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笑
陳寅清了清嗓子,又往前遞了銀票,男人示意旁邊小廝一眼,小廝立刻上前,恭敬地將銀票接過,并當(dāng)著眾人面清了一道,而后朝男人拱了拱手道:“是大貢。”
下級給上級送禮,十萬兩以上,方才算得上是大貢。陳寅這次出手算是闊綽了,然而那人卻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墒沁@對陳寅來說,已經(jīng)是最好的消息,只要收了錢就好……
見男人把錢收下,陳寅這才開始說起來:“大人,事實上,事關(guān)糧草之事,還有好些人沒來,那些人混跡于軍營,負(fù)責(zé)管理糧草的派發(fā)。我們此番,所有的糧草都分成了兩份,一份專門給太子殿下及其親信,另一份則是分發(fā)到了離下面的人以及非太子監(jiān)管的其他部隊。而且,此番前線送了過來,太子太子妃、以及謝大公子將分成兩路……”
話說到這里,陳寅突然發(fā)現(xiàn)失言,趕忙轉(zhuǎn)了彎道:“不過大人放心,大公子那邊的糧草及軍備,卑職等人絕不敢染指。我們不過打算在太子那邊動些手腳……”
說著,陳寅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座上之人,那人抿著茶,面無表情,許久,他淡然道:“誰給你們的膽子,太子守著的地方都敢動?”
“卑職……”陳寅面色漲紅起來,有些慌張道:“卑職聽聞京中傳聞……太子性情溫和……”
“不管事兒,”座上人輕笑起來:“是么?”
陳寅沒說話,漲紅著臉?biāo)闶悄J(rèn)。座上之人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溫和道:“等著掉腦袋吧?!?/p>
說著,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陳寅一干人等先是一愣,隨后立刻反應(yīng)過來,跪到地上大吼道:“大人!求大人指點!此番我國以精兵良將對陳國一小國,哪怕我等糧草軍備稍作手腳,也不至有太大影響,大人……”
“殿下是個有手腕的人,”那人站在門口,嘆息了一聲:“京中局勢繁雜,殿下立于太子之位,卻從未有過差池。哪怕是昔年陛下為試煉殿下,讓太子親審戶部的爛賬,殿下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既不動搖國家根基,而元兇……卻也一個沒有放過。哪怕是勞苦功高的鎮(zhèn)國侯,都被殿下親令處死,只是這些有辱斯文之事殿下不愿聲張,諸位大人以為,自己的脖子比鎮(zhèn)國侯還硬嗎?”
“大……大人……”陳寅等人跪在地上,皆是冷汗涔涔:“請大人指點!”
那人沒有說話,許久許久,卻是嘆息了一聲:“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本官只愿吾兒安好?!?/p>
說罷,那人便走了出去。院外雨聲淅淅瀝瀝,陳寅等人跪在地上,顫抖起身子。冷汗悄無聲息落入石磚之中,許久,陳寅猛地閉上眼睛,用頭觸地,高聲道:“恭送大人?!?/p>
那人沒有回聲,許久后,旁邊的官員才戳了戳陳寅,有些惶恐道:“陳大人,您覺得……此事可真有這么嚴(yán)重?”
“若當(dāng)真如謝相所說,太子欲查此案,那你我必是滅族之罪,還跑得了嗎?”
“那……”官員猛地白了臉色,陳寅深吸了口氣,卻是道:“且再看看,看看這太子,到底是不是個管事兒的?!?/p>
我追著蘇域去了連城,但是等到連城的時候,將士便告訴我說蘇域又去了下一個城,反倒是謝清運留了下來。我瞧不見蘇域,心里不知怎的,竟是有些想念。吃飯也吃不香,睡在床上也要輾轉(zhuǎn)反側(cè),熬了一天半,我終于沒能忍住,把謝清運召了過來,有些為難道:“那個,大公子,蘇域什么時候回來???”
“這個,得看情況?!?/p>
“那么,為什么這次是她去不是你去啊?她可是個姑娘啊大公子!”
“這個,是因為情況?!敝x清運面色淺淡,回答完后,抬了抬眼皮,問向垂頭喪氣地我:“殿下如此思念太子妃么?”
“有一點吧……”我有些艱難地回答,再次強調(diào):“放一個小姑娘上戰(zhàn)場,我不是很放心啊?!?/p>
謝清運沒說話,眼中卻帶了一絲譏諷,然而不過片刻,便閃了過去。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懷疑剛才是不是我沒睡好。
“殿下放心吧,”謝清運偏過頭去,看向窗外:“太子妃很快便會回來的。”
“這樣啊,”我心中略微寬慰,點頭道:“大公子,你看能不能你半路追上去把太子妃換……”
話沒說完,我便看到謝清運直接轉(zhuǎn)身,袖子一甩,便大步走了出去。等他走到長廊上,我才將“回來”二字慢慢吐了出來。然而他卻也只是身形一頓,便繼續(xù)前行。
我瞧不見他的面容,只覺得明明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站在長廊上,卻也顯得身形蕭索。
這個舉動讓我清楚的明白了,他生氣了。我思索著,謝清運是個獨生子,大概獨生子都有那么點脾氣,我如此坦然的偏心態(tài)度,讓一向眾星捧月的謝大公子覺得自己遭到了冷落,所以生氣了。
想到這個理由,我不由得在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磥?,在蘇域、謝清運和我三人之間,我果然是最成熟、最寬宏大量的人啊。
因為這種優(yōu)越感,我也就不糾結(jié)謝清運生不生氣的事情了,開始數(shù)日子,等著蘇域到來。我每天早上讓木大泱陪我耍耍刀,中午幫軍中的將士給城里的姑娘寫寫信,順便寫一封信給蘇域,晚上找謝清運出來嘮嗑,順便詢問一下他蘇域何時回來。謝清運從來只和我說兩個字,快了,快了。
一連十天過去,捷報頻頻傳來。蘇域卻還沒回來。唯一送回來的一封信,也不過是一句話——徹查糧草。
大宣腐敗成風(fēng),在軍糧上動手腳這種事,大家都知道,只要別太過分,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糧草這件事上,連我母后的兄弟都有參合,一般說來,我自然也不會管。但是蘇域給我這么一封信,我自然要敲打一下后面那些動手腳的,當(dāng)天夜里,便修書讓木大泱送信出去,信的內(nèi)容就差不多是——我知道你們當(dāng)官的難處,但是呢,得保證我媳婦兒吃飽吧?
信送出去,隔天夜里,木大泱就帶來了回信?;匦叛笱鬄⑶в嘧郑偨Y(jié)就一個字——好。
于是我放心了,又開始得瑟著給蘇域?qū)懶?。不過蘇域大約不像我這么閑,我每天都寫,她也不過就回過那么一封。當(dāng)然我寫的內(nèi)容也不是什么值得回答的,基本就那么幾句話——吃過沒???吃了啥啊?好吃嗎?今天干啥了啊?什么時候回來啊?
最后,在第十天,連小桃子都看不下去了,嘆息著道:“殿下,別寫了。您知道戰(zhàn)場上送一封信有多貴嗎?那可是您半個月的月俸??!”
一聽這話,我把筆頓住了。我突然意識到了我的貧窮,但是,信,我還是要繼續(xù)寫的。只是需要換個便宜一點的方式,我打算去買頭騾子,專門走官道給我送信,不知可行否……
這個提議我剛想出來,讓人交給謝清運審批。當(dāng)天晚上,謝清運就敲響了我的大門。
我當(dāng)時尚在睡夢中,謝清運叫著我的名字把門敲得震天響,我從床上一躍而起,以為謝清運是被我的想法氣瘋了。然而也就是我剛想出“逃跑”二字的瞬間,謝清運猛地踢開了門,提著劍向我疾步走來。我蹲坐在床上,用被子護(hù)住胸,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抬頭看他,贊了一句:“好身手……”
謝清運沒說話,劈頭就扔了一身女裝給我,語速飛快道:“趕快換上,陳國人反了。”
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謝清運干脆拉開我身上的被子,把那套女裝往我身上套,我由著他擺布,好半天,我終于聽清了外面的喊殺聲,猛地抬頭道:“禁衛(wèi)軍呢?!”
“被人調(diào)走了。”謝清運將衣服上的衣結(jié)打上,我低頭看他蹲著身子在我身前,突然慶幸還好今天穿了護(hù)胸……
“那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為什么給我穿女裝?”
謝清運沒回答我,他蹲在我面前,溫柔地為我穿上繡花鞋,然后站起身來,將我一拉,便從床上拉扯著做到了鏡子前面。外面是刀劍聲,廝殺聲,然而他卻站在我身后,一派安然地拿起了梳子,為我梳起頭發(fā)來。
我看見他飛快的將我的頭發(fā)挽出一個陳國女子的發(fā)髻,動作熟練得仿佛是做過千百遍一般。外面的喊殺聲漸近,他低下頭來,認(rèn)真地為我涂抹上胭脂,接著捧起我的臉,靜靜注視著我道:“記好我現(xiàn)在的每一句話?!?/p>
他開口:“從現(xiàn)在開始,我是大宣太子葉清歌,你是被我抓來的陳國民女阿媚,你會一點武藝,家住大陳山,以賣藝為生,被葉清歌侮辱,對他恨之入骨,明白嗎?”
“你……”我有些發(fā)愣,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我平日的常服。我不免有些不忍:“你無需這樣的。”
“我必須如此。”他打斷我,一字一句道:“清歌,好好保護(hù)自己?!?/p>
說完,院中就傳來兵器交響之聲。謝清運猛地抱緊了我,低頭吻了下來。我下意識便去推他,他卻吻得越來越深。我掙扎起來,小咬了他一口,感覺嘴里盈滿了血腥味,他卻是一把抓緊了我的頭發(fā),低笑道:“陳國的姑娘果然烈性啊……”
話音剛落,他忽地放開了我,往旁邊一滾,便從床上抽出劍來,指向屋子里不知何時站滿了的士兵。
其中一個士兵紅著臉向我走來,忙道:“姑娘,你沒事吧?”
我剛才被謝清運抓頭發(fā)抓得疼,眼中盈滿了眼淚,聽到那個士兵如此詢問,我護(hù)著胸,愣愣抬頭瞧著他,卻也沒說話。
旁邊另一個士兵冷笑起來:“果然畜生?!闭f著,他們便集體朝著謝清運砍了過去。謝清運抵抗了片刻,便假作不敵,被他們擒住的樣子,然后押了出去。我呆呆看著他被押出去的樣子,許久之后,直到士兵來扶我,我才恍惚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腳下一軟。
扶我的士兵忙問:“姑娘,你還好嗎?”
我勉強地微笑起來,點頭,卻沒有發(fā)聲。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然后搖了搖頭。
所有人面上露出了可惜的神色,士兵扶著我,嘆息道:“姑娘,我們已經(jīng)把大宣國的那畜生太子抓了,你別怕。你是哪兒的人?等戰(zhàn)事結(jié)束,我們就送你回去?!?/p>
我假作感激地笑了笑,沖著那小兵點了點頭,那小兵立刻便紅了臉,有些慌張道:“那個,姑娘,我叫阿莫,以后有事就找我好了?!?/p>
我繼續(xù)點頭,那小兵也就不再說話,扶著我從房間走出去,送往一間民宅。從房間走出來,一路上都是血,尸體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這些人我都認(rèn)識,昨天還同我說著話,今日就橫尸在了此處。我將所有的憤怒都隱忍住,握緊了顫抖著的拳頭,阿莫以為我是害怕,便不斷寬慰著我,等走到門口,我突然聽到了小桃子的大哭聲:“殿下!殿下!”
隨后便是士兵的怒喝聲:“閹人!這個真是你主子?!”
小桃子不再說話了,只是抽噎。那士兵便急了起來,院子里響起了拳打腳踢的悶聲和小桃子夸張的叫喊聲“哎喲哎喲”,阿莫在一旁不好意思道:“姑娘,走吧?!?/p>
我捏緊了拳頭,又松開,好不容易忍住沖上去架開那些人的沖動,終于垂下眼簾,跟著那阿莫走了出去。
阿莫將我安置到了一間民宅里,同許多姑娘住在一起,并同那些姑娘說了許多關(guān)照我的話。姑娘們便哄笑起來,調(diào)笑著問他是不是瞧上了我。阿莫也不說話,只是笑,微微抬頭偷瞄了我一眼,便立刻低頭走了。
其中一個大嬸笑著走過來,打量我道:“姑娘的確長得美,阿莫是好人,姑娘跟著他,不會吃虧的。”
我不說話,勉強笑了笑,同著一行人洗漱過后,便回了屋中,思索著救謝清運和小桃子的方法。然而沒等我想多久,方才正午,我便聽見門口就傳來了軍鼓之聲,隨后大街上人來人往,突然便忙碌了起來。我仔細(xì)聽著聲音,觀察著形勢,正想出去趁火打劫時,一個大嬸突然提著刀沖進(jìn)來道:“哪個姑娘習(xí)過武的,跟我上城墻!”
我微微一愣,沒想到,連城竟是在連女子也要上戰(zhàn)場的情況下反的我。我不由得抿緊了唇,跟隨著屋里幾個姑娘舉起了手。
大嬸帶著我們走到院子里去,一指桌上的武器,大聲道:“選了武器,我們便去罷!如今北褚大宣聯(lián)合夾擊,我陳氏小國岌岌可危,可我陳國兒女,寧可戰(zhàn)死,毋寧茍活。那領(lǐng)軍蘇域,向來殘暴,老弱婦孺從不放過,一旦讓她進(jìn)城,我連城便毀于一旦。今日,城在,我等在;城亡,便得踐著我等殘軀而入,可是明白?!”
“明白!”院子里的姑娘高吼出聲,各自選了武器,便站到了一旁。我被推攮著選了把弓箭,又配了把短刀,開始跟著一干姑娘們往城墻上沖。
出了房屋,另外百余個姑娘便開始跟在我們后面往前。城里早已是戰(zhàn)火紛飛,接近城墻的地方,到處都是火光。我猜測蘇域是下了重本,用了火箭。剛這樣想著,又一批火箭從天而降,我急忙側(cè)身一滾,立刻便看見剛才跟我來的幾個姑娘里面嚎叫著倒下了兩個。大嬸斬斷了兩根羽箭,大吼道:“繼續(xù)往前,城墻上的人不夠了!”
說著,我便被擠到城墻之上。剛上去,便看見一個順著長梯爬上來的士兵對我揮刀砍了過來。我下意識一踹,就直接把他踹下了城墻。
“辛苦了……”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能看著那掉下去的人喃喃。便就是那時,我又聽到旁邊一個士兵大吼:“你們看清楚,他是你們大宣的太子,葉清歌!蘇域,你這惡婆娘,難道連自己丈夫都不在意嗎?!”
我下意識回過頭去,看見了城中央的景象。一個滿身是血的戰(zhàn)士把染血的長刀架在被捆在木樁上,滿身是血、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謝清運身上,手微微顫抖著,聲音因為絕望幾乎帶了哭腔。
而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連城護(hù)城河外站的數(shù)萬將士前方,那里有一個紅衣女子,悠閑地坐在馬上,背上背著把長刀,正低頭漫不經(jīng)心地剔著指甲。聽了士兵的話,她吹了一下指甲,卻是頭也不抬,大聲道:“我數(shù)三聲,城門,開還是不開?開,老人、美貌女子免死;不開,全城雞犬不留。一,”
“蘇域,你當(dāng)真一點不在意你的丈夫嗎?!”那士兵聲嘶力竭,我從那滿臉的血污之下,終于認(rèn)出來,那是阿莫。
幾個時辰前,還在我面前紅著臉的阿莫。
蘇域沒有回答他,她忽地奪過弓來,低著頭,對著謝清運的方向就是一箭。那箭飛速而來,我?guī)缀蹩床磺?,那箭矢對著謝清運來的,還是對著阿莫來的。
然而不過是驚愣片刻,那箭就直接貫穿了阿莫的胸口。
血花飛濺開來,阿莫愣愣向我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便直接往后倒去。我感覺一瞬之間,我從他眼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感情。有女子叫喊起來,有士兵怒吼起來,然而只有蘇域的聲音,那么冷靜、那么清晰,隔著戰(zhàn)場,破空而來。
“我的戰(zhàn)爭,從來只有輸,或者贏。二?!?/p>
“啊啊啊啊——!”
這樣一場困獸之戰(zhàn),當(dāng)一個只剩下數(shù)萬百姓,且其中大多老弱婦孺城池,面對配備精良的數(shù)萬騎兵,其結(jié)局早已是不言而喻。一個士兵終于崩潰,嚎叫起來,揚起刀劈向了謝清運。
謝清運被架在十字形的木樁上,低著頭,垂著眼,哪怕如此生死攸關(guān)之際,卻也仍舊是一幅安然之態(tài)。我同那個士兵一起,猛地朝著謝子商撲了過去,拉開長弓,對著捆綁著謝子商的繩子猛地將箭射了出去。
“三。”
蘇域聲音忽地傳來,便就是那瞬間,數(shù)萬火箭瞬間射出,謝子商猛地從木樁上掙脫開來,廣袖化作利刃,在旋身之間,割破了旁邊士兵的喉嚨。而同時,我瞧見看見那如星矢一般的火箭在我眼前放大,隨后又被一個廣闊的胸膛遮擋。那人張開廣袖,仿若一直巨大的蝴蝶,將所有危險阻擋在身后。時間被無限拉長,數(shù)秒之間,我卻也清晰的看清了那人的眼角、眉梢。
我呆呆看著謝清運,直到他將我擁入懷中,直到我聽見有什么貫穿了他的身體,傳來他微微悶哼之聲。
城下傳來了巨大的撞擊聲,金戈鐵馬卷席而入之聲,而我呆呆站在那里,感覺那個人如此溫暖、如此真切的擁抱著我。
“清歌,”他將手放在我的發(fā)絲之上,溫柔道:“莫怕。”
我沉浸在他的言語之中,一時之間,仿佛是落入了一個熟悉而遙遠(yuǎn)的時空,久久不能回神,只覺得如此傷心,傷心到眼淚都忍不住流了出來。許久,我突然感覺謝清運被人粗暴的拉扯開來,許多人扶著他,讓一個背著藥箱的老者為他檢查。而另外一個站在旁邊的紅衣女子就一把抓著我道:“喂……”
話沒說完,她便愣在那里,呆呆看了我許久,才結(jié)巴著道:“葉葉葉葉葉……清歌???!”喊完,她猛地回神,高吼出聲:“你他媽怎么變成個女人了?!”
我沒說話,看著蘇域還染著血跡的面容,不知怎的,忍了好久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蘇域呆了呆,片刻后,她對著我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一把把我擁在懷里:“別哭了,”她放柔了聲音:“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可是太子啊,怎么能哭呢?”
我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一時竟是覺得腿腳都在發(fā)軟。蘇域便抱著我,繼續(xù)哄著道:“別哭了,是我不好,來晚了,啊?下次我再也不去那么遠(yuǎn)了,別怕,別怕。”
“我……我不是怕。”我抽噎著,想找個合適的理由,遮掩此時自己心中那種惶恐。然而我一時也找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只能完全不思考道:“我是被你氣的。要不是謝清運,我差點就死了,你見到我,居然還要耶耶耶耶耶……”
蘇域被我這個理由搞得有些無語,見我腿腳發(fā)軟,干脆把我打橫抱起來。我在她懷里抽噎,她從城墻上踩著一地鮮血往下走去,不滿地嘟囔:“葉清歌,你可不可以講點道理?”
“我不講道理?!蔽依^續(xù)抹淚。
蘇域無奈:“你可不可以像個男子漢一點?”
“我不像男子漢。”我下意識反駁,隨后覺得不對,立刻道:“我本來就是男子漢?!?/p>
蘇域不再說話了,她將我一路抱回已經(jīng)占領(lǐng)并且翻新過的寢室,將我溫柔地放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子,靜靜仰望著我地面容。我不免被她看得呆了呆,她卻是笑了,笑容里有些疲憊,溫和道:“葉清歌,你還好嗎?”
“還好……”
“恩。”她點了點頭,突然將手放到了我的面容之上,用粗糙的指腹微微摩挲的片刻之后,她終于道:“好好睡吧。今晚我會處理好所有事?!?/p>
“蘇域……”我有些為難:“可以不要殺他們嗎?”
她沒回答我,只是靜靜看著我。很久很久,終于道:“我給過他們機會,我不能容忍在我的地盤上,有人敢違約。當(dāng)初是他們投降的,我放過了他們。”
“可是……”我想起幾個小時前的一切,有些艱難道:“以殺止殺……”
“在戰(zhàn)場上,本就是以殺止殺。”她打斷了我,用手覆蓋住了我的眼睛,溫柔道:“你可選擇不聽、不看,就像那夜我為你烤兔子時那樣,這一次,也可以如此?!?/p>
可是那些人不是兔子。
我睜著眼,感覺她覆在我眼睛上的手掌之間的溫度。這句話默默放在心里,許久,卻也沒說出來。
她就一直等候著我的答案,見我一直不出聲,終于溫柔道:“好嗎,我的,太子殿下?”
她的聲音這么溫柔、帶了絲絲沙啞,有種不辨男女的感覺。我沒有說話,很久,我終于反問:“蘇域,是不是在你心里,眾生皆為螻蟻?”
“是?!彼_口,堅定無比。我一時無言,只能沉默。
她見我不語,便直起身來,默不作聲地抱了抱我,然后走了出去。我自己在屋里,讓人打了水過來,更衣沐浴后,便一個人上床睡了下去。等第二日我一開門,便瞧見小桃子和木大泱帶著人跪了一地。
“殿下,”小桃子有些惶恐:“娘娘讓殿下在屋里歇著?!?/p>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了院落外凄厲地慘叫聲。我不由地心上一涼,小桃子也白了臉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完全無法遮掩,我忍住作嘔地想法,艱難道:“她在做什么?”
“殿下今日請回屋歇息吧?!?/p>
聽著慘叫,小桃子已經(jīng)瑟瑟發(fā)抖到幾乎不能說話。木大泱反而格外鎮(zhèn)定,再一次勸阻我。我瞧著小桃子的模樣,幾乎已經(jīng)能猜測出他看到了多么可怖的情景。蘇域殺神的名頭不是白來的,這點我懂。
我知道這是敵人,然而我腦中卻始終在來來回回想著阿莫、那個大嬸、還有城池上那密集地箭雨,以及謝清運如蝶翼一般展開的廣袖。我感覺有種惶恐淹沒了我,但是我卻不知道這種惶恐從何而來,我只覺得內(nèi)心有個自己在拼命奔跑,許久后,我終于道:“大泱,孤想去看看謝公子?!?/p>
“這……”木大泱有些為難。我故作鎮(zhèn)定:“繞開那些地方,我去看看謝公子?!?/p>
木大泱沒說話,猶豫了片刻,他終于站起來,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隨著他往謝清運的房間走去,一路都盈滿了嚎叫聲和血腥的味道。我艱難地走到謝清運房間,見他躺在床上,太醫(yī)正給他換著藥,見我來了,趕忙行禮道:“殿下?!?/p>
“可還安好?”我示意他們繼續(xù),走過去,坐到了謝清運邊上。太醫(yī)一面認(rèn)真地給謝清運敷藥,一面給我認(rèn)真解釋:“謝將軍尚在發(fā)高燒,若燒退下了,則就無礙,屆時便可轉(zhuǎn)到后方養(yǎng)傷?!?/p>
我點了點頭,用手覆上他的額頭,果然滾燙一片。我坐在一旁瞧著他們忙活,過了片刻,便干脆讓人去書房里拿了幾本話本來給我。我坐在謝清運旁邊翻著書,哪怕他昏睡著,我卻覺得無比心安。整個連城,此時此刻,卻是我這一日來最安心的時候。
我坐在他旁邊翻著話本子,而后又用過晚膳。等到夜里,小桃子便傳話過來,說蘇域回來了,要同我一起吃晚飯。我頗為疲憊地回絕了他,讓小桃子同她說我吃過了。小桃子跑了回去,不一會兒,又回了來,同我道:“娘娘說,殿下吃過無妨,娘娘只是想與殿下同桌吃頓晚飯?!?/p>
“我有些累,”聽到這話,我苦笑了一下:“不想動了,你讓她自己去吃吧。”
“殿下……”小桃子有些為難。我坐在位置上,感覺自己內(nèi)心有什么在恐懼著,掙扎著,見他為難的樣子,我還想再說什么,便聽到了一群人走來的腳步聲,而后大門“嘎吱”打開,蘇域站在門口,身后帶了兩排人。
“我聽說你不過去,所以我來了。”她站在門口,面容一片冰冷。話音剛落,她身后的人便端著菜,踩著行云碎步踏入房中,將精致的菜色一盤一盤放到了桌面上。等放好菜后,所有人集體就撤了下去,臨走之前還關(guān)上了門,就留她和我外加一個昏迷的謝清運關(guān)在房里。
我們靜默著看了對方許久,片刻后,她走向桌邊,冷著聲道:“過來吃?!?/p>
“我吃不下?!蔽矣行┢v。
“吃不下也要吃!”她坐到椅子上,瞧著我,命令:“過來?!?/p>
我沒說話,靜靜看著她。過了很久,終于,慢慢開口:“蘇域,孤是太子。孤脾氣好,并不代表可以任人踐踏?!?/p>
“你覺得……我在踐踏你?”蘇域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來。我想了片刻,又搖了搖頭:“不是踐踏,只是蘇域,你并未將我作為盟友,放在心上——或者說,你大概不會將任何人作為人的存在,放在心上。這個世界于你而言只是一盤棋,而我或他人,都只是你棋局上的一盤棋子。”
蘇域看著我,抿了抿唇,許久后,她捏著筷子,略是艱難道:“我知道城樓上是謝清運……”
“可是,你的話是真的?!蔽覈@了口氣,疲憊道:“你的戰(zhàn)爭,只有輸贏,再無其他?!?/p>
“你心里面是這么想的?”她垂下眼皮來,遮住了眼中的神色。我瞧不見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是在想什么。我將手放在心口,慢慢道:“蘇域,你知道嗎,這么幾個時辰,我心里像是開了一個大口。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誰是值得信任的,誰是讓人遠(yuǎn)離的?!?/p>
“我突然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你,”我瞧著燭火下的她,有些失神:“蘇域,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其實的確是個狠心的人。那么多人命,你可以眼都不眨,如果我對你沒用,我和那些人,也許對你來說并無太大的區(qū)別。我本來以為你我是盟友,我可以全心依賴你,可當(dāng)謝清運擋在我前面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我腦子里面居然一點都沒再想到你了?!?/p>
她沒說話,但是面色卻不大好看。許久,她竟是一點點笑了開來,那笑容冷漠而尖銳,還帶了些莫名其妙的嘲諷:“難道不是么?”
她冷笑著:“你我本就不是盟友,你對我有用,我自然會好好護(hù)著你。你對我沒用,我難道還該為你鞍前馬后?”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她說的其實都是對的,然而我卻一瞬間覺得有些不一樣。
我和她本就是利益關(guān)系,她助我,我予她,除此之外,本應(yīng)再無其他。但我不知為何,腦中卻始終恍惚著她坐在火光前給我說小時候故事、在大殿前逆光而站等候著我的模樣。也許正是這些溫情,讓我一次又一次錯覺的以為,其實我們兩個和一般的盟友與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所以,這種認(rèn)知偏差讓我有了一些失落。
難免酸澀、難免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