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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 愆

2014-08-15 00:45皮佳佳
作品 2014年7期
關鍵詞:臺灣人小兔

文/皮佳佳

鄭維平看到她的時候,時鐘突然停了下來。陽光擁擠著,僅僅給她鑲上一道金色的輪廓,就把她推了進來。而她像一幅沒有完成的肖像畫,帶著幾筆簡單的線條,猶豫著從畫紙上走下來,不安地交叉著雙腿,臉上夢游般的微笑。從前她在酒吧里,穿著短短的女仆裙,應著音響里的鼓點踏步走來,討好著向客人推銷一種新牌子的啤酒。客人點頭之前,她會隱約把右腿盤到左腿上再放下來。又或者她在夜總會的房間里,那時她已經穿上了模仿學生的格子裙,但胸部低敞著。她對著沙發(fā)示意著自己的清純,下意識間雙腿又交叉起來。

但同時,她也是鄭維平記憶里那個白色裙子的女孩。那天她被帶進派出所的時候,套著一件大大的白色襯衣,里面的短褲被遮住,使得她看起來像是沒有穿下裝。鄭維平看著衣角下修長的腿,突然他看到了大海,他所能想象的快樂都在他面前展現,深碧漾著粼光的海面,延伸著在天邊成為一道弧。那雙腿歡快地踩在沙灘上,潮水鼓著泡沫淹沒了腳踝,又撫摸著腳的線條退去。

本來,鄭維平正要開始糟糕的一天,同他此前的無數天一樣。走進派出所的大門,他不用抬頭,就知道接待臺那里坐了幾個苦情的報案人。一個女人驚慌失措,睫毛膏被眼淚沖得稀松了,如幾條蒼蠅腿懸掛在撲扇的眼上,配合著她顫抖的控訴,“…只是…我的包更貴一些。該死!他把錢拿走至少把包扔回給我吧!”一個無力的頭癱在臺面上,低沉得像從地獄里冒出的聲音,“三天沒有吃飯了,我不認識字,也不認識路,錢都沒有了?!崩镩g的凳子上則一定拷了幾個鼻青臉腫的男人,雙手動彈不得,還不忘睜著惺忪的醉眼,互相吐著口水。這一幕,鄭維平昨晚在家吃飯的時候就想到了。鄭維平討厭一切節(jié)日,因為節(jié)日里人們就喜歡外出聚餐,而骨子里潛藏的暴虐也在酒精的催促下?lián)]發(fā)出來。昨天在母親家里,他看見兒子正玩耍著中秋節(jié)的燈籠,他意識到又是一個節(jié)日來臨,眼前馬上浮現出夜市里吆喝著、端著酒瓶的男男女女。一個醉漢站起身來,刮到了鄰座女人的新衣,于是月餅、啤酒、烤魷魚開始交戰(zhàn),接著是罵聲、拳頭聲、牙齒落地的聲音,奏成街頭的節(jié)日交響樂,演奏在城市夜的上空。

他厭惡地掃了一眼,就徑直往二樓走去。樓梯中間有一塊警容鏡。突然手機響了,一個信息發(fā)來,“鄭警官,我不怕!調解個死人頭,我就要告,不還錢,好??!我要告到他家破人亡!!”他只覺得頭腦嗡嗡作響,抬起頭,一對烏青的眼袋掛在鏡子上方。

他沖著鏡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轉身打開鐵門走上去。每次走過這個鐵門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嘆一口氣。那天他坐在接待臺,走進來一張臉,上面寫著冤屈??匆娻嵕S平的時候,那張臉停了一下,張開嘴想說什么,但始終沒有說出話來。后來他凄慘地看了所有人一眼,開始奔跑起來,一直奔跑到五樓樓頂也沒有停下來,直接跑出了欄桿,以死亡訴說痛苦。那位所長因此事撤了職,其實所長也很冤枉——這本來跟派出所沒有什么關系。他在工廠里因事故受了傷,想要一份工傷賠償,但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轉了兩圈之后,他還是不知道如何討來那份應得的補償。如果沒有錢治療,他也只能等死了。本來他可以在很多地方跳,比如在工廠樓頂或是高壓電線塔上,但最后不知道為何他選擇了派出所。從那以后,全市派出所的二樓都裝上了鐵門。

當他換好衣服走下樓,看見白襯衣的女孩時,他的世界停了下來。

同事努努嘴說,那就是臺灣商人包養(yǎng)的情婦,這事情你跟的,交給你了。

鄭維平突然生氣了,火辣辣的嫉妒從胸腔燒到了口腔。那個臺灣商人?照片上看至少有六十了,禿頂瞇著一雙色眼。他憑什么與她有關?

幾天前,臺灣人秘書來報案說老板失蹤一個月了。派出所對失蹤的事情見得太多了,很多無法立案。有老公過來說老婆失蹤了,實際是跟隔壁賣五金的男人跑了。還有父母焦急地說是孩子不見了,其實他們二十五歲的兒子偷了戶口本跟女朋友登記去了。而據秘書說,老板之前也“失蹤”過,兩個月家里和公司都聯(lián)系不到他?;貋淼臅r候一臉紅光,支支吾吾說是突然想到南美洲去探險,而探險的地方沒有通訊設施。但這臺灣人是本地著名企業(yè)家、納稅大戶,又是市臺商協(xié)會的副會長,派出所自然也要重視一些的,雖然沒有立案,還是例行找些人來調查。

女孩被問的時候,除了偶爾交叉一下雙腿,一直低頭玩著手指甲。問到姓名的時候,她脫口而出的“小兔”讓鄭維平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甚至想撫摸她的頭發(fā),就像撫摸一只小兔那樣。但她緊接著反應過來,又吐出了另一個名字“盧月玲”。后面的問題,諸如年齡、職業(yè)、籍貫,鄭維平不用問,她也很熟悉地回答出來。鄭維平馬上明白了,她也曾經無數回被帶到派出所,被這樣問詢過。這個名字也讓臺灣人柔軟過,那時臺灣人的手指在一排站立的女孩中巡游著,停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略微羞澀地報上了“小兔”這個名字。后面是略帶驚喜地接受了臺灣人的條件,讓她住進一間裝修齊全的公寓,每個月一萬五千塊的零花錢,他每個星期來一兩次。兩年后,她還擁有了一輛小車,房子也寫上了她的名字。

問到這里的時候,鄭維平在腦中計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資,他聽見自己的牙床咯噔響了一下,然后就聽見自己說出一句“好好的為什么要這樣”?

這略帶抱怨的問詢讓女孩抬起頭,驚異地看了鄭維平一眼。反問鄭維平這有什么不好?

“這有什么不好?”鄭維平也在心里問自己。隨后他告訴自己還真沒有什么不好。自己這表面光鮮的職業(yè),實際就是個苦力,永遠不會結束的案件,永遠盼不到的假期,這般累死累活,還不如人家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閉。這樣的職位要是公開招聘,估計報名的人都能把這間辦公室擠滿了。

鄭維平當了二十年警察,所有人生理想都跟著他的肌肉萎縮了。如果問他最大的夢想是什么,他會說是拿到整整七天的假期,然后約上朋友狠狠喝一頓酒,在床上躺三天,不管睡不睡得著。實際上,他褲袋里那張請假條,寫于半年前,現在還沒有送到所長辦公室。在腦海里他無數次演練了那個場景,他應該故作輕松地、甚至是很無所謂地邁進辦公室,揚揚手中的紙條,說是孩子已經期盼了很久的旅行,正好也給孩子過生日。而他相信,所長的臉色肯定不好看。誰都要過生日的,就你鄭維平的孩子要過生日嗎?所長女兒高考的時候他還在值班呢。每個民警都是上兩天正常班值一天班,你放假意味著別人就要替你值。值了十多年班,頭幾年鄭維平看見塊木板都想倒下去,走路也能睡著,在家休息的時候可以從日出睡到日落。后來他學會了抽煙,似乎也不那么困了,前晚跟人吃宵夜到三點,第二天照樣值班熬夜。過了四十歲,他覺得人開始飄忽了,疲憊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體檢的時候血壓、血脂、尿酸以及所有指標都醒目地打著向上的箭頭。晚上在床上來回翻了幾十遍還睜著眼,干脆起來給自己泡一壺茶,坐在陽臺上發(fā)呆,對面樓頂上空還能看見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夜風吹落了衣架上的一條裙子,蓋在他肩上。他的記憶被吹回了中學時代的那個夜晚,樹影下他和白裙子的女孩勾著手,那條路很長很長,而他期望更長一些。

面前這個女孩子,只是坐在那里,就一下把所有關于白裙子的記憶送到鄭維平面前,似乎還帶來了那晚香樟味的空氣。鄭維平不自覺把身子往前移,想要把這香氣辨別得更加分明一些,而他的那絲迷醉正好迎上了女孩疑惑的眼神。他開始悲傷地感到,這不是從前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雖然她也一樣年輕、美麗,在她不安的時候,眼睛里依然有著孩子般的稚嫩。雖然他努力把她的影像投射進回憶中,但回憶一次次發(fā)出錯誤的警告。他不得不再次挺直身體,清理了一下喉嚨,問她最后一次見到臺灣人是什么時候。她回憶了時間,并說是下午來晚上走的。臺灣人每次來也沒有固定時間,走的時候她也不會多問。不過他是有一個多月沒有來了,還以為他回臺灣了。鄭維平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問題,“她喜歡他嗎?”隨即在嘴邊輕輕哼了一下,回答自己“怎么可能會喜歡”。想到這里,臉上泛起了一道不動聲色的笑容。

這笑容在小兔眼里變成了鄙夷。以前在夜總會的時候,她就進過警察局,面對這身制服,接受審問和教育。她們一群姐妹學著香港電影,管這些警察叫“差佬”??吹矫媲斑@個差佬的表情,她有些不服氣,就以加倍的鄙夷望了過去,仿佛在說,“你也不比我高尚多少!”

“她在看不起我?”鄭維平有些錯愕,“也許吧!我又有什么好值得高尚的。我這樣子,自己都看不起自己?!?/p>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時間久了,自己的工作,或者是事業(yè)吧,就像放完了煙花的空筒,再也無法給自己探索的欲望和驚喜,沒有了原始的鮮活性,剩下的就是空洞。鄭維平想,如果僅僅無聊,他還可以麻木地過下去。但這疲累的奔走,有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更何況還要清醒著面對殘忍的切割。每天面對著別人的哭訴、抱怨、歇斯底里的嚎叫,時常也看到血淋淋的傷口,還有死亡。雖然他對這一切已經習慣,然每經歷一次,他都覺得自己沉淪了一分,沉淪進永遠灰暗無邊的泥沼。

抱怨并不會受到憐憫。那天剛值完班,捧著昏脹的頭,他想著要去給兒子買一輛山地自行車。門口進來一個女人,鏡片后面的眼睛在閃著光。并不像其他報案人那樣驚慌失措,她謹慎而老練地走向了鄭維平,說是發(fā)現有老虎機藏在她那個小區(qū)。

鄭維平連話都懶得跟她說,指了指接待臺。而女人偏偏不聽指揮,嘮叨著說已經打過多次電話了,但是總不見出警,這警察到底還做不做事了!鄭維平的頭更加昏脹,只聽見女人嗡嗡的聲音,他恨不得一掌把她的嘴拍上。

“走走走……什么豆丁大的事都來找派出所,你們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沒事干!”鄭維平忍不住發(fā)了句牢騷。

“你的意思是老虎機不關你們派出所的事?”眼鏡后面的光更加閃爍了。

當天晚上,鄭維平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了自己,旁邊還配了一個巨大的標題——“派出所民警聲稱不管老虎機”。

他在驚詫中明白過來,從沙發(fā)上騰跳起來,氣憤地將手中的遙控器砸向了電視。早就該想到!早就該想到!他痛苦地自語著。她明明就是一個記者,那個架勢,那種設置圈套的話語模式,還有她衣服上別著的針孔攝像機。

第二天早上,鄭維平屈辱地踱著步子走進派出所,他感到周圍的空氣慢慢地凝固著,成為無數的墻把他擋在原地。他奮力地呼吸著,努力推開無形的墻。而越往前行走,那些墻將他堵得越厲害。

一個女人在大廳里東張西望,拿著手機擺弄著。

空氣突然疏散開來,警惕的鐘聲在鄭維平腦中響起?!澳阍谧鍪裁矗俊编嵕S平大吼一聲。

女人的手一震,張著嘴沒說出話來。

“你在拍照!你在偷拍!是不是?”鄭維平一把打翻了手機,上面貼著的五彩水鉆散落一地。

女人嚇得癱在地上哭起來。

然而這次他錯了。這女人是鎮(zhèn)公安局長的太太。前一天,單位的臨時工說丟了證件,她微微一笑,幫助別人是她一向樂意做的。第二天她走進了派出所,她發(fā)現自己竟然是第一次來派出所,這讓她興奮難耐。最近她迷上了發(fā)微博,于是出外吃飯時盤子里的小包子、剪頭發(fā)落在地上的青絲、老友相見時臉上的皺紋,都成了她微博里的圖片和多愁善感的語言。第一次來派出所當然是要拍照留念的。她拿起自己的新款手機,從斜上方45度角,還在腮邊比劃出剪刀手,準備拍一張小臉大眼睛的照片。而她努力做出的萌態(tài)還來不及定格在手機上,鄭維平就出現了。

后來,鄭維平并沒有領到他想象中的懲罰或是斥責。局長太太說是看到了鄭維平的眼神,讓她永遠也忘不了。那雙眼睛疲憊地睜著,散出淤泥塘里腐朽昏臭的氣息。眼神里的絕望讓她看到干涸塘泥上躺著的一條魚,在太陽的酷曬下一點點被烤干。這讓她害怕又心疼?!八钦胬哿?!”局長太太說。

鄭維平盯著白襯衣下的大腿遠去,心里暗暗惆悵了很久。直到一只厚重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小兔的大腿才從視線中消失,取而代之一張黝黑的臉。“這張臉應該擺進宣傳欄?!贝蠹叶歼@樣說。鄭維平也像大家一樣,叫他黑強。黑強臉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寫著正義,赭黑的面色更像在血海腥風的熔爐里鍛造出的精鋼。當年招警面試的時候,他才邁進門,考官們都滿意地點了頭。

鄭維平最怕跟他搭檔去辦案,因為他真的“不要命”。鄭維平懷疑他看了過多的武俠小說,以為從懸崖上摔下來或是一劍刺來,英雄總是不會死的。鄭維平有過接近死亡的經歷。他永遠記得那天的雨,還有空氣里詭異的氣息。在一個小巷里,他倚著生銹的下水管,望向五十米前方跟蹤的毒販。他突然為這過分的順利感到不安,那個背影轉過身,一個笑容綻放在潮濕的空氣中,接著一顆子彈從鄭維平的左頭皮擦過,帶走了一小片皮膚,還有他積蓄了幾十年的勇氣。鄭維平感到全身的血液倒流,從頭頂到腳底冰涼。他已記不得后來是怎樣翻滾著或是狂奔著逃走,只記得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兒子的臉,還有他差點跌進的漆黑深淵。

那次后,鄭維平變得敏感而畏縮。每次任務前,與那顆子彈接觸的感覺都會重新變得清晰起來。于是,他每次鼓起的勇氣就像剛剛沸騰的湯鍋,才冒出幾個泡泡,心里的閥門就立刻宣布煤氣用完,將那絲火光掐滅了。

有次,他下班坐黑強的車回家,遠遠看見兩個男人騎著摩托車。一個婦女的包被拽了下來。鄭維平裝作沒有看見,黑強卻一腳油門跟了上去。兩個男人丟棄摩托往山坡上跑,黑強跳下車也跟了上去,鄭維平瞥見一人后腰上別著個長條狀的東西,他的汗開始冒出來,顫抖的手竟然解不開安全帶。后來黑強徒手將這兩人抓住了,也付出了右腿骨折的代價。

黑強又往鄭維平肩上狠拍了一掌,才把鄭維平遠去的思維震回來。黑強說已經鎖定了被拐賣少女的位置,馬上就跟鄭維平出發(fā)去解救。三天前,一對在鎮(zhèn)上開拉面館的夫婦來報案,說是十五歲的女兒剛從青海過來,半夜上網聊天,父親打了她一巴掌,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從來不及關掉的QQ記錄上,黑強發(fā)現了一個拐賣少女的慣犯。

穿過幾個遍地垃圾的小巷,他們來到一幢鑲嵌著肉紅色瓷磚的出租屋。管理員試探性敲門,說是水管壞了。屋里沉默了很久后,門縫里細細溜出一聲窗框的吱呀聲。大家猶豫之際,黑強已經后退了兩步,猛的飛起一腳踹開了門。鄭維平連忙沖進去,看見了縮在角落的少女。

鄭維平帶著少女走出來時,不見了黑強。只感覺陽光明晃晃的,很多人圍攏在樓前,整齊的目光形成一束聚光燈,追隨著樓頂兩個跳躍的影子。當鄭維平也加入聚光燈的時候,他失聲喊了出來,“你個神經病,人都救出來了你追個鬼??!你以為你很威風嗎?”剛才鄭維平沖進去的時候,黑強已追著爬窗逃走的嫌疑犯登上了樓頂。連綿的出租屋樓頂成了他們的賽道,兩人在肉紅色的墻體間沖刺,忽而停頓,再是凌空的跨越。黑強的每一次跨越,都像搬了一塊石頭砸在鄭維平心上。很快,兩人變成了遠處模糊的影子。鄭維平的視力不太好,忽見一塊黑云狀的東西墜落下來,他的心瞬間崩潰,心上碎裂的石頭把他壓倒在地上。眼前似乎出現無數黑色的袖章,正中間黑色的挽簾,大大的勛章掛在黑強的照片下面。他的鼻子里涌出兩股硫酸般的液體,刺得整個面部都開始抽搐起來。

鄭維平用手狠狠定住臉部的抽搐,讓自己的眼睛擺脫幻想的迷霧。他扯著少女往墜落的方面跑去,直到他確認那只是一個黑色的鐵桶,才慢慢停下來。冷的汗覆過他的眉毛,長長舒過一口氣后,他看見了喘著粗氣走來的黑強。

他的鼻子又酸了一下,沖上去一拳打在黑強厚實的胸上。黑強哎呦了一聲,沮喪地說還是讓那個衰人跑了,又大聲嚷著肚子餓了,讓鄭維平請吃燒鵝瀨粉。

回到家,老婆正彎著腰試內衣??匆娻嵕S平進來,她羞澀地轉過身去,又叫鄭維平過來幫著扣扣子。內衣很性感,幽幽的黑色蕾絲。鄭維平尷尬地想到,他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她老婆了。這顯然是老婆發(fā)出的信號。他老婆長得秀氣,又很溫柔,他再晚回來,也從來不多說一句。兩人是相親認識的,結婚的時候,每個人都說鄭維平太有福氣了。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鄭維平淡漠了這一切,就像每天端著的那碗米飯,再怎么吃都是那個滋味了。而此時,一個如此熟悉的肉體帶著如此挑逗性的符號,反而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顫著手,怎么也扣不上。當他從背后抱著老婆的時候,他開始幻想小兔內衣的顏色。

過了兩天,臺灣商人的老婆哭著被人攙進了派出所,陪同的有當地臺商會的會長和鎮(zhèn)領導。她收到一個短信,“親愛的,我這段時間有事去外地,暫時不會回來。”他老婆一看這個短信就開始嚎啕大哭,因為他從來不會叫她親愛的,而這解釋只有一個——發(fā)短信的不是她老公。

所里成立了專案組。經過初步調查,可以確定臺灣商人還在國內。平時他住在公司樓上的公寓里,偶爾去小兔住的麗景小區(qū)。公司監(jiān)控顯示,他出現的最后一天駕著奔馳車離開了。就是那天,麗景小區(qū)出入車記錄顯示,他大約下午2點左右進入小區(qū),凌晨2點又駕車離開了。這之后,他的朋友同事再也沒有見過他,手機也從那天開始處于關機狀態(tài)。鄭維平想要調取麗景小區(qū)里的監(jiān)控錄像,但這個小區(qū)是鎮(zhèn)上比較老的小區(qū),物業(yè)管理也不規(guī)范,僅有的幾個攝像頭在一個月前就壞了,一直都沒有修好。通過調取小區(qū)門口的攝像頭資料,他們發(fā)現了那輛黑色奔馳車。凌晨2點出來后,駛上西松路,接著拐向了翠榕路,又駛向了大井村……但是,在大井村的角落最后閃現一下后,就駛入了一塊監(jiān)視盲區(qū)。這里與鄰市交界,整一片地區(qū)沒有監(jiān)控設備,很難判斷車子的去向。

外圍的調查也初步有了些結果。臺灣人平時除了生意應酬,社會交往也不多。有民警提出會不會是生意不善,故意攜款潛逃。但臺灣人沒有事先轉移資金,公司的運轉也一切正常。不過,最近這幾年經濟不太景氣,臺灣人經營著傳統(tǒng)的玩具加工行業(yè),利潤已是非常微薄。據秘書反應,老板這一年心情不是太好,四處籌劃著投資新的產業(yè)。本來已經談好了一個電子商務的項目,但銀行貸款方面不太順利,這段時間正跟鄰市一個老板談借款的事。

專案組把偵破重點放在了兩個方向,一個是鄰市的老板,另一個就是小兔。“她的表現會不會太平靜了一點?”副所長意味深長地說,“她與臺灣人同居這么久,現在這個人突然消失,她連一絲驚訝都沒有。”

鄭維平負責跟蹤她,并調查她的社會關系。小兔不太出門,似乎睡到十二點才起床,揉著眼睛到小區(qū)門口吃一碗米粉,又懶懶地走回去。周末的時候,她會開著那輛紅色的酷派跑車到商場逛街。跟在后面的鄭維平,望著前面略有些跳躍的身影,他會產生錯覺,以為自己還是那個留著分頭的少年,跟蹤白裙子的少女,這實在是一種美妙的享受。第二個周末的時候,他以為她又會把車開到商業(yè)區(qū),紅色跑車卻拐向了另一個方向,在一個小區(qū)門口,車速明顯放慢,甚至可以讓人看出駕車人的猶豫。但最后,跑車沒有向右拐進去,又加速前進了。路過的時候,鄭維平斜眼看向右邊,記下了“半山鷺島”的名字。

隨后的調查證實,小兔在那里租了一套公寓,但住在里面的是一個叫張志輝的年輕男人。這故事一點都不新鮮,警察們早就見慣了。一些有錢的香港、臺灣商人包下年輕的女子,不知是為了彌補心理還是生理的失衡,某些女子又花錢包下幾個年輕的男人。

“長得還是很清純,想不到,胃口不小?!焙趶姀陌肷晋槏u回來后說,沒看到鄭維平的眉頭皺得很緊。

臨近中午的時候,所長通知所有人緊急集合。鎮(zhèn)上一間工廠經營不善,老板攜款逃跑了,供貨商拿不到貨款,工人還欠著兩個月的工資。找不到老板,工人們就跑上街堵了馬路。維持秩序的時候,鄭維平又開始煩躁起來,甚至在一張“討厭”的臉上推了一把。后來工人們被勸說回廠,路面安靜下來。鄭維平他們還沒有撤離,坐在工廠門口的凳子上吃起了盒飯。離他們十米遠的地方,守候著一群背著麻袋的老頭老太太,眼睛牢牢盯著他們手上的礦泉水瓶。

黑強調皮起來,跟大家說:“我們來打個賭,看看那幫老人家中誰跑得最快,輸了請吃飯?!?/p>

反正待著也是無聊,大家都同意了這個無聊的游戲,確定各自人選后,他們走到了一邊。就在他們剛剛離開的那一瞬。老人們如同聽到號令槍的賽馬,甩開馬蹄,朝著礦泉水瓶的終點線沖刺而來。而大家把眼光集中在了最矮小的黑馬上。白發(fā)黑衣的老太太表現實在太搶眼,因為個子矮小,出發(fā)前她全身微蹲,將力量集中在腿部,再猛的一跳,跳出了一米遠,搶在了眾人的面前,最后再一個緊急剎車,以半跪的形式撲向那堆礦泉水瓶,如抱向久別的孩子,將最大量的瓶子抱在了懷里。

“比基地的警犬跑得還快!”黑強大聲評價,“看不出來啊,阿婆胃口真大。我們都輸了?!?/p>

人群笑倒了一片,有人把嘴里的飯都噴了出來。只有鄭維平不笑,沖黑強揚了揚拳頭,“有什么好笑的,一點都不好笑。”

經過進一步調查,原來并不是黑強開始想的那樣。張志輝是小兔的表弟,在一家夜總會做服務員。以前小兔的父母也住在這里,去年回老家了。平時張志輝跟小兔沒有多少來往,案發(fā)那天也一直在上班。

似乎又斷了一條可能的線索。大家都覺得沮喪,只有鄭維平的心情明朗起來。開完會起身的時候,他竟然還哼起了歌。隨后他立刻意識到了這荒唐的行為,連忙偷眼看了看周圍的人,怕讓別人看到。他感到有些恐慌,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這搖擺的情緒都是為了小兔,這個只見過一次的女孩。難道是她真的像初戀的女友,鄭維平這樣懷疑,但他已經記不清初戀女友的樣子。為此他還破例去參加了一次同學聚會。他想去看看從前那個高中的女同學,為這奇怪的思緒找一個出發(fā)點。

真的看見初戀女友的時候,他后悔了。他寧愿保持腦中那個最初的模糊影像。他早該知道,時間就是這么殘忍的,可以把一切美好的東西變得讓人目瞪口呆。當然,他也知道,自己也是慘不忍睹的。唯有在這個時候,兩人才清楚地從對方眼中看到,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于是,兩人在對視幾分鐘后,就堅決錯開了眼光。后面,他始終一言不發(fā),歪在椅子上,聽同學們講中年男人的笑話。有人說現在流行搖微信找艷遇,有個中年男人在微信上認識一個女人,兩人才來往幾句,就仿佛前世有約,于是相約去開房。那個男的穿上最漂亮的西裝,滿心期盼地走進房間,發(fā)現里面那個竟然是自己女兒……惹得大家一陣狂笑。哄笑中一個同學走進來,戴著一副墨鏡。大家笑得更帶勁,說是大晚上黑漆漆戴個墨鏡,不是去犯罪就是神經病文藝青年。

鄭維平看著他,腦中閃過一道光,像是拿電焊把兩條神經焊在了一起。他興奮地丟下同學往派出所跑。

他再次調出錄像,在這之前他隱約感覺到有些怪異,這下他想起來,從門口的錄像可以隱約看到,臺灣人進小區(qū)的時候是打開遮陽板的,到了凌晨出來的時候,車子的遮陽板竟然是放下的。由于錄像不太清晰,無法辨認開車人的臉。但仔細查看,開車的人雖然穿著同樣的衣服,但出來時似乎還戴著墨鏡帽子。這個細節(jié)很值得懷疑,誰會晚上出來還把遮陽板放下來,而且戴著墨鏡帽子,除非是想掩飾什么。如果作一個大膽而合理的推測,臺灣人進了小區(qū)后,實際上并沒有出來,而是有人冒充他開車出來,為了避免被認出,就將遮陽板放下,還用墨鏡帽子來掩飾。如果是這樣,再大膽假設一下,臺灣人真的是在小區(qū)遇到什么不測,那小兔的住處將可能是第一現場。

對于專案組的人來說,這是個值得興奮的線索。另一組同事在鄰市的調查沒有結果,目前也只有這條線索可以追查了,鄭維平的懷疑獲得了一致認可。

小兔驚慌地看著鄭維平和黑強,聽到他們要搜查的決定,她的臉沒了顏色。隨著小兔極不情愿挪開的步子,鄭維平斜進了門。一眼,他就看到了客廳里白色皮沙發(fā),特別是上面鋪著的粉紅色絨墊,還有茶幾下面,鋪著同樣顏色的一塊毛毯。這讓鄭維平開始惡心甚至憤怒,還有臥室里那粉紅色的床單,他邁進房間的時候眼睛就有些噴火,這上面該有多少罪惡。

鄭維平想象著,臺灣人流著口水,把她推倒在這些粉紅色上面,粗黑的手像蜥蜴爪子攝住她的大腿,如同捉住一只肥美的蟲子。那丑陋的身體就這樣壓在她身上,喉嚨里咕嚕嚕滾動著濁痰,臉部因興奮而扭曲著……他恨不得馬上噴出眼里那把火,把那個丑陋的身體燒掉,燒成一捧灰,再吹落進糞池。然后……不,他不會撲上去,他會小心地走到她身邊,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到窗邊,那里正好有一束泛著塵埃的陽光。他想跪在她腳邊,把頭枕在她膝上,從指縫里看著半透明的泛著青色血管的皮膚。

打開臥室一個抽屜,滿滿疊著粉紅色內衣,棉質的,沒有過多的裝飾,其中一個印有淡的櫻花圖案。鄭維平悄悄把手指放在花瓣上撫摸了一下,很柔軟,也許她的肌膚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小兔遲疑地靠在陽臺欄桿上,交叉著雙腿,眼睛睜得圓圓的,隨著他們的動作流轉。南國的深秋依然晴朗溫暖,風吹過的時候,將她短短的裙子揚起來。

鄭維平從半開的房門看出來,這一幕突然讓他想流淚。他覺得不管眼前是個什么人,這個樣子真美。他們的目光在這一刻認真地對視了幾分鐘。鄭維平分明感到,他的心室慢慢張開,像一朵蓮花,她在蓮花上面。就在這幾分鐘,鄭維平完全確認了她的無辜。他相信她的眼睛,那樣的眼神不會帶來罪惡。

就像鄭維平想的那樣,仔細搜查后,他們并沒有發(fā)現特別的線索。離開之前,鄭維平再次掃過她的眼睛,他想要在那里尋找一個答案,關于她的過去。他在想象中已經為她編造了一個偉大的故事,讓她從小輟學,父母雙亡,為貧困的家庭出外打工,并犧牲自己的身體。

然而事實并不如鄭維平編寫的那么詩意。小兔雖然生在農村,但她的父母健在,家境不算貧窮,且她是家中的獨生女,除了沒有父母的陪伴,童年應該擁有的零食和花裙子她并不缺少。

小兔的父親年輕時跟著村里人南下打工,在一家電子廠做芯片焊接,在這里他認識了一個同鄉(xiāng)的女孩。等到女孩肚子大的時候,他們回老家辦了酒。生下小兔后,父親留下他們母女又回到工廠。老板發(fā)現,他焊出的芯片幾乎沒有瑕疵,用的時間比別人還少,就給他加了工資。后來有個電子廠來挖他的時候,老板又因為他的忠心加了工資。除了每個月寄回去的錢,他還有余錢到工廠門口的小店買煙抽。而他買煙檔次的提高、以及越來越豪邁的聲音引起了小店老板娘的注意。在一次找零錢給他的時候,她的身子也順勢湊了過來。身上涂抹的廉價香水氣,混雜著剛炒好的辣椒味以及小孩的屎尿味,著實讓他渾身精神一振。母親從同鄉(xiāng)詭異的對話中察覺到不妙,立刻丟下剛剛學會走路的她,把衣服匆忙塞進一個旅行袋,回頭叮囑了外婆幾句,就動身跟父親團聚去了。頭幾年,父母還是她等待過年的理由,伴著過年的糖果和新衣服。慢慢的,她也無所謂了,至少表面是無所謂的。每次外婆問她想不想爸爸媽媽,她撇著嘴把頭一歪,大聲說“不想”,好像他們只是一個名詞,一個掛在外婆口中的念叨。

有一年小學暑假,父母把她接到了這個城市,住在他們租的一間出租屋里。見了面,他們也沒有熟悉起來。父母一早去上班,就把她關在出租屋里看電視,等到下班回來,依然跟著父母看電視。他們同時沉默地盯著屏幕,看著廣告里一家人張開雙臂仰望著藍天,他們也沒有多看彼此一眼。隔壁又傳來哭鬧聲和爭吵聲,那對年輕的父母打罵著四歲的兒子。

等到星期天,樓下老鄉(xiāng)說怎么不帶孩子去公園轉轉,他們這才想起來,把她帶到了市中心的人民公園。公園里有一個大湖,她第一次看到各種動物形狀的小船,天鵝、鴨子、熊貓在里面漫游著。她想坐在天鵝的背上,父母也大方地答應了。當她驕傲地走向天鵝時,她看見旁邊一個小女孩正在撒嬌,母親蹲在她面前摸著小臉,“selina,聽媽咪話,不要坐船了,好不好?那個船好土的,是媽咪小時候坐的。媽咪帶你去香港海洋公園坐過山車,看海豚表演……那個船臟,只有臟臟的小朋友才去坐,我們不坐,你看大姨從香港給你買的新波鞋,弄臟了多可惜?!?/p>

“波鞋”是什么鞋?小兔好奇地朝小女孩的腳上望去。其實那就是一雙運動鞋,但這運動鞋特別洋氣。和小兔的白膠鞋不同,那雙鞋有著厚厚鞋底,飽滿的鞋面,藍色的鑲邊和鞋帶,后面還有一排字母?!安ㄐ遣皇强梢圆仍诓ɡ松厦娴男??”小兔鼓起勇氣問那個小女孩。小女孩沒有回答,冷笑著哼了哼,兩個眼珠望天上一翻,轉身就走了。

小兔鼓著嘴回到出租屋。晚上她做了一個夢,有個穿著漂亮紅裙子的女人來敲門,打開門后就把小兔抱在懷里,說小兔是她失散的女兒,現在要帶小兔走,還要給她買一件同樣的紅裙子。小兔被抱在懷里的時候,偷偷低下頭,看見那女人也穿了一雙漂亮的波鞋,她覺得很滿意。這時候,她被吵鬧聲給驚醒,又是隔壁的那家人,還有那個男孩的乞求聲,“求求你們,爸爸媽媽,會打死我的。”小兔跑下床,打開門,他看見那個男人正用皮帶扣抽打著男孩,男孩已經跑不動了,眼睛鼻子腫成了一片。他的父親還沒有停下來,接著一腳把男孩踢下了樓梯。小兔想起村里那些男孩,他們捉到蜻蜓后,就把蜻蜓的腿一條一條拔下來,最后笑著用鞋底把殘軀踩扁。

第二天小兔跟父母說要回老家去,這里不好玩,還不如回老家捉知了。也就是這一天,她聽說那個小男孩死了。當時他父親哭了,他說他真的不知道這樣會打死孩子,以前他父親也是這樣打他的。

她本來成績不算太好。過了初二暑假,外婆發(fā)現她完全不想去學校了,整天坐在床上發(fā)呆,晚上時常尖叫著醒來,問多了她又發(fā)火摔東西。在村里閑蕩了幾個月,她干脆偷拿了外婆的錢,來到了父母曾經打工的城市。這時她才發(fā)現,城里的確是好玩的。剛開始在餐廳端盤子,才兩天她就發(fā)現手有點腫,第三天她連辭職手續(xù)都沒有辦就跑了。她又找了個商場賣衣服,第一個月工資發(fā)下來,她發(fā)現還不夠買專柜的一件名牌衣服,這又讓她憤然辭職。反正她也不需要給家里寄錢,把自己收拾好就行了。然后她穿上印有英文字母的裙子,一雙白色靴子,在酒吧推銷起啤酒來。這里熱鬧有趣,還可以買得起新款的音樂手機。逛公園的時候,她和幾個姐妹搭著肩,手機震出重金屬般的聲音,嚇跑了正在打太極的老人。后來一個老鄉(xiāng)以遺憾的音調告訴她,她已經浪費了好幾年的青春,本來她早就可以買更好的手機,以一種最輕松的方式。于是她出現在了最豪華的夜總會,游走在各個包廂,等待挑選。而她并不刻意的裝扮、以及臉上有些傍徨的天真,讓她成為了最常被挑選的人,直到遇見那個臺灣人。

臺灣人對她不壞,她是這樣認為的。那天她循著臺灣人的手指坐下后,他并沒有像其他客人那樣,讓她拼命幫著喝酒。除了偶爾在她肩膀上攬一下,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在她身上摸索。甚至他還禮貌地問她,可否與他同唱一曲《選擇》。第二天臺灣人打來電話,訴說自己一人在大陸的孤單,委婉中提到了緣分這個東西,小兔這才知道,自己已成了他的選擇。那一瞬,她還頗感驚喜。住進臺灣人安排的公寓后,她喜歡光著腳在家里走動,臺灣人注意到之后,不動聲色地將所有地板全部換成了實木。

搜查完小兔的住所后,鄭維平再次詢問了那晚值班的保安。保安抓著頭想了半天,很堅定地保證,親眼看到那個業(yè)主自己開車出去了。那個業(yè)主以前也經常戴帽子墨鏡,一看身形就知道是他。

案情分析會上,大多數人在沉默,他們像被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中,誰也無法指出可能前進的方向。更重要的是,他們連臺灣人到底是遇害了,還是自己主動消失了,都還沒有弄清楚。有民警在會上調侃說,是不是又邂逅什么艷遇了。鄭維平也在沉默著,只是他早就忘記了那個禿頂的失蹤者,他的眼前全是陽臺上短短幾分鐘的回放。帶著隱秘的快樂,他想把每一秒的記憶如食草動物反芻般吐出來,再慢慢咀嚼。只是他越體味,他就越難以回憶,甚至想不起她的臉、大腿的形狀。好像他已經從她身上摘下了最甜美的果實,這身體卻枯萎了。其他人重新拼貼著臺灣人駕駛的路線,他就在腦中收集著影像,將那些殘片不斷變換與拼接,讓她真實地、結實地站立在他心中那朵蓮花上。

他極度需要收集更多的影像,他要見到她,讓記憶填滿大腦皮層。

領導安排他繼續(xù)留意她的行蹤時,他的手激動地在褲袋里攥成了一團。

幾天都沒有見到她,好像一直沒有出門。鄭維平干脆走下車,站在小區(qū)門口抽起了煙。平時小兔都是開車出來,但這時他突然看見小兔從一個小門走出了小區(qū),還來不及反應,兩人的眼光已經相遇了。

鄭維平尷尬地笑了一下,假裝說正好來找她,補充問詢點情況。小兔“哦”了一下,說自己車壞了,正想打車去買點東西。這時候,鄭維平說了一句自己都猝不及防的話,“正好我也要去那個地方,我順便帶你過去吧!”小兔猶豫地看了他一眼,還是上了車,上車后她也說了一句,“你好像和他們不一樣?!?/p>

這句話恰如澆在冰塊上的一勺牛奶,奇妙地將氣氛調和成了美味的冰激凌。

鄭維平慢慢品嘗著美味的空氣,盡量將車開得慢一些,他聽見了胸腔里砰砰的跳動聲。到達目的地,他突然又鼓起了一股勇氣,跟著小兔下了車。小兔笑笑,也沒有拒絕的意思。這是一條極其狹窄的小巷,又在狹窄中擠進很多店鋪,充滿想象力的商品雜亂地堆積著。女孩子們如彩色的蝴蝶,在花叢中徜徉,挑選著她們喜歡的發(fā)夾、口紅、絲襪、指甲油和絨毛玩具。鄭維平跟在小兔后面,立刻感覺到這樣一個中年男人在此地是多么的不合時宜。但他又覺得興奮,尤其是小店老板娘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時,他覺得分外刺激,有些報復自己的快感。他輕松地看著小兔在貨架中鉆來鉆去,隨手戴上一副心型眼鏡,回頭沖他做個鬼臉。他還跟著小兔坐在路邊的小攤上,吃著竹簽串起來的牛雜和魚蛋。他想起上一次吃這種東西,應該是在三十年前的中學時代。走的時候,小兔給自己選了一個骷髏頭的戒指,套在食指上,又選了一個粉紅色的豬頭,硬是掛在鄭維平嚴肅的公文包上。

開車回來的路上,小兔的情緒突然變得低落了。她不耐煩地用頭蹭著玻璃,指甲在新買的骷髏頭上用力刮著。鄭維平問她是否要回去,她搖搖頭,“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就想這么坐著車這么一直走,一直走……然后,忘記這一切……”

鄭維平愣了一會,從心底生出一股痛快來,比喝醉了還要痛快。仿佛這就是他心里想要說的話,恰恰好的那句話。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心里填塞著無名的怒火、憤懣,像是待售前被填爆肚皮的鴨,就這樣將自己的一生售賣給死神。而正好是某個人的一句不經意的話,也許是完全不搭界的話,但就正好刺中心里那個地方,代替自己將所有憤怒表達出來。一剎那,他會認為,為了這句話,他愿意付出一切。鄭維平經常一個人孤獨地開著車,有時他會故意繞多兩圈再回家,在路途中他會幻想著自己神經失常了,迷失了道路,就這么沿著路一直走著,沒有目的地,也沒有牽掛。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著陌生人在慣常的生活里喜怒哀樂著,然后再繼續(xù)走,忘記自己是誰,忘掉明天又要面對的生活。這一刻,他甚至有點沖動,想要帶著小兔離開這一切,兩人一直開到不知名的路的盡頭。

“真的想走嗎?”鄭維平問。

“是的,一直走。”

鄭維平一個急轉彎,就朝著高速公路的方向拐去。

“你有孩子嗎?”開上高速后不久,小兔又說話了。

鄭維平點點頭。他想起兒子,他已經是個高中生了,而他的臉在鄭維平腦子里浮現出來的還是個嬰兒。是太久沒有陪兒子了!鄭維平感到愧疚起來,上一次陪兒子踢足球好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再看看坐在旁邊的小兔,這女孩比兒子大不了幾歲,鄭維平心中的愧疚感又彌漫成了負罪感。

“我不想生孩子!”小兔咬了一下嘴唇,“突然生活中跑出這么一個人來,多可怕,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像我爸媽,我們一年也見不了一次,見到一次了,我心里會想,這老男人老女人跟我到底有什么關系。只是聽我媽說,我從她肚子里鉆出來的??晌铱偸呛軕岩?,因為他們從來就懶得看我一眼,好像也從來都沒有抱過我一下……”她的臉開始泛紅,如釉里紅的瓷器,從光潔的瓷面上透出驚人的紅色。眼睛也逐漸染上了同樣的顏色,“你看電視廣告,說什么用了這個點讀機,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學習了!可我媽媽什么時候擔心過我的學習?。空f起來,我那時候學習還不錯呢,還當過英語科代表呢。老師說我也許會成為一個外交官……”

夜晚置換了周圍的場景,除了路兩邊的反光板,一切都模糊在夜的懷抱里。加油站里,鄭維平用余光瞥過去,小兔已經歪在一邊睡著了,微微嘟起的嘴,似乎還掛著不滿。鄭維平轉過頭,看了看窗外。黛青色山的輪廓,勾勒在奇妙的半空。他似乎也氤氳在這奇妙的景色里,伴著旁邊熟睡中的女孩。

他是否應該擁抱她一下,再吻她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手臂有前去探望的沖動。也許這一切是順理成章的,既然這個女孩已經跟自己荒唐地開出了200多公里,那么一定不會拒絕他,任憑他將車開下高速,在一個陌生城市里找一個房間。

雖然他隱約感覺,他僅僅只想擁抱她一下,給她一個象征性的吻??伤莻€男人啊,他沒有那么高尚,也不想讓自己覺得“不行了”。為此,他開始召喚心里潛藏的肉欲,想象著她在他身下,無力地攤開身體,頭顱極度后仰,任由自己的手在上面停留、撫弄,最好再將她的大腿分開……這時,他觸到自己最應該激動的地方,那里竟然沒有反應。

也許,他悲傷地想,這只是為自己小小出走一次。他的手臂在她的發(fā)絲上停留了一下,又將車開向了回程的路。

把小兔送走,再回到家已經接近凌晨3點。鄭維平拔出車鑰匙的時候,眼角掃到一團紅色。那是副座上的一個小包,肯定是小兔掉下的。鄭維平忍不住打開看了一下,里面放著一張老人的照片,應該是她的外婆,幾張會員卡和銀行卡,還有一串鑰匙。鄭維平輕輕搖動著鑰匙,讓它在耳邊發(fā)出叮咚的聲音,想象著鑰匙在小兔溫暖的手中搖曳著。突然,他的笑容僵化在臉上,眼神里慢慢彈射出疑惑的光來。他的瞳孔定格在兩個鑰匙上。

這兩把鑰匙顯然是同一款防盜門的鑰匙,但齒痕不同,也許意味著這兩把鑰匙分屬兩套房子。

但是她哪里來兩套房子呢?而且連防盜門都是同一款的。她自己說臺灣人只送了這套房子給她。難道她自己為父母再買了一套房子?但她以前是租了半山鷺島小區(qū)的房子給父母住的,而且他們已經回老家了。

心里另一個聲音冒出來指責鄭維平,你為什么又懷疑她?人家就不能多一套房子,多一套房子跟你查這個案子有什么關系?

緊接著,又一個記憶撞擊而來。鄭維平想起去小兔家時,隔壁那家也是同樣款式的防盜門。說明這個小區(qū)是精裝修房,防盜門是一早就安裝好了的。

那這兩把鑰匙……怎么會如此湊巧?

職業(yè)性的懷疑又鉆了出來。他想起有個孩子被綁架,綁匪就在他家小區(qū)租了一間房,然后把他關在那間房子里。他有點不敢再想了,平素的思維、判斷突然一下短路,就這樣迷糊捱了一夜。第二天,鄭維平像個準備向老師承認錯誤又磨磨蹭蹭的學生,拿著鑰匙來到了小區(qū)管理處。

他才把鑰匙量出來,管理人員就認出是他們小區(qū)的防盜門鑰匙。而且,全鎮(zhèn)只有他們小區(qū)精裝修房用了這種防盜門。鄭維平報出了小兔身份證上的名字“盧月玲”,然后緊張地盯著電腦屏幕前那張游移的臉。

電腦上顯示盧月玲名下只有一套房。

鄭維平的心稍微安定了些,他又想咒罵自己的多疑了。想要離開,又覺得不甘心。他從管理員那里拿起租房資料,自己查閱起來。

“張志輝”!

這個名字為什么這么熟悉?鄭維平停在那里,他的腦子似乎很久都不愿意承認,他想起了張志輝是小兔的表弟,而且他租的房間就在小兔住的那一棟。小兔住在十樓,張志輝租的房子在五樓。

鑰匙輕易地滑進了鎖孔,隨著清脆的一聲轉動,門開了。

小兔包里的鑰匙打開了五樓的門。

鄭維平剛走進去,就在墻壁上看到幾星暗紅色斑點,噴濺狀的。鄭維平蹲下來查看,他的腿開始發(fā)抖,有些蹲不穩(wěn),然后全身開始打起哆嗦,他看到了更多的暗紅色痕跡。

雖然已經過清洗,技術人員還是發(fā)現了大量的血跡。法醫(yī)鑒定結果顯示,這些血跡全部都屬于臺灣人??梢詳喽ㄅ_灣人已經遇害,這里可能就是遇害現場。小兔同時被帶到派出所,這次她是犯罪嫌疑人。

“他死了!”小兔彎著腰,眼睛不敢看向前方。

“是不是你殺的?”鄭維平努力讓自己聲音冰冷一些。而他的心,比他的聲音更加冰冷。

小兔的眼珠在眼眶里四處移動,還是不敢看向鄭維平。她只是重重地搖了搖頭。

“那是誰?”

……

鄭維平的心暮然蒼老。

二十四個小時過去,小兔還是不說話,除了搖頭就是哭泣。

“我騙了自己。”鄭維平對自己說,眼里布滿紅的血絲。他很希望小兔停止哭泣,從凳子上站起來,用手銬在自己頭上狠狠地敲打。

派出所有人來投案自首了。他承認殺害了臺灣人。這個人就是小兔那個小區(qū)的保安隊長林軍。

鄭維平看到一個紅潤臉龐、寬闊肩膀的年輕人。剛聽到有人自首的時候,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出來。而看到這個年輕的生命,他又嘆了一口氣。

“這不關小兔的事。人是我殺的!”林軍一直重復著這句話。

“小兔這名字還是我?guī)退〉哪?!”回憶起從前的時候,他又笑起來。他們是小學和初中同學。他第一次注意她的時候,她正在跳繩。白色的衣服,明晃晃的,在眼前跳躍,就像一只小白兔。那時,村里孩子的父母大多出去打工了,小孩子被欺負了也無處告狀。個子高大的林軍自然成了小兔的守護神。后來他們開始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到小溪里翻石頭捉螃蟹,拿竹竿去粘樹上的知了。他們還趁黑偷過人家的苞谷,被發(fā)現后,他牽著她的手,拼命地朝著山尖的月亮跑去。同學刮著臉笑他們談戀愛,他一拳揮過去,“她就是我媳婦!”

但初二的時候她“出了事”,林軍講到這里的時候,眼睛紅起來,聲音也有些哽咽。至于出什么事,他沒有說,只說當時他也不知道,要知道就好了。后來她就離家去南方闖蕩了。林軍讀了高中又去當兵。再找到她時,她已經是臺灣人的情婦了。他沒有吵鬧,也沒有多說什么,就在她住的小區(qū)做起了保安。從小,他已經認定小兔就是她的妻子。什么樣形式的妻子不重要,反正他會守在她身邊。

女人永遠無法拒絕癡情,何況她心里一直想著他。只是因為自尊的原因——她現在是人家包養(yǎng)的二奶——她才會在最初表現出冷淡。很快,在他又一次幫她扛上沉重的桶裝水時,她本不結實的心理大壩猛然倒?jié)?。她遞上一杯水,不小心觸摸了久違的帶著溫度的手掌,接著是久違的擁抱。這擁抱,讓她嚎啕大哭起來。她放肆地哭著,委屈得像個孩子,終于等到了盼望已久、本應屬于她的糖果。她哭喊著,她本應該被這年輕的身體擁抱的,而不是被一個蒼老的滿是褶皺的身體擁抱。

小兔覺得應該有一個屬于他們的秘密花園。經過最初的心理掙扎后,她已經很明確地區(qū)分出了工作與生活的關系。每個星期陪臺灣人的那幾天是她的工作,她以一種敬業(yè)的態(tài)度去應付,但不會投入感情。其余的時間,就是她與林軍的生活了。當然,他們必須非常小心,不讓臺灣人發(fā)現,也不能讓小區(qū)的人看見。她讓表弟張志輝出面在樓下租了一套房子,每半年過來交一次管理費。這樣,她每天只需要穿著睡衣走下樓,就可以開始她真正的生活。林軍平時住在保安宿舍,休息時間就偷偷溜過來。她買了一套最漂亮的餐具放在他們的小窩,這是長久以來她的夢想。她學著偶像劇里的情景,把一個雞蛋煎好,包在米飯外面,用番茄醬畫上笑臉,得意地端到他面前。等著他大口吃下去,然后用蘸著番茄醬的嘴來吻自己。

鄭維平想到這一番情景,心出奇的平靜下來,沒有嫉妒,也沒有反感。

“這都怪我!”林軍供述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那天小兔打電話給他說十樓家里燈壞了。他跑上去給她修理。修好后他本來應該走的,因為臺灣人來的時間不確定,他從不敢在十樓多逗留。那天也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她穿得太少了一點。他在臨出門前,忍不住抱住了她。但這時,臺灣人開門進來了。他試圖解釋,也試圖逃跑。但憤怒的臺灣人咆哮著沖上來,將他按在地上,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頭腦里的恐懼激活了他二十歲的身體,他很快翻身過來將臺灣人壓在身下,慌亂中他的手按向了臺灣人的脖子,直到臺灣人再也沒有動彈。

小兔用手試了試臺灣人的鼻息,暈了過去。林軍清醒過來,意識到這個人已經死了。

他平時最喜歡看警匪片,還曾經夢想過當警察。他熟知各類破案手段。當時他認為,要想不被人發(fā)現,必須馬上毀尸滅跡。他迅速將臺灣人的尸體從樓梯拖下五樓房間。在那里,他用斧頭將臺灣人肢解了,用幾個行李箱裝好。然后他想到必須引開別人的注意力,要讓別人以為臺灣人離開了小區(qū)。他立刻穿上臺灣人的外衣,戴上帽子墨鏡,將箱子搬到臺灣人的奔馳車上。那時已經到凌晨2點,門口的保安已經睡著了——這跟保安自己講述不一致,也許保安是想掩飾自己的失職。

他開著車子兜了幾圈后,就往鄰市開去,那一帶沒有什么攝像頭,還有一條河。他停在河邊,把斧頭和箱子扔了進去。隨后他想起有個朋友在附近養(yǎng)豬,就打電話給他,把車停在了朋友的養(yǎng)豬場。

他換好衣服回來后,叮囑小兔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兩人也不要聯(lián)系。在公安局把小兔叫去詢問后,他還自作聰明用臺灣人的手機給臺灣人老婆發(fā)了一條短信。直到后來,他看見小兔那棟樓被警察封鎖,小兔被帶走。他知道一切已無法隱瞞,于是主動來了派出所。

鄭維平看著他年輕的面孔,心里涌動著暗暗的悲哀。他面對過很多窮兇極惡的人,也看到過一些不幸的犯罪者。這些人的臉龐都透著撕裂感的暴戾,或是無所謂的冷漠。但這張臉,干干凈凈的,如何能沾上這么殘忍的血腥。這悲哀中,還有著憐憫。他知道,林軍的供詞里還有包庇,是對小兔的包庇。鄭維平相信,小兔應該沒有參與殺害臺灣人,但她醒來后,至少也參與了毀滅證據。但在林軍的供述里,他走上前臺,將她藏在了身后。

在家屬嚴懲兇手的要求下,一切都加快了進度。按照林軍的陳述,警察找到了停在養(yǎng)豬場的奔馳車。車上有臺灣人的衣服,還有沾滿腦漿血液的床單被子。幾條船在河上撈了幾天,最終只撈到了一個行李箱。里面有臺灣人的一些殘肢,也算是給家屬一個可祭奠的安慰。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所長在會上對鄭維平提出了表揚,說是年底要給他評個優(yōu)秀人民警察或者報個三等功。他的假條也獲得了批準。

在那幾天假期里,鄭維平的失眠卻越加嚴重了。他整夜坐在陽臺上抽煙、發(fā)呆,想著與小兔待在一起的那天。美好和罪惡都從那一天開始。他對小兔剛開始那一點美好的接觸,卻揭開了另一扇罪惡的門。而從小兔的角度來說,她對鄭維平剛剛施與的一絲善意,卻成了他毀滅她人生的肇始。雖然她與林軍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如果不是小兔與鄭維平的這次接觸,也許他們就能僥幸逃脫,繼續(xù)他們的幸福生活。

這也算是一種卑鄙吧,鄭維平這樣想著。他在匯報情況的時候刻意回避了那一天。而且小兔也沒有提過那件事。

鄭維平漫無目的開著車,一種無意識的牽引下,他又來到了麗景小區(qū)門口。停下車,他走到遇見她的那個地方。這時,他感到一種難過,他覺得這是要跟生命中一段記憶告別。從這里開始,是否也將從這里結束。他應該忘掉這一切。很快,林軍和小兔就要移交給檢察院,也許他再也不會看到這個叫小兔的女孩。

他悲傷地想著,迷迷糊糊邁著腳步往里面走。他穿的是便服,門口兩個保安把他攔住了。他回過神來,亮出證件,說是要來補充偵查。兩個保安興奮起來,說是這兩天小區(qū)的每個人都在說這件事,住在那棟樓的住戶也搬走了很多。

“要說起這個事,我還是要說,林軍是個好人,好哥們!就是被十樓那個狐貍精害了!你說說看,那天我還跟他在一起的。那天我過生日,正好又放假。上午我們一起出了門,中午去我哥家吃了頓飯,然后他陪我去超市買了點東西。我們倆一直聊天、講笑話,晚上說好和幾個兄弟一起吃飯的。都快6點了,大家已經坐上桌了,他突然接了個電話,慌慌張張地跑了,后來我打電話也不接了。怎么想到……他還去殺人了,還把人大卸八塊了!”瘦高個保安夸張地比著手勢。

鄭維平的腦子隨著嘴唇抽動了一下。因為,他準確記得,臺灣人的車進入小區(qū)是下午2點多。

“我必須知道,她是不是無辜的那一個?!彼櫨o了眉頭。

鄭維平提出有一些材料需要補充,去看守所提審了林軍。本來是要兩個民警去的,但黑強這段時間在忙著另一個案子。鄭維平就說他自己去好了,過后讓黑強補簽個字就行了。

鄭維平跟著看守所民警邁進沉重的鐵門,旁邊的武警站得筆直。從值班室的小門走進去,工作卡在上面滴滴兩聲,鄭維平又跟著走進了一棟三層的小樓,這里是犯人被提審或見家屬的地方。隔著一道走廊,對面還有一棟同樣的三層小樓。鄭維平抬起頭,樓頂走過一隊負槍的武警。鄭維平知道,穿過這棟樓,將看到一排平房,被整齊地分隔成一個個房間。透過鐵門看進去,一邊是囚犯們勞作的地方,另一邊是一個小小的三角空間,那里有陽光透下來。最中間那幾個房間就是女囚室了,小兔就在其中一個囚室里。她已經換上了藍色的囚服,其他的女犯們看她走進來時,會嘀咕一聲,“又來了個新兵?!边@時候她在做什么呢?鄭維平想,也許她正和其他女犯一樣,低頭做著手工。也許她被管教叫了出來,她會蹲在地上,仰頭看著女管教,匯報自己的思想情況,順便看一眼藍天。

鄭維平站在走廊里等候著。一個民警帶著一個犯人走出來。犯人拷著手銬,穿一個黃背心,胸前寫著“探視”。經過鄭維平身邊時,立刻訓練有素地鞠下90度躬,像按下播音鍵那樣準確而麻木地叫一聲“管教好”。

很快,林軍也被帶了出來。到看守所沒多久,林軍的臉已如燃燒殆盡的灰。死亡的陰影足以摧毀一切,包括青春的光華。鄭維平心不在焉地問了幾個問題后,突然問起他到小兔房間的時間。林軍依然說是2點多到了,沒多久就被臺灣人撞到了。鄭維平告訴他,有充分的證據可以顯示,臺灣人2點多就到了小兔家,而他是在接近6點才去的。這至少說明他之前的供述,關于臺灣人撞破他和小兔親熱的事情肯定是捏造的。那么,也就不存在他和臺灣人廝打然后誤殺的事情。

林軍焦慮地轉動著手銬下的雙手,聲線提高了幾度,嘶啞著喉嚨哀求著,請鄭維平不要再深究了。既然一切已經定論,殺人就要償命,就用他這條命來償臺灣人的命。但一定要放過小兔。

過了一會,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聲音又低下來,自言自語說,“誰會想去殺人呢?我只是誤殺,誤殺不會判死刑的?!笨吹洁嵕S平望過來的眼神,林軍又笑起來,“怎么可能不判死刑?人都被砍成那么多塊了。我是騙她的,才說不會判死刑。鄭警官,你知道執(zhí)行死刑是什么樣的嗎?我知道!我有朋友當武警的,他們跟我說過。就讓那些死刑犯排成一排,背對著槍。然后發(fā)令官一聲令下——開槍!這樣好!至少不用看著黑洞洞的槍口,不會那么害怕了。剛聽到槍響就啥也不知道了,說不定還沒有聽見槍響就完了。你說是先聽到槍響還是先感到子彈打到心臟?”

鄭維平不愿意跟他討論這個話題,他想用另一個問題轉移過去。但林軍似乎沒有聽見他說話,繼續(xù)著他的死亡想象,“鄭警官,你說那些武警要是槍法不好,一槍過去,人沒打死怎么辦?我朋友說,有個長官會去驗尸的。如果摸摸那犯人還有氣,他就會掏出槍來,對著心窩子再來一槍。天哪!那該是什么感覺?”他搖搖頭,“唉,我父母也不知道會不會來給我收尸。他們該恨死我了。是我對不起他們,他們就我這一個兒子,還不能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聽說,要是不來收尸的話,醫(yī)院就派車來拉走了,什么眼角膜、肝、腎、心都給挖走。那就太慘了。還是留個全尸吧!給我留個全尸吧!”他哀怨地望著鄭維平,仿佛鄭維平就是即將拿走他器官的那個人。

“還有”,他的聲音嘶啞快要說不出話了,“鄭警官,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你就放過小兔吧,她那么年輕,也那么漂亮,是吧!小兔很漂亮吧。如果可以,幫我轉告小兔,讓她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好好照顧她的,但現在沒辦法了。以前什么事就不要再想了。她當小姐,她給別人當二奶,還有,她……什么都沒關系。我愛她,那就夠了?!?/p>

走的時候,他艱難地用手肘撐著扶手站起來。仿佛這些話一下放空了他的身體,沒有了力量。仿佛,他正要走向刑場。

十一

鄭維平抬頭看天,天空如蓋上黑漆桶,看不見月亮,甚至星星。就像林軍告訴鄭維平的那個夜晚,那個把小兔推向無邊黑暗的夜晚。

那本是個普通的夏夜,有一絲涼風從窗子吹進來,還有鳴蟲不知疲倦的叫聲。外婆去了親戚家,十三歲的小兔正在梔子花香中夢著。她夢見成為一名外交官,正在異國的花園里摘下一朵郁金香。郁金香突然變成一條蛇纏住了她的手,讓她不能動彈。她掙扎幾下后猛睜開眼,黑暗中她看見了面前這個人——同學小雙的爺爺,正在用布條綁著自己的手。驚恐、惶惑的尖叫還沒有來得及出口,一只襪子堵住了嘴。不是平時她看到的那個慈祥的、帶著笑容的爺爺的臉,是一張野獸的臉,比野獸更加猙獰的臉。他拿著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告訴她不準動,否則殺死她,還有,殺死她的外婆。她不敢再掙扎,只是瞪著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瞪著這人世間的丑惡。小雙爺爺扯下了她的衣服,他幾近衰亡的生殖器總在失敗,但他依舊不甘心,用骯臟的指甲連同衰老繼續(xù)著,比任何生物更加骯臟的人的行為。小兔看到了被父母暴打的小男孩,她也同樣哀求著,“求求你,我會死的。”然而暴行不會停止,直到她感到被撕裂,流出痛苦的血。

小雙爺爺走時,留下了幾個糖果和二十塊錢,還留下話,如果敢說出去,她和她外婆都將沒命。

無論后來她如何用光明去裝飾自己,這是小兔生命中永遠的黑暗,也是惡魔暗藏的角落。時間慢慢在上面蓋上封印,蒙上塵土。平時她與同齡人一樣,愛玩也愛笑,但心中的黑暗一直都在。

那天,臺灣人來到小兔住處的時候,她正在午覺。望著熟睡中可愛的臉蛋,他突然涌起了奇怪的想法,想要學著電影里的樣子,給她一個刺激的親熱方式。他拿一條毛巾把她的手捆了起來,不知道此刻魔鬼的封印已經被他開啟。她在巨大的驚恐中醒過來,發(fā)狂似地掙扎、哭泣,像患了羊癲瘋般戰(zhàn)栗抽搐著。臺灣人連忙摟著她,溫柔地安慰著她,說只是跟她玩一個游戲。后來她慢慢安靜下來,接受了臺灣人嬉笑間的親吻,她的眼睛卻逐漸彌漫出一種可怕陰影。

臺灣人已在疲倦中昏昏欲睡了。她默默坐起來,發(fā)了會兒呆,起身走進廚房,為臺灣人盛了一碗銀耳糖水。回頭看了看臥室,她又把手里攥著的安眠藥研碎了放進糖水,哄臺灣人把糖水喝下,看他漸漸深睡。

她的臉非常平靜,平靜中看不到一絲表情。她就這么長久地坐著,看著梳妝柜鏡中的自己。外面的太陽光不時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她卻感覺很黑,擰開了臺燈,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相冊,認真翻看起來。這是小時候的,剪著男孩子頭,牽著外婆的手。外婆還是那個樣子呀,腦后梳著一個扁扁的發(fā)髻,套著那件棗紅色的布襖。照片上她站在一個巨大的石獅子上,歡快地伸展著雙臂。下面的外婆也是笨拙地伸著雙臂,害怕她掉下來,隨時準備接住她。她抿嘴笑過之后,發(fā)現照片上的外婆頭發(fā)有些亂,竟然有一綹垂到臉上。她用手小心撫摸過去,想幫外婆把那一綹頭發(fā)整理好……再往后翻,是上小學,上初中。但十三歲之后就沒有再放照片了。似乎這相冊就是她心里對于人生的概括,十三歲之后就沒有了。

她將相冊最后一頁合上,慢慢站起來,眼中的世界開始發(fā)生奇妙的變化。她似乎聽到心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是時候了!走出門去,她覺得今天小區(qū)的空氣似乎特別好,花朵的顏色異常艷麗。各色的嬰兒車在綠茵地上行走,在一樹新開的雞蛋花下,她看到了一張粉嫩的小臉,拍著手哦哦叫著,手上的小鈴鐺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她去市場買了一把斧頭,裝進購物袋?;貋淼臅r候,她又看見了這個孩子,她忍不住去摸了摸孩子的小臉。

回到房間,她最后看了一眼臺灣人的臉。實際那是一張什么臉已經不重要,因為在她眼里,這就是十三歲那個夜晚出現的臉,那張丑陋的、組成她所有惡夢的臉?,F在,她將結束這個惡夢——她高高舉起斧頭,像坐在高背椅上的法官高高舉起法槌,像展翅的雄鷹瞄準了獵物,像待宰小羊面對屠刀最后的搏命一擊。整個過程,雖然面前的腦袋已經成了半團漿糊,她的表情依然沒有發(fā)生變化,似乎只是在完成一件平常的事情。這件事情早已在她腦中演示了千百遍,今天她不過是在現實中重演一遍。這個瞬間,她回到了十三歲那個夜晚。她不再是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可憐鬼。她變得力大無窮,一把推開了那個企圖侵犯她的罪犯,并用鐵鉗抓住他,用最結實的繩子捆起來。然后她拿起斧頭,把他的臉砍成了兩塊、十塊、一百塊。這樣在地獄里,沒有人會認出他,他變成鬼都會這樣丑陋。

世界突然變得敞亮了。她愉快地洗了一個澡,她覺得自己現在很干凈??蛇@里還有一個骯臟的尸體。她決定燒掉他,把這一切都燒掉,包括已經干凈的自己。在這之前,她覺得應該跟林軍告別。

林軍接到電話飛速趕來,面前的場景幾乎讓他暈厥。更讓他害怕的是,他看見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他連忙抱住她,幾乎是哄騙著告訴她,一切還不是那么糟糕,如果不被人發(fā)現,他們還是能幸福在一起。“是的,就可以每天在一起。至少,我們要一起旅行一次。你說過的,想要跟我開車去旅行。熬過這段時間,我們就出發(fā),好嗎?”他捧著她的臉,仿佛他們正要開始一段幸福的旅程。

林軍冷靜地觀察了一下,僅僅在床上留了痕跡。他連忙用床單被子把尸體裹著拖下了五樓。在這里,小兔又自告奮勇拿起了斧頭,說是要幫著毀尸滅跡,但她每次的方向都往那張臉去砍,每砍一下,似乎都能讓她舒心一次。林軍扯住了她,似乎不太忍心看到這樣的畫面。他拿起斧頭,對著尸體鞠了個躬,自己動手將臺灣人分尸了。隨后他上樓拿了臺灣人的外套,乘著夜色開著臺灣人的車溜了出去。而他們也說好,萬一被發(fā)現,就說是林軍誤殺的。林軍安慰小兔說,如果是他誤殺,就不會被判死刑的。如果她愿意等他,就等他出來,他們重新在一起。小兔鄭重地點了點頭。

十二

鄭維平回了派出所。他的頭腦很亂,不愿意去想小兔揮起斧頭的樣子。他走上天臺,想在那里抽一支煙。角落里有個黑影,還有一星紅點隱隱亮著。鄭維平再走近時,他看見了黑強,還有他臉上的眼淚。手里是一支沒有抽動的煙。

他呆在那里,這是第一次看到黑強流淚。

有兩人在一個小商店門口打架,商店店主好心上去勸架。剛把人拉開,其中一人突然掏出了土制的散彈槍,對著店主胸口開了一槍。犯罪嫌疑人跑掉了,店主躺進了重癥病房。命運總是對不幸的人更加無情。店主家境貧困,剛剛借錢開了這個小店,根本付不起巨額醫(yī)療費。黑強這些天幾乎沒有合眼,四處追兇,還是沒有結果。店主家屬也走投無路,只能天天來求黑強。

看著走過來的鄭維平,黑強的眼淚還在流著,流淚的恥辱,比起他內心的煎熬,已經算不了什么。他把手機遞過來,“平哥,為什么我?guī)筒坏剿课沂蔷彀?!平哥,你說,我是警察,我為什么幫不到他?”

手機上有一則短信:“尊敬的王警官,我這里帶著孩子給你磕頭了。十二萬分感謝你追查兇手。目前我們好困難,醫(yī)院不交錢就停藥,這才四五天,已用了2萬多,我老公還在危險期。能不能幫我們籌點醫(yī)藥費,我們都是鄉(xiāng)下打工的,孩子的奶粉也快斷了,父母曾動過手術,身體也不好,現在眼睛都快哭瞎了。上次你借了一千塊,我們求人借得幾千塊錢,根本抵不了半天的醫(yī)藥費。我們全家跪在醫(yī)院門口,也求不到人借錢。除了求你,我不知道還能求誰,但是沒有錢就停藥!我們該怎么辦??????請求幫幫我們吧。我手機里只剩下兩毛錢,我只能用這最后兩毛錢給您發(fā)個短信了,幫幫我們吧?。 ?/p>

黑強的肩膀開始快速抽動起來,“那個人躺在醫(yī)院就快要死了。犯罪嫌疑人抓不到??!我抓不到啊。他是好人,我為什么幫不到他?”

他喘著氣,大聲抽噎起來。

鄭維平想說這不關你的事,這不是你的錯,或者你已經盡了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但他說不出來,說了又有什么用了,這話連鄭維平自己都安慰不了?;蛘呔透嬖V他,他黑強只是一個普通警察,他不是神仙,也不是蓋世英雄??蔀槭裁床荒芙o他留一點理想的希望呢?鄭維平走上去,一只手大力攬過黑強的肩頭。他就這么緊緊地攬著,而他的眼淚也簌簌流了下來。

眼淚在地上跌成一個問號。他問著,“我又能怎么辦?我又能怎么辦?我?guī)筒坏剿?,也幫不到她。誰又能幫我?”

如果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案子的偵破已經結束,兇手已經找到。小兔最多是包庇罪,以后還能開始她的新生活。但是林軍,那個有著紅潤臉龐的年輕人,也許將面臨著死亡。但他本身并沒有殺人??!他將因為鄭維平的沉默領受不屬于他的罪。還有被殺害的臺灣人,以及他痛苦的家人。難道這對他就是公平嗎?“我的罪惡該有多少?”鄭維平問自己。如果他說出真相,哪怕只是提出關于時間點的小小疑問,真兇浮出水面,小兔將面臨死亡的審判,而且是自己把她送上絞刑架。雖然,事實上是她殺了人,在法律上她是有罪的。但在鄭維平心里,她是無辜的,她不應該死?!耙粋€罪惡的發(fā)生,是因為我們沒有阻止前一個罪惡的發(fā)生,才讓罪惡蔓延。更應該責怪的,是我們自己。”他帶著曖昧的私心試圖為小兔辯白,“她只是在激憤中不能控制自已,并不是她本身懷有惡意??赡芩娴氖请[形的精神病患,偶然的刺激才讓她變成殺人犯……”在他自己也辯解不下去的時候,“是的!是的!我就是不想她死,我想她活著。這樣她就有時間去親近她的父母,即使做不了外交官,也可以到國外去看看?!边@時,他又分明看到,她美麗的身體在一聲槍響后倒下,由嫣紅變成蒼白,由溫熱變成冰涼。

這想象變成一把鐵鞭,在他心里狠狠地抽打著,而每想多一次,涌出的血,都會變成眼淚流出來。

十三

第二天,鄭維平看到了初生的太陽,他從未感覺到,清晨的開始竟然是如此痛苦。在這個痛苦的清晨,他作了一個決定。他覺得這一生,從未作過如此認真的決定。

四天后,他獨自開車去看守所提審小兔。路過一個廢品收購站的時候,他停車,拎了一個背包走進去。里面沒有人,僅停了一輛舊的捷達車。他打開捷達后尾箱,把背包放進去。

車子到達看守所。鄭維平看著那道鐵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認真溫習了頭腦中那個決定,等會他就要告訴小兔。是的,他要帶著她逃走!

多么荒誕的決定!正因為這不現實,讓他整個人懸在一種奇特的浪漫中,好像從泥沼飛身躍上了天空,雖然有可能掉下來,輕飄飄卻很舒服。小兔的眼神會是怎么樣呢?是難以置信,還是悲欣交集呢?鄭維平怎么想象不到。

兩天后,他就要實施這個重要的決定。他將和一名女警把小兔帶出看守所,進行現場指認。他拿著呈請?zhí)嵫簣蟾鏁厦嫔w的章是假的,但他可以確定,看守所警察跟自己太熟,幾乎不會認真看。

在他和女警開車路過廢品收購站門口的時候,他會借故停下來,拔出槍,指著女警的頭。他一定要鼓起所有的勇氣這么做,這個女警也是他多年的同事。他知道,女警一定不敢相信,會說他瘋了,會罵他、怨他,甚至哀求他不要做傻事??伤呀洓Q定了,決定了就不要更改,他歉意看她一眼,然后把她的雙手背在后面,拷在警車上。

在被反拷的情況下,憑她的能力,等她掙扎出來,并且報告情況,至少也要一個小時后。如果她掙脫不了,一個小時后,鄭維平也會給黑強發(fā)一個短信,然后扔掉手機。

一個小時內,鄭維平已經和小兔換好衣服到達海邊,那里已有一艘小漁船在等候。他們先往香港方向行駛一段距離,再折返往西南靠岸,換另一艘較大的船,往湛江方向開過去。他會故意讓追蹤人員發(fā)現那輛捷達車,以為鄭維平他們逃往香港。這樣光是追查這個方向,已經耗費追蹤人員很多時間。如果他們識破了鄭維平的安排,那么,他們就會判斷他和小兔逃向湛江,那里有更多的走私和偷渡船,可以駛向廣西防城港,再偷渡越南或緬甸。

“他們一定在南方的邊境線等我,而我早已經在另一個方向了?!编嵕S平想到這里,為自己感到得意。因為,鄭維平會讓去往湛江的船在中途???,轉而坐船到江門,從江門沿著西江上行,在一處偏僻的地方上岸,再一路北上。

他們要丟掉手機、身份證、銀行卡以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東西。這之前,鄭維平在派出所拿了兩張無人認領的身份證,身上帶了6萬塊現金,還買了一部二手的老款手機。

小兔會像一只溫順的小白兔,跟在他身后,也許還會偷偷牽著他的衣角。那時鄭維平就是她全部的依靠,她會崇拜地看著他,按他說的那樣,換上最不顯眼的衣服,戴上眼鏡,剪短頭發(fā)。他們不會走進大城市,更不敢搭飛機、火車。他們會到小縣城車站搭中巴,或者在路上搭貨車。到了晚上,就找私人經營的小旅店。兩人裝作不認識,一前一后進去登記?;蛘哒覀€發(fā)廊或洗腳店休息,交點錢在那里湊合睡一晚。這樣走走停停,大概一周后,他們可以到達新疆。鄭維平知道,現在是棉花采摘的季節(jié),那里的農場急需要勞動力,看到他們,會熱烈歡迎他們,用一部車把他們送到綿邈的棉花地里去。在那無邊的如雪的棉花地里,天空高遠,大地開闊,他們的身份連同罪惡,都會湮沒在雪白的遼闊里。

再然后呢,就這樣留下來嗎?鄭維平沒有想那么多,也許還會繼續(xù)往下走吧,往北,再往北,走到路的盡頭再說。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一直這么走下去,不要停下來。

同事該怎么想他?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的母親,該怎么辦?鄭維平略略想了一下,就立刻阻斷了這思路。這一次,他只能想他自己了。

當然,他也想過,可能還沒有到那片如雪的棉花地,他們的旅程就終結了。在某個寂靜的深夜,也許被一雙冰冷的手銬驚醒。也許,在亡命奔跑的途中,由一顆子彈結束他的夢想。還有可能,在他終于可以擁抱她的夜晚,他醒來,身邊的女孩已不見了蹤影。但是他始終偏執(zhí)地認為,他想要跟她一起走,牽著她的手,走過許許多多陌生的地方,一起低頭吃一碗面,再抬頭看彼此一眼。

只是為了一個場景,就足夠鄭維平下定所有的決心。想到這里,鄭維平仿佛看到棉花地里的棉絮都慢慢飛過來,在他肩膀那里生長成一雙翅膀,輕輕振動著。他的腳步更加踏實,一步兩步三步,看守所的門打開,他與小兔的距離只需要用腳步來計算。他的心如此激動,以至于他看到小兔的時候,竟然激動到說不出話來。

小兔問:“他會死嗎?”

……

“我知道了!我死吧?!?/p>

鄭維平看著她,他的翅膀還在努力拍打著,想往上飛,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只聽到一聲翅膀折斷時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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