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一直是順利而又平淡的,我安于這樣的人生。每當(dāng)夢想像猛虎般沖撞或欲望如洪流般暴漲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總會輕輕響起一個聲音:
安。
就像按下一個開關(guān),或者啟動了一種機(jī)制,這個字能讓我在瞬間平靜下來。我的同事和朋友們對此非常欽佩,包括我的妻子,她說,她就是因為這一點才答應(yīng)我這個離了兩次婚的男人的追求的。人們一致認(rèn)為,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性情,應(yīng)該感謝我的名字,我叫平?!罢媸敲缙淙税。 彼麄冏h論我的時候,這句話說得最多,我聞之一笑,從不辯解。誰也不知道,在微笑這張發(fā)黃的簾幕背后,藏著一個怎樣的故事。
2012年夏天,我和妻子經(jīng)過一年多的試探后,正式結(jié)婚。在從民政局領(lǐng)證回家的出租車上,妻子要我答應(yīng)她一個要求,我大聲說好。她說,我們?nèi)埣医缏糜伟??!拔乙恢毕肴ヌ貏e是想去爬爬天子山,聽說那里極美,卻從沒找到機(jī)會?!比缓?,她深情中帶點幽默地刮著我的鼻子,“不是沒有時間,更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找到適合的人?!彼f,要讓那里的青山秀水為我們以后的美好生活奠基。
我心里猛一激靈,費了好大勁才沒在身體上反應(yīng)出來,否則心細(xì)如發(fā)的她一定會有所察覺。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內(nèi)心變化,不想讓她知道我一直活在那個故事里面。1986年夏天的那個“房間”,我對所有人關(guān)閉著,從沒想過有一天要將它打開。與妻子不同又相同的是,這一年之后我也再沒去過湘西,沒去過張家界。有很多次要出差去那邊,我都用各種理由推掉或者找同事替代。有人問我,張家界那么漂亮,天下罕有,你為什么不去呢?我只好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去過了。
妻子壓根兒不知道我總是回避去張家界這事。生活就是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竟然提出去張家界旅游!我想不通,時下長沙的年輕人中還有哪個沒去過張家界的呢?她偏偏是其中一個。而我偏偏愛上了她,她的單純與善良也像張家界的風(fēng)景一樣,美好而罕見。這也是天意吧。我只好這樣安慰自己。我當(dāng)然不會讓妻子失望,在極為短暫的癡愣之后,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從妻子提出去張家界到成行,這一個星期里我大多處于癡愣狀態(tài)。只要妻子不在身邊,我馬上就回到了1986年,回到那次刻骨銘心的湘西之行,回到我、我們和安的故事里。這樣的回想,每每讓我情緒激動,在混雜著興奮與惆悵、虛擬而逼真的情境里,我時常不能自已。因此,回到家里與妻子在一起,我得像機(jī)械工程師那樣,給自己寬闊的面孔裝上一副笑臉。顯然,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工程師,我們到達(dá)張家界的第一個晚上,我和妻子從天子山腳下的“御筆峰賓館”出來散步,妻子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么不高興?”
遙遠(yuǎn)的天際掛著幾顆星子,它們相距不遠(yuǎn),卻顯得那么孤獨,各個捂著自己的那一點光亮,在浩瀚的天空中幾可忽略不計。我恍然想起自己的前兩次婚姻為什么會草草中斷,我平淡的人生為何激情難再,因為我也像天際的那幾顆星子一樣,拼命捂住了自己。看著滿臉疑惑的妻子,我似乎才明白,如果我真的愛她,要和她白頭偕老,就應(yīng)該交出自己內(nèi)心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空地、每一道鎖鑰。我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訴說的沖動。妻子用她深摯的愛與關(guān)切,叩開了我關(guān)閉已久的心扉。
“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你還有故事?”
“呵呵,很平常,是我上次來湘西的故事?!?/p>
“我要聽!”
那是1986年,威風(fēng)凜凜的夏天仿佛在一夜之間踏平了三湘四水。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白天忙著游玩的成群結(jié)隊的學(xué)子像蟲子般爬回宿舍,他們還沒來得及表現(xiàn)五花八門的疲倦,就發(fā)覺時間換了一副面孔。悶熱,無風(fēng),遠(yuǎn)處滾動的雷聲以及自己身上汗的味道,普遍引起一種關(guān)于夏天的感受。這種感受并不見得怎么美妙,而且來得突兀,因此在人潮翻滾的校園掀起一陣慌亂。高低床上堆積如山的換洗衣服猛然露出兩三只散發(fā)著異味的襪口,水房鋁桶的碰擊聲由于蓋不住高亢的歌喉而顯得愈益浮躁,寥落星光照顧不到的隱蔽角落偶爾濺起尖細(xì)的吟叫……這似乎是一個永遠(yuǎn)也安靜不下來的世界,但動蕩的表現(xiàn)形式卻各不一樣。學(xué)生二舍的306房間,四個小伙子聚在一起,研究著他們在即將到來的暑假中如何進(jìn)行一項別開生面的計劃。中間的那個是我——平,我的左邊是超,右邊是豐和俊。
我們的共識是,大學(xué)的第二個暑假不能再荒廢在走親訪友的無聊和日睡過午的空虛中,我們不想再回到那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故鄉(xiāng)顯示我們不同凡響的腦袋,我們不想對曾與我們坐在同一個教室如今仍在擠高考獨木橋的同學(xué)施加任何壓力,他們中的許多已處于崩潰的邊緣,我們卻伸不出有力的援手。遠(yuǎn)離他們,讓他們保持一顆平常心,是我們唯一能做到的。
去哪里呢?桃花源太小,韶山除了那個著名的故居之外和我們老家差不多,洞庭湖只有水,岳陽樓唄,登一回就可以了;出省,又費資不菲……大家都在沉思,我手中的鉛筆驀地一揮,直指湘西北:“這才是我們該去的地方?!?/p>
四個人中,豐擅長繪畫和攝影;俊是民俗唱法的歌手;超最愛熱鬧,幽默是他的絕招;我則在校園詩壇占得一席之地,擁有文學(xué)社社長這一令人矚目的頭銜,自然成了此次活動的召集者和領(lǐng)頭人。大家的興趣和特長都是從內(nèi)心生發(fā)的,年輕人的浪漫情懷與藝術(shù)稟賦也使我們對湘西無比神往,只是因為陌生、遙遠(yuǎn),也許還有一些恐懼,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神往之地。經(jīng)我一戳破,立馬群情激昂,恨不得插翅高飛。
我們從湘西籍同學(xué)那里進(jìn)行了一番周密的調(diào)查,諸如道路、風(fēng)俗、景點、物價等等,最后作出決定,每人籌集150元錢,作為這次活動的專用資金,確定從懷化麻陽縣縱貫湘西到大庸市這一路線,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大庸市是哪里?”妻子問。
“就是張家界市的前身啊,1994年改名的?!?/p>
不久,錢湊齊了,有的是家里寄的,有的是借的,有的是獎學(xué)金。大家通過商議,公認(rèn)俊最穩(wěn)重,委托他負(fù)責(zé)管理財務(wù)。我們都將錢匯總給他。臨走,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四人皆家中獨子,雖然有姐有妹,但我們知道作為兒子的責(zé)任,尤其是在農(nóng)村。于是,我們立誓約定,如果伙伴中有人發(fā)生意外,其余人必須承擔(dān)贍養(yǎng)其父母的義務(wù)。發(fā)誓的時候,連平日最愛開玩笑的超都一臉莊重,我們開始玩真格的了。
七月六日晚九點,我們出發(fā)。我順手將一封信丟到火車站的郵筒里,這是我給湖南日報寫的一則簡訊,湖南師范大學(xué)政治系85級四名學(xué)生暑假期間自費考察湘西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云云。
火車晚點得厲害,直到七日下午六點才緩緩駛進(jìn)麻陽車站的站臺。我們被迫在麻陽留宿,而不能按原計劃去鳳凰。出師不利,這是我們在此之前沒有預(yù)料到的?!昂竺鏁靡恍?。”我空洞洞地對大家說,心里很沒底,不知道后面還會有些什么遭遇。這時,我們內(nèi)部之間也出現(xiàn)了問題??耐饷媾獊砹送聿?,份量偏少,超沒有吃飽,要求俊再去買一點??〔豢???∮兴牡览恚骸斑@不是在學(xué)?;蚣依?,夠著肚子吃。我們還才開始,前頭緊巴點,后面從容點,這是大家的事?!背霓制鈦砹?。他夸張地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也不作聲。我只好對俊說:“還好,物價比我們想象的便宜。你再去買些來,大家折騰了一天一夜,先得有個適應(yīng)過程?!比缓?,我對諸位說:“我們都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而且是自發(fā)的。我們要像一個人一樣,以后誰也不能使小性子,否則會讓別人笑話!誰對誰有意見,要不進(jìn)行公開討論,要不集中到我這兒來?!背紫刃α耍骸拔覍φl都沒意見,就是肚子餓?!?/p>
畢竟是來自三湘四水結(jié)成的同窗好友,我們能結(jié)伴出行的關(guān)鍵是感情基礎(chǔ)這一點我倒是深思熟慮了。我對我的同伴充滿信心。
我們在縣城逛了一圈,最終選擇了縣武裝部招待所,這里應(yīng)該最安全。招待所沒住幾個人,每人可以睡幾個鋪我們高興得忘乎所以,好像撿了大便宜俊說,不要花轎沒到就放炮,高興得太早,我們還才開始。呵呵,這瓢冷水澆得及時,我們趕緊洗完澡,爬上床,紛紛滑進(jìn)了黑夜甜美的夢鄉(xiāng)。
半夜,我從深深的酣睡中被人強(qiáng)行拉拽出來,仿佛一只被水桶舀出井底的青蛙,嚇得一跳。超光著膀子在擰我的胳膊:“哎,哎,有哭聲。”
“哪里?”我一驚而起。
“你聽。”
我沒聽到。超也聽不到了。
“等會,肯定有?!彼赖阶约捍采先チ?。
我把兩手交織著疊在腦袋下,瞪大眼睛,支起耳朵。確實沒有。超那邊響起了鼾聲。
正準(zhǔn)備放松警惕,閉眼睡覺,一縷微弱的抽泣聲飄過來,仿佛一口針掉到地上。我再支起耳朵:一縷,又一縷……我披衣下床,捏著超的鼻孔:“走,下去看看?!背贿吶嘀殊斓难郏贿叜Y聲甕氣:“我說了有嘛,你還不信?!?/p>
下了樓,卻什么也沒有看見。院落里停著兩輛北京吉普,窗下一排夾竹桃開滿了花,顏色被昏黃的路燈和黝黑的夜晚染得不倫不類,感覺臟兮兮的。夜晚是多么安靜,連我們的躡手躡腳都顯得那般唐突和粗魯,抽泣聲更是聽不到。
回到房間,再躺下來,不一會,抽泣聲又隱隱傳來,像雨絲灑落到我們臉上,仿佛有人在天上哭。我和超都不作聲,緊張地聽著。聽了好一陣,它突然一停,這一停讓我敏稅地感覺到了它的方位:“在招待所的外面!”超說:“有可能。”我喊醒豐和俊,四個人幽靈般溜出招待所門外,繞過一堵很長的圍墻,哭聲愈來愈清晰。
是一個女孩。像條蛇一樣,蜷縮在圍墻即將結(jié)束的一個旮旯里。她手里抓著一個小小的布包。
站在這個墻角,正好可以望見招待所我們住的那間房。
女孩叫安,湖北秭歸人,在深圳打工,被人拐賣到了這里,深夜逃出,走投無路,絕望而泣。對于我們,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平生從未碰到過。而安聽說我們是來自省會的大學(xué)生,就像見到了救星。我們把安帶到房間,讓她先休息,四人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明天將安送到當(dāng)?shù)嘏沙鏊?。哪知安一聽,堅決不同意,她說,如果你們送我去派出所,我馬上就走。她沒有道理可講。我問她:“你有什么打算?”“我這是第三次逃了,他們肯定會追來,我要趕快回去。”可回去談何容易,要從湘西的大山里趕回長江邊上的秭歸,一時間插翅也難飛呵!我呆呆地看著地圖。
俊說:“我看要不這樣,讓安和我們一起走,大庸、張家界有許多開往湖北的車,只要到了那邊,我們將安送上車,她就基本上安全了?!?/p>
看安的表情,她顯然對俊的主張十分滿意。我看也只有這樣了:“安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她是個受害的女孩,大家要細(xì)心一點。我們這一行除了自費考察外,還增添了保護(hù)她的責(zé)任。這才是對我們的真正考驗。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必須馬上動身。等天一亮,他們追上來,就麻煩了。”
幸而招待所大門通宵不關(guān),可能是沾了武裝部的余威。我們到了街上,避開車站,直接往城外走,見車就攔。可沒有一輛車愿意停下來。也難怪,凄凄黑夜,不明攔車者的底細(xì),誰敢停呀?我們不能再等了。又有一輛車開過來。我們五個手牽手一排攔過去,橫在馬路上。一個急剎,車戛然而止,是一輛雙排座農(nóng)用車。聽到長長的“吱呀”一聲,我連忙沖過去,告訴司機(jī)。我們不是壞人,是從省城來的大學(xué)生,迷了路,又找不到住的地方,希望能搭上一截車。
司機(jī)是個中年人,他就著車燈反復(fù)看了我們的學(xué)生證和學(xué)校開的介紹信,問道,你們要去哪里?鳳凰??晌业能嚾鸦恰N壹绷耍骸扒竽鷰蛶兔?,我們攔了一晚的車,都沒攔成,哪怕搭一小段也行,實在是沒力氣再走了,我們都坐在拖廂里,好不?不然您不放心?!薄安皇俏也环判?,路上亂得很,開夜車的哪個敢停?剛才你們那一長線攔起,嚇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薄皩Σ黄?,可我們真的是沒辦法啦?!?/p>
不遠(yuǎn)處,突然冒出吵鬧聲、吆喝聲和雜雜踏踏的腳步聲。我轉(zhuǎn)眼瞧瞧安,她的臉像一張薄薄的煞白的紙,嵌在黑暗的夜里。
“快上車吧。我拐一個彎,大約兩小時后到松岡鎮(zhèn),那里清早將發(fā)一班車去鳳凰。我只能做到這樣啦,看在你們是大學(xué)生的份上?!?/p>
“謝謝,謝謝。”我們風(fēng)卷上車,借著這股風(fēng),車子箭一般射出去,把前面的黑暗撞出一個很大的窟窿。
汽車把我們吐在一個名叫松岡的地方。的確是松岡,我一下車就看站牌。有一個標(biāo)志牌更清楚,注明了到鳳凰和到懷化的方向及里程。車站沒有開門,站臺前停著一輛“湘運(yùn)”客車,很可能就是清早去鳳凰的那輛。
我們坐在標(biāo)志牌下面的木頭上,超和俊低頭闔目。我和豐不約而同地望著鳳凰的方向,想象著67公里外的那一個美麗的縣城,那才是我們此次考察計劃中的第一站。
安,她在想什么呢?她的目光投向天空,天空比以前更加高遠(yuǎn),天地在一夜廝磨之后,正依依不舍地惜別。幾顆疏星掛在天邊,與昨夜安腮邊的清淚毫無二致。我想起一句詩,天若有情天亦老。地老天荒究竟是何等況味?我經(jīng)常恨自己身上的文學(xué)味太濃,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對于立志成為作家的我來說,這并不是一件好事。文學(xué)必須植根于現(xiàn)實,誰都懂得這樣的道理。因而我發(fā)起了這次湘西之行,看能否洗涮一些身上的書卷氣文學(xué)味,使自己不致流于酸腐或油滑。
我坐到安的身邊?!跋爰覇幔俊?/p>
“嗯?!?/p>
“你先寫封信回去吧?!?/p>
“不,那我父母會急死的?!?/p>
“這就對了。你父母以為你還在深圳,他們不會為你擔(dān)憂的。你要振作起來,融入我們這個集體,就當(dāng)我們是一起出來的?!?/p>
“幸虧碰到你們?!?/p>
“我們一定會把你送上回家的汽車?!?/p>
安望著我,黎明顯現(xiàn)在她的面龐上,清晨特有的新鮮顯現(xiàn)在她的面龐上。如果要說漂亮,那校園里一個個女生都比安嬌嫩、亮麗,但安渾身的憂郁和那種憂郁里透露出來的成熟無疑是一種稀有金屬,這與一貫輕快活潑而又時常無病呻吟的我及我們,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這種反差像一個具有巨大能量的漩渦,將我們與安融為一個整體,仿佛我們這個集體一開始并不是完整的,直至安的到來。
“他們來了!快跑!”安驚叫道。
我扭頭一看,果然有隊人馬從鎮(zhèn)那邊狂奔過來。我一把扯起安,用力對著另外三個高喊:“有人追上來了,快跑!”
豐、俊、超霍地起身,跟著我們往前猛跑?!翱?,他們手里還拿著扁擔(dān)?!背诤竺嬲f,聲音里已有些抖顫。安下意識回頭一看,她停了下來。我才發(fā)覺,我還捏著她的手:“快跑??!”
“不,不是他們?!彼龤獯跤醯卣f我們都停住了,返轉(zhuǎn)身。
那些人都是朝那輛客車奔去的,大約是占座位吧,客車的門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我們走回去,問其中一位老大爺,只聽懂了“鳳凰”兩個字,就沖上了車。車上的兩排座位間堆滿了纖維袋,鼓鼓囊囊的,我們好不容易才跨越過去,坐到最后一排剩下的座位上。超說:“湘西人把山搬到車上來了?!边@句笑話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我們的呼吸還沒有平息下來。
客車像一條大蟲,在山上爬來爬去或山腰,或山頂。兩個小時后,我們透過車窗玻璃,看見了鳳凰縣城;而后看不見了,客車閃過一個山脊,看見縣城的一角;眨眼又不見了,客車拐了一個大彎仿佛要向山澗沖下去似的,不期然到了一座橋上??h城晃了一晃,倏忽消失。再繞過一道山梁,公路兩邊的兩根水泥電線柱上扯著一條橫幅:“鳳凰縣城歡迎您!幾分鐘后,我們進(jìn)了車站。
安一下車,就往外面跑。我緊跟上去,問:“安,怎么啦?”安連連向我擺手,她的步子越來越快,我對著后面的豐、俊、超喊了聲,快點!自己則抓住安的手。跑出好遠(yuǎn),安才停下來,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輕聲說:“下車時,我看見前頭有個絡(luò)腮胡子,好像是那個村的……”
“多半你看錯了。即使是,他一個人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要怕。”
“如果是,就肯定不止他一個?!?/p>
“好,現(xiàn)在他不是不見了嗎?”
安笑著說:“幸虧有你們。”
“以后再不要這樣說了。我們是一個集體,你是我們中的一員,我知道你的心一直懸著,心一懸著就會出現(xiàn)許多幻象,你要把它放下來。好嗎?”
安的笑一晃不見了:“是不是給你們添了麻煩?”
“安,你要我怎么說呢。我們四個人趁著假期不回家,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湘西來,就是來找麻煩的。麻煩最能鍛煉人,包括你,遇到了那么大的麻煩,都挺過來了。我們應(yīng)該向你學(xué)習(xí)。況且,你的加入,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很高興。這是你看得到的?!?/p>
“這個地方可真幽靜呵。”超一上來就做鬼臉。
俊說:“你們像趕集似的,把我們累死了?!蔽疫B忙朝他丟了個眼色。
鳳凰縣政府招待所。我們四個人住在一間房,給安買了一個床位,可那間房里只有她一個人,離我們住的那間大約十多米遠(yuǎn)。
吃過午飯,我們?nèi)ド驈奈呐f居,那時他還沒去世,所以不能說故居。安問,沈從文是誰?我說,是一位作家,他因?qū)懴嫖鞫擅?,我們就是從他那里知道湘西的。安說,他的名字取得多好,說從文就從文;我媽叫我安,可我從生下來起就沒有安穩(wěn)過。我望著安,驚訝于她有這樣的理論。豐在一邊得意了,按你講的,我這輩子一定衣食無憂啰。安依然一副理論家的樣子,回答他,你們大學(xué)生,還要愁衣食嗎?超接過去,看豐那德行,說不定是個和尚命,化點緣,吃點齋,憂是不會的,憂就是塵根未凈呵。豐奮起還擊,超你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要討米討到我這兒來,我肯定會多打發(fā)一點。安說,好啦,好啦,你們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太沒味啦,每一句都像是挖苦我。
安這么一說,大家都安靜下來。我們問了三個人,才在一條小巷里尋到那扇古樸的院門。典型的苗家院落,木頭與石頭的結(jié)構(gòu),很穩(wěn)重,很安詳,很質(zhì)樸。與別的名人舊居不同,這里沒有圖片,沒有講解員,還住著人,是沈從文的侄子輩。這里還是一個家,沒有變成館閣之類。我坐在一張據(jù)說是沈從文坐過的板凳上,喝著主人剛倒的茶,茶涼嗖嗖的,從一個壺里泌出來。那個壺被煙熏得和茶葉差不多同一顏色,我瞧見豐、俊、超都沒有喝,盡管他們很口渴。只有我和安喝了,我還要了兩碗。出屋,俊問我,那個茶你也敢喝?不喝出痢疾來才怪。我說,那才是真正的泉水。安說,我本不敢喝的,實在太渴了。我說,拼命抵拒內(nèi)心的渴望,那有啥意思。安說,你講什么,我聽不懂。俊笑了,他那文縐縐的,別說你,我們都聽不懂幾句。
鳳凰縣城也叫沱江鎮(zhèn)。沱江很像我老家門前的那條河,但沒有那么多泥沙,在水洼處,分明看得見水底的石頭。旁邊洗衣的婦女說,起碼有兩三米深。婦女聽說我們是大學(xué)生,關(guān)切地說,你們千萬不要在湘西游水,湘西的水吃人。豐指著河里一群群戲耍的孩童問,他們不是人嗎?婦女大笑起來,他們是人嗎?他們是精。她認(rèn)真地對豐說,前年也是從長沙來了一批大學(xué)生,每天像你這樣擺著架子畫圖,有一回天才擦黑,他們下河游水,一呼喇死了三個人,好慘哩。我問道,那是怎么回事?婦女說,湘西的水太涼,外地人不適應(yīng)的。我說,謝謝您。
婦女走了,洗衣盆擱在腰間,腰因此優(yōu)雅地斜著,走起路來如風(fēng)搖柳擺,婀娜多姿。我不禁脫口而出:翠翠。安問,你知道她叫翠翠?我說,沈從文告訴我的。安搖搖頭,跑到豐的畫架邊:哇,真像呵,簡直一模一樣。豐笑著說,那說明我畫得不行。安又搖搖頭,她走到河邊,望著湯湯的流水發(fā)呆。
晚上,我們玩了會撲克牌,一個個呵欠喧天,倒頭就睡。半夜,我起來小解,路過安的房間,里面還亮著燈。我試著喊了聲:安。里面有些輕微的響動。我再大點聲:安。安應(yīng)了聲:是平吧,你進(jìn)來。我推門而入,只見安蜷縮在床上,就像昨晚我們發(fā)現(xiàn)她時蜷縮在麻陽的那個墻旮旯里一樣。
“還沒睡?”“我……我怕,我一閉眼就看見有人追來了。平,我們明天走,行不行?”“明天走,但你今晚得睡好呵。要是你不介意,你睡吧,我在這守著?!薄澳遣恍?,你也累了?!薄拔宜艘挥X,不礙事的?!?/p>
安太困了,她的身子一滑下去,就睡著了。依然是蜷縮著,像一個被童話里的大灰狼嚇著的孩子。我本來是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另一張床上,見她睡熟了,才上去扯了一條布毯給她蓋上。她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節(jié)奏平穩(wěn)而活潑,如詩,如歌。我低首潛心地傾聽著,仿佛能感知她在夢里的活動……節(jié)奏變了,一陣松一陣緊,突然全部消失,像斷了弦一樣。安大叫一聲。我忙奔過去,喊著:安,不要怕,我在,我是平。安翻了一個身,兩手搭過腦后,一只腳弓起,喉嚨里恢復(fù)了從前的節(jié)奏??墒牵继簠s被安壓在了身下,凌亂的連衣裙在睡態(tài)中漏洞百出。我出神了許久,干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數(shù)著她胸脯的起伏,直到安輕輕地咳了一聲,我才意識到可以從別的床上拿來毯子蓋在她身上。
湘西的夏夜確乎涼意襲人。安趕在黎明前醒來。她驚詫地問我:“我真睡了?”我笑著說:“我當(dāng)了一回護(hù)花使者。”安不安地問:“我睡覺的樣子是不是很丑?”我自己覺得臉上有些紅了,為我晚上的失態(tài),雖然安并不清楚那一切。我只好撒了一個謊:“我基本上也在打盹,糊里糊涂就過來了。”
我悄悄推開這邊的房門,那三只鬼還在睡夢中。我放了心,也裝模作樣地上床躺下。
清早,豐伺弄著相機(jī)和畫板,興致勃勃地為前往黃絲橋古城作準(zhǔn)備。我說:“我們改變計劃,現(xiàn)在去吉首吧?!必S蹦起來:“那不行,哪里都可以不去,黃絲橋不能不去,那是中國保存最完好的古城遺址之一!”我無言。早餐時,我告訴安他們非去黃絲橋不可。安沒有作聲。我只好許諾,絕不在鳳凰過夜。
去黃絲橋本來要一整天。我們馬不停蹄,下午四點鐘趕到了汽車站。不巧,去吉首的最后一班車剛剛發(fā)走。安的臉色頃刻變得蠟黃。我說:“大家愿不愿意走一段路,反正是來考察的,老搭車不過癮。我問過了,到前面的小鎮(zhèn)走路只要一個小時,翻過鳳凰山就可以了。”超來了勁:“我同意,咱們是要走一走,說不定到鎮(zhèn)上還趕得到晚飯哩?!必S、俊猶豫了一會,還是答應(yīng)了安喜笑顏開。
公路斗折蛇行,我們跟著迂回盤旋在鳳凰山上。鳳凰山極似一只鳳凰,拿超的話說,“我們就像幾只蠕動在鳳凰羽毛中的虱子”。安回道:“鳳凰才不長虱子呢,鳳凰是非常高貴的鳥?!必S說:“你甚至不能說她是鳥,她是神。”
黑暗幾乎和豐的話音一同落下來俊又表現(xiàn)出他特有的穩(wěn)重:“山里黑得早,我們要加快步伐。”奔波一天,安有些吃不消了,我們讓她走在中間,可沒走幾步她就掉到了末尾。忽然,安幽幽地說:“糟糕,我們迷路了?!蔽覀円豢矗沽汗嵌紱隽?,不知什么時候腳下的路早已不是公路,而是一條不足公路一半寬的山路。超說:“也不一定再往前走走看吧。”再往前走,越來越不對勁,路越來越窄,林越來越深,山里許多奇怪的聲音從四處傳來,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誰也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我們的思想短路了,疲倦加恐懼,大家默不作聲,機(jī)械地移動著腳步。
火!我們幾乎同時看到了火。離我們大約二百多米處,有一堆火。“那可能是墳火。”超說。“不會,墳火沒這么旺?!笨≌f。我看了一陣,無可奈何地說:“我們?nèi)タ纯?,我估計那里有人,有人就好辦?!?/p>
有人。人還不少。全是男人。光著胳膊,穿著不知是裙子還是特別肥大的褲子,頭上箍著一根白色的帶子。有兩個大漢背上插著砍刀。中間幾張方桌拼起來,上面放著一面神龕,龕前有一壇酒,和一頭被剝得白花花的小豬。小豬的身上已看不到血痕,它瞇著眼睛,一副得道升天的幸福模樣。一聲悶悶的鼓響之后,從后面的櫟樹下走出一位莊嚴(yán)的老者。他一直望著天,一邊走著,一邊念念有詞,他走一步停頓一下,圍著龕臺打圈圈。其他人肅立一旁。俄頃,老者扯開喉嚨高唱道:
“你的豬兒在叫,你的雞兒在啼,肉熟了,飯好了,來拿你的肉和飯。好碗喝足了酒,好盆吃飽了肉,請送給我們兒子,請送給我們孫孫,子孫多多像蜜蜂。保佑我們生活好,有牛有馬,六畜興旺。嗚……嗚……”
我們聽得入了迷,盡管有許多地方聽不懂。不知是誰,可能是俊吧,他跟著哼了幾句……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我主動走上前,向那位老者致意。老者也沒特別在意,望了我一眼,又準(zhǔn)備唱了。這時,他瞥見我身后的安,猛然大喝道:“那女的看見我們祭祖啦,不要放過她!”周圍的男人一躍而起,手中揮舞著砍刀,向我們沖來。我跑出了十幾步,發(fā)覺毫無意義,安已被抓。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對那位老者說:“我們是長沙來的大學(xué)生,在山里迷路了。冒犯你們,真是很對不起。”我向老者鞠了一躬。老者厲聲斥道:“祭祖圣地不能允許女人踏進(jìn)半步,除非放她一碗血,洗除她留下的污穢!”他們不容分說,將安按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一把鋒利的匕首逼向她的咽喉?!安话。?,安……”
“喂,白日做夢呵,太陽三四丈高了呢?!蔽冶犻_眼睛,豐、俊、超都在床邊,一人一臉的鬼笑。剛才竟然是做夢?我問:“我們還在鳳凰嗎?”俊朗聲道:“平,你可不能神魂顛倒,你是我們的頭啊。我告訴你吧,這里是鳳凰縣政府招待所205房間?!?/p>
我把夢簡略地講給他們聽了??《喝ふf:“別蒙我們,一個人快活不好意思呀?!背呐目〉哪槪骸澳阌斜臼?,也做個這樣的夢來著,只怕人家安連你的夢里都不肯去呢?!?/p>
豐認(rèn)真地說:“我來之前,翻閱了一些苗族的資料,他們確實有個祭祖節(jié),相當(dāng)于漢族的清明節(jié),儀式在夜晚進(jìn)行,不準(zhǔn)女人染足,神秘得很。所以,我相信平的夢是真的。我提兩個建議,一是我們今后在與少數(shù)民族同胞打交道時,要尊重他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二是既然安那么害怕,我們?nèi)∠裉斓狞S絲橋之行,直接去吉首?!?/p>
聽豐一席話,我心里很熨貼。超可不會善罷甘休,他一見到安,就學(xué)著我在夢中的腔調(diào)怪喊怪叫:“安,安……”豐和俊哈哈大笑,安不知底細(xì),也被牽扯得笑起來。
吉首的五陵山飯店是許多人向我們推薦的“價廉物美”之處。由于在市中心,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剛走到門口,安神色驚慌地拽住我的手,我順著她的視線一瞅,左邊榕樹下站著一個絡(luò)腮胡子,等車?等人?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他與安無關(guān),不會對她構(gòu)成任何威脅。我感到安這樣下去不行,不僅她的神經(jīng)越來越脆弱,也會使我們的行動日益變得簡單而匆忙。我決心根治安內(nèi)心的恐怖和虛弱。我將安強(qiáng)行拉到那位絡(luò)腮胡子身邊,很客氣地問他:“請問您是不是麻陽人?”絡(luò)腮胡子和氣地回答:“你想找老鄉(xiāng)嗎?可惜看錯了,我是龍山人?!?/p>
我和安回到飯店門口,安嚶嚶地哭了。我沒有說什么,大家都沒有說什么。辦好了住宿手續(xù),上樓,安頓好行李,安才止住哭聲。超對她說:“安,平是對的。你不要自己嚇自己,你要做一個革命的樂觀主義者?!卑灿昧Φ攸c了點頭。
我們在飯店休息了一天。那一招確實有效,安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即便是笑,也掠過一層憂郁的陰影;現(xiàn)在時常能見到她近乎無憂無慮的笑容,那樣清澈雋永,像湘西的風(fēng)景一樣迷人。她告訴過我們,她老家秭歸的山水同樣漂亮,也同樣貧窮。我們打撲克的時候,她就從我的包里掏出《沈從文小說集》來看,她經(jīng)常一個人笑出聲,完全不顧我們這邊的吵鬧。有時,她也湊過頭來,看看坐莊者的牌,斷言一句“垮”或“光頭”,竟十有八九被她言中。她說,她在深圳也常玩牌的。但我們要她玩,她硬是不肯,她說不能拆散我們。
第二天,俊要去市郊的“山歌鄉(xiāng)”,我提出和他一起去。豐則慕名前往八仙湖寫生。這兩個地方都比較遠(yuǎn),又不通車,必須住一晚,超不想去。我說,正好,你和安找些附近的景點看看。你要照顧好她。超說,聽你這話,好像我會拐跑她似的。我用力拍拍他的肩頭,自嘲地笑了笑。
我和俊沉醉在苗族山歌濃郁的民族風(fēng)味里??∈治枳愕福粩啻麄兊钠鹫{(diào)、高腔、尾音以及各種聲調(diào)轉(zhuǎn)換,時而跟著唱上兩句,蠻像那么回事。“山歌鄉(xiāng)”的鄉(xiāng)府在一座半山腰上,我們沿著一條簡易公路爬了約兩三里坡路,才看到兩排房子,全是木制的,幾十戶人家。正中一棟兩層磚砌樓房,掛著一塊上書“吉首市太平鄉(xiāng)政府”的牌子,樓房前有一塊略微傾斜的空地,每天吃過晚飯,男女老少聚集于此,對歌的對歌,跳舞的跳舞。舞跳得很隨意,眾人圍成圈,雙手輪流上揚(yáng),身子反復(fù)地旋轉(zhuǎn)??≌f,這是苗族著名的“茅斯舞”。我也跳進(jìn)圈子里舞了兩下,俊在旁邊直言,不地道,就你一個人在跳迪斯科。
去“山歌鄉(xiāng)”雖然很盡興,我的心里卻不時掠過些惆悵。其實,我本可以與超和安一起留守的,但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內(nèi)心的某種變化它突然生出了一些東西,一些我?guī)缀鯚o法抗拒的東西。就像一間空洞、寂靜的房子里,進(jìn)去了一個小偷,見沒什么東西可偷,他索性在那里住了下來。那個住下來的“小偷”變成了另一個我,我跟他耗上了——我要趕他走;他卻堅持不走,除非能偷走點什么東西。我一賭氣,把“小偷”扔在那里,自己跟著俊出來了。顯然,我低估了他的能量。不知道是苗族歌舞撩起的興致持久不散,還是耐不住歌舞熱鬧過后的冷寂,在“山歌鄉(xiāng)”的那一晚我感到特別漫長、無聊,和俊沒說什么話??∫矝]什么話,深夜他可能在做夢好像和超爭了幾句,然后喊了兩聲安,安似乎沒有應(yīng)他。他又打起呼嚕來了。
翌日回到五陵山飯店,只有超一個人躺在床上。我問:“安呢?”超懶洋洋地說:“看桌上吧?!弊郎弦粡埣垪l:“我們看電影去了。”豐的字跡。
“趁我洗澡,搞這種小動作,太沒意思啦?!背袷巧鷼庥窒袷菦]生氣的樣子
不管他,我和俊在床上擺開了象棋一盤還沒下完,豐和安在外面說說笑笑地回了??≌f,不下了。我說,下完吧。我一車雙炮已牢牢地困住了他的將,勝利在望。我很難贏俊的,但這一次他擋不住我的攻勢了。他說,我全亂了,你趁人之危,輸了不算。他的目光看著豐和安,仿佛要把他們兩位搬到棋盤上來助陣似的。
安站到我的身后。我沒有回頭,問她,電影好看不?安答非所問,喜劇片盡逗笑??∽咄稛o路了。你好厲害。安說。你沒聽他講他全亂了嗎?我就是臨危不亂??∮妹砟艘话涯槪曊{(diào)都抹歪了,你吹牛,今天是我自己打敗了自己。這是句實話,憑我那兩下子,還不是俊的對手。
“俊,你不是去學(xué)山歌嗎,唱兩曲聽聽?!必S點節(jié)目了。
安拍手叫道:“太好啦,快唱!”
俊清清嗓子,真的唱了。他先作男聲:“一根黃篾馱千斤哩,今天碰見你歌先生;你把好歌唱一曲哩,手巾兜米你供點聲?!?/p>
然后裝女聲:“新打剪刀難開竅哩,初次唱歌怕人笑哦;跟個師傅投個教哩,以后唱歌蜜蜂叫哦?!?/p>
大家一齊鼓掌。安使勁地嚷道:“還來,還來!”
俊又清了清嗓子,仍然先作男聲:“郎打單身哩不發(fā)愁,買把嗩吶吹起來;黃茅嶺上哩吹三聲,張家不來呀李家來。”
再裝女聲:“有心愛郎不怕窮,冷水泡茶呀慢慢濃;只要我倆齊努力,日子越過呀越火紅?!?/p>
掌聲更加熱烈。路過這兒的一些旅客也站在門外聽著。安還在嚷嚷:“再來,再來!”俊不好意思地說:“只記得這兩首?!卑侧街彀蛯ξ艺f:“有歌聽,不帶我去?!蔽艺f:“太遠(yuǎn)了,怕你吃苦?!卑惨琅f嘟著嘴:“我吃的苦還少哇?!?/p>
晚上,我召集開了個小會,總結(jié)前幾天的情況,征求大家對下一段活動的意見。豐首先發(fā)言,他認(rèn)為,我們走得過于匆忙,浮光掠影,收效不大。我生怕他的話刺激安的情緒。還好,她坐在床上,神色平和,若有所思。超說,也不能講收效不大,這幾天我們的經(jīng)歷是以前沒有過的,比在學(xué)校里日復(fù)一日不是自己念經(jīng)就是聽別人念經(jīng),收獲要大得多吧。
我請安說說。安的上嘴唇咬住下嘴唇,想了一會,才愣愣地說,我可以從這里乘火車回湖北的,這樣不會花你們太多的錢??●R上說,錢絕對夠用,物價賤得很,我們拿學(xué)生證,住宿和坐車都是半價。
超做起了他最拿手的思想工作:“你要回去了,再來湘西這鬼地方一趟也不容易,要碰上我們這群好漢更不容易??!就算和我們一起旅游。倘若心里過意不去,回家后還我們錢就是啦?!?/p>
安低頭又想了會,笑著說,那好。
這樣,我們在吉首一共呆了六天,剩余的時間全泡在矮寨。豐錯過了黃絲橋,我想讓他在矮寨補(bǔ)償一下,雖然這是兩處截然不同的景點。豐畫了大量寫生,進(jìn)步明顯,我覺得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頂多也就這個水平了。有一天,我對豐說:“你應(yīng)該更多地畫畫人物,人物最能傳神?!必S說:“你說得對,但我還沒到那一步。我畫山水的時候,總把那山那水看作是人,有笑有哭,有立有臥,有喜有悲,這才是真正的山水?,F(xiàn)在能做到這一點我很滿意了。下一步,當(dāng)我致力于表現(xiàn)人的時候,那我每畫一個人,都會將他看成一山或一水,含蓄,蘊(yùn)藉,喜怒不形于色,悲寵不著于身,這才是真正的人。藝術(shù)必須表現(xiàn)這種真,才會美?!?/p>
我覺得豐很不一般。安看著我們,不像以前那樣只是一片茫然,她的表情里多了許多會意的成分,雖然她未必懂得這些。
告別吉首時,大家有些不舍。這是一個安靜、小巧、別致的城市,被大自然美好的景色包圍著,與鳳凰的古樸相比,她更具現(xiàn)代風(fēng)味;與長沙的現(xiàn)代相比,她盡顯古典情趣。她能成為湘西的首府,正是取決于這種包容的品質(zhì)。
走進(jìn)吉首火車站,我們意外地遇到停電,空曠的候車廳里,不下數(shù)百支巨型蠟燭,整齊地排列在座凳四周。燭火集成亮光,輕煙釀就濃霧,光吐出霧,霧籠罩光,光與霧一起裊繞,升騰,擴(kuò)散,交融。我們恍惚置身于云天霧海,一下子失真了。所有事物,包括我們自己,都像是虛構(gòu)出來的。安走在我旁邊,我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這是真實的。我借此把自己穩(wěn)住在現(xiàn)實的清醒中。
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貞浧鹉菆觥盃T陣”的壯觀。它不是什么能改變?nèi)艘簧闹卮笫录?,但我就是忘不了,忘不了黑夜中那飄搖的光束和奇異變幻的煙云。這一景觀,如果發(fā)生在深圳、上海,那一定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它或許會讓人氣沖牛斗,興師問責(zé)。但在湘西,它就像是必然生長的事物,它們之間冥冥中有一種深切的關(guān)聯(lián),就像蘋果結(jié)在蘋果樹上,石榴卻長在石榴樹上。
第二天上午,從吉首開出的火車??吭谝幻}水邊,羅依溪。這正是我們要到達(dá)的地方。站在月臺,隔溪遠(yuǎn)眺,吊腳樓在對面的山坡林間若隱若現(xiàn),那正是我們要前往的地方,王村。這個名字,對稍微有點旅游知識或電影知識的當(dāng)代中國人,都不會陌生。但王村本身,那時仍是深藏在世俗和貧窮中的一個袖珍村落。
羅依溪是猛洞河的一段。猛洞河浪急灘多,水勢險惡,獨羅依溪沖和澹蕩,雖身處蠻荒僻域,卻不失雍容之態(tài)。安在船上說,美死了。豐說,我真想從這里跳下去,但絕不是想死,而是想活得更純粹,可惜還是缺少勇氣。
我也大發(fā)思古之幽情:“李白當(dāng)年溺水,可見并不是醉于酒,而是醉于水的,就像我們今天一樣,只是我們?nèi)鄙偎欠N詩質(zhì)和仙氣。洞庭因為詩人一死而詩意氤氳,引歷代騷人墨客競相揮灑才情。我們這茬人愧對今日之游呵?!?/p>
超對我的妙論毫不茍同:“詩人你別酸了!我要是跳下去,我娘不跳進(jìn)我屋前那口水塘才怪;我娘一跳進(jìn)去,我爹不跟著跳才怪;我爹一跳進(jìn)去,還有我三個妹妹……如此傷人害命,羅依溪不會答應(yīng)的?!?/p>
俊搶白道:“誰叫你家生那么多,把計劃生育當(dāng)耳邊風(fēng),活該!”
超說:“四個算什么,農(nóng)村里哪家沒有五六個?我們村的村支書生到第九個總算來了一個兒子,一家人喜得合不攏嘴,擺了八十桌流水席,不料這個寶貝兒子患有先天性軟骨癥,小腦袋都立不穩(wěn)。你想,他自己五十幾歲的人啦,霸蠻去弄,還不是弄出來劣質(zhì)產(chǎn)品!”
安說:“鄉(xiāng)下真是這樣,我們那里有個村主任,罰別人的款搬別人的家具拆別人的屋,他自己卻偷偷把大肚子老婆送到親戚家躲著,結(jié)果被‘超生游擊隊’半夜襲擊,硬是把她給流了,要不是送到醫(yī)院及時,那婦人命都丟了?!?/p>
豐喊道:“不說這些了,與羅依溪的美景太不協(xié)調(diào)?!彼难劬κ冀K沒離開過溪水,那一波一波的淡綠、深綠、墨綠肯定在他心里泛起了無法平息的漣漪。
電影《芙蓉鎮(zhèn)》劇組早幾天剛走,與我們失之交臂。王村似乎還沉浸在那種拍攝氛圍之中,到處是“芙蓉豆腐店”“芙蓉鎮(zhèn)革委會”等牌匾和文革標(biāo)語。專門為劇組搭建的一棟兩層小樓,威武地佇立在溪旁,仿佛是唐突西施的吳王闔閭。我們踏在款款作響的麻石小街上,追隨、議論著電影拍攝的進(jìn)程,超猛然轉(zhuǎn)身,兩手一擺,示意我們止步。我們以為有什么情況,疑惑地望著他。他神秘地說:“我聞到劉曉慶的香水味啦?!卑残Φ每刂撇蛔∽约?,差點滾到麻石板上去了??∧ㄖ樥f:“真色情!”然而,笑還是抹不下來一直在臉上響亮地掛著。
村上沒有招待所,我們必須住上一宿,因為從王村開往永順縣城的客車只有上午八點一班。安說,別急,村尾有一家旅店。你問了誰?沒有。你怎么知道?感覺??≌f,那我們就跟著安小姐的感覺走吧。我忽然心血來潮地說,我還知道那家旅店叫“平安旅店”哩。超說,別吹牛啦,除非你們前世住在這個村子里。
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真的在村尾找到了一家旅店,還真的叫“平安旅店”。超心服口服:“你們倆真神啦?!蔽艺f“人的第六感覺是有點莫名其妙,如果我每次都說得準(zhǔn),那早就到天上當(dāng)神仙去了?!笨√岢隽诵聠栴}:“你們注意沒有,正好是平的名字加上安的名字等于這家旅店的名字?”安說:“你是少見多怪,廣州、深圳那邊走錯路都碰得到取名‘平安’的旅店呢,可在外圖個平安多不容易啊!”
店主是一個比我外婆更年邁的老太婆,她一見到我們就喋喋不休。她說從她祖上十三代起就在這里開辦了這家旅店,生意火紅得很。這里是通向貴州、四川、湖北的要道,因為有“平安旅店”,幾百年來一直沒人敢在王村開第二家。超悄悄地說,這個老太婆可以去競爭廣告明星了。
平安旅店的風(fēng)水的確好,前臨水,后靠山,我們就住在吊腳樓上。透過吊腳樓的小木窗,看得到猛洞河那邊山崖上跳躍的猴子,只睹其形而不聞其聲。洶涌的河水像條巨龍,在我們腳下奔騰,它一定是想讓我們度過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
山村的黃昏慢吞吞的。村民們卻都是急性子,天沒黑就紛紛關(guān)門閉戶了。豐和俊嚷著要去看一個什么銅柱,說是清朝某年間苗漢兩族在經(jīng)過一場惡戰(zhàn)后簽訂了和平盟約,他們將盟約刻在一根銅柱上。每到黑夜,銅柱就會噴發(fā)出血光,以警世人。我問老太婆,是不是有這樣的銅柱,它在哪里?老太婆沒吱聲,依然埋頭用抹布擦著她的水煙筒。頃刻,水煙筒咕嚨咕嚨地說起話來,仿佛它是老太婆的喉舌。我們當(dāng)然聽不懂。超嘀咕著,剛才你那把嘴巴勁到哪里去啦?豐說,不要緊,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它的照片,大概知道它的方位??≡谝贿吀胶?。安抿著嘴,她的眼神告訴了我她的不安。我說,你們?nèi)齻€去吧,我在家陪安,那地方會嚇著她的。超說,那你該不會相見猶疑在夢中吧?
我罵道,去你的!
當(dāng)豐、俊、超出門的時候,我瞅見老太婆的眼神里有一種不符合她年齡的尖銳而冷峻的光芒,她的手往山的方向一劃,立即又收了回來,快得令人匪夷所思。我連忙跑到門口,想喊住豐,可他們已無影無蹤。
我和安上了樓。夜色愈來愈濃。一盞比出土文物還要古老的煤油燈給了我們一粒黃豆大的光。那是屬于我和安的光,我們借此互相區(qū)分,又借此互相對視,從對方身上找到各自孤獨與恐懼心靈的安妥之地。
哭聲!安的嘴唇在動。
什么?我感覺不到自己是不是動了嘴唇。
“我聽見有人在哭。”安走過來,靠著我。這一下我也聽到了,仿佛我是借著安的耳朵才聽到的。我說:“是的,很像那天晚上我們在麻陽聽到你的哭聲?!?/p>
“你再聽?!迸c其說我支起耳朵,不如說我更靠近安的耳朵。我的心好像被死死地揪住了,因為我聽到了安所聽到的,那不是一個人在哭,而是一群人,很多的人,無數(shù)的人……奇怪,在白天是絕對聽不到這么細(xì)微的哭聲的,猛洞河的水到了晚上怎么就如此安靜呢?
我們出去看看。安說。
你呆著,我出去。
不,我一個人,反而怕。
樓下,老太婆還在吸著她的水煙筒。我問她是否聽見了外面的哭聲,她還是不作聲。我說,想出去看看。她抬起頭來,我又看到了那種尖銳而冷峻的眼神,須臾黯淡下去,仿佛她是拼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絲余力。
好黑呀。安在門外說。
我走出門去,隨手拿了一盒放在灶臺上的火柴,塞進(jìn)口袋里。也并不是漆黑一團(tuán),不過月亮始終被封鎖在厚密的云中,我們無法從它那里得到所需要的信心和安全感。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又像是此起彼伏。安走在前面,牽著我的手,使勁跨著步子。很快穿過狹長的麻石街道,來到山的一個埡口。
安的判斷是準(zhǔn)確的,哭聲大了些,明顯是在山上。我們停住了腳步。
還是回去吧。我故作平靜地說。
安用力地?fù)u搖頭,不知是什么使她渾身充滿了膽量和勇氣。我連納悶都來不及,安已經(jīng)開始上山了。我緊跟上去,抓住她的手。在我汗涔涔的手心里,她的手始終保持著輕盈、柔軟、干爽。
我們終于找到了哭聲的發(fā)源地。茂盛的樹林中,一塊圓形黃土躍入我們眼簾。不,那是一片黃色的波浪,不停地起伏,哭聲正是從那起伏中傳來的。我和安睜大眼睛站在邊上,我相信,我們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波濤翻滾”的土地,而且發(fā)出如此凄厲、哀怨的聲音。我們看到了對面,隔著黃色的波浪,立著一根銅柱。繞過去,隱約可見銅柱上刻著一些字。我一根根地劃燃火柴,由于太過模糊,一根火柴只能認(rèn)出兩三個字?!澳阕x給我聽?!卑舱f。
一方水土一方人苗漢姻親如同一族共享皇天后土共祭列祖列宗惜禍起小因遽成大斗人分兩族情溺恩仇淚灑傾盆血流漂杵冤魂一窟天地同哭遂立此柱和平永奠嗚呼
我剛讀完,銅柱就發(fā)出嗚嗚的叫聲。叫聲越來越大,演變成咆哮。安驚恐地?fù)溥M(jìn)我的懷里,我護(hù)著她后退幾步。銅柱驀然顫抖,潑出一股又一股血浪。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探去,不是水,是光,是血光。不知過了多久,銅柱才平息下來。安的臉上已披滿淚水,她的手卻在不停地拭擦著我臉上的淚水。我陡然感到和她有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雖然我無法探究這一種聯(lián)系的源頭,前世,或來生?但我知道,今生必得有這么一段緣,短暫的;你也不能說它短暫,人的一生就長么?緣是不分長短的。
忽地,黃色波浪里涌出許多人頭,而后是人身。越來越多的人,形成了一支隊伍,他們的口里喊著叫著,我聽不清。低頭看看安,她竟然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坐下來,讓安睡好。這時,一個穿著白色長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走到我跟前,拍著我的肩,和藹地說:“孩子,睡吧。”我頓時感到濃重的睡意席卷過來,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一醒來發(fā)覺不對,自己睡在床上,旁邊是超。原來又是做夢。我自嘲地笑了笑,坐起來。那邊睡著豐和俊??坷锏囊粡埿〈采?,是安。他們都睡得很沉,盡管窗外的猛洞河波翻浪滾。
我再也睡不著了,捱到天亮,將同伴們喊醒。我保密著那個夢,招呼大家整理好東西,出去吃點米粉,然后趕車。臨出門一剎那,店主老太婆對我詭秘地一笑她輕聲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稍稍駐足,問道:“夢見了什么?”
“你和那個姑娘?!?/p>
我一愣。我一邊走一邊愣,我昨晚是在自己的夢里,還是在那個老太婆的夢里?我現(xiàn)在還在做夢嗎?
我跑上去,要安使勁地掐我的手指超說,你還在做夢呵!我們要誤了車,就坐你的夢去永順好啦。大家都笑起來。我想,這大概不是夢境了。我問豐,昨晚是不是看到銅柱了?俊說,你還講,我們把那座山翻遍了,銅棍子都沒看到一根,早知道跟你留在家里多好!超說,那你不當(dāng)電燈泡了?安揚(yáng)手打超一掌,被超躲開了。
王村的人不多,去永順這班車卻擠得水泄不通,不知道從哪里拱出這么多腦袋。我們上車早,照例占了最后一排座位。這是湘西一位同學(xué)告訴我們的經(jīng)驗說湘西的公路大部分在山上,不難碰上一起車禍;即使運(yùn)氣好,不出事,坐在前頭,看著車子一會兒攀絕頂,一會兒轉(zhuǎn)急彎,一會兒就像要往山崖下沖去似的,不嚇?biāo)滥悴殴帧F婀值氖?,湘西人自己對后排并不感興趣,有幾次乘車,我發(fā)覺好些人寧愿站著,也不屈尊于后排。是嫌不夠刺激,還是好客,專門留給怕刺激的游客坐?不得而知。
下雨了。雨將是我們隨后旅程的一個重要主題。車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超和俊張開大嘴在打呼嚕,推都推不醒,惹得前面的人紛紛掉頭。豐說,這兩個寶,讓農(nóng)民伯伯們笑話。我說,讓他們睡吧,休息了是實在的,反正誰也不認(rèn)識誰。
永順,我們恰好有個叫瑞的土家族女同學(xué)住在縣城民主街17號,按圖索驥找到她家時,她正在吃中飯。她一口飯還沒吞下,對著我們說:“我估計你們這幾天來?!背f:“你有特異功能嗎?”瑞回答:“不是,我看了《湖南日報》?!比鹌鹕韽睦镂莸臅郎夏昧艘粡垐蠹埥o我。我翻來覆去摳了半天沒找到那條消息。瑞上來,用筷子一點:“喏?!蔽铱吹搅耍瑤资畟€字的一條簡訊擠在報屁股上,好像湘西大山里的一個芝麻村莊。不過上面我們四個人的名字都有。安湊上來,將那條簡訊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好棒,上報了。
我們想就著瑞的剩飯剩菜填填肚子算了。她硬不,要把桌上所有的碗都撤走再來過,讓我們幾只餓虎豐盛地飽餐了一頓。飯后,我問瑞,哪家招待所方便些。她指著自己的屋子說,這一家。我說,我們五個人呢,不要打擾你家里唄。五個人又怎么啦,你再來五個我這里也住得下,何必去花那幾個冤枉錢!她的父母也盛情相留,我們不好推辭。
瑞和安成了好朋友,她們同睡一個床。瑞的弟弟荒則和我們打成了一片?;脑谟理樢恢猩细叨煽儑?yán)重下滑,瑞要我們好好開導(dǎo)他。我們四人將它當(dāng)作一件重要任務(wù)來完成,和荒整整談了一個晚上,事情的根源是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同班的一位姑娘。不論我們?nèi)绾握f高考是人生的關(guān)鍵,學(xué)習(xí)如何要集中精力,早戀如何影響前程等等,他總是一句話:“這些道理我懂,我就是愛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問,那位姑娘愛不愛你呢?他說:“我所有的痛苦都在這里,她不愛我!如果她愛我,我的成績一定不會垮下來?!蔽矣謫?,她不愛你的原因是什么?他黯然地說:“她要學(xué)習(xí),根本不考慮這些?!蔽艺f:“這件事情你自己沒有分析準(zhǔn)確,或者說你產(chǎn)生了歧見。戀愛不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丑事,但戀愛是一個極為復(fù)雜的過程,每個人的戀愛都是不相同的,動機(jī)不同,意趣不同,目的不同,也許,結(jié)果也不同。你愛那個姑娘和那個姑娘愛你,在很大程度上是兩碼事,比如,你愛她可以不要學(xué)習(xí),考不考得上大學(xué)無所謂;她卻不同,她把學(xué)習(xí)看得高于一切,她想首先通過學(xué)習(xí)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然后去追求理想的愛情。這有什么不對嗎?都對。但你們必須協(xié)調(diào)好,只有出發(fā)點一樣,步調(diào)才能一致。我認(rèn)為,從你們雙方看,無疑是你應(yīng)該向她看齊、靠攏。你唯一的希望在于,她并沒有拒絕你。”
荒繃緊一張臉,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里。我們也在這寂靜無邊的夜里安放下各自疲憊的身體。夜涼如水。我們是水面停泊的孤舟,我們是棲息于水底的殘月,我們或許只是那擴(kuò)散開來的漣漪,看上去生動優(yōu)雅,撈起來卻什么也沒有。
第二天,瑞帶我們?nèi)ゲ欢T。兩塊巨石相距不到一尺,排空而上,直入云天。站在兩石間,抬頭仰望,一根白線或灰線或藍(lán)線,仿佛在慢慢悠悠地飄落下來。你仰頭等著,卻又始終不見落下,直到頭暈腿軟,你才發(fā)覺,上了天一當(dāng)。瑞說,以前兩石間從下至上都只有窄窄一線,后來有些當(dāng)官的要坐小車經(jīng)過這里去看觀音巖和八卦陣,就將最下面鑿開了一條公路。超忿忿地罵道:狗官!
因雨休息一日,我們幫荒補(bǔ)習(xí)功課。荒告訴我,他聽我的,他要把成績趕上來。他說,我現(xiàn)在才明白比翼齊飛是什么意思。他很聰明,是塊學(xué)習(xí)的料,這樣的孩子,就看他對什么感興趣,他朝著正確和錯誤的方向都可以走得很遠(yuǎn),讓你始料不及。我教他英語,剛上了一課,他突然對我說:“我?guī)齺斫o你們看看好不?”我說:“我相信你的眼光,她一定是個好姑娘。但是,她越是個好姑娘,你越得付出代價。我建議你以退為進(jìn),先把心收回來,待考上大學(xué),再乘勝追擊,何愁不會馬到成功?!薄案?!你再跟我講一遍AS的用法吧?!?/p>
瑞和安在那邊密談,她們臉上的笑純粹是女人之間會心的表情,而男人之間取代的則是擊掌或朝對方胸口擂上一拳。
第二天,雨雖小了,卻沒有停止的意思,依然一絲不茍地下著。我們可不想再休息了。瑞一直神秘兮兮地說要帶我們?nèi)ヒ粋€地方。她說什么地方都可以不去,那個地方不能不去。她說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看,那個地方不能不看。她說……。她已經(jīng)把我們的心吊在了半天云里,我們不明底細(xì),被她牽引著,觸角慢慢伸到了湘西的另一種神秘。對于下雨,瑞也表現(xiàn)得很擔(dān)心。她說,到那個地方,要走上十里山路。我們一個個向她宣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雨么;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好啦,好啦,上路吧。
一出城就要上山。我們幾個還記得瑞在學(xué)校曾告誡過,倘若請土家族姑娘當(dāng)向?qū)?,上山的時候,你們要趕在她前面上山;下山的時候,也要趕在她前面下山。我們同聲問,為什么。瑞掩不住笑說,土家族姑娘的裙子里面不穿褲子。這回瑞親自給我們當(dāng)向?qū)?,我們合計著想試驗一次,看瑞的“忠告”是不是玩笑。我們故意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到了山腳,瑞果然讓到一邊,吆喝著我們,快點!硬是等了我們幾位男士先上山,她才和安跟著。我們相視一笑,覺得真有意思。下山時,男士們自然大踏步地在前面帶路,連頭都不敢回一下。
走過一片荒野,穿過一道峽口,形勢豁然開朗,有成片的田園和菜地,還有牧童,在牛背上搖著鈴鐺。這里還是一派春天的氣象。但我們的腳步撇開“春天”,拐過兩山之間的另一道峽谷,一瞬間,我們仿佛跨入異域,嗅不到人煙,時間凝固在亙古的寂靜里。不遠(yuǎn)處,一塊麻石悄然而立,上面用紅漆涂著三個字:麻瘋村。
瑞說,到了。
一個鳥巢似的四合院在蒙蒙細(xì)雨中露出迷茫的神情。瑞介紹,這是村里的醫(yī)院。走進(jìn)去,發(fā)覺院子并不小,但只有三名醫(yī)生,其中一個兼作廚師。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女醫(yī)生,約五十來歲,慈藹,熱情。她說:“建國以后,湖南設(shè)立了十幾家麻瘋病村,絕大部分分布在湘西北,因為湘西北地廣人稀,山高路遠(yuǎn),不易傳染。后來醫(yī)療水平提高了,麻瘋病不再是不治之癥,到70年代,只剩下湘西的五家,到82年就我們這一家了?!蔽覇?,為什么單單留下這一家呢?醫(yī)生答道,這里是省里的麻瘋病治療中心,危重病人都往這兒送。留在這兒的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無法治愈的;另一種是已經(jīng)治好可以出村的,因曾出村受到過歧視和委屈或害怕出村受到歧視和委屈,而決定永久留在村里。
妻子打斷我問道,現(xiàn)在那里還有麻瘋村嗎?
后來聽瑞說,不到九十年代,這個“獨此一家”的麻瘋村就被撤掉了。
那些想永久留在村里的麻瘋病人去哪兒了呢?
不知道。
豐問,治療中心,就你們?nèi)耍?/p>
醫(yī)生說,前年還有六個人,最多時有二十余人……都走了。誰愿意一輩子呆在大山里,整天和這些病人打交道。
可你們愿意?
我是這里的元老,快三十年了。兩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家了,一個在大連,一個在廣州,要接我去。我也不是不想去,可這兒總得有人管,還等幾年吧,退了休再說。你們?nèi)タ纯茨切┎∪税?,對于他們來說,你們是外星人。
我們在醫(yī)院穿上防毒服,正式進(jìn)入村莊。這是一個奇異的村莊,用土墻圍著,墻上安有鐵絲網(wǎng)。里面有一點田,有一點菜地,兩棟平房,住著一群人,不,至少他們都不是完整的人:有的只有一半,只有上半身,像我們學(xué)校圖書館旁邊安放在石柱上的名人塑像;有的面部如綢緞般光滑,只開了一個竅,那就是吃飯的嘴巴;有的人已經(jīng)成了麻花,無法直立行走……他們的環(huán)境和條件更加令人惻然,用粘著濃血的紗布洗臉,一雙鞋要穿幾十年,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肉,還有的1949年之前就住進(jìn)來了,從沒出過村,他們腦子里沒有“新中國”這個概念……他們都很善良,也很平靜。許多年來,我們是僅有的來看望他們的村外人,雖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不會笑,另外一些人則不會說,但我們還是能從他們的舉止中體會到那種難得的喜悅。或許,在他們一生中,這是最令人回味的場景,就像我們一樣。
安和瑞淚流滿面。她們拼命地克制自己,因為知道她們的情緒會影響在這里安靜生活的村民,然而,她們做不到。淚水一波波奪眶而出。安對女醫(yī)生說,請讓我做一餐飯給他們吃,這是我的心愿。女醫(yī)生說,好吧,但是你們不能在這兒吃,我要對你們負(fù)責(zé)。
安和瑞主廚,男士們當(dāng)幫手。安的動作相當(dāng)利索,幾十個人的飯菜不到一個小時就都上了桌??粗迕駛兂缘媒蚪蛴形?,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雨,還在綿綿地下著,淅淅瀝瀝……
麻瘋村又漸漸隱入一片迷茫之中。
瑞很感激我們,她弟弟像換了一個人。我說,還很難講你弟弟起了根本性的變化,他過于敏感,一點點小事就會使我們的努力白費,這和性格有關(guān)。瑞感喟道,不僅僅是荒,敏感和狹隘幾乎是所有湘西人的性格特征。層層疊疊的高山大嶺困住了湘西人,一方面,他們因了地廣人疏而熱情好客;另一方面,又由于長期走不出大山而變得目光短淺,心胸狹窄。觀念的改變是一場革命,需要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外地人走進(jìn)來;尤其重要的是,需要更多的湘西人走出去,出去之后再回來。
豐問,這也是你選擇讀師范的原因?瑞笑了,對。五月中旬吧,也可能是下旬,我給自治州政府寫了一封長信,我在里面大放厥詞,奉勸州政府加大對教育的投入力度,一定要讓孩子們都有書讀;還有,要重視旅游業(yè),把外面的世界請到山里面來。山門一打開,進(jìn)的進(jìn)來,出的出去,環(huán)境就改變了,人的面貌、素質(zhì)都會隨之而改變。收到回信沒?沒有。侯門深似海啊,那封信,也許到某個秘書那里就打止了。不過未必都是尸位素餐者,他們總有人想得到的,而且應(yīng)該想得比我更透徹。
瑞和荒冒著霏霏細(xì)雨送我們?nèi)テ囌?。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心情濕漉漉的。我見狀先開了口:“瑞,我有個問題一直找不到答案?!薄霸谖疫@里找得到嗎?”“是的。”“請問?!薄澳銈兺良夜媚锎┤棺诱娴摹蔽业脑掃€沒問完,瑞就歪著頭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后仰。安不解地問我:“穿裙子干什么?”我指著瑞:“你問她?!比鹣褚粋€落水兒童,被笑淹沒了。她自己撲打著鉆出“水面”,滿頭滿腦的都是笑,一線線,一滴滴,砸在泥濘的街道上。“你們就希望土家族姑娘穿裙子不穿褲子是不是,你們以為土家族姑娘那樣不害羞?”“這是你親口說的呀。”“我逗你們這些小男人呢,看你們那副色迷迷的樣子!”
我的臉上發(fā)燒了:“瑞,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個風(fēng)俗挺有趣?!薄巴良易蹇蓻]有這樣的風(fēng)俗。土家族把山看得很神圣,每次帶客人上山,總是請客人先上,下山請客人先下,姑娘如此,男人也如此。怎么樣,這個答案滿意不?”
我們登上開往天子山的客車之前,瑞將一條精美的五彩石項鏈戴在安的脖子上:“安,這些石子是我親自在猛洞河里采的,留著作個紀(jì)念吧?!卑矒溥^去,將一串淚珠掛在瑞的胸前。
天子山!上次你就來過?妻子驚問道,好像我抖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是的。我們到天子山的時候,它還是湘西新開發(fā)的一處景觀,開放不到十天。我們在山下時,管理所的同志說,前面僅來過一批香港游客,你們是第二批。他為此特意請我們五位在一個厚厚的筆記簿上留言簽名,并派一輛中巴免費送我們上山。
我們受寵若驚,在車?yán)锱d致勃勃地討論著各自的留言。豐留的是“美哉,天子山”,俊留的是“我愛天子山”,安留的是“永遠(yuǎn)記住天子山”,我留的是“詩情畫意天子山”。超說,你們這些都要不得,還在山腳下,又落雨,看都沒看,就愛呀,美呀,詩呀,畫呀,假惺惺的。安問,那你是怎么寫的?超來勁了,雖然猛一站起來頭重重地磕到了車的頂篷,但這絲毫沒有斂住他的神氣:“我大筆一揮,寫下了‘山中天子’四個飽滿有力的大字,諸位以為如何?”
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還沒上山,怎么知道它是“山中天子”?超理直氣壯地說,它叫天子山嘛。豐再出重拳:循名責(zé)實,又不進(jìn)行調(diào)查研究,這是實事求是的作風(fēng)嗎?超急了:你們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安笑道,是你首先打擊一大片,怨不得別人,不過平心而論,我覺得超的留言最有水平。超一個勁地作揖:謝謝,謝謝!知我者,安也。
車子一個晃蕩,停了。我問司機(jī),怎么回事。糟了,塌方。我們下車一看,前面三米處,黃土簡易公路豁出一個很大的口子。司機(jī)說,這幾天雨沒斷,才修的路根基不牢,浸壞了。
司機(jī)找來一根纖維繩,量了量路面所剩的寬度、塌方處的長度,說:“外輪會要懸空,依我的經(jīng)驗,還是沖得過去的。這里是半山腰,沒車送,上不去。這樣吧,你們不上車,等我過去了,你們走過這段路,到那邊上車萬一我掉下去了,就只好請你們通知管理所了。”超說:“那不行,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我們都上車,全部坐在左邊,增加不懸空這一邊的重量。”
俊本來在向安走去,聽超這么一說就停在了安的旁邊。司機(jī)說:“憑你們這幾桿槍,壓不住的。算了,你們是大學(xué)生,犧牲了可惜。我弟弟也是大學(xué)生,家里把他看得像個秤砣樣?!必S走到車門邊說:“人都是一條命,我們出來也是不怕死的,上?!?/p>
我們上了車,全部坐到左邊,而且在屁股上鉚足了勁,雙手死死撐著坐墊,企圖用我們的微薄之力來鎮(zhèn)住整個車身。司機(jī)大聲喊道,坐好,我要沖了!車子后退一步,然后如離弦之箭。我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幸運(yùn)之神正在我們眼皮底下,我們一睜開,它就會掉落萬丈深淵。
我們只感覺到了速度,一個世紀(jì)千百萬年飛越的速度,快樂、痛苦、生命、理想……,一切成為速度的棄物,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身后。
被拋在身后的,還有一處塌方。
車子又停了。司機(jī)坐在方向盤前,一動也不動。我們打開車門,來到那處塌方前,指點,說笑,宛如從月球上歸來的宇航員一樣自豪。
山頂是招待所三所,幾位服務(wù)員斜倚在柜臺邊聊天,看見我們進(jìn)去,發(fā)出幾聲亢奮的怪叫。超趕忙說:“沒嚇著你們吧?”她們叫得更起勁,令我們頗為不解。
房里所有物件都是嶄新的,被子、床褥沒有人睡過的痕跡,非常舒服。超一把將自己放倒在床上,幸福地哼道:“嗯,總統(tǒng)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雨稍住。我們急不可耐地跑了出去,拿著一張旅游圖,到處找景點。先是“一步登天”,再過“仙人橋”。在橋上,我們又碰到了雨??≌f,這些雨八成是仙女變的。超說,難怪你撮起嘴巴接,味道怎么樣。俊吧嗒幾下,妙哉,妙哉。我說,雨大了,咱們躲躲。豐說,那邊好像有個山洞。
我們剛剛捱著洞沿,雨便鋪天蓋地,整個山林全是一片雨聲。超按捺不住,他瞄了幾眼洞口,說,哪個有膽的跟我進(jìn)去看看?豐和俊都不甘示弱,嚷著要去。安說,怕里面有蛇。超說,讓平陪你吧,我們?nèi)齻€探險去。我說,不要走得太深,半個小時不回來,我們就不等了。
半個小時后,仍不見他們蹤影。雨越下越大。安說,會不會真的有蛇?應(yīng)該不會,三個人總有突圍的。又過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動靜。安反而握著我的手說,你也不要擔(dān)心,或許那邊有出口,他們已經(jīng)出去了。我怔怔地說,可能。這兩個字仿佛載著我的魂魄飛走了,我不知不覺地把那三個同伴拋到九霄云外,瓢潑的雨和密集的山林將我的視線緊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我的眼前只有安,穿著連衣裙、散發(fā)著濕潤氣息的安。
安在微微發(fā)抖。
你冷嗎?
不……
我看見你發(fā)抖。
沒什么,雨真大。
我把安的手送到我的胸口。好暖和,安說。她的手的確很涼。我把她的另一只手也合攏來。她說,我好像在拜佛。
不是拜佛,是拜天地。
對,求天地保佑,我們一路平安。
我忽然將自己的雙手?jǐn)R到了安的胸部。安沒有動,她輕輕地說,你也冷嗎?
嗯。
來,這里。安抬起胳膊,露出兩個巖洞般的腋窩。我的手順著她的短袖口,溜了進(jìn)去。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安失去重心,她落進(jìn)了我的懷里。
“平!”短促而急厲,像一枚石子砸在我的額角。雨驀地小了許多,被雨水壓彎的樹林“呼”地挺直它們的軀干,將我沮喪的目光重重彈了回來。
安,我……
平,你不要說了。
對不起。
不要這樣,平。我喜歡你,喜歡他們。但我與你們有著天壤之別,我不能害了你們。
他們?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他們?nèi)齻€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都有過和你一樣的想法。
他們沒有欺負(fù)你吧?
你們都是好人。其實,我應(yīng)該謝謝你們看得起我。你們都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那么純潔的人了,我曾經(jīng)絕望過,痛恨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流氓、惡棍。自從和你們在一起后,我慢慢覺得,生活還是很美好的。以前都是我自己不好,讀書時不用功,知識少,一到外面分不清好壞、是非。我現(xiàn)在不怨命了,興許回家還能夠活得像個樣子。
安,你是個可愛、優(yōu)秀的女孩,你一點也不遜于我們。
你在安慰我。哎,沒下雨了,我們走吧,等他們那是白搭。
我和安一路散步,說著話,我也不記得說些什么了。在那種親切愉悅的交談里,語言只是一種映襯、一份鋪墊,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更重要的是,心靈的光輝照耀著情感的每一個角落,清朗明澈,一如雨霽的晴空。
回到三所,那三個人竟然早在等我們了。超嬉皮笑臉地說,給你們創(chuàng)造了那么有利的條件,劃不來。我說,你做的好事,鉆到洞里就不出來了,害得我們老等,我還以為你們碰到白骨精了哩。我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俊的臉上布滿陰云,不知是受了天氣影響,還是在怨著誰。我想過去和他說幾句,豐把我扯到一邊,好像是要我聽他一個人講話: “真奇怪,那洞里無論如何深,總是有一抹光亮。我們一看頂上,沒有絲毫縫隙。中間有一個廳,起碼裝得下數(shù)千人,散亂著各種佛雕,可惜全被砸爛了,沒有一個整的?!?/p>
“我們走了將近一個鐘頭,才找到出口。出來一看,原來把整座山走穿了,要不是碰上一個打獵的,保準(zhǔn)迷路了?!?/p>
我們只能鉆雨的空子,游玩便大打折扣,斷斷續(xù)續(xù)跑了五天,算是差不多了。服務(wù)員說第二天有送菜的車子上山,我們準(zhǔn)備乘便車下去。
晚上,四個男士在房里打撲克。門開了,是安??吹贸鏊齽傁赐暝瑁簧頋駳庾屗@嫵媚。她身穿一件黃白相間的格子連衣裙,這件連衣裙她多次穿過,但從沒像這次穿在她身上那么惹眼。它仿佛已不是那件式樣陳舊、顏色雜沓的物什,而變成了一朵干凈、素樸、活潑的鮮花。而安,仍是那么靜氣,她圓圓的臉上駐扎著兩朵紅云,烏黑的發(fā)絲披在肩上,灑著一層薄薄的燈光。我們抬起頭,一齊望向她。
“你們,能過來一下嗎?”
將牌胡亂往桌上一扔,我們來到隔壁安的房間,像以往那樣,分坐在房內(nèi)的另一張床上。安拴好門,上了自己睡的那張床,她把頭發(fā)朝后一攏,開始說話了。她今天的聲音格外動聽:
“我知道,我的旅行你們的考察接近尾聲了。這些天來,我常常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一切是真的嗎?如此輕松、愉快,有幸和大學(xué)生們一起游山玩水,談笑風(fēng)生。我這輩子還敢奢望這些?”
豐說:“安,你高看我們了?!?/p>
“沒有。我跟平說過,你們都是好人。是你們救了我,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但我做了一件不應(yīng)該的事……”
說到這里,安停了下來。我們更是屏住了呼吸,這間房子里甚至只剩下了心跳。五個人的心跳,像五匹以急促步點,馳騁在遼闊草原的駿馬,結(jié)隊而行又競相趕超。直到安重新發(fā)言,那得得的蹄音迅即消失在遠(yuǎn)方。
“我不應(yīng)該拒絕你們,辜負(fù)你們的愛意。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在深圳我做過三陪小姐,掙了幾個血汗錢!后來,被一個同鄉(xiāng)賣到了麻陽,錢丟光了,身子也失了。要不是遇上你們,我可能只有死路一條。其實,和你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自己經(jīng)常也很沖動。正如超所說,我這輩子做夢都可能再碰不上你們這樣優(yōu)秀的人。但我努力克制著,我唯一的想法是,你們還是學(xué)生,前程遠(yuǎn)大我不能害了你們。
“這幾個晚上我睡不著,快要離別了,我的心情非常復(fù)雜。離開了你們我的情形又將如何呢?日后,你們給我留下了美好回憶,這回憶將溫暖我一生我會好好將這十多天揣在懷里,藏在心里。平、超、豐、俊,你們還會記得我嗎?當(dāng)你們身肩要職、成為名人、擁有一個幸福家庭的時候,還會記得那個曾在絕望中哭泣的鄉(xiāng)下姑娘嗎?但是,不管你們記不記得我,我想告訴你們的是這十多天你們給予我的,將勝過任何其他人的賜予。沒有誰,像你們這樣,給過我平靜、安全和快樂。”
安娓娓道來,卻在我們每個人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這波瀾沖撞著我們的肺腑,直欲表現(xiàn)為語言,從我們嘴里爆發(fā)性地沖出來。然而,我們張不開自己的嘴巴,它像一道鐵閘,攔住了我們內(nèi)心洶涌的洪流。在我們即將被這股洪流沒頂之際,安又開口了:
“你們都對我說過,喜歡我。我相信是真的。以我的卑賤之身,又何必如此小氣呢?我想通了,你們也算得上是大人了,有些東西壓抑久了反而不好。如果你們不嫌棄,我愿意把我給你們?!?/p>
說完,安令人驚異地脫下了身上的連衣裙,一道白色閃電刺痛了我們的眼睛。多么美麗的人體??!像一尊雕塑,聳立在我們欲望的洪流中;又像一條河流,蕩滌著我們青春的沃野。我們的血液像一頭猛獸在狂奔,我們的心臟重新擂響了鏗鏘的鼓點。我們在搗碎這個夜晚,讓這個夜晚成為一片空白,只有光。
只有光。
不知過了多久,空白中嵌入一個人影。豐走了過去,拿起床上的連衣裙,遞給安:“快穿上,別著涼?!?/p>
我們回到自己房里,上了床,可誰也睡不著,靜默像一床又厚又重的被子壓著我們。半夜,我們聽到隔壁隱隱的哭泣聲,但都裝作沒聽見。
早晨,我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安敲門了,叫我們起來吃飯。她說,送菜的車已經(jīng)到了。她依然一臉?biāo)欤孟窀緵]有昨晚那回事。
下山后,我們經(jīng)“十里畫廊”、金鞭溪,邊走邊看,很快就到了張家界。這是我們旅途的最后一站??∫唤Y(jié)算,總共還剩余九十三元八角,除開我們買學(xué)生票的錢,統(tǒng)統(tǒng)交到安手里。安說,回去后,我一定寄錢來。我說,同甘苦共患難一場,你要看得起我們,就不要寄了。我給了她我們的地址。我問她要地址,她說,回去以后我再來信吧。
我們將安送上開往襄樊的火車。那一天,出了太陽,天氣很熱,可我們都被安的淚水淋得透濕。我們握著安的手,每人送她一句:“一路平安!”
那后來呢?妻子問我。我瞧見她眼圈紅了,淚花閃爍。我們在賓館前面花園里的一張條凳上坐下來,妻子用力挽著我的手臂,緊緊貼住我,仿佛一松手我就會被什么東西攫走似的。
安后來給你們寫信了嗎?妻子急切地問道。我望著她,掙脫她的手,然后用手臂環(huán)繞過去,將她擁在懷里。
我們四個結(jié)束湘西之行后,也各奔東西,回自己老家去了。九月份,一開學(xué),我就收到了安寄來的二百元匯款,但匯款單上沒寫詳細(xì)地址。從此,再沒收到安的片言只字和任何消息,直到現(xiàn)在。
豐在畢業(yè)那年神奇般地考上了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的研究生。1990年10月,他來信告訴我說,他創(chuàng)作的雕塑《風(fēng)情》在全院美展中引起轟動,并被學(xué)校藝術(shù)館收藏。他隨信寄來了雕塑的照片,上面是一尊女性的優(yōu)美胴體。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你一看就知道她是誰!
俊被分到老家資江縣一所中學(xué)任教,走的時候顯得不夠振作,后來不見音訊。
超同樣分回了老家,但隔一年就考取了武漢大學(xué)的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娶了一個湖北姑娘。他曾經(jīng)出差去過秭歸,逢人就打聽一個叫安的女孩,有如大海撈針。他還托人在《秭歸縣報》上打過“尋人啟事”,效果不佳。
瑞成績出色,完全可以留在長沙工作,她毅然選擇了貧窮的湘西,在永順一中教書。我們時有通信。她的弟弟荒考上了吉首大學(xué),他“不可救藥愛上的那個姑娘”卻被保送去了南京大學(xué),據(jù)說跟一個洋鬼子定居加拿大了?;闹两袢允菃紊?。
1996年初,俊突然從資江縣公安局打電話給我。我說,你老兄這么多年連個信都沒有,什么時候混進(jìn)公安局去了?俊沒有多說話,只是要我速去他那里一趟,越快越好,聲調(diào)很是低沉。我當(dāng)即請假,乘夜班長途客車直奔資江縣。一到公安局才知道,俊是被抓起來了。他猥褻、玩弄二十多名女中學(xué)生,被判十七年有期徒刑。我再不去,就看不到他了。
我對著俊大聲吼道:“你怎么能這樣,我們都認(rèn)為你是最穩(wěn)重的!你讓我看錯了,你讓我們看錯了!”
俊苦笑著說:“平,法律都制裁我了,你就不要罵啦。我們說不定是見最后一面了?!?/p>
我說:“俊,你不要一蠢再蠢,十七年雖然漫長,但還不是死刑。你在里邊要好好表現(xiàn),爭取減刑。你出來,我去接你?!?/p>
俊抹了一把眼睛,問道:“豐和超,還好嗎?”我把我所知道的豐和超的情況詳細(xì)說給他聽。他哽咽著說:“你們有出息,我這輩子是完了。幸好,前年我父母都走了,沒得牽掛?!?/p>
“俊,一輩子還長,千萬要挺?。 蔽覐纳弦驴诖锾统鲆恢т摴P,“我來時不知道你是這個樣子,也沒帶什么。你拿著吧?!?/p>
俊接過鋼筆,在手心里畫了幾下:“平,別把我的事告訴他們?!?/p>
臨走前,俊抓住我的手不放。我說,我得去趕最后一班車了。
平,我要你來,除了想見見朋友,還想向你吐露一句心聲。
你說吧。
你知道嗎?我一直恨著一個人。
誰?
安。
第二天,我和妻子坐景區(qū)的旅游車上山游覽。我已完全找不到1986年的那座天子山了。山下的管理所沒有了,黃土簡易公路不見了;我在山頂?shù)教帉ふ胰?,一無所獲。問導(dǎo)游,那位穿著時髦的土家族姑娘竟壓根兒不知道山上有過招待所一事。好像我給妻子講的故事,完全是憑空捏造的。在賀龍廣場碰到一位打太極拳的當(dāng)?shù)乩先耍颐懊料蛩蚵?。他說:“天子山景區(qū)剛開放時,建了三個招待所,一所在山腳,二所在山腰,三所在山頂。那些房子很簡陋,十多年前就拆掉了?!?/p>
故事的真實性雖然得到證實,我心里卻感到無比惆悵,我永遠(yuǎn)不可能回到1986年的天子山了。妻子卻不這樣看,她說:
“我非常相信而且喜歡你講的這個故事。我期待以后能得到安的消息,期待能見見瑞并和她交上朋友,我十分愿意和你一起去接俊……甚至,我覺得現(xiàn)在就是那個故事的延續(xù),天子山還是那座天子山,只是那時的五個人變成了我們兩個……
“平,我很理解你重來湘西、重游天子山的心情和感受,理解那個故事對你和同伴感情生活的影響。我們來這一趟是對的,也是必然的。這是2012的天子山,是屬于我們兩個的天子山。它或許無法覆蓋你過去的回憶,但至少,它可以開啟我們未來的新生活。來,我們拉勾,祝我們——
“一路平安!”
最后四個字,是我和妻子同時、大聲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