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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丑

2014-08-15 00:45林為攀
作品 2014年7期
關鍵詞:荸薺堂哥香椿

文/林為攀

有人在咸亨酒店門口觀看五月的春風割柳絮。春天到來時,懷秋有點悲傷。懷秋跟我說,陪我走走。我從香椿樹上下來,懷抱著一掬香椿,跟在她身后。走到咸亨酒店門口時,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不雅,遂把香椿丟在了路旁。

路旁有人拿著機器切割灌木的頭顱。春天來了,這些藏在嚴冬懷里的植被,抬起了頭,有人嫌這些植被不太齊整,破壞了美觀。路旁撒滿了切碎的葉片,空氣中傳來綠色的香味。

路中間的幾塊瓷磚不知道被誰拿走了,我和懷秋小心地跨過路面的豁口,挨著那些忍受著機器轟鳴的灌木叢。咸亨酒店旁是一截城墻,破舊的磚墻和這個萬物復蘇的春天有些不搭。城墻旁是一個廣場,廣場兩旁栽種著高大的柳樹,柳樹在這個季節(jié),白了頭,頭發(fā)掉了一地。我默默跟在懷秋身后,她找了一個石凳坐了下來。我站在她旁邊,想著要不要也坐上去。

懷秋還穿著厚衣裳,有一綹柳絮飄到了她的睫毛上,讓她的樣子格外好看。她用手把柳絮揮走了。踏青的人在柳蔭下拍照,懷秋覺得吵,站起了身,我們穿過整潔的石板路,靠著城墻望著眼前的咸亨酒店。

我們誰也沒說話,我不知道懷秋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問。咸亨酒店門口有人在負曝閑談,有人欹側著身子默不作聲,還有人試圖讓一只貓抽煙。我們貼在城墻上,陽光像漏斗,把我們變成了篩子。柳樹未扎起的辮子隨著五月的春風,像一串鈴鐺。每個人在這個春天里,都有好心情,唯獨懷秋例外。

我想掏出煙,又怕煙火臟了懷秋。懷秋的睫毛是個瀑布,鼻子是個懸崖,嘴唇是張利刃,以往,這個瀑布時常蕩出水珠,懸崖躲藏在陽光的陰影里,利刃折射出陽光的燦爛。那個時候的懷秋,擁有瀑布的激情,懸崖的奇絕以及利刃的明媚。我現(xiàn)在對這個懷秋有點陌生。

如果有人跟我說,有的人會讓春天陷入冬天的寒冷。在見到懷秋之前,我不會相信。見到懷秋后,我覺得這句話還可以這么說,有的人本身是冬天,春天微弱的光芒熄滅在冬季廣袤的嚴寒中。

我懷念那些剛被我丟掉的香椿,再過幾天,香椿樹的葉子羽翼漸豐,到那個時候,香椿樹葉就會履行它們的使命,遮擋頭頂那片略顯熾熱的天空。本來,和雞蛋的聯(lián)盟,只是春天來臨之時的一個插曲,畢竟它和雞蛋是有本質區(qū)別的。對我來說,采摘香椿也是權宜之計,給人們換換口味而已。沒有香椿,他們還有西紅柿,把西紅柿和雞蛋攪拌在一塊,想必比香椿適合,也更能讓人接受。

懷秋跟我說,你現(xiàn)在還賣菜嗎?

我說,嗯。

懷秋在一個傍晚,鉆出地鐵站,來到菜市場,跟我說,來捆香椿。我挑了一捆給她。懷秋把手里的香椿搖了搖,發(fā)現(xiàn)香椿沒有掉葉,付了錢,轉身走了,走到一半,回過頭對我說,你的香椿貴了五毛,不過你的香椿很新鮮,倒也物超所值。從那以后,我每天傍晚都在期待懷秋的到來,因為她和別人不一樣。有的人總是對我的菜挑三揀四,不是嫌不新鮮,就是覺得太貴了。這些看上去很難對付的人,往往能用一把蔥和一把香菜打發(fā)。

你的西紅柿咋這么貴?有人說。

再送你一捆蔥。我說。

就這樣,每天來我攤位買菜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有的人最后不要我說,都會自覺地往菜籃子里添一把蔥,更有甚者,趁我不注意,抱起一根大蘿卜就走。如被我發(fā)現(xiàn),則會說,零錢沒帶夠,下回給你。等到下回,他們一般都忘了。

懷秋那天在我的攤位前站了很久,我以為她沒看到香椿,就努努嘴角。懷秋說,我不是來買菜的。那天,懷秋跟我說了很多話,第一次說了她的職業(yè)。我打量著她,有點不相信。懷秋說,別用這種眼光看我,現(xiàn)在卸了妝,當然有變化了。

懷秋是一個戲曲演員,換句話說,她祖宗八輩都是演戲的,她出生在一個梨園世家。祖父是舞臺上的路人甲乙丙丁,祖母是倒茶的丫鬟,父親是琴師,母親則永遠居于幕后,隨時等著有人缺席,在舞臺上亮出自己的絕活。

就像她的祖上從未擔任正式角色一樣,她的母親也從沒作為替補出現(xiàn)在舞臺上。她早已等在臺下,化好了妝,穿上了戲服,等著蒼涼的琴聲響起,首先出場的是倒茶的丫鬟,然后是報告突發(fā)情況的路人甲或路人乙。有時候,她會暗自比較和主角的差距,論嗓音的透亮程度,她自認為不會輸給任何人。一場戲要演多久,她一般會在臺下站多久。臺下的掌聲不屬于她,臺上的那些愛恨情仇也和她沒份。

不過,她從未放棄過。她一直在等待那個一鳴驚人的機會。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我母親,我不會學戲。懷秋說。

是你母親讓你學戲的?我問。

不是,我只想替母親出頭。她說。

按懷秋的話說,母親雖然從沒有表露過讓她學戲的打算,但經(jīng)常會拉著她咿咿呀呀吊嗓,有時候還會給她吊眉。不可否認的是,懷秋的扮相比她的母親好看。學戲很辛苦,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能倦怠。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懷秋說。

為什么?我問。

她說,你雖然是一個菜販子,但也要每天演戲,面對挑剔的顧客,你不能發(fā)火,只能報以笑臉。不同的是,你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舞臺,而我至今還沒有演出機會。我連一個給別人賣笑的機會都沒有。

懷秋沒有正式學過戲,她對戲曲的所有理解,都來源于她那個從未正式亮過相的母親。母親在房間吊嗓,她就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她時常透過門縫,看到母親穿著用被單剪成的戲服,由于袖子過長,母親經(jīng)常唱一句,整理下衣袖,舉手投足間,頗為美觀,只不過母親臉上的妝容每次都讓懷秋笑出聲。母親臉上化的妝是用西紅柿汁和其他懷秋叫不上名的東西混合而成的。

要不要我給你來一段?懷秋說。

在這?

嗯。

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你說,這段唱詞寫得好不好?懷秋唱完后問我。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此時很多人都把視線投向了我們這里,我想裝作不認識懷秋。不過懷秋好像沒有看到別人的目光,拉著我,說,有一段更好,我給你唱唱。

我擺擺手,說,不用了。

懷秋沒聽到,又唱開了,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

她說,我的名字就是從這句唱詞中來的,懷念秋天。相比于現(xiàn)在的春天,我更喜歡秋天。春天只有一種情緒,像打了雞血,我不喜歡。唯有秋天,可以蕭瑟大漠遠際天,也可以晴空一鶴排云上。沒有哪個季節(jié),既有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又有劉禹錫的立志高遠。

我準備起身離開,懷秋撅著臀,挺著胸,讓我很不舒服。我和她剛認識沒多久,現(xiàn)在離開,也沒什么,如果她覺得我對她不尊重,以后大可不必來往了。從這次談話中,我們的差距顯而易見。她喜歡那些我不明白意思的詞句,而我在意的,永遠是那些瓜果蔬菜。只要還能賣菜,不管是春天還是秋天,對我來說,都沒什么區(qū)別。

從那天起,懷秋就不來了。

我經(jīng)常掉進對懷秋的想念中,覺得眼前擺放的菜一點都不美觀。很多人都覺得我變了,他們看到的我,再也不是那個整天笑開懷的菜販,而是像一個眉頭深鎖憂思的詩人。我變得暴躁易怒,他們再也不敢和我說話,也不敢偷偷把菜放到菜籃里。很多菜都腐爛了,只有那些香椿還沾著露珠,晶瑩著葉子,等待懷秋的到來。

懷秋沒有演出場地,有時在咸亨酒店旁上演家仇國恨,有時在巷陌深處響起刀光劍影。熾熱的太陽蒸發(fā)了人們,人們都爬上兩旁的柳樹,只有仲春和她懷里的貓站在地上看懷秋唱戲。懷秋唱一段,兩旁的樹就發(fā)出喝彩聲,仲春的貓經(jīng)常在懷秋的聲音響起后掙脫主人的懷抱,逃到一旁,休息間隙,貓又跑回來。

仲春假裝生氣,對貓說,不抽就不抽,跑什么跑。

樹上有人說,真是傻子,貓哪會抽煙。

仲春就回,你才是傻子,貓會不會抽煙只有它自己知道,你管得著嗎?

懷秋跟我說,她很羨慕仲春,這個腦子不好使的人不用每天穿著戲服,化著妝,對人們演戲,她做什么都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眼光。只要她想,她可以給貓抽煙,在街上小便,沒人會說什么。不像我們,每天都在想盡辦法得到別人的認可。

這天,懷秋把我從樹上叫下來,那個時候,我每天早上都爬上香椿樹,采摘新鮮的香椿。香椿雖然不是菜,但也嚴格恪守時令,隨著五月的臨近,極少有人賣香椿了。我在樹上可以看到遠處的浮云,可以看見浮云底下的行人,懷秋就這樣穿過浮云,出現(xiàn)在了我腳下。

城墻上有很多爬山虎,懷秋摘了一片葉子,用手搓著,我看到她的手指變綠了。懷秋終于說話了,她說,你現(xiàn)在還賣菜嗎?

我說,還賣,只不過現(xiàn)在只賣香椿。

香椿只有春天才有,以后你賣什么?懷秋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賣香椿,就像你喜歡演戲一樣。我說。

這不一樣。她說。

我沒有說話,她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為什么只賣香椿,就像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喜歡那些啰嗦的唱詞一樣。

對了,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雞蛋炒香椿要把香椿搗碎才會好吃。我說。

對了,我現(xiàn)在有演出場地了。懷秋對我說,她一點都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那天在我離開后,有人走到懷秋面前,對她說,你真美,你唱得真好聽。你是一個專業(yè)演員嗎?懷秋跟她說,她不是專業(yè)演員,到現(xiàn)在還沒有唱戲的機會。對方說,我愿意給你提供一個唱戲的機會。對方寫了一出話劇,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來演。覺得懷秋很合適,尤其她的聲音,很符合他那出話劇的氣氛。懷秋問他是什么話劇。對方說,是關于一匹狼的故事。懷秋聽到這句話后,心就涼了半截,她是一個人,不是一匹狼,雖然她的聲音很大,但和狼嚎遠遠不同。對方說,你誤會了,狼只是一個角色,戲里有人。懷秋說,狼是主角還是人是主角。對方說,都不是主角,我想表現(xiàn)的主題才是重點。

你想表現(xiàn)什么?懷秋問。

我想表現(xiàn)這個異化的世界。對方說。

如何表現(xiàn)?懷秋問。

通過一匹狼。對方說。

這么說來,還是狼主角。懷秋說。

不是的,狼不是主角,人是主角。對方說。

你剛不是說人也不是主角嗎?懷秋問。

我被你繞進去了。對方說,我可以把劇本給你看看。

懷秋跟我說,那個人很有才華,寫的劇本很好,她看完后,差點落淚。我不太相信,我說,你不是唱戲的嗎?怎么去演戲了?懷秋跟我說,你之前是賣蘿卜茼蒿白菜的,現(xiàn)在只賣香椿,道理是一樣的,都是菜,賣什么不是賣。都是演戲,演什么都無所謂。我說,有演出場地嗎?懷秋說,有,在咸亨酒店。我說,咸亨酒店不是酒館嗎?怎么改演話劇了?懷秋說,管這么多干嗎?到時你記得來看就行。對了,咸亨酒店現(xiàn)在改成影子劇院了。你到時就說是我的朋友,可以免費進場觀看。

我說,剛才看你一聲不響,我還以為你有什么心事。那,恭喜你啦。

懷秋說,我剛才還沒想好。聽你說你現(xiàn)在只賣香椿以后,我才考慮好。

這么說,你還得感謝我了。我說。

嗯,謝謝你。懷秋看著我說。

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起懷秋,心下一片悲涼。我曾經(jīng)以為,只要我來到了北京,就可以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從事一份讓人歆羨的職業(yè)。沒想到,離開南方,來到北京,還是和土地藕斷絲連。我想起家鄉(xiāng)那片荸薺地,荸薺地在秋天,隨著霜露的到來,荸薺的葉片,像蔥又像筷子,用手捋,可以聽到清脆的響聲。人的腳踩進地里,像陷在水中的天空,那種恐懼讓我至今難忘。

我不喜歡和土地打交道,不過我的奶奶不這樣看,她認為土地是天空的守護者,沒有土地,天空就像一片玻璃,會被飛鳥踩出痕跡,也會被陽光融化。而荸薺蓬勃的葉子,支撐了天空,讓天空有時顯得寂寥,有時顯得深邃,傍晚的流星經(jīng)過,也會停下腳步和荸薺打聲招呼。我不明白,荸薺住在地下,如何和天上的流星打招呼。奶奶告訴我說,因為采摘荸薺一般在晚上,天上一般有流星,這樣它們不就可以見面打招呼了嗎?

奶奶背著一個竹簍,身子隱沒在黑夜中,借助星光,蒼老的腳陷在淤泥中,雙手摳進土里,幾顆既黑且紅的荸薺就被奶奶拔了出來,擦掉泥土,丟進背上的竹簍里。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為什么荸薺里外不一,外紅里白。奶奶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包括人,都不會以真面目示人。但她沒有告訴我為什么。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和奶奶通話,告訴她,她的孫子現(xiàn)在在北京過得很好,我不敢讓她知道,當初我離開土地的決心居然還是以土地的方式呈現(xiàn)?;蛟S我就是土里的荸薺,不同的是,我面對奶奶時是白色,而真實的顏色卻是黑的。

當我見識了北京的繁華與蒼涼后,我決定背起行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至于下一站是哪,我一直沒有想好。遇到懷秋之前,我一直準備隨時打包行李,跳上一列飛馳的列車。懷秋的到來讓我改變了初衷,或者說,讓我找到了繼續(xù)生存在北京的理由。我的房間擺滿了那些賣不出去的菜,發(fā)霉腐爛的味道臭不可聞。我從床上起來,站在窗邊抽了一根煙,等著懷秋的第一場戲上演。

關于我的奶奶,我似乎有很多話說,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和我一起長大的堂哥,現(xiàn)在和嫂子在廈門賣菜,他們每天天不亮就去進貨,夜里一兩點才能收攤。他們用賣菜賺取的一筆錢,在家鄉(xiāng)蓋了一個房子,面朝小時候捕過魚的小溪。很多人都說,我堂哥混得不錯。當初我死活要來北京的時候,奶奶告訴我,讓我去廈門投奔堂哥。我去北京之前,在廈門停留過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廈門的堂哥和在家鄉(xiāng)的堂哥不像一個人?;氐郊亦l(xiāng)的堂哥,春風滿面;在廈門的堂哥,風餐露宿。原來,除了我,堂哥也是一個荸薺。

奶奶對堂哥好,對我孬,因為一塊冬瓜線(閩西一帶的甜食),讓我至今對奶奶的偏心耿耿于懷??瓷先ヒ幌蚬实哪棠淘谛睦镆灿幸粭U秤,只不過這桿秤從未對我傾斜過,等到奶奶發(fā)現(xiàn)她這桿秤并沒有從堂哥那里得到同等重量的反饋后,她終于發(fā)現(xiàn)我這個一直被她忽視的孫子。我跟奶奶說,要注意身體,過年回來給你帶禮物。

奶奶在電話那頭笑著說,乖孫子。

掛斷電話后,天已經(jīng)黑了。五月的窗扉時常迎接雨水的到來,讓黑夜顯得像房屋一樣,鱗次櫛比。第二天,懷秋跟我說,好戲快要開場了。我一直沒跟她說,我家里是做什么的。雖然我們有某些相似性。她是梨園世家,我是賣菜世家。

懷秋后頭還跟著一個人,懷秋介紹說,他叫望雪,那個寫劇本的人。我看著這個叫望雪的人,說,你好。

你好。他也伸出手。

他問我是做什么的。

我說,我現(xiàn)在從事一份銷售工作。

懷秋看了我一眼。

對方說,哦,不錯,說起來,我們從事的是相同的職業(yè),我是推銷精神的。

我聽不明白對方的話,還想再問下去。不過對方?jīng)]給我這個機會。他對懷秋說,快點,時間快到了。我這才看清懷秋今天穿的不一樣,她把厚衣脫了,現(xiàn)在的穿著很適合這個涼爽的春天,還化了點淡妝。我跟在他們身后,來到了咸亨酒店門口。

我抬頭望去,咸亨酒店變成了影子劇院。旁邊豎著一張海報,海報上漆黑一片,中間的兩只眼睛像白熾燈一樣亮。旁邊有行歪斜的字,《狼是人類的哺育者》。門口有很多人,都是慕名來看戲的,我手中拿著一張懷秋剛給我的贈票。有人湊到我身旁說,票賣嗎?我說,多少錢?對方說,你說多少錢。我看著票價,說,原價一百八。對方笑了一下,說,想太多。我說,一百。對方說,一口價,二十。我說,我還不如撕了。對方說,真是傻子。然后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了。很多人和這個人成交了。對方走到我面前,揚揚手中的一疊票,說,現(xiàn)在賣還來得及哦。我沒搭理他,我看到他手中的票大部分是贈票。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找到售票窗口。

我覺得我好像被騙了,剛才在路上的時候,那個叫望雪的人跟我說,這部戲很火,票幾近售罄。我不敢告訴懷秋,懷秋在后臺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她手里拿著幾張紙在對臺詞,我湊上去,問,懷秋,你飾演誰?懷秋說,我是主角,我不上場的。我不明白,說,你不上場怎么是主角?懷秋指了指前方,說,仲春上場。見我還不懂,繼續(xù)解釋道,這出話劇講的是,在一個偏僻的村里,有個婦人背著剛滿月的兒子上山砍柴,中午的時候,兒子餓了,但是婦人的奶在昨天夜里被她丈夫吃光了??吹洁秽淮傅膬鹤?,婦人急壞了。她想先放下手中的活兒,回家給孩子喂食。

我問,不是沒奶了嗎?回家用什么喂?

懷秋說,你笨啊,回家可以喂米飯啊。

正當婦人準備放下柴刀的時候,從灌木叢中鉆出一只狼。這只狼讓這個婦人嚇壞了,只見她丟下兒子就跑。

我說,虎毒還不食子呢,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媽?

懷秋沒理我,繼續(xù)講。丟失兒子的婦人回到家很害怕,不敢和丈夫說。她的丈夫感到很奇怪,就問,兒子呢?婦人回答說,兒子在鄰居家玩呢。丈夫一聽這話就火了,兒子才剛滿月,玩?zhèn)€球啊?在他的逼問下,婦人終于說出了實話。這家人五代單傳,現(xiàn)在眼見要絕后,顧不上教訓該死的婆娘,召集村民火速上山了。他們來到婦人砍柴的地方,找了好久,沒有找到那匹狼和嬰兒。正當他們要放棄的時候,從遠處傳來小孩的啼哭聲。他們撥開草叢一看,發(fā)現(xiàn)婦人的兒子正躺在草地上,嘴角還有白色的泡沫。有人膽大,嘗了嘗,發(fā)現(xiàn)是狼奶。

原來那匹狼沒有吃掉她的孩子,而是幫她兒子喂了奶。

天哪,還有這樣的狼,在哪呢?我說。

懷秋白了我一眼,還沒完呢。

從那以后,婦人每次上山砍柴都帶著兒子。她的丈夫再也不用擔心妻子沒奶喂兒子了,夜里總是把妻子的奶頭嘬到干癟發(fā)紅才作罷。寒來暑往,兒子已經(jīng)過了吃奶的年紀了,但還會隨著母親上山,那匹狼看到后,親昵地依偎在小孩懷里,用舌頭舔舔他的臉,然后戀戀不舍地離去。

我說,你是不是那個婦人?

懷秋說,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婦人是我,也是仲春。

什么意思?我問。

懷秋說,等你看完戲就知道了。

戲開場了,我隨觀眾入場。說是舞臺,有點言過其實,咸亨酒店還是個酒館,并不像懷秋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大的舞臺。只是在大堂中間隔出了一片空地,四周圍繞著桌椅板凳,既能演戲,又不耽誤吃喝。一束燈光打下來,在中間形成一個光圈,燈光暗下來以后,工作人員把道具搬上了場,是一個窗戶,窗戶上還依稀可見一個“囍”字,里面?zhèn)鞒錾胍髀暎粋€婦人在里面罵道:“死鬼,省著點吃,明天還得留點給兒子呢?!蹦械幕氐溃骸袄献佣歼€沒喝,兒子喝個屁?!贝皯粼谡饎勇曋斜话嵯屡_。

第二幕是,一個婦人背著兒子上山砍柴,婦人是仲春飾演的,只見她神情恍惚,好像不在狀態(tài),說出的話好像不是劇本的臺詞:“我的貓呢,來,抽根煙?!闭f完,往懷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打火機,差點點燃了前面假裝柴禾的人。

“我的煙呢?”仲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蹲下身四處查看。望雪在臺下掐了一把貓,貓叫喚了幾聲,仲春看到后,恢復了平靜,角色進入了軌道。劇情很快來到了那匹狼舔舐小孩那幕。

狼正式出場后,大家都笑了。這明明是一只貓,哪里有一點狼的樣子。只見那只貓對臺上的小孩伸出了爪子,把小孩的臉都抓花了。小孩在舞臺中間咧嘴哭了,小孩的母親沖上臺,一腳把貓?zhí)唛_,抱起兒子就走。導演攔住她,說,還沒演完呢。小孩的母親說,不演了,這他媽的哪是演戲?一群神經(jīng)病。

沒有小孩,導演親自上場扮演小孩。導演長得很高大,蹲下身還是不像小孩。當觀眾看到這只貓和這個小孩時,都覺得導演才是狼。這幕戲最后總算有驚無險過去了。

故事的最后是這樣的,多年后,狼老了,沒法覓食了,就來到村里,以為靠以前的恩情,能讓已經(jīng)長成大人的小孩撫育自己。沒想到此人忘恩負義,把這匹狼殺了。狼臨死之前喊出一句:救救狼。然后劇終。

不知道是不是下手過重,飾演這個忘恩負義之人的導演真的把扮演狼的那只貓給掐死了。最后拎起這只貓,大聲說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很多人都被感動了,尤其是作為編劇的望雪,他眼里已經(jīng)有了淚花。我走過去,問,懷秋在哪呢?望雪還沉浸在戲中沒有拔出來,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又問了一句:懷秋在哪呢?望雪擦了擦眼角,說,怎么樣?很棒吧。我只好老實說,相比于人類,我更喜歡狼。望雪搖搖頭,說,可惜了,你沒看懂。不過也不奇怪,現(xiàn)在觀眾的欣賞水平還沒到那個層次,我希望此劇能提高觀眾的鑒賞力。

懷秋在后臺擦著眼淚,她說,太感人了。我又拋出了那個問題。懷秋說,是這樣的,這是《狼是人類的哺育者1》,還有2。我問,2中會有你嗎?懷秋說,不管1和2都有我啊,沒有我,這部戲就無法上演啊。我還是先給你說說第二部的劇情吧。

第二部最開始沒什么變化,有變化的是后半段,話說那匹狼老了以后,來到村里,那個被狼哺育過的小孩長大成人了,看到狼,眼眶頓時紅了,跟狼抱在一塊,然后他們一前一后進了屋。作為父親的那個男人嚇壞了,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揚言要殺了狼,給晚飯加餐。他的兒子沒同意,說,你不能殺我媽。他媽大驚,說,我才是你媽,它不是。他父親這時也說,認賊作父的小兔崽子,眼睛被屎糊了啊。兒子大叫,閉嘴,要不是你,我從小會沒奶喝嗎?說完,一把奪下父親手里的刀,狼伺機躍起,咬住了他的脖子。當媽的嚇暈在地。

父親很快斷了氣,兒子和另一個媽——狼,坐而分食。天黑后,他們離開了村莊。狼嚎時常在八月十五響徹在這個寂靜的村莊。

我被嚇壞了,說,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這怎么是胡說八道呢,這是藝術。懷秋說。

我打算第二部讓我全家人來演。懷秋說。

演劇中的父親母親嗎?我問。

懷秋說,不是,演那些狼。

對了,你能說服導演讓你全家人來演?我問。

舉賢不避內嘛,應該沒什么問題。懷秋笑了笑。

懷秋的設想是這樣的,她的父親可以演一只追求音樂夢想的狼,整天背著二胡行走在狼群中,可是沒有狼理解他,最后他只好來到人類居住的村莊。在村莊它發(fā)現(xiàn)了志同道合者。可是沒過多久,人類出于嫉妒或別的什么心理,把它趕跑了。而她的母親可以扮演一只唱戲的狼,高亢悲涼的嗓音時?;厥幵谶|闊的村莊,擾亂了人們的睡夢。很多人合力把這只瞎叫喚的母狼給殺了。至于懷秋本人,則飾演一只擁有雪白毛發(fā)的白狼,愛上了一個人類(導演或編劇飾),可是人類對她沒感情,最后由于狼對人類的感情打動了上蒼,上天決定讓白狼變幻成人類。從那以后,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那你剛才的劇情是怎么回事?和你現(xiàn)在說的不一樣啊。我問。

當然不一樣啊,這是第三部的劇情。懷秋說。

這時,編劇望雪來了,他走到我面前,對我說,希望后面兩場戲你還能來看。我沒有回他,我走出了咸亨酒店的大門,天快黑了,酒店旁邊的那個孔乙己雕塑,佝僂著背,身后拖著一根辮子,被風吹到地上的海報有很多腳印。我不知道我此時的心情該作何表述,我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相信有因為一朵花而落淚的人,也相信一只貓孤寂的心情。唯獨理解不了,在面具與虛榮之間,隔著一條銀河,為何有那么多人在銀河上搭建了這么多叫作藝術的橋,為何有的人,寧愿背負著夢想的包袱,也要游過銀河。當然,更多的人并沒有懷秋他們幸運,比如我,只配為最基本的生存資料日夜奔波。

我想起我的奶奶,她曾經(jīng)告訴我說,荸薺一旦逃離土地的懷抱,就會被紛亂的外界迷失雙眼,有時,它以自己潔白身子博取人們的青睞;有時,它在鍋中,和其他珍饈美饌爭得你死我活。以前,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覺得我更適合呆在地下。晚風吹來,我打了一個寒顫,旁邊的城墻在夜色中靜默無語。也許在這個時代,靜默無語是最好的生存方式。城墻以它的靜默得到了黑夜的眷顧,星光在城墻上呈現(xiàn)了一片應該屬于白晝的光芒。

我賣菜的時候,有一天,有個人對我說,你知道咸亨酒店旁的那個古城墻嗎?那個時候,我剛來北京,對此地人生地不熟,連地鐵都不懂得怎么坐,更甭提什么古城墻了。這個人對我說,其實,那個城墻是最聰明的,它以自己沉默的姿態(tài)冷眼觀看著這個滄桑巨變的時代,最后終會得到屬于自己的榮光。

我問,什么榮光?

到時你就知道了。對方說完就走了。

奶奶打電話來說,如果不想呆在北京了,就回來吧,去你堂哥那邊也行。

我說,嗯,我考慮好了告訴你。

奶奶沒有直接說,要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滾回來。我知道她對我有所顧慮,不想因為言語不當而讓我難受。這么多年來,我們都學會了把真話藏在心里,把假話掛在口中。有些時候,我們也知道,這樣做,并不能讓現(xiàn)狀改變多少。我臨走前,聽到懷秋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望雪糾正道:良辰美景柳梢頭,我家樂事窗欞前。一唱一和間,我便知曉了,在這幕戲中,我被永遠地出局了?;蛘哒f,從小到大,我就沒入過戲。

第二天,我背著行李,經(jīng)過咸亨酒店門口,孔乙己依舊站在門旁佝僂著背,為眾人解釋回字的四種寫法,不同的是,永遠不會有人笑他了。城墻旁的爬山虎還是盡力地往上爬。在眾人的鼓噪聲中,我隱沒在晨曦里,隨著朝陽離開這座被霧氣氤氳著的城市。我不知道我離開后,懷秋會不會想起我,我還記得我跟懷秋說的第一句話,你好,我叫寧夏,我希望今年能找個女朋友回家看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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