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飛
幾度,是美的平衡點?
幾何,代表詩中的王維?
那個儒雅靈秀為詩而生的人,可曾在兒時理想的云端跨過彩虹?可曾也瞥見“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韋應(yīng)物式的閑適散沖?
王維的詩是時間的遺址上長出的冰雕,在風雨的剝蝕中,在時光的荏苒里,愈加唯美而透亮。
是的,是那個亦官亦隱,游弋于京城邊塞水鄉(xiāng)大漠的唐代的王維。那個才情可嘉,詩句令人銷魂的摩詰。
閱讀王詩,心可以美到顫栗。他的詩,猶如一支絕響的箭,帶著火,穿越獵獵寒風,把無邊的冷化作暖暖的撫慰;他的詩,繁華過后,盡顯韻味之美,仿佛官窯出產(chǎn)的瓷器,質(zhì)地素潔,構(gòu)圖超然簡約。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短短二十字,不蔓不枝,卻表盡綿綿無期意。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這春來的幾枝中,有“蒹葭蒼蒼”式的繁密悠長的心事,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式的不絕于耳的依戀,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以紅色染春,春滿江南煙花大地,大有“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的盛大鋪排;以相思美春,不必搜腸掛肚的尋覓,春欲遁去,而無路可逃。此等柔腸,此等雅致,只有楚楚動人的眸子,清純?nèi)缢男撵`,飽滿地感應(yīng),才能分得一毫雪風,兩錢雨霧,三兩造化。
王維,在幾度之外,和詩歌遙相呼應(yīng)?難道他在世間的一遭,只是為藝術(shù)而生?時間理應(yīng)讓他看破濃妝淡抹,點透紗帳,撥開他的心池上的枯葉,款款而來,臨花撫扇,對月吟詩。他的琴下,彈奏出了輕柔的《鳥鳴澗》。讀完后的感受,竟如春風過水,掀起的浪花,很快被一種美的享受平復,仿佛不著痕跡,實則彌漫在心。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人閑花更閑,零落無余念,閑到極致了吧?王維不肯罷手,宕開一筆,夜色撩人,閑暇填了夢的幽靜,悠閑翻了海的喧鬧,于是,靜的意象出現(xiàn)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再轉(zhuǎn)個彎,月色入來,閑被黑暗鍍上了光亮,也算是點石成金的手筆。這黑中孵化出的亮——裊裊婷婷,山鳥啼唱。凝結(jié)在春澗清流,鳥聲呢喃間,不可自拔的,可以融化時光的可是“閑”字的所有?以動襯靜,無動不靜,無靜不靜?!奥洹钡奶烊?,“空”的有力,“驚”的巧妙,“鳴”的境界全出。聲光色影,都是靜的組成,天南地北,俱得人間天籟。閑,閑得住,靜,靜得纖塵不染,了無牽掛。這樣的意境,就算月光自己,也肅穆成雙好了,還能如何了斷?翩翩化蝶,只怕也無法灑脫到這般超塵脫俗,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程度。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離不開明月,是離不開心中的光明么?
還是割舍不下自己心底的情愫之癢?
還是另有隱情?
這首《送元二使安西》,多么像寫給心中一個愛切切,意綿綿的女子,向她展示詩人的情懷和胸襟??墒?,哪個幸運的異性,能登舟靠岸,泊住這一彎靜謐的有如秋水的愛的告白?是的,我情愿偏執(zhí)地相信和他告別的的確是一位才貌俱佳的異性,惟其如此,這份情才更加牽動人心,不是嗎?只是,純情的女子和純粹的明月之間,到底還有界限可分嗎?
難道陜西的渭河,是他這一詩情的起點,也是唯一的指歸?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寫渭水時以情動人。寫與渭城有關(guān)的一次打獵,可謂意氣風發(fā),盡顯筆底波瀾,胸中溝壑。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乜瓷涞裉?,千里暮云平。
詩題為《觀獵》,寫打獵的場面,從風、草、鷹、雪、馬等意象入手,不去正面描寫狩獵場面的快馬輕裘,卻能以點成線,由線而面,將軍英武的形象早被活化出來了。真正司空表說的:“不著一字,凈得風流?!弊阋娛址ǖ母呙?,章法的精湛。寫獵后回歸,一筆帶過,卻突出速度的迅捷,最后兩句呼應(yīng)首句,留下無垠的想象給漫長的時間來羽化。
讀到“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眱删鋾r,我已醉倒,無法表達內(nèi)心的驚喜和舒適。難道,世界所有的美好,都齊集他的麾下不成?怎會如此恰當,又能如此從容不羈,實在想知道,那場雨,到底“新”到何種程度?
他曾到過固原,并寫下了《使至塞上》。這個詩情玲瓏剔透的人,他其實也是凡骨俗胎,在玄宗的授意下,出使安西,實際上是他在官場遭遇了排擠。塞外的飛沙走石,蒼鷹禿鷲,阡陌縱橫,山高水長;朝廷的勾心斗角,明槍暗箭,刀光劍影,在他的眼里和心底,蕩起的會是沖天的波瀾嗎?慢慢地出游,邊走邊思,構(gòu)想詩歌的地圖集,他以畫家身份締造了“大漠孤眼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句。墨跡未干之際,難道沒有一種誕生的快慰縈繞在他善感的心頭嗎?在那一刻,他的情感肯定在痛苦中徘徊、彷徨,然后涅槃?!渡骄忧镪浴分械摹爸裥鷼w浣女,蓮動下漁舟”;《過香積寺》中的“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我們似乎可以從這些作品中窺觀:音樂、美術(shù)、詩歌,在他的世界彼此映襯,彼此碰撞,彼此交融,彼此互生。他的才情,在平平仄仄,在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在點、線,面的交錯里,大放異彩,光芒萬丈。無法想象《藍田煙雨圖》到底如何勾魂攝魄。在他流落海外的畫作中,《雪溪圖》是我最喜歡的。那雪里的景象,似真如幻,人間天上。
在我看來,王維的詩每一首都是畫面美、語言美、情感美的完美結(jié)合。盡管,有時他的畫面未必迷人,他的語言未必明快,他的情感未必昂揚奔放。但是,他的畫面一定有詩的品質(zhì),他的語言一定洗煉通透,他的情感一定百煉成鋼。
他的詩和畫所達到的美的高度,實在是一個高度上的高度,頂峰上的頂峰。蘇東坡的評價是那樣耐人尋味:“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p>
藝術(shù)是多維度的,我從一開始接觸王維的作品,到寫出這篇作品,時間在十年開外。直到眼下,我也沒有找到合理的答案,在那些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條理清晰的維度刻度盤上,王維的美當屬幾度?
他的詩,是沒有淬火的刀,卻一樣鋒刃如霜。他的音樂,雖不曾聽聞,卻也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聞天籟。他的畫,脫俗但不清高,孤芳卻能美眾。一個人,在他生命的顛峰和低谷里,在平淡瑣碎的日子里,不放縱不消沉,不卑不亢,不怨不怒,除了追求灑脫快意的詩情畫意別無所求,不得不讓后來人佩服。
但是恰如一位高人所言:“在尊貴和卑微之間,他選擇卑微;在繁雜和簡約之間,他選擇簡約;在高調(diào)和低調(diào)之間,他選擇低調(diào)。”如果不算牽強,我相信高人的選擇,也是王維當年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