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朝暉
在敦煌,司機花姐給我們捎了兩個搭順風(fēng)車的年輕人,他們一男一女,都是導(dǎo)游。我們欣然接受了。
從敦煌到嘉峪關(guān),一路上都是茫茫大戈壁,少有植被和人家,窗外的風(fēng)景看久了難免視覺疲勞。于是有活躍分子開始組織大家唱唱歌講講段子。當(dāng)點到那位女導(dǎo)游時,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從后面走到司機旁邊。她個頭瘦小,斯文白凈,說話也很溫柔,說“我給大家唱個《寧夏》吧!”聲音低沉,好像有氣無力,一首《寧夏》被她唱得人昏昏欲睡。沒過多久,那位男導(dǎo)游也被主持人請上“臺”來,他說女導(dǎo)游是他媳婦兒,我們情緒一下子升高,直嚷著要夫妻檔來合作一個節(jié)目。他說還是我自己先來吧。他是一名教師,做導(dǎo)游是兼職。他給我們唱了幾段“花兒”,我們極其興奮,因為這是我們多日以來期待的。他唱的時候,聲音高亢,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我們還是很高興,畢竟在離開西北的時候終于見識到了原生態(tài)的“花兒”。唱完之后我們再要他繼續(xù),這時花姐說,他們今天開始封齋了,還是早上五點吃的東西,一天水也不能喝,連口水都不能咽。我們聽了默然,難怪女導(dǎo)游氣若游絲,他老公寧愿自己多唱幾首也不再讓他媳婦“出鏡”。
因為之前我們的導(dǎo)游小馬也介紹過封齋,我們知道個大概。這是伊斯蘭教的五大宗教功課之一,在他們這里,每年7月8日開始連續(xù)一個月,只能日出前吃飯喝水,然后一整天水米不能進,必須要等到日落后才能進食。西北地區(qū)日照長,早上五點多太陽就出來了,晚上九點才天黑,所以要堅持十幾個小時不能進食,連續(xù)一個月都是如此。小馬自己也是回族、穆斯林,但是帶團的時候為保證她的體力就沒有堅持。我們以為年紀(jì)大點呆在家里的人才會這樣,沒想到兩位年紀(jì)輕輕的封齋人就活生生的出現(xiàn)在面前。我問他們餓不餓,他們說還好撐得住,男的十歲開始,女的九歲開始封齋,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大西北我雖然是作為一個旅人匆匆行走,但也改變了以前認(rèn)為回民已經(jīng)漢化的看法。在我們湖南,在常德,身邊就有不少回民,感覺他們把這個特殊的信仰全部經(jīng)營在吃的上面。桃源縣有一個叫“楓樹”的地方就以吃牛肉出名。大塊的巴掌牛肉、燉牛蹄筋、牛指甲……吸引了遠近的吃貨們?nèi)ハ硎?。在常德的老街,也有一兩條弄子稱為“回民巷”,其實也就是吃牛肉的地方。在清真寺旁邊有幾家清真餐館,雖然女服務(wù)員也蒙著紅的綠的頭巾,男子戴著小白帽,沒有豬肉米粉,其他也不見得與別的餐館有何不同,女服務(wù)員照例粗聲大氣眉目傳情,男的邋里邋遢。
有一次去一個朋友家參加她公公的葬禮,這才多少有些觸動。剛進入村子,就有管事的人跑過來張羅,特別叮囑不能放鞭炮。下得車來,看見靈堂里圍著一圈白布,鑲著深藍色的邊。朋友過來說,不要磕頭,鞠個躬就行了。守靈的親人朋友也很安靜,打牌的說話的都盡量小聲。屋子前是一片竹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水溝,那時是仲夏,青山綠水正是蔥蘢的時候。當(dāng)時就想,這么幽靜的環(huán)境,如果配上我們習(xí)俗中的吹吹打打,還真是不諧調(diào)。以前看過的書《穆斯林的葬禮》,只記得名字不記得情節(jié),現(xiàn)在總算是眼見為實了。幫忙管事的人小心翼翼地給我們解釋,不好意思啊,我們這里是這樣的風(fēng)俗,你們別見怪啊。他們感覺自己是一個異族,影響了我們大漢民族的生活習(xí)慣,讓我們受委屈了。而我當(dāng)時的感覺是我們已經(jīng)闖入了一塊凈土圣地,帶著滿嘴的豬肉味,帶著無信仰民族的無知無畏。
聽說,死去的穆斯林要剃去身上所有毛發(fā),不掛一絲,用白布裹身,也不需要棺材,直接進入泥土,正所謂“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真正的穆斯林吃的也很講究,不吃自死物,不吃血液,不吃兇禽猛獸、食肉的和一切形狀怪異,可憎的動物……最重要是不吃大肉(也就是豬肉),就連鍋和碗筷都要分開,盛放過大肉的鍋盤碗盞他們聞得出味道來。他們喜歡白色,從生到死,生命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都用白色、安靜、溫順和敬畏來回報這個大千世界,真主的世界。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不像佛教里的釋迦牟尼,基督教里的耶酥都有一個具體的形象,真主安拉是沒有畫像的,只有一串抽象的文字。阿訇帶著信徒們在清真寺里做禱告,他們起立、跪下,然而令他們?nèi)绱蓑\頂禮膜拜的卻是一串文字符號。我曾因此問過一位在清真寺里守門的穆斯林,他和藹可親,用極不易懂的方言解釋了幾句,大概意思是,安拉是他們心里的安拉,在他們的心里,沒有具體的圖像。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安拉,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平和的世界,被解救的世界,脫離苦難的世界。真主高懸于每一個人心靈的天空里,他的音容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神,已經(jīng)完完全全俘虜住了子民們的心,他的教義,他的仁慈,他無所不在的力量。
我有幸看過兩場清真大寺的禮拜,兩次都是晚上八點二十分。一天他們要做五次,分別叫晨禮、晌禮、晡禮、昏禮和宵禮,我發(fā)現(xiàn)都是一些男士,中老年比較多,女人都在哪里做呢?那位守門的穆斯林告訴我,女人大多在家里做,就算在寺里,也會男女分開。后來我查了一些資料,知道穆斯林女人是可以去清真寺禮拜的,但中國西北地區(qū)的穆斯林婦女一般都在家里禮拜。后來住在西寧的清真賓館,又一次眼見為實。我們住的房間廁所里有一個茶壺,這是干什么的呢?我問那個低著頭蒙黑紗的服務(wù)員,她低聲回答:洗小凈的。小凈?我再問她。她只給了我兩個字:“身體?!?/p>
其實哪有這么簡單。
小凈,伊斯蘭教凈禮之一。阿拉伯語“渥都”的意譯,波斯語為“阿卜代斯”,即沖洗身體部分肢體。穆斯林做禮拜前必須在大凈的基礎(chǔ)上進行小凈。而不許在容器或澡池內(nèi)洗渾水,除非是在流動的、未被污染的河水中,或較大的水庫與池塘中。凡嘔吐、出血、解大小便、睡眠、昏暈以及禮拜時大笑,即構(gòu)成對小凈的破壞,稱為“壞凈”后,如再禮拜時,須洗小凈,小凈與每日5次禮拜緊密相連。除了在禮拜前洗小凈外,靜修、誦經(jīng)之前亦均洗小凈。小凈的次序:1、舉意為了禮拜且使身體潔凈而作這次小凈。2、洗兩手。3、凈下。4、嗽口。5、嗆鼻。6、洗臉。7、洗小臂。8、摸頭。9、 摸耳。10、 洗腳。至此小凈即告完成,具備這項條件之后,即可準(zhǔn)備作禮拜了。
難怪要用小凈壺,他們小凈是不允許在容器里洗渾水的。一天五次禮拜,每次都要這樣不厭其煩的凈身,還要心存意念,這樣的繁文縟節(jié),在如今高樓林立、汽車飛馳的快餐時代,我們中有幾人能接受得了、堅持得了?其實這一路走過來,糾正了我的一個錯誤認(rèn)識,以為回族和伊斯蘭教是劃等號的。其實不然,回族不一定都是穆斯林,除了回族外,我國還有維吾爾、塔塔爾、柯爾克孜、哈薩克、烏孜別克、塔吉克、東鄉(xiāng)、撒拉、保安……他們都信伊斯蘭教。我曾在賓館的大堂里看到一個圍黑紗的女人,低眉順眼,嘰里咕嚕說著些什么,導(dǎo)游告訴我她是撒拉族,她說的話是撒拉族的語言。那一刻我感覺回到了古代,西域。她的語言,她低頭的姿態(tài),仿佛隔我千萬里。我們早已奔跑在一個眾聲喧嘩的小時代,她們還停留在“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荒涼中。
越薄弱的越強大,越有支撐和堅持。在西寧回民區(qū)的大街上,我們隨處都可以看到圍黑頭紗的女人,以中老年居多。后來偶爾看到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圍著綠色粉色的頭巾,真是有萬種風(fēng)情。我問過當(dāng)?shù)厝?,他們說只有結(jié)婚的女子才會戴頭巾,年齡不同顏色也不一樣。但不會超過綠、深綠和黑色三種,至于粉色或其他顏色,那就是起裝飾作用的了?,F(xiàn)在中老年還一如既往地堅持,年輕人就隨意些了。但第二天清晨我在街上遇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穿著齊地的黑袍子,戴著粉紅頭巾,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朋友告訴我那一定是撒拉族,撒拉族的小姑娘五歲就開始戴頭巾,也開始接受穆斯林的各種清規(guī)戒律。我不知道在中國有多少撒拉族人,應(yīng)該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以前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居于中國西北一個小小的角落,從出生就開始接受“萬物非主,唯有安拉”,并一直篤信不疑,無論貧窮還是衰敗中,他們都相信遙遠的天空之上,總有一盞明燈會看著他,照耀溫暖他未知的生命旅程。
其實看到此景我心里有些竊喜和安慰,我們早已走得太遠,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要去往何處,我們的飲食、服裝、習(xí)俗,種種生活的情節(jié)都沒有符號,不能代表我是誰?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樣?世界已然大同,距離感沒有了,陌生感沒有了,我們對自己的生存空間已毫無敬畏只有好奇。我們巴不得走得更快些,探索得更深入些,浮生幾十年,要有好多事情來做啊,所以我們拒絕重復(fù)和修練。古人九九八十一天的冬天,他們可以一天畫一瓣梅花,畫完八十一瓣,春天就來了。而在現(xiàn)代,在偏安一隅的西北,也有這樣一些民族,每天做五次禮拜還要不厭其煩地凈N次身,生活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當(dāng)作大事來對待……
我很欣慰,在同一個時代里,我們替他們朝前不停地奔跑,他們替我們默默地固守在原地。
或許,出發(fā)與抵達,原本就沒有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