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澄衷學堂的名氣很大,培養(yǎng)了胡適、豐子愷、竺可楨等一批大師。我很多年前就聽說過《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
啟蒙以開發(fā)性靈為第一要義
“當代再無大師”,這是一個很悲哀的現(xiàn)實。
這一是因為當代啟蒙教育的缺失,另一個原因是“中華民國”(以下簡稱“民國”)時期的人是“富家子”,他們的文化底蘊是富有厚實的,他們背靠中國文化,天然富有,既站在傳統(tǒng)文化的肩膀上,又能接觸西方文明,因此“中西匯通”。當然,民國從教者的人格獨立性和學術獨立性,也都比當代人踏實得多。
而我們當代人在精神氣質、文化上是窮困的,我們是從零起步,是“窮人教育”。從“富人教育”到“窮人教育”,其中有歷史的進步,但教育變得“粗淺”?,F(xiàn)在的文盲肯定比以前少了很多,但何為“有文化”,何為“讀過書”,這在東西方都是有講究的。我們常說“知書達理”,讀過書的人應該是講道理的。我們現(xiàn)在都不是文盲了,但很多人也都不懂禮節(jié)、不講道理、不知廉恥、更無法無天了。所以要兩方面看待問題,今天的教育帶來的問題比以前更多。
不拿遠的說,就拿當代教育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相比,我們也是遠遠不如的。這一是和政治因素有關,二是八十年代是民國的大師們最后一次站在歷史舞臺上。比如現(xiàn)在的“五零后”們是在八十年代上的大學,他們的老師都是受過傳統(tǒng)民國教育的,這些人的眼光和學識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比如馮友蘭、朱光潛等。而他們去世之后教育就斷層了。
所以十幾年前,一些大知識分子,如李慎之、錢理群等,都有在退休后去小學和中學做教員的愿望,因為大家都意識到應該從基礎教育抓起,而現(xiàn)在完全顛倒了。
我們的基礎教育跟文明的源頭結合得并不好,讀這套書時會非常有感觸。不開玩笑地說,現(xiàn)在一些大學生都趕不上當年小學畢業(yè)的那批人,尤其是對于文字、文化、歷史的領悟和理解。
當代語文教育和民國語文教育的主要差距,是教育宗旨。如今的教育并不是在真正貫徹教育理念,而是受一個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很重,或者可以用“時勢權力”這個詞來概括。這并沒有回到教育本身,即把人培養(yǎng)成一個全面的人、豐富的人、對自家文化有歷史感的人、對外來文化有開放眼光的人?!冻沃詫W堂章程》倡導“性靈說”:“啟蒙以開發(fā)性靈為第一要義……不必過事束縛,以窒性靈。”意思就是對教育要持一個開放的態(tài)度。
如今,學生和家長也是“惡性循環(huán)”中的一分子,也參與了對教育的扼殺。我的一個“八零后”朋友,他的太太前不久堅決辭去了中學教師的工作,她覺得應試教育“讓人窒息”。這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仍有很多人往“絞肉機”里擠。
但最近幾年,我們的教育有重新走上正軌和復興的趨勢。我們的主流教育是“官學”,現(xiàn)在處于一種很糟糕的狀態(tài),但在民間和一些媒體平臺,如微博和微信的朋友圈,如今都在進行一種“救援”工作。一些“私學”的興起也是很好的補充。
溯回文字本源,是一種修行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如今時隔112年之后再版。用陳丹青先生的話來說:“現(xiàn)在的孩子能讀到這部書,不知要有多開心了。”作為一個成年讀者,我是把它當成一個常用的小型工具書來看待。我近幾年也對中國文字的研究很有興趣,比如起源和原始用法,所以讀這套書時有親切感。
這套書的歷史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其畢竟是一百年前所編。而一個世紀以來,考古及古文獻研究方面都有長足進步,套用王國維的理論就是“二重證據(jù)法”和“三重證據(jù)法”都有巨大發(fā)展,但這些新的發(fā)現(xiàn)沒有融入這套課本里,這是一個遺憾。所以我更希望這套書能起到一個“引玉”的作用,鼓勵當今的有識之士編寫出新的蒙學課本。
但遺憾并不等于缺憾。例如美國的一些大出版社,每隔五到十年就會請一些編輯和作家重新編寫戰(zhàn)爭史,就是因為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新的材料、證據(jù)和觀點產(chǎn)生,這對于歷史才是一種客觀補充,推動社會進步。所以再也不要樹立唯一的“歷史權威”,我們永遠需要新的解釋和聲音。
這套書畢竟年代久遠,如今不論從內容到裝幀都原封不動地進行再版,從現(xiàn)代讀者的接受程度講,一直是我擔心的問題。我不確定是否有人把它買回來就當做一種“書架裝飾品”,或是當成禮品來送,但我還是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能對它感興趣,我也相信如此。因為越來越多的人確實在重新尋回我們的文字,如流沙河先生著的《白魚解字》。
中國文字經(jīng)過幾千年的進化,不單用來表情達意,更有哲學、心理學、醫(yī)學的韻味在其中。例如我說過,忘記的“忘”和忙碌的“忙”,都是把心丟了,所以才忘事,才會忙亂得不能安頓下來。中國文字是一座富礦,哪怕你只研究透幾十個文字的來源和用法,也遠比讀當代幾十部學術著作更有趣味,對人生有巨大增益。
溯回文字本源是一種進步,只要能把這些字的源頭弄明白了,以后就可以自我學習,乃至自我修行了。
自由感雖好,但勿過度美化
“私學”的興起,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復古”思潮。
其實最近幾年,“復古”思潮在中國內地文化界一直存在,比如“民國熱”。這一是因為民國確實有值得學習和效仿的東西,二是借民國來“說事兒”,作為“校正”現(xiàn)實的一個標桿。這是我們民族不同的兩個時期,可用作參照物。但我們和西方文明就不能直接比,因為語言和文化的根不同。
但我不會像如今的一些“國粉”那樣美化和推崇民國,它也有自身的缺陷和糟粕。民國只是中國從“家天下”轉變?yōu)槊褡鍑业囊粋€過渡時期,它“在路上”而非完全定型,有一種混亂的“自由感”,傳承文化的人有天然的活動空間。但在政治和經(jīng)濟方面,它一塌糊涂。
所謂“混亂的自由”,有些像前幾年我們的網(wǎng)絡社會,比如微博,雖然可以暢所欲言,但也魚龍混雜。真正的問題是:如何將混亂的自由轉化為真正的自由?當自由擺在面前,有些人就能獲得很多東西,比如網(wǎng)絡給了很多人展現(xiàn)創(chuàng)造力的空間。但對有些人來說,網(wǎng)絡就變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所在,比如漫天的“人肉搜索”、肆無忌憚的“口水戰(zhàn)”、不明真理的“左右之爭”、沒有下限的“人身攻擊”等。
民國確實有一大批精英,他們是文明的肩負者。但我們現(xiàn)在似乎只看到這些天上繁星,而忽略了他們與普通大眾的脫節(jié)。如今我們所讀到的“紙上民國”,只能代表北平(現(xiàn)在的北京)、上海等少數(shù)幾個“孤立的世界”。而四川、甘肅等不常提及的地方,則非常落后和愚昧。
和民國是一種縱向的比較,而在橫向,我們現(xiàn)在總是跟臺灣比。臺灣的優(yōu)勢在于文化層面沒有斷層。內地愿意夸大五四運動帶來的斷裂感,而當我讀到臺灣人寫的東西時發(fā)現(xiàn)斷裂感并沒有我們所描繪的這么大。例如你看1919年到1949年間中國的大學,比如西南聯(lián)大,他們的師生對于中國和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都很健康,從沒有一刀斬斷。真正的斷裂是在1949年之后。如今很多內地學者把文化斷裂的責任和罪過都推給“五四”,是很可笑的。
“文革”的傷害也很大,進行了一輪“再次否定”。臺灣沒有中斷過,所以保存了很多傳統(tǒng)文化和禮儀。例如現(xiàn)在臺灣知識分子間有了分歧,即使在會議上爭得面紅耳赤,但到了飯桌上,大家仍然主賓相敬,彬彬有禮。
關于當代臺灣的中小學語文教育,我并沒有進行過系統(tǒng)地研究,但聽聞其國學教育非常了得。我在大理時遇到過的臺灣小孩,他們四五歲就會背《論語》《孟子》了。我不知這是不是學校要求的,但就從家庭要求的角度講,也讓內地人感到“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