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淘
1
是春天,傍晚下了一點雨。把這一天放在北京春天天氣排行榜里,毫無疑問是個靠前的好天。比起毫無章法的大風,這規(guī)矩妥帖的微雨,簡直沁人心脾。對謝點點來說,這一天無論如何算不得平凡,嚴格意義上說,是十足的詭異。下班之前,她沒有任何異樣的感受,無非“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她渾渾噩噩走出單位大門,臉上全部肌肉都是松弛的,因為堅持晚睡的緣故,每到傍晚她都是困的。不聚焦的目光驟然定睛,仿佛被襲擊,謝點點雙目圓睜愣在了原地。如果她是一只貓,這一時刻的形象會更直觀,她的毛一定會根根分明地聳起來,一根不差全部乍著。
一個人打著那把黃雨傘站在那兒,傘柄是那個小鴨子。人和傘謝點點都認識,是朱洋。
他怎么就突然回來了?
她站在那兒,感覺像站在一場語焉不詳看不出好壞的夢里。那感覺飄忽、詭秘,不敢肯定鞋底是否還貼著人行道的軌跡。
“點點。”一年沒聽,朱洋的聲音竟然還挺熟悉。他沒胖也沒瘦,僅僅一年,雖然恍若隔世,卻看不出什么時光的痕跡。
“啊?”謝點點頓時語癡。發(fā)出了一個表示震驚、錯愕、甚至夾雜著恐懼的驚嘆,她喪失了發(fā)出主謂賓的能力。有些時刻詞語是貧乏的,雖然這樣的時刻不多,多半稍縱即逝。
“我……”
“你……”謝點點以單音節(jié)打斷了朱洋,仿佛已經(jīng)丟失了以長句子傳情達意的能力。
2
謝點點和朱洋是在金燕婚禮上認識的。謝點點是伴娘,陪著金燕和新郎手持兌了不少果汁的紅酒穿梭在酒席間。其實她對朱洋沒什么印象,他坐在新郎同學的那一桌,其貌不揚。所以,準確地說,朱洋是在金燕婚禮上認識謝點點的,而謝點點是在后來有些冷場的相親約會中認識朱洋的。
朱洋和金燕的老公是大學同學,同學而已,并非朋友,收到婚禮請?zhí)K于情面去捧個場,卻未料到婚禮上有個光彩照人的伴娘。說光彩照人是含著些夸張成分的,男人到了那個年紀,碰到個看著順眼的姑娘,后來又成功上位成為其男朋友,都喜歡把相遇時候自己的一見鐘情說得添油加醋,女朋友聽著高興,也能強化戀情的傳奇色彩。
朱洋把心思告訴了金燕老公,金燕老公據(jù)實匯報了對朱洋的印象和分析,金燕覺得靠譜,就向謝點點轉(zhuǎn)達了有人想約她吃飯的消息。謝點點開始有些猶豫,翻過來倒過去也沒想起金燕老公同學那桌有什么儀表堂堂的家伙,那一水的男生仿佛都一個模樣,誰也沒給她留下任何記憶。不過自己確實在感情空窗期,歲數(shù)跟排山倒海的90后相比也算得上一把年紀了。外加金燕慫恿,夠不著月亮,弄顆星星抓手里也是好的,出去吃個飯頂多耽誤點時間,算不上什么大損失。
第一次正式見面,金燕和老公點到為止地出現(xiàn)了一下,像電視劇里一樣,閃人的理由非常沒有創(chuàng)造力:我們還有點事,就先不陪你們了。兩人表情鬼祟而興奮地告辭,丟下一對各懷鬼胎的男女。謝點點看著朱洋中規(guī)中矩的面容和裝扮,竟然離題萬里地想到一句歌詞:“豬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給那親人解放軍?!彼W時候還在聯(lián)歡會上表演過這個節(jié)目,老師給她扎了紅頭巾抹了紅臉蛋,讓她拎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在臺上歇斯底里地微笑。朱洋一次次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一小口,放下,再端起。顯然,茶杯成了他緩解緊張的出口,我不是什么都沒有做,我在喝茶。他大膽地發(fā)出了邀約,卻未料想女方竟然同意,來之前,他簡直生出了臨陣脫逃的念頭。他的膽量在主動約請之后又恢復(fù)到了平均值,不知如何駕馭這種目的明確的約會。
事后回想起來,兩人對第一次見面的印象都是籠統(tǒng)的,他們都記得對方說了很少的話,氣氛算不上不融洽,但確實是緊張的。誰也想不起僅有的幾句交談內(nèi)容是什么了,他們被那種捉襟見肘籠罩,記憶力減退了。謝點點并沒通過單獨吃飯增進對朱洋的了解,她捕捉到的無非木訥、規(guī)矩、不茍言笑。她沒拒絕與他來往,雖然那天的朱洋著實沒給她帶來任何驚喜,但沒驚嚇也算可以了,就像一張七十分的考卷,就算你脾氣暴,也不至于羞憤交加把它撕掉吧。
一來二去,兩人的關(guān)系就步入正軌了。一來二去這個詞真是足夠可怕,它所引導(dǎo)的常常不是一次兩次能說得清的事,簡單的數(shù)字背后跟著的往往是水滴石穿的事情。謝點點和朱洋大概吃了五六次飯,喝了四五次茶,看了三四次電影后,才基本穩(wěn)定了關(guān)系。穩(wěn)定之后就是按套路出牌了,男的接女的下班,女的對男的噓寒問暖,逢生日紀念日贈送禮物,睡前短信互道晚安,兩人興致勃勃地進行著并無新意的互動。謝點點偶爾有些不甘,心想自己千挑萬選怎么就選了個毫無特點的面瓜。他不吸煙、不喝酒、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對女朋友如春天般溫暖……不需太多接觸,你便可以斷定他從不作弊,有些教條,總是以最穩(wěn)妥憨厚的方式完成問題??墒沁@未免太索然了吧,一副人到中年的溫吞景象,一點年輕的毛躁和慌亂都沒有。不對,說他沒特點太忽視細節(jié)了。他還是有怪癖的——隨身攜帶花生醬。他的花生醬癮非常大,一天三餐,至少要吃一次花生醬才感覺這一天沒有白活,不然就渾身不自在覺得日子荒蕪了。謝點點剛開始看他往面包上抹花生醬還不覺得奇怪,后來看他花生醬蘸西蘭花,花生醬浸帶魚,花生醬抹牛肉,就有些崩潰了。所有食物的味道都被花生醬篡改、取締了,朱洋日復(fù)一日只愛一種味道。吃什么對他并不重要,只要有花生醬,那么什么食物都是好的。她戲謔地叫他花生男,說他早晚要變成一顆花生,渾身冒著濃烈的花生味道。
謝點點是做好了準備要嫁給花生男的。并不是愛情熾熱非你不可,而是既然都到了這把年紀,總不好挑三揀四無止境地拖下去。白馬王子太高端,暫且不提,就是牽著白狗的帥哥也連個影兒都沒有。周圍的人前仆后繼進了圍城,絕大多數(shù)都是速戰(zhàn)速決,從認識到熱戀進而結(jié)婚,一年半載而已。反正也不打算眼里常含淚水,干脆也別堅持愛得深沉了。謝點點在朝著三十歲疾馳而去的人生里,早已明白了得過且過的道理。小時候的理想已經(jīng)被踩扁了,上學、上班、初戀,一切都是不好不壞不香不臭,差不多就得了。愛情也沒什么了不起,太較真換來的無非一身疲憊。何況活著總是疲于奔命,縱使沒什么野心,無意飛黃騰達,每天還是要起早貪黑討生活,哪有心思琢磨什么山無棱天地合的大手筆。那都是有閑階級干的,傷筋動骨上天入地,勞心勞力破壞免疫力。
朱洋也蠻有些默契地暗示過謝點點,兩人按照這樣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方式走下去,大概就是白紗西裝,一場沒有懸念的婚禮。他不直接說,總是三步并作兩步拋出一些板上釘釘?shù)木渥?。比如,以后咱們的房子如何如何;比如,以后咱兒子上學該怎樣怎樣。好像他們之間早沒了縫隙,壓根就是老夫老妻。
3
“你的意思是咱們算是已經(jīng)分手了?”朱洋慢條斯理,他好像從不會氣急敗壞,即使在追問也是一臉好脾氣。
“難不成你覺得分手是我搞出來的?”謝點點火冒三丈。意念里,她早已抓起臺布上的小花瓶朝朱洋腦門砸去,一下下不停息,直到鮮血汩汩流出,直到確定他流的也是人血,他的血也是熱的,才扔下臟兮兮被染紅的花瓶揚長而去。
兩人坐在謝點點單位附近的小西餐廳,以前他們戀愛的時候經(jīng)常來這里。謝點點對這種假模假式裝神弄鬼的小作坊并不感冒,一墻拿腔拿調(diào)的涂鴉,另附一層窮極無聊的留言,無論白天黑夜一律以不變應(yīng)萬變地點著蠟,菜單上土洋結(jié)合既有意大利面又有炒飯,還動不動新增個波蘭沙拉或者巴伐利亞豬扒。他們來這里無非是圖方便,抬腿兩步就走到,而且價錢也還可以。與一場經(jīng)濟適用型戀愛相匹配,這是一個經(jīng)濟實用型餐廳。
桌子上放了一條魚。這大概是店主別出心裁的新創(chuàng)意,每個小桌子上放一個小魚缸,里邊一條孤零零的小魚。
“原來沒有這條魚。”朱洋不知是沒話湊話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別扯這些沒用的,別跟我整什么昨是今非物是人非的陳詞濫調(diào)。你知道我這一年是怎么過來的?我想掐死你也沒用,你已經(jīng)消失了。所以我一次次在心里掐死你,你不是自己跑掉的,你是被我掐死的!我從來就平凡,根本不想經(jīng)歷什么跟別人不一樣的事情。我沒體會過在風口浪尖的滋味,我也沒興趣。從小學我上課就不舉手發(fā)言,雖然老師點我我也能答上。我沒當過班干部,老師覺得我成績還行,讓我當我也不當。談戀愛也是這樣,我是想過要嫁給王子,但那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從沒預(yù)備跟誰殉情,不化蝶,不喝藥,我要的就是家長里短的日子,一地雞毛。再說我要是想談一次驚天地泣鬼神的也沒必要跟你,你開始偽裝得多好,一副老實巴交居家男的模樣。我是為了腳踏實地才跟你好的,誰知道你還真是個過山車,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甩到天上轉(zhuǎn)暈了。下邊還全是看客。”謝點點越說越快,如同照稿朗誦,中間沒打一個磕巴。“你知道我過的什么日子嗎?我一輩子第一次成了焦點,都因為你,還是在你消失以后。你已經(jīng)跟我沒有關(guān)系了,我還借著你紅了一把。我都快成焦慮癥了。大街上別人看我一眼,我就懷疑他知道咱倆的事,立馬不自在,眼睛不知道該往哪看好?!?/p>
“你就不問問我這一年是怎么過的嗎?”
“我現(xiàn)在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怎么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又不是我造成的。我最希望的是你已經(jīng)死了,很不幸你沒死,我真沒興趣知道你是怎么活的?!敝x點點惡狠狠地盯著朱洋。
4
謝點點是北京土著,雖說是待字閨中卻已搬出了父母家,自己住一套兩居室,是家里拆遷后得的新房,房產(chǎn)證上父母寫了她的名字。她不愿與父母住在父親單位分的老房子里,官方理由是離單位遠,實際是煩透了那種雞犬相聞,每天出門回來都能遭遇“點點出去?。俊薄包c點回來了?”一類明知故問的寒暄,那都是父親單位的老同事,她要笑靨如花才叫不給爹丟人。賠笑臉也就算了,更煩的是她總要面對隔壁張伯伯比她小兩歲的閨女嫁了個外交官,四樓吳阿姨家比她大一歲的女兒結(jié)束愛情長跑領(lǐng)證等等的消息,外加各種“男朋友做什么的呀?”“什么時候喝點點喜酒???”一類的問詢。她知道他們都是好意,沒誰是想敲打她,但她聽著就是不舒服。你管我男朋友干嗎的呢?你怎么知道我婚禮會請你呢?她面上哼哈應(yīng)答,心里涌起各種擰巴的嘀咕。
確立戀愛關(guān)系半年之后,朱洋偶爾會留宿。謝點點只去過一次他的住處便再也不去了,不是朱洋不邀請,而是那地方除了簡陋找不到其他形容詞,她覺得沒必要去。他老家在東北,攢首付的赤誠一直趕不上房價增長的加速度。于是他一直租著房持幣觀望,觀望來觀望去,他那點微薄的積蓄越來越杯水車薪,就是攢成冥幣,大概也解決不了問題。雖說租的房不是大學剛畢業(yè)時的合租了,是寬敞的大開間,但是家具電器都是房東提供的,一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什么品位不品位的。外加租房總是擺脫不了客居的心態(tài),也沒心思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無非就是依照生活習慣保持整潔而已。反正有太陽的時間大部分奉獻給工作了,回家也不過是洗個澡睡個覺而已。
謝點點家完全是另一種路子,鞋子擺了一地,襪子一只和另一只遙遙相望隔著莫名其妙的距離,飯桌上堆滿報刊雜志,沙發(fā)上扔著各色衣服……但是,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能感受到謝點點強大的氣場,我的地盤聽我的。自己的房子,有胡亂折騰的底氣。
朱洋第一次還幫著收拾收拾,后來發(fā)覺謝點點不僅不領(lǐng)情,還抱怨找不到東西,好像她多么井井有條被攪亂了秩序。于是干脆視而不見,在她邋遢凌亂的房子里,潔身自好保持自己的規(guī)規(guī)矩矩。只是偶爾想到自己住在女朋友的房子里,有一種微妙的心理。
辦日本簽證的時候,朱洋更體會到了有一套房子的好處。
話說和謝點點認識之前,朱洋就計劃好了要利用年假去日本旅行。他做事總是如此,按部就班,依規(guī)劃行事。甚至在他預(yù)備請年假定行程的時候,也沒意識到生活里已經(jīng)多了一個伴侶,對于剛剛告別單身的人,這種出游有點匪夷所思。謝點點聽說他要去日本,壓根沒以為他計劃自己去,直接認定了那是男朋友送出的驚喜。
當時的場景是這樣的——
“我們?yōu)槭裁匆欢ㄈト毡灸??為什么不是其他國家?之前你怎么沒跟我提起過?”謝點點臉蛋紅撲撲的,沉浸在對旅行的憧憬里。
“那個,點點,你真的也要去?”朱洋有些震驚謝點點的反客為主。在他的人生里,旅行如同搬家,不可能興之所至就定了主意,它像很多看似簡單的事一樣,需要繁瑣的準備工作。
“什么話?我不去你想帶誰去?”
“沒誰!”
“那你神經(jīng)病啊?自己去啊?”
“嗯?!?/p>
“那你的意思是不帶我去?”
“帶?!敝煅笥蟹N被逼到死角的窒悶感,他扯了扯衣角以盡量確鑿的口氣給出了答復(fù)。這個時候他能有別的答案嗎?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
“二十天之后吧。要在四月初趕到,不然櫻花都謝了,只能等明年了。”
“夠浪漫的,只為看櫻花?!?/p>
“沒櫻花的季節(jié)去太虧了,而櫻花開得太短了,過了四月初就謝。對了,你能請下來假嗎?”朱洋看到謝點點對日本之行的熱情其實挺高興的,但是他還是慣性地保持了對變化的不適應(yīng),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怎么就變成了兩人共同的旅行,仿佛期待著什么阻力將謝點點耽擱在北京。
“幾天而已,我又不日理萬機?!?/p>
咨詢了幾家代辦自由行的旅行社和日本大使館,朱洋很有些慍怒地放棄了自己簽證自己玩的想法。赴日個人旅游剛開放不久,竟然比去歐洲還麻煩,拋卻各國簽證差不多的申請表、擔保函、單位營業(yè)執(zhí)照副本,還要房產(chǎn)證復(fù)印件、私有汽車行駛證、存款證明、存折復(fù)印件,最好還要適當提交股票、理財產(chǎn)品證明、納稅證明,總之不管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你必須證明你有穩(wěn)定的工作,并且這份工作給你不錯的收入。還有,掙的錢你沒揮霍,攢下了。謝點點倒是沒問題,她那房就是她還算富裕的鐵證,外加護照上歐洲旅游的簽證記錄,通過應(yīng)該是十拿九穩(wěn)。朱洋就不一樣了,他沒房沒車沒股票,加起來有二十萬存款,卻被這指向四面八方的財產(chǎn)證明搞得興致索然。而時間不等人,要是再不下手,連四月初去日本的旅行團都報不上了。
“旅行團得了。反正都是第一次去,走馬觀花也沒什么不好的。不用操心吃飯操心車,拉到哪看哪唄。以后有機會再深度。”謝點點倒是隨遇而安,對是不是自由行沒那么較真。
于是兩人在朱洋充分的準備和謝點點歡愉的雀躍后開始了日本之旅。
5
時光不能倒流,記憶卻無法自由刪除,可以回溯卻無力篡改,這事,殘酷。
謝點點盯著對面的朱洋,她無法相信這個人還會再出現(xiàn),還敢正視她的眼睛。一年以來,她無數(shù)次被迫回想著他離去的情景,仿佛被某種神秘力量主使,那種想枯燥而寡淡,她卻又不自主千萬次地陷入——
那時她正在洗澡,朱洋沖著衛(wèi)生間喊了一聲“我去買XXX”。
事后謝點點反復(fù)還原推敲,覺得他喊到似乎是——我去買花生醬。是三個字,并且最后一個字的聲調(diào)是去聲。她開始覺得,前兩個字都是陰平,后來通過反復(fù)試驗,推翻了自己之前有些武斷的揣測。他說的也許是搟面杖,也許是驗孕棒,只有最后一個字的去聲調(diào)確鑿無疑。漢字無盡的排列組合指出層出不窮的可能性,謝點點依據(jù)邏輯和越想越模糊的記憶把最后的三個字判定為花生醬。那是個和花生醬最親的男人,如果不是花生醬,又會是什么呢?難道他半夜三更出去買狼牙棒?
淋浴噴頭嘩嘩的水聲和她的漫不經(jīng)心淹沒了那三個字。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那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引出的是怎樣一個夜晚。
她洗完澡,擦著發(fā)梢的水滴,坐在床上胡亂按電視遙控器。語言一竅不通,偶爾屏幕上出現(xiàn)幾個漢字,她也完全摸不著頭緒,雖然長得一樣,可那是日語。大抵是富士電視臺,屏幕里是上戶彩的臉,應(yīng)該是春季檔的《絕對零度》。謝點點百無聊賴地看了幾分鐘,開始用朱洋的筆記本上網(wǎng)。一個小時過去,屏幕上九點檔的上戶彩已被廣告代替。朱洋怎么還不回來?這家伙買什么買了一個小時?
十一點,謝點點撥通了領(lǐng)隊房間的電話。領(lǐng)隊是個北京小妞,新婚,假公濟私帶了老公和兩個朋友,任何一個景點四個人都玩得比誰都盡興,竟然還遲到過一次,到了集合時間依然在遠處搔首弄姿地對著相機做陶醉狀。最意料之外是她竟然不會一句日語,是學英語出身,歐美東南亞通吃,到了日本韓國之類的地方,一律依靠地陪導(dǎo)游。
顯然是攪了她的蜜月,領(lǐng)隊在電話那端不耐煩地應(yīng)付著謝點點。
“走了多長時間了?”
“一個多小時快倆小時吧?!?/p>
“不是這邊有朋友,出去見朋友了吧?”領(lǐng)隊的想象力倒是夠豐富。
“不知道。應(yīng)該沒有吧,我隱約聽他說是買東西去了?!敝x點點底氣不足,仿佛自己多事,攪合了領(lǐng)隊休息。
“再等等吧,再過一小時,他不回來你給我電話。”
那是他們赴日行程的第四天。他們最后報了旅行團,常規(guī)的阪東線,就是一路大阪東京沿線,京都箱根等地都是蜻蜓點水的短暫停留。依照不同的發(fā)團日期,他們趕上了阪進東出,即在大阪落地,從東京返程。
頭一晚他們在旅行社的安排下泡了簡陋的溫泉,一個好覺過后又是趕路、游覽。早餐后他們被拉到橫濱,急三火四看了所謂亞洲最大的唐人街。謝點點一路翻著白眼,不明白祖國條條大路都是唐人街,跑這兒來看中國餐館有什么意思。而后又是一路大巴趕到了東京,第一個項目是參觀豐田會館。下午一團二十幾人都參加迪斯尼的自費項目了,只有謝點點、朱洋和另外一對男女決定脫團自由活動。其實謝點點原本挺想到迪斯尼裝嫩的,帶著米奇耳朵拍拍照片,在各種幼稚項目中吵鬧歡叫,這樣的時光一定是越往后越少,當然以后帶著孩子去玩是另一回事了,那時候還不夠操心的。只是金燕告訴她千萬別去,她說日本的迪斯尼園子無比大,人無比多,要好好玩最基本也要一兩天,提前一年半年訂好園里的酒店,心情放松做好排隊的準備。跟團游迪斯尼根本不是玩項目,是練腿力,區(qū)區(qū)一下午時間,精明合理地排隊,玩上四個項目頂了天。而且,天還下著雨,打傘排隊,又拍不出好照片,謝點點干脆斷了念想。
兩人在表參道、新宿轉(zhuǎn)了一下午,行程里對購物的安排除了那些可疑的免稅店只有銀座的兩小時時間,正好自由地逛逛,省得懸著緊迫的弦,琢磨集合時間。
表參道其實不過一公里,卻囊括了幾乎全部世界一流品牌。那些旗艦店與北京的不同,張揚而扎眼,爭奇斗艷風格獨具,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川流不息。謝點點和六本木品牌店櫥窗里的大熊貓合了影,她知道這其實挺傻,卻還是興致勃勃地拍了,大熊貓是村上隆設(shè)計的。
來到這里,大概總是會被物質(zhì)的豐盛吸引生出好好奮斗的念頭吧。謝點點記得當時朱洋發(fā)了感慨,說其實自己挺喜歡這種驕奢淫逸。
謝點點清楚地記得這些細節(jié),他們走過的路,他們吃的拉面,他們發(fā)的感慨??墒敲鎸ρ矍暗闹煅螅齾s覺得一切都很虛。這個人是穿越了嗎?他怎么就毫發(fā)無損地回來了?
這太可怕了,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面對的是這一生最不共戴天的仇人。
6
那是截至目前為止謝點點生命中最恐怖荒誕的夜晚。已經(jīng)到了十二點,朱洋消失了三小時。她再次撥通了領(lǐng)隊的電話,有些膽怯。
“啊?真的沒有回來嗎?”領(lǐng)隊一反上一輪電話的輕松,聲音凝重,語速緊湊。
仿佛飛毛腿,只過了幾秒鐘她便出現(xiàn)在了謝點點的房間。睡衣、拖鞋,顯然緊張促使她忘記了儀容之類的顧忌。
“打他電話了嗎?”
“這是日本,制式不一樣。他手機在箱子里呢,在這邊沒信號?!?/p>
“就是說,聯(lián)系不上?”
“嗯?!?/p>
“他走的時候說什么了嗎?”
“我在洗澡,他好像說出去買東西?!?/p>
“他的東西都在?”
“似乎都在,衣服、電腦、錢包……”謝點點一邊說一邊環(huán)顧著房間,與朱洋有關(guān)的一切秩序井然。“等等”,她忽然想到花生醬,她翻開箱子,沒有章法地搜羅,找尋著那個塑料瓶的蹤跡,“好像,他把花生醬帶走了?!?/p>
“什么?”領(lǐng)隊的臉混合著各種表情元素:厭惡、震驚、不耐煩……
“他拿走了花生醬?!?/p>
“說點有用的吧。護照他帶走了嗎?你檢查一下?!?/p>
“護照不是在你手里嗎?今天回賓館的大巴上你收上去的?!?/p>
“哦,對?!?/p>
兩人快速的談話沒有揪出朱洋下落的線頭。領(lǐng)隊果斷地找來了日本的陪導(dǎo)游許先生。
許導(dǎo)四十歲左右,是生在日本的臺灣人,普通話講得斯文軟糯沒有任何溝通障礙。他聽聞團友失蹤的消息,露出了一個黏黏糊糊的吃驚表情,接著便是問了一堆和領(lǐng)隊大同小異的問題。黏糊糊的表情繼續(xù),他說他帶團幾年,還真沒遇到過這么特殊的事情。
報警。警察嚴肅地做了筆錄,許導(dǎo)嘰里咕嚕介紹著情況。警察說調(diào)查了附近區(qū)域的接警記錄,這一晚沒有車禍報案,沒有身份不明者的記錄。并且他們認為朱洋在日本的居留目前是合法的,雖然他的護照沒帶在身上,但是他還在有效簽證期,有權(quán)在日本活動,只要沒犯法,沒有理由通緝他。最后,警察記下了許導(dǎo)的電話,說一有消息會及時通知他便禮貌地告辭了。
而后,領(lǐng)隊說第二天要報大使館備案,恨恨地看了謝點點一眼。
謝點點都要哭出來了,她知道那倆人的急和她是不一樣的,他們的急主要是嫌惡,而她的急如同滾在釘板上,沒有一秒鐘是舒服的。
兩個小時,她心亂如麻。設(shè)想了朱洋暴死街頭的場景,也隱隱懷疑他是不是發(fā)瘋出走誓將一切拋棄。
等待讓她抓狂。她想起小時候的一個雨天,媽媽沒有按時到學校接自己。小朋友漸漸散去,她踩著下過雨泥濘的路,邊哭邊往家走,懷疑自己已經(jīng)被遺棄。迎面碰到媽媽,先是想委屈地撲進懷里,卻哭叫著推了媽媽一把。朱洋要是突然回來,她大抵也是要推他的吧。
“要不,我們到樓下附近再找找吧?!痹S導(dǎo)提議。
領(lǐng)隊耷拉著眼皮沒有說話,謝點點頭點得跟撥浪鼓一般。
“那,我也去吧?!鳖I(lǐng)隊露出被陷害的表情回去換了外衣。
出門的時候謝點點發(fā)現(xiàn),花生醬之外,朱洋還拿走了雨傘。外邊下雨,他倆只有一把傘,那把小鴨子的可愛黃傘。
謝點點擠在領(lǐng)隊傘下,三人在品川區(qū)的街道上轉(zhuǎn)了半個小時。據(jù)說,在東京二十三個區(qū)里,品川區(qū)是大公司的聚居地,屬于白領(lǐng)區(qū)。這里離市中心不遠不近,賓館的價格也適中,所以很多日本地接旅行社會安排旅行團住在這里。
謝點點注意到賓館的樓下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而不遠處有個加油站,加油站也附帶著便利店。如果朱洋真的是買什么,三個小時可以跑十幾個來回了。她心中涌起不祥的預(yù)感,但是她不容自己深想。也許他真是迷路了,也許他正站在房間門口琢磨著她的去向呢!
“他可能是跑了?!鳖I(lǐng)隊在三人默默走了二十分鐘后忽然開口。
“怎么可能呢?他什么都沒拿。護照、錢包、衣服、電腦,我倆的大箱子也是他的呀!”謝點點半信半疑,或者說她不想聽到有經(jīng)驗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給出這種判斷。
“謝小姐,一般說跑了的都不在乎這些。護照反正很快就沒用了,但凡是打算黑下的,也不指著這本真護照。我當導(dǎo)游五年了,前三年一個沒跑過。第四年,二十個人去北歐。第一站赫爾辛基,抵達當天晚上跑了五個。第二天一早,集合時間到了,這五個沒動靜。我找服務(wù)員把門打開,茶葉在茶杯里,行李都在,床鋪沒動過。不用想了,昨晚就跑了。這五個人是一個商會的,護照上英簽美簽都有,你想怨旅行社受理材料的都怨不著?!?/p>
“為什么不拿行李?”
“早都謀劃好了,有人接應(yīng)的。這點東西算什么,還不如制造個失蹤的假象?!鳖I(lǐng)隊不屑謝點點對行李的糾纏,聲音冷冷的,“當時芬蘭的警察也是這么解決的,人家說他們的簽證在一個月之內(nèi)是合法的,沒理由對人家怎么樣。報了大使館,不過大使館是沒工夫找這些人的,反正中國少一個兩個處心積慮要走的,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他就是想跑,你看也看不住?!?/p>
“不過,朱先生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一般說,要跑都是落地就會跑掉,一出機場,你就找不到他的情況發(fā)生比較多見。大多數(shù)肯定有周密的安排的。而且,要跑掉也通常是全跑掉啊,把同行的人扔在半路,這……”許導(dǎo)的用詞都比較規(guī)范,在這個有點不尋常的時刻,他略作停頓,選擇合適的詞語繼續(xù)。
“這很詭異。”謝點點既是填補了許導(dǎo)的話語空缺,又是自言自語。
“先玩了四天,行程快結(jié)束的時候才突然走掉,去了哪里連女朋友也不知道。這確實蠻有些——詭異?!痹S導(dǎo)沉吟片刻,“也許,他真的是迷路了也說不定呢?!?/p>
“別逗了。日本警察也不是吃素的,人家都說了今晚上這邊沒這類情況。雖說他這情況挺特別,但依我看已經(jīng)跑沒影了,大概是有人到賓館接應(yīng)?,F(xiàn)在早睡下了,也就咱們?nèi)齻€還這兒找呢!”領(lǐng)隊憤憤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這朱洋也夠損的!都定了要跑了,還心眼挺細,先玩幾天再走?!?/p>
“損?”許導(dǎo)琢磨著這個字的意思。
他怎么不再損點,玩到結(jié)束再跑啊。剩下的路扔下我一人,別人要怎么看我???謝點點順著領(lǐng)隊的思路。
“不過也許他的目的地是東京,前幾天在大阪,他跑還要多搭新干線的錢?!鳖I(lǐng)隊倒是會替朱洋算計。
回到房間,朱洋當然不在門口。謝點點的潛意識里也接受了此人已潛逃的事實。屋子里留著他的痕跡,他打印的日本游攻略,他準備的袋裝茶葉,他的換洗衣服整齊地疊在一起,少了花生醬而已。是的,他帶著花生醬溜掉了,所謂女朋友被果斷拋棄,那瓶醬和他共著命運同著呼吸。你想跑掉為什么還要談戀愛呢?你想跑掉干嗎還帶我來?
床上放著那個昂貴的腰鏈,是下午在表參道的旗艦店里朱洋執(zhí)意買下的。謝點點只是拿起來看了看,她對奢侈品并無多大的欲望,只是覺得試試又不用買單,反正這是國外,沒人認識,比在國內(nèi)自在。朱洋卻一定要買下來,他說那腰鏈很適合她,可以配毛衣、配裙子等等等等會有很高的使用率。謝點點說日本的東西并不比國內(nèi)便宜,沒必要花華而不實的錢太務(wù)虛。朱洋還是刷了信用卡,在日本服務(wù)員各種精細的包裝后把那個購物袋塞到了謝點點手里。女人嘛,縱使再不虛榮,這個時刻還是滿心歡喜。
據(jù)說腰鏈的意識是拴住,卻沒料到朱洋劍走偏鋒徑直取了反義,我無意拴住你,今晚就將你拋棄。
作為最后的禮物,這也算不得闊氣。反正刷的是國內(nèi)的信用卡,反正你在日本黑下也不會還款了,還不如把卡刷爆,看見什么買什么呢。謝點點瞪著那腰鏈負氣地想。越想越覺得有不少對應(yīng)的先兆,比如這幾天他對她體貼而溫存,超出了平均水準;比如下午他堅持要與她合影用坑坑絆絆的英語攔下了一個路人,鏡頭前緊緊摟她在懷里;比如來時的飛機上,他說要是永遠在別處不用回去上班,日子就清爽多了;比如腰鏈,比如很多。從結(jié)局分析原因總讓人寒毛直豎,什么都仿佛含著深意。
前半夜已經(jīng)被找朱洋耗盡,后半夜作為主角親歷匪夷所思的事,當然是睡意全無。她甚至有一種恐怖感。她怕朱洋忽然回來,她怕他拎著狼牙棒突然出現(xiàn),直接把她結(jié)果了。這個人可以帶她出來旅行自己吊詭地消失,為什么不能把她殺害在異國他鄉(xiāng)。反正已經(jīng)確定,他是個冷血的帶著花生醬行走江湖的怪胎,保不齊他還會干出什么變態(tài)的勾當。
謝點點越想越想不開,眼淚就涌出來了。原本有些欲哭無淚,第一滴一出來,后邊的就都擋不住了。她委屈。
要走你就一個人走得了,把我扯出來陪綁算怎么回事?她想起當初自己熱切地響應(yīng)著他原本不包含她的出行計劃,為自己的草率把腸子都悔青了。要是多么多么愛他,跟他經(jīng)歷這仿若歷險的一切也就算了。問題是,她壓根沒多愛他,只不過是保險起見,安全第一,奔著細水長流來的,怎么一下子就被推下瀑布了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就沒看出有詐呢!再回想朱洋的臉,果真讀出好些狡詐。那張臉堆疊了太多可靠元素,反而有種物極必反的可疑。原本的一切踏實、穩(wěn)重都可以用城府、詭秘來替換。他哪里是個普通人,說不定他壓根就是個鬼也是可能的。
7
“人與人總是見光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算是后天,多過兩天好日子又能怎么樣呢?”謝點點捏著發(fā)白的手指,“從你這兒我領(lǐng)教了很多。比如人間的關(guān)系實在太脆弱。你的房子是租的,我找你房東沒意義,你是外地的,我和你父母素無瓜葛,我沒法端你老窩,你的手機在我手里,我打通了頂多是自己接起來雙簧。我能找到你的方式是什么呢?漂流瓶嗎?MSN、QQ、微博、電話、短信、微信,這一切聽起來這么方便,可是只要你單方面不想搭理我,我沒轍。我發(fā)了信你沒回,我MSN、QQ都留了言,你也沒回。你的博客一直沒有更新。一切停頓在你消失的時刻。難道要我報警去查你父母的住址嗎?你跑路他們能不知道嗎?我找他們干嗎?我還不至于去要青春損失費吧。而且你明明已經(jīng)杳無音訊,我干嗎還死皮賴臉糾纏著你!”說得氣勢洶洶,卻其實是對狼狽的總結(jié)。謝點點回國后曾苦苦探尋著與朱洋有關(guān)的訊息。彼時她才發(fā)現(xiàn),所謂談婚論嫁的親密關(guān)系,竟然是手機一關(guān)電腦一閉就人海茫茫的遠。這個快馬加鞭的時代,那么容易掌握一個人的各路條件,甚至那么輕易得到一個人的身體,他們甚至打算一輩子睡在一起,卻誰也沒打算走進誰心里。
“你覺得我有必要逃到日本嗎?我又沒犯罪,那邊物價那么高,生存壓力一點不比北京小。你怎么不想想我可能遇到什么意外了!”朱洋的理由總是非常實際,像任何一個大媽的邏輯。在這個時候談物價和生存壓力,還真是喜感頗具。
“我哪知道你怎么想的呀?怎么著?一年之后不堪生活壓力又悄然回國了?來無影去無蹤?。 敝x點點竟然笑著抬起杠,每當她感到和對方的隔閡,都條件反射地抬杠,以防冷場。
“你怎么變得這么咄咄逼人!”
“你不知道嗎?我不是原來的我了。拜你所賜,你把我的人生搞得如此悲涼而別致,我已不好意思再裝天真耍鮮嫩,我歷經(jīng)滄桑,必須兇猛。像我這種遭遇的人,多半都有乖戾的性格。你把我賣了,我不得不裝淡定地幫你數(shù)完錢了,你還指望我吃一百個豆不嫌腥,很傻很天真嗎?”
“我被搶劫了?!?/p>
“一年后才回來?五臟六腑都搶沒了,現(xiàn)在一肚子假的吧?”
“失憶了?!?/p>
“等等,外星人呢?時光隧道呢?換心?你沒換心嗎?怎么不順道整容?”
“你知道我不撒謊的?!?/p>
“我不知道。我知道沒有人是不撒謊的。而且你這么完完整整能說會道地回來了,非說自己曾經(jīng)失憶,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倒也算有鐵證,這腦子的問題,來去無痕,還不是你隨意?!?/p>
朱洋在謝點點高聲調(diào)的反駁中堅持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因為語言不通,他拿著花生醬樣品去便利店,附近的店沒有,越走越遠。而后有人搶劫,他身上只有幾張紙幣,對方憤怒地將他打昏。醒來時他在醫(yī)院,而對過去的記憶卻一片模糊。由于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前幾天沒有人以為他不是日本人……他歷盡艱辛地被父親接回東北老家時,腦子依然像一塊被反復(fù)擦洗過的黑板。好在老天有眼,他竟然在整理書柜看到高中課本時逐漸找到了過去的蛛絲馬跡,好不容易喚起了沉睡的過去……
作為一家之言,朱洋的講述雖然過于坎坷離奇卻算得上滴水不漏,奇峰突起的故事里埋著清晰的邏輯。比如昏迷,所以沒人知道他是中國人,所以沒人報告使館。比如失憶,當終于通過翻譯確認他是中國人,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清空了與謝點點的回憶。
“好吧,我信了。還有什么要說嗎?”
“你就只發(fā)發(fā)郵件,上上MSN就確定我叛逃了?”
“你這是在倒打一耙嗎?我能怎么樣?大晚上的你拎著一瓶醬變子虛烏有了。所有人都說你跑了。我該干嘛,也黑在日本,刷盤子,打黑工,起五更爬半夜散發(fā)尋人啟事,上演千里尋夫的把戲?我問了金燕他老公,人家說跟你也不是多么熟悉,你們單位說你就是請了年假沒回來,也在找你。而且咱倆也不是多么公開的未婚夫妻,你周圍誰知道我的存在???我打電話,你們單位對我都愛答不理的。再說我一回國,發(fā)現(xiàn)你在富士山給我寄的那張空白卡片。當時看你興沖沖去蓋郵戳,哪知道那訣別的卡片壓根就是寄給我的呀!再明顯不過了,前因加上后果,這不明擺著嗎?”
“我寄給你空白卡片,是為了我們一起回來時,一起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表白?!?/p>
“你現(xiàn)在也可以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說不過你,也不想聽了。你可以說日語,我不介意?!?/p>
“你不信我嗎?”
“信不信能怎樣?這跟我沒關(guān)系?!?/p>
“你有男朋友了?”
“沒,一朝被蛇咬。”
“那我們……”
“停,”謝謝點打斷了朱洋,“沒有我們了,我已經(jīng)十年怕井繩了,何況你壓根還是那條蛇,我還哪敢被你再咬一次?!?/p>
其實謝點點的心沒說得那么硬。她一邊牙尖嘴利,一邊高速消化著朱洋的言語,以最快的速度進行著分析。
此刻其實無所謂信與不信,不管他是黑到日本待不下去回來了,還是真像他所說被搶劫失憶而后費盡周章?lián)焓坝洃?,他都已然是個太奇怪的人了。謝點點已經(jīng)被這種奇怪所累,無力再趟渾水了。如果他是從日本回來的,我謝點點豈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那么被棄之如敝履,如今又這么容易被撿起。如果他確實是失憶,誰保證沒留下什么后遺癥,以后說不定哪天再短路,對我發(fā)出來者何人的怪問題。
總之,朱洋絕不是凡人,人生里有過那種三流肥皂劇的狗血橋段,怎么可能平靜地又見炊煙升起。最最關(guān)鍵的是,我原本就沒激烈地愛過他,還眼見著他一手把愛情劇變成懸疑劇,被動當了女主角,并且是帶著苦情成分的,太考驗演技。
本來就不是天造地設(shè)非你不可,何必刀山也上火海也下,赴湯蹈火踩進他的命運里。為他吃的苦還不夠多嗎?還是惹不起躲得起吧,省得不管是他還是他多舛的命運哪天再露出獠牙,再被撕咬個措手不及。
8
第二天,當謝點點腫著眼泡出現(xiàn)在旅行車上時,大家的眼像一束束追光像她撲去。顯然,他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領(lǐng)隊不說,她的老公和兩位親密戰(zhàn)友也必定扮演了爆料急先鋒的角色。
愛誰誰。謝點點一屁股坐在原本兩個人的位置上,自己給自己彪悍的暗示。但是,她做不到。
那是最準確不過的如坐針氈,她頭皮發(fā)麻地感應(yīng)著大家的揣測。有人的男朋友跑了,這消息太勁爆太給力,如果她是旁觀者,也會覺得花幾千團費能看到這么怪力亂神的故事算是賺到了。那兩個人的座位現(xiàn)在一個人坐了,姑娘的眼睛腫了,她不是整晚沒睡就是哭了一夜。她會怎么樣呢?拎著兩個人的行李回國,還是也會在接下去的兩天消失?或許他們壓根就是一對特務(wù)。她甚至假設(shè)自己也是旁觀者,生發(fā)出既沒同情心也沒想象力的八卦好奇。
上野公園似乎完整的名字叫做上野恩寵公園。旅行車到達的時候,不過上午九點,小雨若有若無,櫻花散落一地。許導(dǎo)絮絮叨叨地講解了一番,順帶還介紹旁邊的上野動物園。終于解散,謝點點在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把傘。該死,跑就跑,還順手牽羊偷了我的傘。
她撐起綠色的新傘,獨自走進水粉色的花海。人很多,有游客,也有本地人,濕漉漉的地面沒有腳印,粉嫩嫩的樹枝下是攢動的人頭。團友們速度不一地向前走去,謝點點能感覺到他們的余光掃著她。他們賞櫻的同時還要分出點精力看一看,這個被拋棄的姑娘如何是好接下去。她只是慢慢走著,內(nèi)心止不住顫抖,裝作旁若無人。
這便是櫻花呀,靜悄悄繁盛無比,清雅的顏色透著桀驁的脾氣。一些正在開,一些已然死。枝頭一簇簇超脫出凡塵煙火,一派淺淡的少女氣息。濕潤的地面上一些細小的花瓣,仿佛碩大的雨滴。樹下整粒的花朵如同開錯了地方,透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勇氣。
“要照相嗎?”許導(dǎo)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謝點點一個激靈,還是下意識地回以笑容。
“來一張。雖然在大阪已經(jīng)拍了?!?/p>
她整理了一下圍巾,收起傘,把相機遞給許導(dǎo),并自動站在樹下,準備了一個看起來有幾分快樂的笑容。
許導(dǎo)照了兩張,兩張的效果都出奇地好。紅腫的眼被墨鏡遮擋,照片中的謝點點笑容溫煦,看不出正被喧嘩與騷動侵襲。那笑容仿佛有的放矢,可以對應(yīng)進歡愉的日子里。
有些事用語言形容并不佶屈聱牙,但是經(jīng)歷起來難以言說。后兩天的行程,謝點點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她已經(jīng)成了這個團的一個符號,她的旅伴提前退場,她的一舉一動都得到格外的注意。有個帶著女兒的大姐給了她一塊巧克力,從她悲憫的眼神里,謝點點讀出自己的可憐兮兮。有兩個結(jié)伴出游的女大學生總是鬼鬼祟祟向她望去,從她們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里,她知道自己正演著一場被拋棄的大戲。她討厭以這種方式被關(guān)注,默默無聞的人生里,被聚焦竟然是這么狼狽的境地。被憐憫、被諷刺、被注意,她像一個笑話最提氣的幾句,一次行為藝術(shù)后續(xù)的尾聲,在余下的旅程中被反復(fù)想起。
她難過,不是喪失愛情的悲傷,而是被欺騙被愚弄的震怒。與愛無關(guān),她恨的是自己的尷尬。她甚至更希望朱洋死了,死在眾目睽睽之下,鮮血腦漿灑一地。那種死多磊落,她的配合雖然需要爆發(fā)力,卻沒有如此這般的內(nèi)心戲,她撲過去抱著尸體哭一通就得了。沒有人敢于嘲弄那種慘烈,她會被同情,卻絕不會被議論被笑話。
坐車從一個景點轉(zhuǎn)戰(zhàn)另一個時,謝點點總是把頭朝向窗外。山德士上校、麥當勞叔叔、吉野家橙底黑字的招牌,她忽然喜歡這些招牌,相敬如賓的旅伴朱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異國他鄉(xiāng),一切那么陌生,唯有這些伴她成長的洋快餐尚且溫暖,提供著一些熟悉的氣息。她忽然覺得,她和任何人都不熟悉,那些微信、微博、郵件里熱絡(luò)的各種關(guān)系,其實都浮皮潦草,是先隔閡掉內(nèi)心再假裝熱情的社交把戲。
謝點點有些進退維谷,陷入下一步如何扮演自己的困境里。她不知此時該以淚洗面,還是兩手一攤無所畏懼??奁@得自己太可憐,不在乎又仿佛自己玩世不恭。她找不到合適的姿勢,合適的眼神。有些恍然,她甚至搞不清自己真正的感受,仿佛程序出了問題,她不過是誤入了一場錯亂的游戲,其實一切與她沒什么關(guān)系。
9
“如果之前不算,那么今天我們正式分手吧?!敝x點點微笑。
“沒有回旋的余地了嗎?”
“必須坦誠地告訴你,我沒那么愛你,被你的消失折磨得死去活來,跟愛也沒多大關(guān)系,更多的是面子問題?!?/p>
“這都是天意弄人。我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p>
“所以,別把我拉進你倒霉的人生吧!不管怎么樣,讓一切過去吧。朱先生,忘了大明湖畔的謝雨荷吧。沒人在等你?!?/p>
謝點點哭了。那一刻像傳說中回光返照的瞬間,大腦會在極短的時間里匯聚極大的信息量。她想起他消失的那晚,她一個人哭了一整晚,她想起她獨自耐住剩余的旅程的焦躁,她想起她獨自回國的倉皇。一切顯得那么不真實,這段她曾經(jīng)以為漸入佳境的感情,細想來竟是這么無事生非,仿如父母死去在遺囑里忽然抖落出她其實并非親生的事實,太晴天霹靂。她不管他到日本到底干什么去了,是整容,是倒賣軍火,是精神分裂發(fā)作,還是真如他所言是倒霉催的車禍失憶,她不愿再和朱洋有任何瓜葛。她的好奇曾經(jīng)蓬勃了一年,如今終于黯然平息,他的驚濤駭浪,她無意再分享。沒必要細嚼慢咽把一切都打聽個底朝天了,她需要一個正常的人生,他是不是負了她,已不重要。這一切必須為她正常的人生讓路,必須囫圇吞棗地過去。對于擦肩而過的人和事,是不是真相其實沒關(guān)系。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謝點點起身離去。
她像一個艱苦抗癌成功的病人,小心翼翼怕再沾染了什么致病的壞東西。朱洋,這個她曾以為牢牢掌握,后來發(fā)現(xiàn)遙不可及的家伙,她想就此忘記。她邊走邊擦著淚,心頭涌起一股古怪的欣喜,她終于得到了一個解釋,有了一個歸于平靜的徹底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