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麗雅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400715)
在《老子》一書中,“愚”字一共出現了三次,第一次出現在第二十章,“眾人皆有馀,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1]137。整章將“我”與眾人進行了對比,在對比中見到了“我”作為一個“愚人”的獨特之處,同時也顯示出“我”與人群的疏離感。在《漢語大詞典》中,“愚人”一詞的解釋有三種:1.愚昧的人、淺陋的人;2.以他人為愚昧;3.可與為惡,不可與為善的人。而在老子的話語中,它不單單屬于其中一種,而具有了新的含義。這里“愚”的意思是淳樸、真質,聯系此句出現的語境前后,不難發(fā)現,世人的興高采烈、光耀自炫、精明靈巧、有所施展等,都是“愚人”所不屑的,而“愚人”竟是一種嬰兒般的狀態(tài),不知啼笑。那么單從字面意思來講,這個“愚人”與其他的世人對比起來,是愚昧的、淺陋的,但實際上卻是以他人為愚昧,也就是說,它不僅具有《漢語大詞典》中的第一種解釋,還具有第二種解釋。既然老子認為一般的世人是愚人,那么與之相反的就應該是智者了??墒鞘聦嵅⒎侨绱?,在老子的思想里,“智”與“愚”并非對立,恰好相反,老子是反對“智”的?!敖^圣棄智,民利百倍”、“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都可以看出,老子是不提倡“智”的。那么這里的愚人,到底是怎樣的呢?一字記之曰——“真”,也就是質樸之意。與老子思想一脈相承的莊子,在他的雜篇《漁父》中,就借漁父之口闡述和宣揚了“真”與“保真”的觀念,并把“真”當作最高的境界加以稱道[2]。
老子在第二十章里提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意思是將自己的獨泊和沒有形跡比喻成不知嬉笑的嬰兒。質樸實際上與嬰兒有著莫大的相似之處,而愚人就應該像嬰兒一樣,通過精神修養(yǎng)從而達到質樸的狀態(tài)。老子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與之相對應的一句是“常德乃足,復歸于樸”。在陳鼓應的譯文中,這里的樸就是真樸之意。嬰兒那種至柔至順的樣子,是最符合大道的,是大道在人身上淋漓盡致的體現,結果是柔能克剛、靜可止躁[3]。老子又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這里得出“精之至”“和之至”就是原因,也就是精氣充足、元氣淳和,也可以說是淳樸、真樸之意?!昂⒆又挥杏邢薜闹R和欲望,他們距離原有的‘德’還不遠。他們的淳樸和天真,是每個人都應當盡可能保持的特性?!保?]所以老子說“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這是要求圣人使人心思化歸于渾樸,百姓都投注他們自己的耳目,圣人卻孩童般看待他們??磥碛奕说馁|樸與嬰孩的原始狀態(tài)有著密切聯系。
老子在第二十章中將自己與眾人進行對比,可以看出,圣人的“愚”與眾人的“愚”是不同的。社會大眾的“愚”是一種自然的原始狀態(tài),而圣人的“愚”是通過自身修養(yǎng)而達到的一種狀態(tài)。老子以嬰兒天真純樸比喻“愚”的特質,是否圣人真的就應該如同嬰兒一樣呢?答案是否定的。圣人的“愚”是大智,不是孩子的自然之“愚”,所謂的大智若愚,也就可以看成是老子眼中的圣人之“愚”。更具體說來,嬰兒的質樸是一種自然之狀態(tài),而圣人的質樸則是通過精神的創(chuàng)造和自覺的修養(yǎng)而達到的人生境界。如此看來,盡管老子喜歡用嬰兒來比喻“愚”的狀態(tài),但二者還是有所不同的。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這里是《老子》中第二次出現“愚”字。老子這里所說的“愚”,使用的是它的原始意義,不再是老子的特有名詞,因而不具有特殊含義,取《漢語大詞典》中“愚昧、愚笨”之意。在這里,老子批評了禮對于人性的拘束,向往于道的境地——自然流露而不受外在制約的境地[1]211。
《老子》一書中,第三次出現“愚”字,是在第六十五章。這里的“愚”不僅僅是一個形容詞,還有了詞性的活用,在內涵和使用上都與前面二者不同,這將在下面進行詳盡的論述。
《老子》在第六十五章中說“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這一句話,一直被后人誤解成老子提倡采用“愚民政策”,其事實并非如此。老子在本章論述了以淳樸、自然無為治國才是獲得國泰民安的正確方法[5]。明是巧詐之意,在這里與“愚”相對,也就是說,老子提倡的“愚”,是要使人民不巧詐,而歸于淳樸。對于老子這個“愚”字,后世也有不少注者給予了正確的詮釋。比如王弼說:“愚”謂無知,守其真順自然也。河上公注:使樸質不詐偽也。范應元說:“‘將以愚之’使淳樸不散,智詐不生也。所謂‘愚之’者,非欺也,但因其自然不以穿鑿私意導之也。”[1]299當然從詞性上來說,愚本身是形容詞,這里是使動用法,變成了“使之愚”。通過前人的注解,以及前后文的聯系,就可發(fā)現,這里的“愚”是使民淳樸自然,驅除多智巧詐,是返璞歸真的必由之路[6]。如果用現代漢語中的一個字代替“愚”的話,相近的應該就是“純”字了。老子所說的“將以愚之”,也就是使民純,漢語大詞典中,對于“純”的解釋有七種,其中,有純粹、精純之意,還有淳厚、純篤之意。在老子的“愚民”一詞中,不就是要讓人民保持最純粹的、最自然的本質嗎?這不正與淳樸、淳厚相通嗎?所以,針對這句話來說,“愚”與“純”有著相似之意——使民淳樸。
“非以明民,將以愚之”中的“明”與“愚”,應理解為老子從當時社會上廣泛流行的關于智與愚的觀念中借來的兩個概念,老子通過這兩個概念所表達的實際上是與此完全相反的意思[7]300。因此,一般人所認為的“明人”,只是表面上的明于一己而愚于整個世界的人,而這種愚于整個世界的人從根本上來說也就不可能真正明于自己。比如《紅樓夢》中鳳姐的判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鳳姐就是這樣一位精明于世,卻自毀于己的人物形象。由此看來,老子對于“明與愚”相互關系的見解實在是高明。相反,“一般人所以為的‘愚人’,事實上是既明于自己而又明于整個世界的最聰明的人”[7]301。
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他們都承認需要一個圣人來治理國家,但是二者有著明顯的差別。儒家要求的是,這個統(tǒng)治者需要為人民做事、為人民服務,與之相反,道家卻要求這個圣人什么都不要做,只要順應天道、順應自然,就是所謂的“無為”。老子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在分析了原因后,老子看到了圣人的重要性,認為這個國家需要一個真正懂得統(tǒng)治的能人。圣人與其他一般統(tǒng)治者不同,他應該采用“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這樣的方式來管理。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這也就是老子重要的治國思想“無為而治”。
由此看來,老子的“愚”不僅是對于人民來說的,更是對圣人的要求。只有圣人“少私寡欲”、“恬淡為上”,人民才能“損有余而補不足”,也就是通過“無為”達到“小國寡民”的理想世界。
前面已經提到,老子認為圣人的狀態(tài)與嬰兒是最為相近的,盡管嬰兒的愚是始,而圣人的愚是終,但追本溯源,依然可以從嬰兒的這種狀態(tài)中找到圣人應該具備的修養(yǎng)。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鑒,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保?]96這一章是從修身的方法拓展到了治民的方法,最后還是落腳到了無為與無知這一點上。首先要讓身體與精神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進入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而“專氣致柔”是嬰兒具有的特征,這一特征具有豐富的內涵。“專氣”就是將形氣和精氣聚結起來,達到一種“至柔”的境界?!叭帷迸c老子的“虛”和“無”概念相通,它們都是道的本體或母體的屬性,是超越于物質世界之上的所在,是世間的人感受不到的一種存在。就像“道”一樣,“氣柔”同樣也是心境極其靜定的一種狀態(tài)[1]98,而嬰兒恰好就具備了精充氣和的狀態(tài)。
當圣人具備了“營魂抱一”與“專氣致柔”的條件之后,要清除雜念,使自身沒有瑕疵,于是可以治國,而治國之法是“無為”。愛民是治國的根基,王安石將“愛民”與“治國”以及“無為”三者之間的關系,做了比較全面的分析,說“‘愛民’者,以不愛愛之乃長;治國者,以不治治之乃長。惟其不愛而愛,不治而治,故曰‘無為’”[1]98。所以,老子的治國之法最后還是歸于“無為”二字。
當圣人成為了統(tǒng)治者,除了要“無為”之外,還應該“能為雌”、“能無知”?!盀榇啤本褪鞘仂o的意思,當感官受到外界刺激之后,能經得住考驗,守住本真,守著內心的寧靜?!盁o知”就是“無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無巧詐之心”,這里同樣可以看出,老子對圣人的要求同樣是“愚”,而非“智”。因為統(tǒng)治者擁有權力之后,會遇到很多的聲色誘惑,那么只有保持住內心的安寧和本性,摒棄巧詐之心,才能治理好國家。所以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這一段話,正是對“為雌”和“無知”最好的詮釋。
最后老子還要求圣人不占有、不依恃、不主宰,擁有最深的“德”。老子反復強調的形而上的“道”,下降在圣人身上,便成為了“德”。圣人通過“營魂抱一”、“專氣致柔”以及摒除雜念修之于身。接下來,通過“無為”、“為雌”以及“無知”修之于天下。修之于身和修之于天下結合起來就是圣人的“深德”了。
統(tǒng)治者是整部《老子》的矛頭所在,老子在其著作中一再塑造圣人、君子形象,就是希望為統(tǒng)治者樹立榜樣,老子的“愚”就是圣人這位統(tǒng)治者應該具備的特質。
“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边@里說到圣人的治國措施,是要使民無知無欲,也就是使民沒有偽詐的心智和爭盜的欲念,保持心靈的純真樸質,這正和前面所說的“愚”,與真樸、質樸的內容相一致。老子在五十七章說“我無欲,而民自樸”,這里可以看出“無欲”是用來保持內心純真樸質的,而且還是圣人修養(yǎng)的一種崇高心境。與之相同的,老子在闡述對圣人的要求時,反復提到真樸,如“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意思是真樸的“道”分散成為萬物,而圣人就應該沿用這種真樸。這里不僅強調了圣人“守愚”的重要性,更說明了“愚”是從“道”中分離出來的,從而將“愚”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老子希望國家的狀態(tài)是“上愚下效”,老子所主張的“愚”不是專指“民”,而是泛指“人”,老子所說要“愚”的,包括“眾庶”的“民”,又包括作為統(tǒng)治者的“君臣”等人,還有作為先知先覺的“圣人”[8]。圣人“愚”得“悶悶”、“昏昏”,下面的人民自然就會“淳淳”,所以說“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
綜上所述,《老子》一書中所提到的三次“愚”,有不同的含義。其中有本意的運用,也有老子賦予它的新的內涵。對于有著特殊意義的這個“愚”,是質樸、渾樸之意,是像嬰兒一樣的一種原始狀態(tài)。而“愚民”一詞中的“愚”,是使人民淳樸自然,沒有巧詐之心的意思,并非像后人所誤解的那樣。最后,老子提倡的“愚”,與圣人應具備的“德”相通,老子對圣人的要求,通過嬰兒這一媒介,與“愚”一脈相通。
[1]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陳鼓應.莊子今注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815-824.
[3]丹明子.道德經的智慧[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98.
[4]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24.
[5]于永昌.老子解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207.
[6]黃忠晶.“無欲”、“愚民”和“小國寡民”:老子社會思想略論[J].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8(1):119-123.
[7]楊潤根.發(fā)現老子[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8]杜會.論老子的愚人思想[J].錦州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1):3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