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8顧俊杰(1964),男,江蘇丹陽人,同濟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①[美]卡爾?J.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周勇、王麗芝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1997年,第26頁。
②[德]卡爾?白舍克:《基督教宗教倫理學》第一卷,靜也等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99頁。根據(jù)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1989年于南京印發(fā)的《新舊約全書》,《雅各書》第4章第12節(jié):“設立律法和判斷人的,只有一位”;《箴言》第8章第15節(jié):“帝王借我坐國位,君王借我定公平,……世界一切的審判官,都是借我掌權”。
③[意]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06107頁。
④[法]約翰?加爾文:《基督教要義》上冊,錢曜誠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第353頁?!?BT1(〗【法學論壇】論上帝作為立法者的意義顧俊杰同濟大學法學院, 上海200092在深受基督教影響的西方社會,世界秩序乃是由上帝所立之法安排這一理念被普遍接受。上帝是唯一的立法者,“人”不能為“人”立法。雖然人因此在上帝面前失去了自由,卻在同類的他人面前獲得了自由與平等,并從“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合乎邏輯地導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唯上帝為立法者的理念,對西方社會憲政觀的形成與憲政實踐以及西方法治社會的實現(xiàn)都有重要的意義和影響。上帝;立法者;意義D903A010506
在人類發(fā)展的進程中,世界上大多數(shù)文化類型中的人們都曾把法律的產(chǎn)生歸結于神的創(chuàng)造,而其中,尤以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等宗教文化類型最為典型。在這些宗教文化類型的社會,法由神創(chuàng)制是其核心的精神理念,并圍繞這一理念形成了不同的價值認同體系、理論系統(tǒng)與社會實踐活動。
古希臘、羅馬文化與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化的兩大源頭。正是基于基督教對西方文化的重要影響,故西方文化常常被說成是基督教文化。自公元一世紀基督教產(chǎn)生以來,在基督教被普遍信仰的西方社會,“整個世界基本上被視為由上帝為保障世界的有序運行而制定的法所安排的”這樣一個理念①逐漸地被普遍接受。上帝被視為是整個宇宙世界的立法者、秩序的維護者、正義的象征與最終的法官。上帝作為立法者對西方政治、法律傳統(tǒng)的影響至深至遠,意義重大。
一、 上帝作為唯一的立法者
《圣經(jīng)》中說:“立法者只有一個”,又說:“借著我,君王執(zhí)政,元首秉公行義”。②這里的“立法者”,這里的“我”指的就是上帝。說上帝是唯一的立法者,并不是說人不能頒行法律,而是指一切法律的最高來源與終極淵源在于上帝,人間法只是上帝法在人世間的體現(xiàn)與安排,人法是神法的演繹與推理。如托馬斯?阿奎那所言:“宇宙的整個社會就是由神的理性支配的。所以上帝對于創(chuàng)造物的合理領導,就像宇宙的君王那樣具有法律的性質(zhì)……這種法律我們稱之為永恒法”;“我們賴以辨別善惡的自然理性之光,即自然法,不外乎是神的榮光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痕跡。所以,顯然可以看出,自然法不外乎是永恒法對理性動物的關系”;“同樣的,人類的推理也必須以自然法的箴規(guī)出發(fā),仿佛從某些普通的、不言自明的原理出發(fā)似的,達到其他比較特殊的安排。這種靠推理的力量得出的特殊的安排就叫人法”。③約翰?加爾文說:“律法來自神,人就必須完全順服。”④馬丁?路德則宣示,上帝借著創(chuàng)造親手把律法寫〖=BW(〗顧俊杰:論上帝作為立法者的意義進了每個人的心里,就法律的內(nèi)容而言,它是上帝永恒的意志,人得拯救就在于對它的完成。[德]保羅?阿爾托依茲:《馬丁?路德的神學》,段琦、孫善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年,第255256頁。
所以,在基督教世界,唯上帝是立法者的觀念深入人心。上帝既為自然萬物立法,規(guī)范日出日落、斗轉星移、江河湖海、飛禽走獸,亦為人類立法,指導人們的日常生活、一言一行。法律是上帝的意志與命令,是上帝對人類的啟示。上帝之法代表的是公平與正義,為的是制約人的罪惡、貪婪、不義和人世間的不平,分清是非,辨別善惡,指定每個人的職責,借以形成整個人類的合理有序的狀態(tài)。如《圣經(jīng)》中所言:人“既從律法中受了教訓,就曉得神的旨意,也能分別是非,……也喜歡那美好的事”《圣經(jīng)?新約?羅馬書》,第2章第18節(jié)。。
唯上帝是立法者,便意味著能為“人”立法的只有上帝,任何人都無權為其他人立法,“人”不能為“人”立法。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上帝對人的支配性,使人匍匐于上帝的腳下;另一方面卻意味著人不接受同類他者的專斷的法則,可以不受其他“人”的支配,匍匐于上帝腳下的人在面對其他人時卻昂起了頭,獲得了人與人的平等。人在上帝面前失去自由的同時,卻在同類的他人面前獲得了自由。
雖然,在現(xiàn)實的世界,人間法終究還是由人來制定,但就支配力而言,人間法源于上帝法,受上帝法的支配,任何人,包括君王等統(tǒng)治者不能借著立法來支配他人而使自身免于這法律的支配。這是基督教的一項核心理念與原則。否則,將會在上帝之外又產(chǎn)生新的終極立法者,甚至這新的立法者的地位還超越了上帝,因為上帝還曾宣稱,即使其本身也要受自己立法的約束。這顯然是不能容忍的。所以,“無論何人,如為他人制定法律,應將同一法律應用于自己身上。……你應當使自己受你所頒布的同一法律的支配。……按照上帝的判斷,一個君王不能不受法律的指導力量的約束,應當自愿地、毫不勉強地滿足法律的要求”[意]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23頁。。
正是基于上帝作為唯一的、終極的立法者的權威,圣?奧古斯丁雖然勉強但最后還是確認:“當一個統(tǒng)治者下令行上帝禁止之事時,一個基督教徒有義務采取消極不服從的態(tài)度”,這一點發(fā)展成為中世紀憲政論的一個關鍵理論。[美]卡爾?J.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周勇、王麗芝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9頁。
二、 從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朱光潛先生曾說過:“‘平等這個概念是歐洲原來沒有的,完全是從基督教那里借來的,‘人在上帝面前平等被改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敝旃鉂摚骸吨旃鉂撁缹W文集》第三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167頁。確乎如此,在人與上帝、人與人的關系中,基督教的一個核心概念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吧系蹫楦?,眾人皆兄弟”,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澳銈円蛐呕揭d,都是神的兒子?!⒉环知q太人、希利尼人、自主的、為奴的,或男或女,因為你們在基督耶穌里都成為一了?!薄妒ソ?jīng)?新約?加拉太書》,第3章第28節(jié)。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方面意味著,上帝的愛與仁慈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每個人的價值與機遇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人一生中除了欠上帝的,不欠其他任何人的,人人有追求幸福的同等權利。所以,所有的人都應當相互負責,相互尊重,享受同樣的平等與自由。另一方面,意味著如前所述,上帝是唯一的立法者,任何人都無權為其他的人立法。任何人也都無權以自己的標準來判定他人行為的是與非、善與惡、罪與非罪、正義與非正義。“弟兄們,……設立律法和判斷人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滅人的。你是誰,竟敢論斷別人呢?”《圣經(jīng)?新約?雅各書》,第4章第11節(jié)?!澳悄芫热艘材軠缛说摹敝傅木褪巧系?。法律只能來自上帝,任何人,包括君王在內(nèi),都不可妄立法律。法律是為所有人制定的,不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意志與特權。上帝將法律賦予了每一個人,它屬于全體公眾所有,應該為全體公眾掌握,并在日常生活中遵守它、實踐它。
因此,在《圣經(jīng)》及基督教教義所宣導的觀念中可以看到,首先,既然上帝的法律已經(jīng)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那么,人們只要嚴格遵循這法律,就能獲得社會的公義、良好的秩序和人生的福祉。其次,服從上帝就是服從法律,或者反過來,服從法律就是服從上帝,任何人都不能例外,而不論你是販夫走卒,還是權貴國王。上帝的愛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上帝對罪的懲罰也一視同仁,無人可以躲避。再次,更進一步地,即使上帝本身,也要受到自己所立法度的制約,也必須遵守與人類簽下的約,必須以身作則。上帝治理世界憑借的是法度,而不是隨意的專斷。據(jù)說,白天的十二個小時中,上帝會用頭三個小時坐下來忙于學習《律法書》。《圣經(jīng)》的首五卷,即《創(chuàng)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shù)記》、《申命記》,這五卷被認為是上帝通過摩西所頒布的“律法”,故稱《律法書》。
唯上帝的法律人人必須遵守,誰也無法例外。在基督教文化中,法律是神圣而又永恒的,它無處不在,無人能被允許不遵守它,也無人能逃過它的審判。正義與罪惡是上帝樹立的一對衡量標準,它們對任何人都持同樣的評判尺度。無人能凌駕于法律之上,國王、法官、民眾都必須遵守法律,在法律的范圍內(nèi)行事,即便上帝也是如此。因此,面對法律,沒有任何人可以超越它、違反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由此,從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便合乎邏輯地導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靶Q人人在上帝面前一律平等的基督教,不會反對全體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3頁。
三、 從罪無等差到人人均無道德與政治上的優(yōu)越性
基督教認為,上帝全能、全智、全善、全在,而人作為凡夫俗子,不僅沒有為他人立法的權利,而且,還由于人類的始祖亞當、夏娃不聽從上帝的禁令,受誘惑偷吃禁果,犯下了罪行的緣故,使得世世代代的人都有了“原罪”。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不僅僅是上帝之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還在于上帝之下四海之內(nèi)皆有罪。在基督教的觀念中,在人人有罪這一點上也是一體平等的,不管是國王還是百姓,貴族還是平民,富人還是窮人,男人還是女人,大人還是嬰兒。所有的人,包括國王,都是作為墮落的、有罪的個體存在。所以,在基督教文化中,有著一種深刻的對統(tǒng)治者的個人道德品性的不信任感。這顯然異于認為“我主圣明”的中國文化。古代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在良好社會秩序的構建上,寄希望于帝王將相,特別是寄希望于皇帝的道德品性修養(yǎng)。為此,甚至不惜粉飾,有意識、有目的地“神化”、“圣化”帝王,以為萬民效法的榜樣,以增加其道德與政治上的優(yōu)越性,從而使其“口出為憲”、一統(tǒng)天下的專制化治理更具合理性。在基督教文化的概念里,由于人人具有原罪,所有的人,包括君王等統(tǒng)治者在內(nèi),均失去了獲得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的可能,并進而失去了因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而獲取政治上優(yōu)越于他人的權利的可能。在《圣經(jīng)》中,我們可以看到,掃羅、大衛(wèi)、所羅門等猶太王,都有著顯著的道德品性上的缺陷,且對這種德性缺陷更是直白敘述,毫不隱瞞與粉飾。如大衛(wèi)王害死美婦拔示巴的丈夫烏利亞后娶其為妻的丑行;《圣經(jīng)?舊約?撒母耳記下》第11、12章。又如亞哈王為侵占臣民拿伯靠近王宮的一個葡萄園,聽任王后指使人誣告、打死拿伯的惡行;等等?!妒ソ?jīng)?舊約?列王記上》第21章。因為,在基督教看來,人既一體有罪,寄希望于國王能有良好的道德品性修養(yǎng)并能以身作則,顯然是靠不住的,關鍵是要以上帝之法來約束他們,使他們遵守上帝的立法。這種不依賴于統(tǒng)治者個人的道德品行,對統(tǒng)治者自我約束的可能的深刻懷疑,以及以具有更高權威、更高可靠性的法律來約束統(tǒng)治者的傳統(tǒng),曾是西方憲政理念及憲政實踐的重要來源。
四、 上帝與憲政
托克維爾在他的不朽名著《論美國的民主》中,曾詳細論述了宗教信仰因素對美國憲政的實踐和民主共和制度的維護所發(fā)揮的影響。他說:“在基督徒之間,身份平等已經(jīng)擴大到以往任何時候和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未曾有的地步”;而這種平等正是民主的基礎,“企圖阻止民主就是抗拒上帝的意志”。[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78頁。由于作為基督教不同宗派之一的天主教與其他教派相比是最主張身份平等的,而美國又是以天主教徒為主的國度,這促使美國人在身份上達到了遠超于其他地區(qū)人的平等。所以美國人得到了他們所能得到的政治結果?!熬驮谏系勖媲叭巳似降冗@一觀念的道德內(nèi)容而言,蘊含著這樣一種人類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任何人也沒有那種在道德上或政治上優(yōu)越于他人的權利?!保勖溃莅⒗勾鸂?麥金太爾:《倫理學簡史》,龔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62頁。顯然,美利堅合眾國的開國先賢期望的是這樣一個美國人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美國人能得到更高的平等度和更大的自由度。并且,當上帝與平等、自由攜起手來時,平等與自由便亦獲得了神圣不可侵犯性。
《圣經(jīng)?舊約?出埃及記》記述了當猶太人在埃及遭遇暴政,受到排斥,失去自由并陷于苦難時,摩西率領那些信仰上帝的人經(jīng)過四十年的漫長歲月,越過西奈沙漠,跨越紅海到達“上帝應許之地”迦南(今巴勒斯坦地區(qū)),并最終建立國家的故事。當美國的立國先驅們在討論未來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國徽時,托馬斯?杰斐遜和本杰明?富蘭克林曾建議將以色列的子孫越過紅海向自由進軍的行列作為美國的國璽圖案,并且寫上“反抗暴君就是服從上帝”[以]阿巴?埃班:《猶太史》,閻瑞松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第15頁。。由杰斐遜起草的美國《獨立宣言》序文第一句是這樣的:“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證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上帝賦予他們?nèi)舾刹豢蓜儕Z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些“真理”構成了美國憲法和憲政制度的核心價值。為何是“不證自明”?因為是上帝的意志,是上帝的立法。唯其來源于上帝,所以是超驗的,是超驗正義。法國大革命時期,也是基于前述摩西帶領猶太人出埃及挺進迦南的故事,國民議會中的民眾領袖自稱是“新迦南”的繼承人。他們發(fā)布法國《人權宣言》時,在其序文中明確:“國民議會在上帝面前并在他的庇護之下確認并宣布下述的人與公民的權利。”《人權宣言》稱人權為自然的、天賦的,即所謂天賦人權。朱光潛先生對此作了如下解讀:“究竟什么是人權呢?從法國革命中兩次《人權宣言》都可以看出,‘這些權利就是自由,平等,財產(chǎn)與安全(一七九三《人權宣言》第二條)。人權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兩次宣言都說人權是人‘按其本性生而就有的‘自然的權利,所以它畢竟和神權一樣是‘天賦的或上帝授予的。兩次《人權宣言》一開始‘就在主宰(即上帝)面前發(fā)誓,這就足以說明人權說和宗教之間的聯(lián)系。”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三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167頁。人們理解的“天賦”之“天”,就是上帝,自然的權利就是上帝所賦予的權利,自然法就是上帝的法,如前述托馬斯?阿奎那所言,自然法是神的榮光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是上帝之法對自然法的支配;也“正如胡克等先輩所述,自然法被認為是理性的法,并且兩者實際上都是上帝的法”[德]卡爾?J.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周勇、王麗芝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73頁。。
因此,在西方關于憲政的傳統(tǒng)理念中,無論是《獨立宣言》中提及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還是《人權宣言》中提及的自由、平等、財產(chǎn)、反抗壓迫的權利,都是上帝的立法。作為唯一立法者的神圣的上帝所定下的法度,便意味著“人”是無權剝奪“人”的這些權利的。無論這種剝奪的方式是置自身于法律之上的帝王通過專制的手段,還是民選機構的代表通過表決的所謂民主的形式。所以在美國憲法第一條第九款中有這樣的規(guī)定:國會“不得通過公民權利剝奪法案”。其憲法修正案第一條又進一步擴展了一些具體的規(guī)定。因為,如果不符合上帝的法度和自然的箴規(guī),人僅靠推理的力量就不能得出合乎理性的人法。如果人法強制做出某種特殊的安排,那在本質(zhì)上都屬于違反上帝立法的專制或專斷。
事實上,按照基督教的述說,在上帝與人的關系中,即便上帝,其本身也要受到自己所立法度的約束,上帝與人的關系是建立在契約基礎上的。《圣經(jīng)》分《舊約》與《新約》,這“約”便是契約?!妒ソ?jīng)》一般也被理解為記載這一契約及有關情況的全書?!捌跫s書”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圣經(jīng)?出埃及記》第二十四章中,又稱“約書”。上帝與人類最早的約是《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與挪亞的約。這是在一場洪水之后的誓言中,上帝通過挪亞與人類訂立的契約。并且,暴風雨后出現(xiàn)的彩虹,被定為這次契約的永久象征:“我把虹放在云彩中,這就可作為我與地立約的記號了。”《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第9章第13節(jié)。而上帝與人類所訂立的契約中,最著名的莫過于“摩西十戒”了。契約是一項莊嚴的諾言,對簽約雙方都產(chǎn)生約束力,必須相互承擔責任,共同遵守,不得違反。上帝以契約確定與人的關系,對近代憲政運動的興起是一個重要的啟示,也提供了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政府與公民關系的一個參照的范式。如果說,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超越一切、創(chuàng)造萬物、恩養(yǎng)萬物的所謂全能、全智、全善的上帝都必須遵守那與人已定的契約,那么人間又有誰,又有什么組織或機構能超越于法律之上,不受法律的約束呢?故在《圣經(jīng)》中,我們可以看到,幾位著名的國王,如掃羅、大衛(wèi)、所羅門等,他們都曾因不遵從上帝的法令,違反了與上帝的約而受到懲罰。雖貴為國王,他們的權力卻相對有限,不允許違反早已存在的上帝的法。如果統(tǒng)治者不能自覺用上帝的法律來約束自己,欺凌民眾,那失去的將不僅僅是民眾的平等與自由,還有作為民眾庇護者的上帝及上帝之法的尊嚴與權威。因此,這樣的統(tǒng)治者便為不義的罪人,是上帝的叛逆者,他的存在也就失去了合理性。
五、 上帝通過法律的治理
在《圣經(jīng)》里我們可以看到,上帝一般只是扮演立法者的角色,為宇宙萬物及人世間立法,極少直接管理人世間的事務。因此,上帝并不直接統(tǒng)治人類,上帝對人的治理是通過法律來進行的。他在《舊約》中主要是通過摩西,在《新約》中主要是通過耶穌來向普羅大眾宣諭上帝的立法。如果說,《舊約》中的上帝還對違反自己立法的人施行直接而嚴厲的懲罰的話,到了《新約》,對上帝立法的遵循則更多是出于人類對上帝的信仰而成為了自覺的意識與當然的行為。天堂與地獄的概念以及最后終將到來的末日審判,為人們在現(xiàn)實的當世謹守上帝之法加上了精神上的強制。正是基于信仰,上帝之法作為神圣而又具有普遍正確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浸入到人的情感與精神之中,獲得了神圣而又普遍的權威。
上帝通過立法來安排和保障整個世界的有序運行,這是在基督教文明的西方世界被普遍接受的一個認知和理念。上帝以立法創(chuàng)建了世界秩序,且這一秩序的靈魂便是公平、正義。上帝是永恒的,正義也是永恒的。上帝作為正義的象征與化身,或者更準確地說,正義作為上帝的象征與化身,具有永恒的、既定的、超驗的正確性,為人間秩序的建立確定了靈魂與標桿。正是從這些不變的正義原則出發(fā),演繹出了豐富的法律體系。而上帝的正義也因這些法律而散布于人間。因此,上帝、正義、法律具有同一性。人類對上帝的尊重同時意味著尊重正義、尊重法律。同樣,尊重法律即是尊重正義、尊重上帝,服從法律即是服從上帝、服從正義。這樣,法律就不僅僅是工具,更是目的,是工具與目的的統(tǒng)一。正是因為上帝、正義、法律的同一性,上帝宣示即使其本身也必須服從自己制定的法度,而不能隨心所欲地治理世界。上帝正是通過對自己制定法律的遵從來教導子民遵從法律,從而使法律獲得了毋庸置疑、超越一切的權威性。
可以說,在基督教文明的西方世界,以上帝的正義之法作為自己行為的指南,或者至少盡力追求以上帝之法行事,是那些虔誠信仰上帝的先知與信徒們的自覺意識。謹守上帝之法是誠實而崇高的表現(xiàn)。“我們相信、教導并承認:律法是神圣道理,教導人什么是對的,是神所喜悅的,什么是邪惡的,什么是違反神的道理的”;“因人之欲,神的選民、有信心的和得重生的神的兒女,在今世不但需要日日的教訓、勉勵和律法的約束,而且應受到在律法下的責罰,使他們能隨時警醒,順從神的靈,如經(jīng)上所記:‘我受苦是于我有益,為要使我學習你的律法”[德]馬丁?路德、菲利普?梅蘭希頓:《協(xié)同書——路德教會信仰與教義之總集》第三卷,逯耘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23頁,第118頁。。虔誠的信徒們把遵從上帝之法視為自己的當然義務,視促進更多人以上帝之法為自身生活的準則,推進以上帝之法為維系人間秩序的根本為自己的使命。對一些具有更堅定、更虔誠信仰和更具獻身精神的信徒來說,為行上帝之法,即使遠涉重洋,深入不毛之地,甚至犧牲生命也在所不辭。所有這些,我們不僅可以在西方的歷史、小說、宗教故事、繪畫、雕塑和音樂中看到聽到,也可以在那些深入非洲戈壁沙漠、跋涉南美草原叢林以及漂洋來華的傳教士身上看到。
即使對那些事實上并不信仰上帝,或者那些并無內(nèi)心虔誠,只是基于傳統(tǒng)或家庭原因而視這種信仰為普通生活習慣的人來說,也常常會因某種需要而視上帝為一個有用的概念與工具。這里面也包括了某些相信科學,具有進步意識和歷史使命感的人。正是基于西方世界千百年來所具有的全社會的普遍的基督教信仰,基于從社會的精英階層到普羅大眾都普遍地視尊崇與服從上帝為當然,基于西方社會形成的以崇拜上帝為核心的一種宗教性的文化心理結構,上帝的神圣與上帝的力量便成了可以用來推行某種理念的工具。這也是為什么啟蒙運動的許多思想家與憲政運動的先驅和實踐家們在倡導科學與理性的同時,又把民主、自由、平等、正義與上帝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原因之一。他們似乎是真誠信仰上帝的,或者只是覺得上帝是一個有用的工具。
通過洗禮、崇拜、神跡和經(jīng)文的反復吟誦,通過家庭、教會、社會的熏陶、教育和傳播,通過思想家們的演繹、推理和知識體系的構建,圍繞上帝以及上帝正義之法的一切在歷史的時空中蔓延了開來,并且日益滲透到從社會精英到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社會關系、風俗習慣、行為方式和思維模式之中。以至于到近代宗教改革后,歐洲的思想界普遍面臨著“離開了上帝,人的社會如何可能”這樣一個問題。然而,即使從文藝復興以來,隨著人本主義的興起,上帝在人們的視野中開始慢慢淡化,即便如休謨所擔憂的,人們對上帝的信仰只剩下了習慣,甚至如尼采所宣稱的“上帝死了”,但人的平等觀念、對正義的信仰、對法律至上的尊崇卻已深入人心,依然活著。上帝之法在今天仍是人們遵循的規(guī)則,也仍然是許多思想家們尋求正義與真理的淵藪。這也許就是兩個多世紀前,康德認為出于人類自身的道德本性,必須對上帝加以懸設并作為終極理念去追求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