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偉
一
慵懶的太陽下,老屋的禾坪里,總有幾個或坐或蹲或半坐半蹲的老人。大地上萬物靜躺,陽光撒滿村莊,一點一點兒爬上老人們歷史滄桑的臉上。他們一個個,整日整日地,不動聲色,看世間萬物,瞅過往云煙。
太陽斜斜地停在天角上不動,落在地上的光亮和影子也不動。二婆婆和往常一樣,木木地坐在屋前空坪上的一把木火桶椅子上,也一動不動,很是安詳。背后老式的木格子窗,貼著白黃白黃的紙,也貼著五顏六色的窗花。
推開窗,一窗晴日,陽光不銹。望遠處,故園大美,歲月靜好。
我記得,那時奶奶走近我們,摩挲著我們的小腦袋,眼光飛向遠方。她呵呵笑著,說陽光溫暖我們的村莊,我們就像一條條小毛蟲,在荷塘邊那棵老樹嫩綠的葉子上爬上爬下,一片片葉子,就是我們永遠不變的故鄉(xiāng)。
故園夢憶,童真的一切已悄然流逝,我再也不是那個口里含著棒棒糖的小小兒了。
是誰在踮腳張望?是誰在追思回想?一地相思,滿天星燈,脈脈難成眠,盈盈常入夢。
天空下,仍見炊煙,日復一日,照常升起。如今,那炊煙,許是因了這些年村莊的平淡,裊裊婷婷,淡白淡白,高遠無影,若水無痕。
惟見老屋的屋檐下,一家一家的五味人生,慣常生活在這個黑洞洞的屋子里。品五滋六味,咀嚼人生百態(tài):酸、甜、苦、辣、咸、淡,香、酥、軟、肥、濃,冷暖饑飽,喜樂哀愁,辛酸悲苦……一餐餐,一天天,寒暑更迭,經年累月,我們一個個心知肚明。
忽然,一線光亮照射下來,有小孩驚叫了一聲,大伙看見屋檐下一條白白胖胖的小倮蟲,倒爬在屋檐下的梁柱上,一丁點一丁點兒地蠕動,一丁點一丁點兒地向前。蠕動,向前。向前,蠕動……努力地,辛苦地,堅定地,徹底地,奮發(fā)地,向前蠕動著。
蠕動著,向前。每天的生活,就是這樣日而復始。
每天新的生活,也就一天一天地嶄新開啟……
二
姨父個性好強,做人做事,素喜體面。
在村里,他一直干著村醫(yī),有幾年還兼著農電員,最為風光時當過村長。風風火火這些年,一直從不在人面前示弱,一點也看不出他有過困苦,有過氣餒,有過沮喪的時候。
姨父早年參過軍,至今有一張身穿軍服英姿颯爽的照片,掛在他家正屋廳堂的顯眼處??戳说娜耍瑹o不稱嘆年輕時的姨父,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尤其是,照片上的姨父神采飛揚,光彩照人,意氣風發(fā)。姨父從沒講過他在部隊的輝煌,但我總是能從他那張光鮮的照片背后想到很多。
我小時候,總能聽到姨媽和母親說到姨父,雖然話里常常有一些指責和埋怨。但我承認,她們還是一直在不斷地肯定著姨父的能干。有一年,姨媽來我家里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隔三差五就來,來時哭哭嘀嘀,走時悒悒不樂。我不懂,問母親,母親也只是哀嘆一聲。我預感到要出什么大事。
后來,果真聽說姨父和姨媽要起訴離婚。其實,事情很簡單。姨父在村醫(yī)務室,有很多人常去瞧病,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當然其中也有無病可瞧的,就說笑來著,也許鄉(xiāng)里人打情罵俏有一些無拘,有一些過頭。家長里短,七嘴八舌,嘀嘀咕咕,指指戳戳,一股腦兒傳到姨媽的耳朵里。
有一天,姨媽氣急敗壞沖到村醫(yī)務室,竟當著大家的面,摔了鹽水瓶,罵了難聽的話,讓姨父下不來臺。姨父氣不打一處出,扇了姨媽一耳光。姨媽哪能受得了,一路哭回家,向爹娘告狀,向三個兄弟告狀,向兩個姐妹告狀,向娘家一屋一屋的人告狀。這還了得,一大家子人,簇擁而來,浩浩蕩蕩,興師問罪。承認錯誤不算,還要寫出保證,一二三,三二一,話里硝煙,掌心煎蛋,眼光如箭,板上釘釘。
當時,姨父哭臉換作笑臉待,姨媽卻不肯輕易寬恕他。姨媽條條在理,娘家人個個出來呵斥指責。姨父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紫一陣,黑一陣,一陣比一陣難看,一會兒比一會兒委屈。姨父終是沒作聲,一天一夜受斥挨罵,還要做飯做菜,擺酒遞煙,端茶端水。大家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也看不出他是有氣還是無氣,當然更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一夜之后,一覺醒來,按說太平無事,萬里無云。俗話不是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沒有隔夜仇。夫妻相罵打架,吵吵鬧鬧,流水不斷,生活如斯,太陽照樣一天一天升起。
太陽一天一天升起,照樣還得過;一口鍋里呷飯,照樣還得呷;一張床上困覺,照樣還得困。第二天,送走一屋親戚,姨父心中總算落下一塊石頭。他來到姨媽面前,眉笑顏開,好話、軟話說個不停,無話找話。姨媽一天無話,姨父時時刻刻陪著小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姨媽一夜無事,姨父一夜無眠。第三天清早,姨父一泡尿的功夫,姨媽提起包袱,頭也不回,回了娘家。
僵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好漫長。姨父那邊,卻是無聲無響。忽一日,姨媽收到他們所在的區(qū)法庭離婚訴訟狀。這一下,姨媽傻眼了,在外公外婆的敦促下趕緊回了家。
從那以后,姨媽再也沒跟姨父吵過嘴,也沒見姨媽跟我母親訴苦了。姨媽跟著姨父,夫唱婦隨,進進出出,恩愛如初,生活日常。姨父還是開著診所,上上下下地跑,前前后后地忙,姨媽也是不離左右。姨父高興,姨媽也高興;姨父不高興,姨媽立馬心情就好不起來。姨父高興時,不要吩咐,姨媽會溫一壺米酒端到姨父面前,看著姨父有滋有味地喝著小酒,哼著小調。也怪,自那以后,姨父也好像收了心一樣,穩(wěn)重老成了,也不再在診所里開玩笑了,講渾話了。后來,姨父還把診所直接開到自家屋里,早晚和姨媽有說有笑。沒事的時候,就忙農活,甚至還幫襯著家務。有時,一個人老半天老半天地喝著米酒,紅光滿面的;有時,在太陽底下陪著姨媽打打紙牌,輸點小錢,還很起勁。
后來,我就有些疑問,問母親。母親卻很是平靜地說:過日子嘛,就是這樣子的。他們,也是真的在過日子了。屋檐下討生活,沒有什么區(qū)別,都是一個樣。
我想起奶奶說過的話:生,容易;活,容易;但生活不容易!有日子沒日子,也要過日子;生活好生活差,總要討生活。
三
平凡的日子如流水,一任它平平靜靜地流淌。古言說得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姨父、姨媽也是上了六十歲的人了,母親也快七十歲了。這幾年,她們親戚間走得勤快,先是逢年過節(jié)慶生,后來天氣晴好,無事也互相走走,尤其到姨父姨媽家走得更勤。常常,還歇上一兩個晚上,打點小牌,都很高興。
姨父、姨媽來我家時總是帶上凱凱,看得重,不離手。凱凱是他們的孫子,長得很逗愛,也很聰明,眼珠打轉轉,嘴巴甜溜溜,起初并沒和其他的小孩有什么兩樣。慢慢地覺得有些不對頭,走路也走得遲,腳上無力,支撐不起來,腦殼也是豎不起來,總是全身肉肉的,抱在手上,背在背上,靠著,扶著,拖著,都是很費力氣。誰的心里都明了,可是誰都不想說破:難道是個肉子?
姨父、姨媽就帶著凱凱到處走,滿世界里打探。去縣城,跑市里,上省城,只要聽到哪里有良醫(yī),想盡一切辦法,天遠地遠去尋。咨詢,再咨詢;檢查,再檢查;化驗,再化驗;吃藥,再吃藥;理療,再理療……什么法子,都使盡了。無法,還是無法。終是,回天無力,哭天不應,入地也無門。
起初,姨父、姨媽焦急,痛苦,悲憤,絕望……后來,他們也逐步逐步地沒有那么急那么痛那么無望了。慢慢地,他們也還是該吃時吃,該睡時睡,該打牌時打牌,該笑時也還是笑,盡管有些苦笑。他們也還是照常帶著凱凱,喂他吃,給他穿,該讓他上學還讓他上學,該讓他光鮮還讓他光鮮,該讓他陽光還讓他陽光。姨父每天起早去送,送到教室里,給孫兒一個瓶子,那是預備給孫兒小便用的。中午時,姨父又要去到學校里,幫凱凱送飯送菜。凱凱也真是聰明,整日趴在課桌上,不聲不響,也不喝水,他是怕一喝水,管不住自己,又要尿尿,又會壞事。
凱凱在小學幾年,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后來,凱凱再也不肯去上學了,是自己的雙腿愈來愈細了,愈來愈細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上身的重量。當然,最為重要的是凱凱自己不能忍受同學們怪怪的眼光。有一次,一個使壞的同學打翻了他尿尿的瓶子,那股臊氣令全班人都捂著鼻子,一起用怪怪的眼光看著他。凱凱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第一次回來向姨父、姨媽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得姨父、姨媽也哭了??蘖说膭P凱,再也不去上學了。
不上學的凱凱卻是異常地聰明,講話做事,大人一般。他說他自己是一條肉蟲,他沒有爸媽;他說他自己是一條肉蟲,見不得陽光呢;他說他自己是一條肉蟲,是來家里蛀米蛀木的;他來世上是來折騰爺爺奶奶的,他來世上是來收賬的,是真的,他不愿。凱凱還說,他常在夢里夢見一條小毛蟲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緩慢地爬行著……
姨父、姨媽吃驚地看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的孫兒。他們都和我母親說,他們也總是在夢中夢到,自己的飯碗里有一條白白的肉蟲。母親說,這是前世的賬,今生的單呢。
從此,姨父、姨媽就像真認賬了一樣,處之泰然,沒事兒似的,把凱凱當成老天賜給他們的一般,無怨無恨,不悲不苦,平常以對。
凱凱每天起了床,就呆在電腦旁,在虛擬的世界里過得像模像樣,運行自如。凱凱懂得太多,上天下地,古今中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凱凱總是行動艱難,像一條在屋檐下蠕動的小倮蟲。
四
小鋒是凱凱的父親,卻完全沒盡過父親的責任,他一個人總是滿世界里晃蕩。姨父小時候對他是看得很緊的,管得很嚴的,就連小鋒結了婚,姨父也是不松手,什么事都想管,什么事都要管,管小孩子一般。
但事與愿違,小鋒并不聽,也讓姨父插手不了。首先,是姨父想把他的手藝傳給兒子,兒子卻不屑,說姨父治一個傷風感冒,太小兒科了,不像一個大男人干的事業(yè)。他說男人要闖就要闖出一番新天地,不能讓人小看了。姨父拗不過,也只得隨小鋒去鄉(xiāng)街上開電器修理店。后來,姨父又張羅著給兒子找對象,看了十多家,一個都不滿意。然而,有一年過大年時,小鋒帶回一個女的,徑直說懷上了寶寶,馬上就得結婚。
結就結吧,姨父、姨媽也沒辦法。好在是娶兒媳婦,又馬上要添孫兒,一屋子歡天喜地的,風風火火,置辦東西,張燈結彩,喜慶吉祥。結婚沒幾天,要么愛得死去活來,要么打得雞飛狗跳,但姨父、姨媽是不能管不能問了,一門心思只想早一點抱上孫子?,F(xiàn)如今,小兩口什么事都是新潮的。也許,吵一陣,鬧一陣,就會過去了。有一天,兩口子吵了架,兒媳婦竟把小孩子打掉了,然后就回了娘家。
小鋒也不聽父母的勸,去接媳婦回家。小鋒媳婦一回去,就是個把月。后來,姨父、姨媽腆著老臉去把兒媳婦接回了家,放在家里捂著暖著供著。再后來,就有了凱凱。
小鋒和媳婦,有時十天半月見不上一面,有時一整天一整天地窩在臥室里,不出房門半步,好像密謀什么似的。他們從不管家里田里土里的大事,也不管油鹽醬醋的小事。當然,更不顧及父母的眼光和凱凱的哭鬧。也許,正是這樣,凱凱在他們面前從不哭鬧,也從無笑臉,像見了生人一般。
小鋒在鎮(zhèn)上的日子,也是時好時壞。有時賺了一把錢,就去胡喝海吃,亂折騰,打牌賭錢,呼朋喚友,上歌廳,逗站街女子……完全不著調,終日不著家,浪蕩公子一個。姨父在家翻修房子,也沒見著小鋒的人影。
小鋒的妻子聽見有風聲,就去鎮(zhèn)街上找他、等他。有一回,等了三天,修理店門緊閉,人影全無。有一回,找上門去,店門開了,開門的卻是一個女子,還是不見小鋒。兩個女人較上勁,小鋒卻消失了一般。
有了這回事后,店是開不成了。小鋒說自己要去縣城找朋友,一起合伙包網絡公司的線路,一個大男人不能窩在家里,要干就干大事,要掙就掙大錢。
按說,承包安裝網絡線路,是很掙錢的。卻有很多人來姨父家上門收賬,個個上門拿著欠條,白紙黑字,不容姨父不認賬。有幾次,姨父沒錢,氣勢洶洶的兩三撥人還拉走了姨父裝修新房要用的鋁合金門窗。
后來,我母親跟我說起小鋒時很生氣。她說,這個小鋒錢是掙著的,錢流水一樣,打牌賭博很兇,又在外面養(yǎng)著女人,根本是條寄生蟲。凱凱呢,也是你姨父、姨媽養(yǎng)著,還要幫他還賬,做孽呢。
有一天,姨父打我電話,說想請我找個熟人,要打一場官司。我聽不清楚,在電話里喔喔喔地應著。不幾天,姨父又親自來到我家里,說為什么要打這場官司,是要贏一個道理!一聽,就讓我很是震驚。
姨父說,凱凱快十歲了,小鋒一個子兒沒出,不管不問,小鋒老婆也去廣州打工了,去了五六年也是杳無音訊,一個電話也不打回來。凱凱說他的媽媽早死了,說他的爸爸也是半死不活的,說他自己更是生不如死。姨父、姨媽每每說起小鋒就來氣,說起凱凱就心痛。
凱凱有一天跟爺爺奶奶說,要他們去為他打官司,為他討回個公道,要找小鋒和小鋒的老婆要撫養(yǎng)費。爺爺奶奶起初不肯去打這個官司,凱凱就不吃不喝,惹得爺爺奶奶和凱凱三個人抱頭痛哭。
我聽完后,對小鋒生氣,對小鋒的老婆也很是生氣。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這樣不聞不問,沒道理,心真狠。我滿口答應姨父,去司法局打聽,說可以申請司法援助。然后請律師,調查,取證,起訴,一路程序,一路找人。最后的結果,令人氣短,法官說找不著凱凱的娘,難以落實撫養(yǎng)費。
這事,就這樣一直懸著,我的心也一直懸著。
姨父、姨媽先前一陣還是很上勁,后來也不再催不再問了,到后來說也懶得說了。姨父、姨媽還是一直帶著凱凱,跟往日沒有兩樣。凱凱也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后來也再不提打官司的事了,一天到晚也很少講話。
姨父跟我說,凱凱行走起來,只能艱難地蠕動著。姨媽也心痛地自言自語:凱凱走起路,硬是不要人管,總是吃力地向前蠕動,經常會撲倒在地上。
我看著他們,分明看到他們的老眼里有混濁的淚水。
五
有一天,姨父、姨媽又帶著凱凱來到母親家里。向來不關心別人的我的兒子對我說,凱凱變了一個人似的。我說,怎么了?他說,凱凱很可憐,很消極,很無助。我一驚,知道凱凱這是沒有父愛和母愛的原因,更是前路無望的悲觀和絕望。盡管在網上也有自己虛擬的世界,盡管還有爺爺奶奶的愛,這顯然是不夠的。
我想到,小時候小伙伴們常愛養(yǎng)蠶蟲,肉肉的蠶蟲在溫暖的紙盒子里,曬著太陽,沙沙沙地蠶食著桑葉,一下一大片,一下一大片。我想到了肉肉的蠶蟲,我也想到眼前肉肉的凱凱。我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也是一片慵懶的陽光。
姨父、姨媽這次很氣憤,比這么多年小鋒和他們的兒媳婦對凱凱的不管不問還氣憤,他們氣憤的是小鋒的妻子他們的兒媳婦凱凱的媽媽,在外邊太不像話了,跟了人家懷了別人的種,一個大肚子挺著,在院子里溜達,曬著太陽,悠閑地吐著瓜子殼,跟另一個大男人過著像模像樣的家庭生活。我說:是不是看錯了?她還沒離婚,這個是要犯重婚罪的。
姨父、姨媽說得有鼻子有眼,說他們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在離這兒也不過20多公里的一個小院子。他們把這事告訴小鋒,小鋒卻不聲不響,不惱,也不怨,無事人一般。姨父、姨媽忍不過,去尋了三次。第一次,人是見著了,那隆起的大肚子也見著了,那另一個有模有樣的家也見著了。那個女人卻像不認識他們似的,視而不見。第二次,帶了凱凱去了,盡管凱凱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哭喊,那家四門緊閉,屋內靜寂得可怕。凱凱靠在木門上,蠕動著,哭喊著,慵懶的陽光是那樣的毫無道理,這世界是那樣的毫無道理。
姨父、姨媽守了一下午,又守了一晚上,守得那片慵懶的陽光毫無生趣,陽光也躲進夜的黑里睡了,守得夜的村莊睡了又醒了,守得這村莊也害了羞。凱凱再也不肯守了,他一個人走在前頭,一點兒一點兒向前,艱難地蠕動著。他兩手空空。他無聲無息。他頭也不回。他撲倒在地。他雙手撐地。他往前蠕動。
露水濕了凱凱的眼,塵土沾滿了他全身,無情的拒絕再一次折斷他受傷的翅膀。
這一切,星星知道,月亮知道,大地知道。
姨媽忍不住,又一個人偷偷地去了一次,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包括那個家的所有人都消失了,消失得天地無語。
這個世界,這個塵世,消失竟成了一種生活常態(tài),令人不解。但是,盡管消失,就能消失得了嗎?!消失是一種逃避,是一種背叛,是一種悲哀,是一種痛,消失更是一種存在。我對消失的理解,常常令我茫然,讓我無奈,落入無底的空洞和無望的虛渺。
就這樣,消失了;就這樣,也消失不了。我看著凱凱,大家看著凱凱,總想起他的媽媽,還有凱凱的前路。凱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卑微渺小得如一只小蟲子。他一只小蟲子一樣,在屋檐下艱難地蠕動著,蠕動在我們的面前……
六
小鋒再錢緊,甚至被人逼債,也從不會跟我伸手的。有一次,卻親自跟我打了電話,他說要我?guī)退乙槐尽掇o海》,那時我極為吃驚。我正忙著開會講話,以為是聽錯了,喔喔喔地應著。剛放下電話,姨媽又打來電話,說的還是這事,說小鋒要的辭典,要我?guī)退M快搞到手。我還是不相信,腦子里轉不過彎來,一陣亂。晚上回到家,跟母親和妻子說起這事,我說奇了怪了,小鋒是不是吃錯藥了,要本辭典干什么?
母親估計是先曉得了,說你給他弄一本就是了,他有用呢。還說,小鋒這回可能是真收心了,他鐵定了要呆在家里了,再也不去外面飛了,再也不會不著調了。飛了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找不著回家的路,他忘記了家的模樣了。母親說,小鋒現(xiàn)在在村子里加入了一個紅白喜事禮儀班子,班子里就數(shù)他年輕些,就數(shù)他文化水平高些。小鋒覺得自己得耍點筆桿子,得讓人知道他不是酒囊飯袋廢物一個。
母親說,小鋒在紅白喜事禮儀班子里忙,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不過你姨父、姨媽說看出來小鋒至少是踏實了,實誠了,著調了,顧家了。姨父、姨媽說,小鋒終究是上路了!小鋒總算像個平常人一樣了!我知道,他們很高興的,就像看見凱凱那樣艱難地蠕動著向前,他們心里也總是有一番期待。
小鋒上路了,行走在生活的鄉(xiāng)路上,艱難地蠕動著前行,這一直都是他們想看到的。人挪活,樹挪死,就是這個道理啊。
母親說,小鋒總算懂事了。我知道,母親說的懂事,說是小鋒真的懂得過日子了。
每年正月初二,小鋒都要去舅舅家拜年,比我們還去得早些。小鋒有一次,還跟我說,父母年歲都大了,他不能不孝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怔怔地看著他,看不見他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欲望。
有一年正月,我去姨父、姨媽家拜年,竟意外發(fā)現(xiàn)小鋒的臥室門虛掩著,里面有一個懷孕的女人。不過,那女人一直沒出來和我們見面,吃飯的時候也是小鋒盛了飯進去。
后來,母親告訴我,那個隆起大肚皮的女人,是小鋒帶回來的,懷的是小鋒的種,給他們家接后的。我很是疑惑,說:這怎么能行呢?小鋒又沒離婚,這是要犯法的。還有,不是有凱凱嗎?母親不管我,說,關鍵是你姨父、姨媽家沒有接上后呢!凱凱嗎,只是一條小毛蟲!
我知道,小鋒家只有小鋒一根獨苗,小鋒的老婆也跟人跑了。但再怎么說,那樣不扯清楚,又這樣扯不清楚,要不得。哪料,姨媽說:她(小鋒的老婆)做得初一,我們做不得十五嗎?!
我愕然。我把眼光移向這個紛繁復雜的塵世,塵世的中央是團團纏繞搖晃的世俗的水藻。
一年后,姨父、姨媽又來母親家,沒有背著凱凱了,抱著親著的是一個紅撲撲嫩嫩胖胖的寶貝蛋。父親、母親、舅舅、舅媽、姐姐、妹妹、我的妻子,大家都喜歡得不得了,輪流抱著。那天,在酒桌上,姨父酒喝得盡興,不時地說起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孫子。我陪著姨父喝酒,卻高興不起來,心里有股酸酸澀澀的感覺。
我想到凱凱,想到凱凱那艱難地向前蠕動著的身影。
七
隆冬的夜里,隱隱約約地,我聽到有一些蟲子在叫,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同時,總是那么真切地感覺到,在自己的天地里忽然會有了那么一只孤鳥,撲愣愣在飛在夜的天穹上。還有,發(fā)覺暗夜里那孤獨的燈光,是那樣的凄涼和寒冷。這一切,我不知道是臆想還是現(xiàn)實?我縮了縮脖子,加快了腳步,行走在夜的風雨里,行走在夜的茫茫世界里。猛然,我清晰地記起白居易的《冬夜聞蟲》:“蟲聲冬思苦于秋,不解愁人聞亦愁。我是老翁聽不畏,少年莫聽白君頭?!庇谑?,自是一番感慨萬千,浮想聯(lián)翩。
想想,人與蟲,其實沒什么兩樣,看似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卻比強大得多的恐龍家族能幸存久遠,安之若素,淡然處之。真正看來,許多生物貌似強大,其實不堪一擊。真正的強大,是內心的強大;真正的日子,是內心平靜的日子。我看到有一首詩是這樣寫著:“在一個村子里,人可以出走/樹不會移動/在一座城市里,人可以搬家/蟲子更戀故土//人走著走著,就摔倒了/更多的傷口不能愈合/蟲子爬著爬著,就睡著了/更多的夢可以延續(xù)//在蟲子的眼睛里/死是很平常的事/通常,蟲子的死亡會采用一種很舒服的仰面朝天的樣子……”這首詩也許有些過于寫實,但還是真真切切深深地觸動了我,讓我似有所悟,不能忘懷。
我在蟲的世界里,蟲在我的腦海里。
你是凡塵中的一粒沙,我如萬千生物中的一只小蟲子。
平常人,平常心;平常的生活,平常過。
假如我是一只小蟲子,我多么渴望能夠看到每年春天的美麗。
冬夜里喝酒。暗夜里行路。天地中蠕動……
我竟然無由地亂想,想亂,天馬行空的感覺讓我不能自已。
我還能說什么?我又能說什么呢?我是誰?誰是我?
我是一條毛毛蟲。在這個茫茫塵世里,我和太多太多的小人物一樣:記憶太多了,生命太苦了,現(xiàn)實太冷了。
我在冬夜里溫了一壺米酒。我?guī)е业娜馍碜哌M了春天。
春天的花草,樹木,陽光,露水,黃黃的油菜花,還有月亮的圓,大地的風跑,癲狂的野狗,嗡嗡的蝴蝶和發(fā)酵的情愫……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逼近這個世界,糾纏著這個肉身的世界。
一條肉身的蟲,一個卑微的人,都是這個塵世中的一個細胞。細胞雖小,但力量無窮。我們知道,愛和溫暖,就是源源不斷感動細胞的力量。就像春天,不安的春天,長滿鄉(xiāng)村,石頭們也在生長。
八
這些天,我在冬陽下的老屋里安靜地讀著一冊黃卷,忽然感覺自己的心情沉靜了許多。
古人用“蟲”泛指一切動物,并把蟲分為五類:“禽為羽蟲,獸為毛蟲,龜為甲蟲,魚為鱗蟲,人為倮蟲”(西漢《大戴禮記》)。這就說明了,在動物生命里首先誕生的是鱗蟲,鱗蟲也就是水生族動物,其次是羽蟲,其次是毛蟲,其次是甲蟲,最后是倮蟲。人就是一種倮蟲。故《黃帝內經》曰:“故厥陰司天,毛蟲靜,羽蟲育,介蟲不成;在泉,毛蟲育,倮蟲耗,羽蟲不育?!?/p>
知道了人為倮蟲,從生物性上去看每一個人,一切都會看得明了些。所以,屬木的毛蟲、屬火的羽蟲、屬土的倮蟲、屬金的介蟲、屬水的鱗蟲,他們都有自己的脾性,都有自己的天命。這一切,此天地之道,生化之常也。
人其實就是一個皮囊,皮多毛少,由大大小小的氣囊鼓起。中年之后,終于明白:貯五谷之精氣,存天地之正氣,多和氣,少怨氣,丟廢氣,去病氣,有血氣,當陽氣,方能鼓氣、不泄氣。同時,倮蟲屬土,更要常接地氣。
在這個社會上,要跳出自己看自己,不能因雕蟲小技而自滿,不能因雞蟲得失而計較,更不能做應聲蟲,不能蠅營蟻附、白蟻爭穴,要有破繭成蝶、春蠶到死絲方盡的勇氣和豪邁……自己時刻要有一份清醒和自足:百足之蟲,斷而不蹶,死而不僵。蟲魚之學,當成大學而思之。有道是:蟲言鳥跡,蟲葉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