刻挺直了腰桿,冷冷瞥他一眼之后厲聲道:“就憑你?”
隨后我身子極速后退,指尖彈出一粒石子兒射向那劍尖,使得他的飛劍被直接擊成了兩半!
原來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我心頭正高興,就見蘇玉一臉氣急敗壞地跺了一下腳,“妖孽,哪里逃!”
媽呀,好疼!他那一腳,快把我的本體給踏碎了,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快散架了。
他一腳提起懸空,乃是金雞獨立之勢,奈何提起的腳像是站不穩(wěn),要重重踩到青石上一樣?
我心頭一慌,立刻跪下,“仙君饒命,腳下留情!”
“腳下留情?”蘇玉神情微微一滯,口中喃喃地將這四個字復述了一遍,隨后他眸子一瞇,狹長的眼眸斜睨我一眼,雖未曾說一句話,卻讓我心頭咯噔一下。
我暗道不妙,立刻道:“刀劍無眼,手下留情!”
我本以為只要他離開我的本體,我便能翻身奴才把歌唱,卻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二】
我脾氣古怪,性情陰晴不定,被瀛洲的妖精們稱為雙面女魔。他們說我有時溫柔似水,神光內(nèi)斂,仿佛得了仙人指點,有羽化登仙的大吉之相。有時候就一身煞氣,嗜血食肉心狠手辣,兇性暴漲,猶如九幽里爬出來的妖魔。
明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個人,卻能在女神和女魔之間自由切換,且時機不定讓人捉摸不透,因此,他們都不敢來惹我,除了凡人蘇玉。
蘇玉是個道士,他說我遇到他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他會幫我除掉戾氣,要助我改邪歸正,洗心革面重新做妖,甚至一步入仙門。
可是我很討厭他,討厭他的說教和毒舌,卻又奈何不了他,因為我總是打不贏他!
“啪!”蘇玉手中的桃木戒尺敲到我頭上,我憤憤抬頭瞪他,就見他挑了下眉,“剛剛在想什么,眼睛又紅了!”
想怎么吃了你!我剜他一眼,結(jié)果蘇玉手中的戒尺直接壓在我腦袋上,他沖我微微一笑,隨后伸出食指,輕輕地搭在了戒尺上。
那一指之力,重逾千鈞。沉重的壓力讓我苦不堪言,偏偏蘇玉還道:“凝神靜氣,眼睛什么時候不紅了,我再松手?!?/p>
我兇性大漲之時眼睛就會變紅,所以一旦我眼睛紅了,蘇玉就會想方設法的折磨我!
我朝他兇狠地呲牙,他便慢悠悠地又在戒尺上加了一指。
先前我還能咬牙堅持,卻沒想到蘇玉第二指落下,就仿佛一座大山壓在了我身上,我頓時無法再坐穩(wěn),整個身子都弓了下去,腦袋都快貼到了地面。
“還兇不兇?”
我倔強地想要抬頭,只是剛剛有一丁點動作,就聽蘇玉繼續(xù)道:“野性難訓,你就這么呆著吧!”
他說完之后起身走了,我只能看到一雙白靴離我越來越遠,他足不點地,腳步輕盈,踏草而過,也沒有讓草尖兒有半點兒彎折。
他走了,但我身上的壓制仍舊存在。想來,蘇玉的修為比我想的還要更強一些,當初以為他誤打誤撞拿捏了我命脈,如今才清楚,他是真比我厲害。既然我是打不過他了,要想個什么辦法才能脫離苦海呢?
山腳下的黑蛇和田鼠精本來天天打得熱火朝天,然自從小田鼠修出了人身,在黑蛇面前嬌嬌怯怯地撒了幾滴淚珠子過后,那黑蛇便不再想著吃她,而是每天采幾朵山花去討好她了……
要不?我也試試!
我越想越覺得可以為之,便嚶嚶地哭了起來,開始是小聲的抽泣,奈何被壓在那戒尺之下,身體難受得很,越來越疼導致哭聲也就更大了些,到最后哭嚎了許久也不見蘇玉過來,我越哭越委屈,眼淚鼻涕都糊了臉。
“還兇不兇?”
聽得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我心頭先是一驚,隨后便可憐兮兮地道:“不兇了!”
頭上的重量陡然消失,然而那戒尺卻抬起了我下巴,只見蘇玉一臉嫌棄地看著我,“眼睛是不紅了,你這臉怎么能臟成這樣?”
我扭過頭不肯搭理他,他卻用戒尺掰過我的臉,彎腰下來仔細地看著我的眼。他與我距離極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也能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瞳中有我的倒影。
挨得這么近,好想咬一口,我長這么大還沒吃過人肉,看他細皮嫩肉的模樣,想來肉質(zhì)應該很鮮嫩才對。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卻沒想他的戒尺瞬間招呼上來,啪的一聲敲在了我左臉頰上。
那一下打得極痛,我本來就哭哭啼啼的,這會兒挨了疼眼淚再忍不住,猶如洪水一般奪眶而出,落在地上把草葉都給打濕了。
“干嘛打我?”
“你剛剛眼睛像是要變紅了。”
我心頭一驚,原來剛剛想著怎么吃他,所以眼睛又紅了么?雖說我想明白了原因,但嘴上仍舊狡辯道:“我是哭紅了眼?!?/p>
蘇玉并不理我而是繼續(xù)道:“原來你一哭戾氣就會消失,以后就天天哭吧!”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陰測測的,我心頭陡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有些慌張地看他一眼,卻見他笑容溫和,臉上的小酒窩里盛滿了暖陽,整個人像是蒙了薄薄的一層光。
我有些不確定地小聲開口問道:“蘇玉,莫非你快要飛升成仙了?”
他神情倨傲地輕點下巴,“那是自然,你是我飛升成仙的最后一件功德,只要你能洗心革面做個好妖,我便能位列仙班!”
我悄悄地磨了下牙,心中恨恨道:“你想成仙,我偏不讓你如愿!”
【三】
“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qū)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 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聽得身后突然響起的靜心神咒,我心知逃脫無望,只能停下腳步,雙手抱頭將自己盡量縮成一個球。
自從蘇玉覺得眼淚能夠使得我化解戾氣之后,他對我的折磨又加重了。我每天受苦受難,心頭對他的怨恨又加深了不少,戾氣自然也就更深了。往日我還經(jīng)常能轉(zhuǎn)個性子變得柔情似水,現(xiàn)在被他這么一折磨,兇性沒見少,反倒是更添了一些。
只不過我是個有骨氣的石頭,自從那次之后,不管他使出什么法子來折騰我,我都沒流下一滴眼淚,長久下來,蘇玉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沒想到你性子這么倔?!彼L長地嘆了口氣,隨后又自言自語道:“莫非是我用的方法不對?”
蘇玉忽然側(cè)過身來看我,他面頰猶如白玉無瑕,肌膚細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然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此刻眸中水漾的溫柔。
眉頭輕蹙,眼中含情,紅唇猶如瀛洲山坡上的紅杜鵑一樣誘人。
難不成,這死道士還想犧牲皮相來色誘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我都不會讓你如愿!
我心中憤憤想到。下一刻,我看到蘇玉取下了自己頭上束發(fā)的玉冠。
取下玉冠之后,他發(fā)髻松散了,青絲如瀑般傾瀉而下,又隨風揚起幾縷,平添幾分魅惑。
他當真要色誘我?
我雖對其行為極其不齒,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此時此刻,在那心底深處,還存有一絲好奇和期待。
待他來討好我誘惑我時,我再狠狠地羞辱他一番!
卻沒想到,蘇玉只是把那玉冠戴在了我頭上。
“你這是做什么?”
我話剛說完,就覺得頭痛難忍,我兩手抓著頭頂?shù)挠窆谙胍獙⑵涑断?,卻沒想到手觸到那玉冠之后,疼痛陡然加劇,從頭部瞬間蔓延到全身,使得我直接摔到在地。
“只要你不想著殺戮和鮮血,這玉冠便不會讓你受痛?!碧K玉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本不想用這個的?!?/p>
因為太痛了么?與之前的壓迫相比,此時的疼痛讓我神智都有些模糊了。那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就仿佛有無數(shù)柄刀,在割我的肉,剔我的骨。
“這玉冠不適合姑娘戴?!碧K玉皺著眉,看著我道:“太難看了。”
我險些嘔出一口鮮血。好想生吞了他!
因為這個想法,疼痛又加劇了,我一時忍受不住,神智愈加模糊不清,昏倒前的那一瞬間,眼瞳里倒影出蘇玉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仿佛受痛的不是我而是他一樣,我沖他呲牙,拼盡全力道:“你休想……”
你休想如意!
【四】
我做了個夢。夢里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能跟蘇玉硬碰硬,我需要對他服軟,假裝改邪歸正,之后再伺機而動。
因為我本身有仙魔兩性,如果刻意收斂氣息,便是蘇玉都瞧不出來我到底有沒有棄惡從善。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夢中的話居然格外的清晰。
我撐著下巴仔細地思考了一下,只要我洗心革面做個好妖的話,蘇玉就能成仙。
既然我不想讓他稱心如意,自然是要做個無惡不作殺人如麻的壞妖精的。
然而我腦袋上現(xiàn)在頂著那玉冠,必須要忍住那些殺戮的欲望,否則的話就會疼痛難忍,又哪里能去行兇作惡?
蘇玉看著我戴玉冠的眼神很嫌棄,是不是只要我表現(xiàn)出改邪歸正的一面,他就會把玉冠給取下來呢?
就按照夢里的聲音去做?
這般想著,我便稍稍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戾氣,對待蘇玉的態(tài)度也變了許多。
我給他燒水煮茶,替他洗衣疊被,對他噓寒問暖,真真是恨不得把他當祖宗給供起來了。
其余時間,我都盤膝而坐,一副潛心修煉的模樣,當然,一般這種時候,我都是在發(fā)呆的。
蘇玉也會修煉,他盤膝打坐的時候,周圍會有一層淡淡的輝光,那種神光籠罩的樣子,讓人覺得他仿佛下一刻就會乘風而去一般。我有時都會產(chǎn)生錯覺,其實他真的已經(jīng)渡化我了吧,否則的話,他身上的神光怎么會更明顯了?
我偷偷瞄他的時候,蘇玉忽然抬頭看了我一眼,他斜睨了我一眼,隨后道:“最近兩月,你倒是有所改變?!?/p>
我連連點頭,“那是自然,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仙君你早日位列仙班,莫要忘了提攜小妖一把!”
“所以說你這兩月天天討好我,就是為了這個?”蘇玉眉頭一挑,語氣有些冷冷的。
當然不是。我自然不能說出口,只是腆著臉笑道:“其實吧,誰想做妖了,如果能成仙,自然還是做神仙好?!?/p>
看蘇玉神色冷淡,我沒來由地覺得周圍的空氣都驟然冷了幾分,當下又道:“其實我沒殺過人啊……”
雖然的確搞死過不長眼的妖精,而我沒殺人的主要原因是瀛洲并沒有來過凡人,除了蘇玉。
“雖然我喜歡生食血肉,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了,我喝露水吃花蜜了喲?!睘榱俗C明自己的話,我張開了嘴,沖著蘇玉道:“啊,你聞聞看,滿口都是花香!”
蘇玉一臉嫌棄地別過臉,我眼尖,瞅見他耳尖兒有點兒泛紅,頓時覺得太稀奇,就蘇玉那樣的,也會害羞?
于是我又把頭湊得近了些,故意道:“哎,我說真的,仙君你聞聞……”
還未等我再呵出一口氣,蘇玉抬手便給了我一掌,雖然那手掌并未挨到我的身子,但掌風凌厲,直接將我拍飛了過去。
“妖性難改,竟然想以色媚之,無恥!”他冷哼一聲拂袖走掉,我本來摔得七葷八素,這會兒聽得他的話氣急攻心,委屈地道:“仙君,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改邪歸正的誠意?!?/p>
我聲音里透著委屈,哽咽地說完之后,眼睛里都蓄滿了淚水,使得我視線都模糊了。
我看到蘇玉扭頭看了過來,連忙別過了頭,做出一副不想他看見我哭泣的樣子。而隨著那偏頭的動作,淚水便從眼眶里滑落,從臉頰上滾了下去。
我用手拂去淚水,站起來準備離開,走了一段距離之后,聽得一個聲音被清風吹了過來,就好像他在我耳邊低語一樣。
蘇玉:“對不起。”
嘿嘿,有戲!
【五】
金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每日變著花樣討好蘇玉,終于讓這個臭道士對我另眼眼看了,他不像從前那般天天嫌棄我,偶爾也會教我吹笛,給我講講那些人間城鎮(zhèn)上的趣事。
又過了一段時日,蘇玉取下了我頭頂上的玉冠。
我目的達成自然是欣喜若狂,只不過長久的錘煉已經(jīng)讓我喜怒不形于色,這會兒我也只是對著蘇玉道:“頭上沒那玉冠束發(fā)還挺不習慣?!?/p>
蘇玉展顏一笑,他伸手折了一枝紅梅替我束了頭發(fā),“還是這樣好看?!?/p>
我先是微微愣住,隨后扯著嘴角也跟著笑了一下,“仙君說好看那肯定是極為好看的?!?/p>
蘇玉眉頭一挑,“沒見過你這么臭不要臉的,拍馬屁都拐著彎兒地夸自己?!?/p>
他取下玉冠的時候,還給我講了一段瀛洲的往事。
仙界紫薇帝君跟魔界弒天魔君埋骨于瀛洲,然而實際上,他們兩個都沒徹底死透。
紫薇帝君轉(zhuǎn)世為人,而弒天魔君……蘇玉看著我欲言又止,我頓覺毛骨悚然,在他的眼神中哆嗦了一下,小聲道:“難道是我?”下一刻,我哭喪著臉道:“原來我是個男人,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公的……”
蘇玉扯了扯嘴角,“弒天魔君的心頭精血落在了青石之上,若你徹底成魔,他便會蘇醒?!?/p>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不忍傷你,畢竟青石成精也不易,若非那魔頭的精血影響,你必定是個善良的妖精?!?/p>
所以,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得我時而仙氣飄飄,時而魔性癲狂的么?
蘇玉嘆了口氣,“天界眾仙查明你身上的玄機之后,本來是要將你消滅的,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你是無辜的?!?/p>
我看著蘇玉道:“謝謝你?!?/p>
他嘴角微微一勾,“因為天界給的時間期限太短,所以一開始的時候,我用的方法比較粗魯,你別怪我?!?/p>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哪里會怪你?!蔽矣樞χ馈?/p>
蘇玉聽了我的話,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他伸手在我腦門上一彈,“胡說八道!”
我捂著自己的額頭叫疼,蘇玉忽然湊過來,在我額頭上吹了口氣,只是下一刻,他紅了臉頰,將頭轉(zhuǎn)到一旁道:“明日我要去天界復命,你乖乖等我回來?!?/p>
雖然蘇玉沒有看我,但我總覺得自己不太敢看他,只能低頭喏喏應了聲好。
【六】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厭煩蘇玉。
我拼命壓抑自己的欲望,也不過是為了能夠迷惑他,等到他對我放了心,我再干一票大事。壓抑得越久,偽裝得越好,魔性也就越重。
此時此刻,解除了玉冠的束縛,沒有了蘇玉的壓制,我就好像放出了籠子的小鳥,迫不及待地要回歸天地,回歸本性。
我想大口飲血,挖心吃肉。我甚至覺得全身的每一寸都在叫囂著要鮮血的浸染,而正是這股沖動,讓我飛快地奔向了最近的人類小鎮(zhèn)。
以往我從未離開過瀛洲,這個城鎮(zhèn)的位置,還是當初蘇玉講那些人間故事的時候提及的,我自是牢牢記在了心中。
到了城鎮(zhèn),看著那些行走的凡人,聞得那些宰殺家畜的血腥氣,我的雙目隱隱泛紅,整個人都顯得異常的亢奮。
我抓來一人打暈,正要嘗嘗味道之際,忽然停下了動作,我想起今日清晨,蘇玉離開時,我與他的對話。
“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不怕我做壞事?”
“不怕,我信你?!?/p>
腦子里沒來由的浮現(xiàn)出了蘇玉的臉,我想起初見他時的那一個瞬間,他御劍而來,霞光萬丈。
他去天界復命,跟天上的神仙說我已經(jīng)改邪歸正,結(jié)果我卻在人間殺人,如此一來,他豈不是騙了天上眾仙。
他會不會受到懲罰?
我有些呆怔了。明明很討厭他,恨不得他倒霉受虐的,為何這個時候,我還要擔心他?而那種擔心,竟然壓過了心中翻騰的嗜血欲望。
糟了,我是不是得病了,還是中了蘇玉的毒藥!
我心緒不寧地回到了瀛洲島,坐在我的本體青石上發(fā)呆。直到金烏西墜,也沒有挪動一分。
而等我反應過來,看到夜幕降臨,而蘇玉還未回來之時,便開始擔心起來,蘇玉讓我等他回來,他現(xiàn)在還沒回來,是不是碰到了什么意外?
我越等越心焦,開始在青石上來回踱步,又過了半個時辰,忽然看到蘇玉御劍而來。
“你回來啦!”我高興地迎了過去,卻沒想到,蘇玉的劍比他的人更先到達。
我一時愣住,竟是忘了躲避,被他的飛劍插個正著,穿透了我的肩胛骨。
“蘇玉,你……”
蘇玉神情悲痛,看我的眼神卻是充滿了憤怒,他厲聲道:“我小看你了,沒想到,你竟然隱藏得這么深,竟然能將我徹底瞞住?!?/p>
我茫然無措,仿佛感覺不到傷口疼痛一樣,只是定定地看著蘇玉,“蘇玉,你怎么了?”
“你屠了一鎮(zhèn)的凡人,現(xiàn)在還要在我面前裝無辜?”
“我沒有!”
“那云外鎮(zhèn)上,分明有你的氣息?!碧K玉臉上表情痛苦不堪,他雙目通紅地將手中的長劍又往前送了一分,聲音顫抖著道:“是我害了他們?!?/p>
“我沒有,我沒有殺人?!蔽已劬镌缫延辛藴I水,“我沒有,蘇玉,你說你信我的?!?/p>
“我就錯在信你?!彼忠徽茖⑽覔麸w,隨后厲聲道:“今日我先殺了你,再自行了斷贖罪!”
是誰殺了人嫁禍我?蘇玉他不信我,要殺了我?我仿佛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就在不久之前,太陽落山的時候,我才想明白我喜歡蘇玉。然而現(xiàn)在,蘇玉不信我,還要殺了我。
我心中悲憤萬分,只覺得仿佛有股力量將我撕裂開來,讓我痛不欲生,使得我眼前血紅一片。
我意識漸漸模糊之際,似乎聽到蘇玉的聲音響起,“這下,差不多了?!?/p>
【七】
我還以為我會徹底被魔性主宰,再也沒有清醒的那一天了。
我醒的那天,天地間一片霧蒙蒙的,豆大的雨點砸在我身上,在我身上濺起冰涼的水花。
我身上修為全無,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回到了初生靈智的時候,不能離開本體,只是這天地間一塊平淡無奇的青石,除了有靈智,體內(nèi)再無一絲力量。我想,如果要修出人身,起碼得再風吹雨淋個成百上千年。
我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單單看青石底下半人高的雜草,也知道時日必定不短。我還活著,而蘇玉,不知道是死是活?
日子就這么一天復一天的過去,草木枯榮,歲歲年年,我矗立在山巔,已經(jīng)忘了時間,就連當初為人時候的那些事,都宛如前生了。
直到有一天,我又看見了他。他披星戴月而來,神情清冷猶如天上冷月。
“蘇玉。”這是我蘇醒以來,第一次發(fā)出聲音。
他緩緩搖頭,“我不是蘇玉,我是紫薇帝君。”
轉(zhuǎn)世的紫薇帝君重新修行,不久之前才被天上的仙人找到,通過流光鏡找回了從前記憶。
從前蘇玉給我講過關(guān)于紫薇帝君和弒天魔君之間的故事,他說我體內(nèi)有弒天魔君的精血,所以才會時而暴虐,時而純善。
但實際上,我體內(nèi)的精血不只他的,當初他們同歸于盡,紫薇帝君和弒天魔君的精血都落在了我身上,所以我一塊平凡無奇的青石才能夠修煉成精,還修成了個精神分裂。
紫薇星君和弒天魔君均轉(zhuǎn)世為人,蘇玉,他不是仙君,而是弒天魔君。
他前世就比紫薇帝君要稍稍強上一些,所以在最后關(guān)頭他能夠保留下一縷元神,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得他先找回了記憶,也先找到了我。他領(lǐng)先紫薇帝君太多。
他知道我體內(nèi)有兩股世間最強橫的力量,然而我不會用,又蠢又笨,懷揣著毀天滅地的力量也不自知,連他的肉體凡胎都打不過,還處處受他鉗制,被他騙得團團轉(zhuǎn)不說,還自以為瞞住了他。
我體內(nèi)有他的心頭精血,他何嘗不知道我一直在假裝,一直在隱忍魔性。他一開始對我窮兇極惡,暴力鎮(zhèn)壓,無非是讓我心中的怨氣更深一些,還有我夢中那個聲音,皆是他做的。
他的目的,是希望我能摒棄良善,徹底成魔。他不能直接吞噬我,因為我體內(nèi)有兩股力量,如果貿(mào)然吸收,就是從前的弒天魔君都得爆體而亡,更何況轉(zhuǎn)世之后的肉體凡胎。
所以,他需要我成魔,需要我體內(nèi)最純凈的力量。而彼時我還是個善良的妖精,就算是嗜血的時候也只是打點兒野山雞,殺點兒壞妖精,兇是兇了點,距離魔物卻是差了不只一星半點兒。
如果用尋常的方法必定不能輕易如愿,所以,他處心積慮地設局引我入甕。
我按照他心中所想而成長,只不過呢,差一點兒就長歪了,他比我還清楚地認識我的內(nèi)心。
在他的鎮(zhèn)壓之下,我沒有真正的被魔性主宰,反而,心中還對他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結(jié)果,他就將計就計,先是頻頻誘惑我,讓我那點兒情愫一點一點的遞增,最后,又自己造了一場殺孽,栽贓在我頭上。
那時候我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對于他的信任格外的歡喜,所以他就親手毀去那信任,親手將我置于死地,讓我崩潰和絕望。
只不過現(xiàn)在想來又有點兒無語,我曾經(jīng)喜歡的那個人一直在騙我,連讓我驚為天人的相貌,都不是他自己。
“你……你怎么樣了?”
紫薇帝君忽然開口詢問,我愣了一下,隨口答他,“沒怎么樣啊,就是覺得我有點兒蠢,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還自以為很聰明?!?/p>
“你哭了?!?/p>
哪有,我現(xiàn)在是塊青石,還能怎么哭。沒想到下一刻,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青石上滲出了不少的水珠,就仿佛我身下壓住了一股泉眼。
“最近雨水太多了?!蔽矣樣樀亟忉?,隨后又問,“那弒天魔君想來現(xiàn)在強大無比,豈不是會鬧得天翻地覆?”
紫薇帝君輕輕嘆了口氣,“他打開了九幽封印,放出了地底魔物,如今這天地間,魔物肆虐生靈涂炭。”
我微微一愣,隨后問他,“那我能做什么呢?”
天下生靈涂炭,紫薇帝君這時候來找我,必有所求,只是我如今什么都沒有,到底能為這天下蒼生做點兒什么呢?
【八】
“弒天魔君如今力量太強,我們的攻擊連他周身的黑氣都破不了?!弊限钡劬l(fā)出一聲輕輕地喟嘆,“這天地間,除了你,沒有人能夠攻破他的防御了?!?/p>
我愣住了。當初的我拼盡全力也傷不了蘇玉一根毫毛,如今被他奪走了體內(nèi)的力量,連人形都無法維持,反倒還能傷他?這不是個笑話么……
見我不信,紫薇帝君又道:“他體內(nèi)的力量本是從你身體內(nèi)強行取走的,若是用仙法將你鑄成長劍,我們便有機會能夠?qū)⑺麚魵?。你愿意嗎??/p>
遠處是一片化不盡的雨云,他眉目如畫,聲音溫和,眸子里有氤氳的水汽,那朦朦朧朧的感覺,讓我想到了蘇玉。
我滿心歡喜一步一步地跌進他布下的陷阱里,害了天下,也毀了自己。
“我愿意?!毙囊阉溃羯砗斡??
我是一塊有靈性的青石,矗立在瀛洲仙山山巔,猶如一柄出竅的利劍。后來,我真的成了一把劍,成了紫薇帝君手里的劍。
弒天魔君的力量從我體內(nèi)掠奪,而只有我,才能攻破他的防御,刺入他的身體,讓那些原本屬于我的力量從他體內(nèi)消弭。
那一戰(zhàn)依然驚天動地。
蘇玉他很明顯沒有意識到,紫薇帝君手里那不起眼的長劍,能夠刺穿他周身縈繞的魔氣,能夠刺入他的心臟。他神情是那么驚訝,就如同當初,我知道他從頭到尾都在騙我的一刻。
我心情愉悅,劍身發(fā)出低低的輕吟。穿心而過的時候,我忽然在想,今日今日,我也算是進入過他的心里,在那里,有我存在的痕跡。
這是凡間戲本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情話,被我用不同的方式重新演繹了一道。
“是你呀?!币粍Υ┬模]有立刻死去,而是一手捂著自己的傷口,一手夾住了劍身。
“是你呀……”他又低低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帶著顫抖,“當初怎么沒有把你徹底毀了呢?”
他哈哈大笑起來,身子搖搖欲墜,而嘴角溢出的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身上。
青石劍上,鮮血綻開,點點殷紅,就像是那一枝用來綰發(fā)的紅梅。那日陽光大好,他沖我淺笑,告訴我還是這樣好看一些。
紅梅束青絲,起了相思,又絕了心思。當初怎么就沒把我徹底毀了呢?
不管當初為何,但我知道,現(xiàn)在的他一定后悔不迭。若不是留下我這個禍根,他一定可以統(tǒng)一天地人三界,成就千秋大業(yè)。
他的血是涼的,沒有一點兒溫度。他的心也是冷的,他是九幽魔物之中,最兇狠的弒天魔君。
而此時,他眼神莫名地看著我,仍是喃喃道:“早該把你毀了?!?/p>
他的手指還夾著劍身,他那么用力,讓我覺得下一刻,我就會被他徹底折斷一般,然而他并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就那么握著長劍,手指輕輕地觸摸劍身,直至氣息全無,那只手也沒有放開。
我說不出話,只是輕輕地震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聲嗡鳴。
蘇玉,你死了,我也就安心了。
我本體已經(jīng)被煉化,身體已被切割,若不是殘念支撐,哪里還能堅持到現(xiàn)在。
那無盡的烈焰不僅讓瀛洲高山上矗立的青石支離破碎,也把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燒成了灰,哪怕你不松手,哪怕你最后那一眼里有蒙蒙的水霧,我的心湖也不會因此有半點兒波動。
如今,我們也算是同歸于盡了吧,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你與我,皆死得干干凈凈,徹底灰飛煙滅了。
這樣真好,不是么?
我在你手里,我在你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