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余鵑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女性自傳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空前繁榮的局面。1934年左右，上海第一出版社所策劃出版的“自傳叢書”中即包括《廬隱自傳》，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了謝冰瑩的《一個女兵的自傳》，1935年陳衡哲以英文寫成《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1947年楊步偉寫成《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在此更值得一提的是，1943年抗戰(zhàn)期間，出版人黃寶珣在謝冰瑩的幫助下，集結(jié)而成了《女作家自傳選集》，其中就收有:《簡單的自傳》(彭慧)、《自愧與自勉》(子岡)、《跳關記》(白薇)、《我怎樣離開的母親》 (安娥)、《二十七年的旅程》(林北麗)、《也算自傳》(趙清閣)、《平凡的半生》(謝冰瑩)、《生命的印痕》(褚問鵑)等女性自傳作品，從而為我們保留了一份相當珍貴的研究資料。

那么，女性自傳興起的原因是什么?下面，筆者將從時代風氣的影響、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現(xiàn)代出版業(yè)的繁榮這幾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時代風氣的影響

時代風氣的影響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外國傳記作品在中國的傳播，以胡適、郁達夫等為代表的男性作家們對傳記創(chuàng)作的積極倡導以及他們的相關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

蘇雪林在《自傳文學與四十自述》的開篇即寫道:

自傳文學在西洋實為一大宗派。遠如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佛朗克林的《自傳》，盧梭《懺悔錄》，歌德的《我的詩與真理的生活》，托爾斯泰的《我的懺悔》，都是膾炙人口的作品;近如俄國克魯泡金、高爾基的自傳，也具有文學上很高的價值。無怪法國佛郎士說“世界上最佳的文字都是自傳”了?！?〕

從上面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到當時能夠見到的外國傳記作品。而有些外國傳記作品，如懺悔錄》、《富蘭克林自傳》、《鄧肯自傳》等，在中國則是一版再版，影響甚大。例如，從1928到1947年20年間，盧梭的《懺悔錄》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新版本和新譯本。上海美的書店、上海世界書店、上海商務印書館、上海啟明書店、上海自力出版社、重慶作家書屋、重慶大地圖書公司等先后都出版了此書，包括張競生譯本、章獨譯本、汪炳焜譯本、凌心渤譯本、沈起予譯本等。此書在當時讀者中的強烈反響由此可見一斑。

大量外國傳記作品的出版，為女性自傳寫作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和借鑒。蘇雪林曾坦言道，自己的自傳創(chuàng)作即是受到了盧梭《懺悔錄》的影響。她說:“彼時法郎士‘世間最美的文學史自傳’那一句名言流傳到了我國，盧梭《懺悔錄》也曾有一部分翻譯到中國來，許多人受其影響，你也來寫自傳，我也來寫自傳，在時代風氣鼓蕩之下，我當然也走上這條路?！薄?〕謝冰瑩在1936年版的《一個女兵的自傳》序言中也提到:

我最佩服《鄧肯自傳》和《大地的女兒》，她們那種大膽的、赤裸裸的描寫，的確是珍貴的不可多得的寫實之作。然而中國的環(huán)境不比歐美，甚至連日本都不如，(林美芙子的《放浪記》寫她自己流浪的生活，和《鄧肯自傳》、《大地的女兒》一樣坦白。)但我并不害怕，我將照著自己的膽量寫下去，不怕社會的毀謗與攻擊，我寫我的，管他干什么呢?”〔3〕

同時，她表示自己“只是像盧梭的《懺悔錄》一般忠實地把自己的遭遇和反映在各種不同時代，不同環(huán)境里的人物和事件敘述出來”?！?〕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西方自傳文學對中國早期女性作家自傳創(chuàng)作的影響。

除了外國傳記作品的出版，以胡適、郁達夫、林語堂等為代表的男性作家們對自傳書寫的極力倡導以及在傳記理論上的不斷完善，也深深地影響了女性作家們的自傳創(chuàng)作。

以胡適為例，他曾多次撰文表明“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fā)達的，是傳記文學”，〔5〕并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一文中將傳記不發(fā)達的原因概括為三點:“沒有崇拜偉大人物的風氣、多忌諱、文字的障礙?！薄?〕他不僅在理論上積極倡導寫作自傳，而且還身體力行的進行自傳創(chuàng)作，寫出了《四十自述》。在自傳序言中，胡適這樣表明了自己寫作自傳的初衷:“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yè)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薄?〕同時，他還極力勸導老輩朋友們寫作自傳。他曾勸說過林長民、梁啟超、梁士詒、蔡元培、張元濟等人寫作自傳，但出于各種原因并未得到積極響應。倒是一些女性朋友們在他的倡導下紛紛拿起了筆。如楊步偉寫作自傳即是受到胡適的鼓勵。在自傳前言中，楊步偉生動地記下了這段對話:

要說寫回憶錄的話，倒是韻卿的幾十年的經(jīng)過，再加記憶力之強大，值得寫點出來。適之就拍手說，韻卿 (楊步偉)起頭來寫!我當時回他，在中國的習慣不是須名人才配寫傳嗎?一個普通人哪能來“傳”他自己呢?適之回我，哪有的話?人人都能寫的，你寫自述么或半生的回憶都可以。我說那些名稱也是你們大家常用的，若是要我來寫，我還是來‘傳’他一下吧，不管別人笑我罵我配不配了?！?〕

男性作家們不僅積極提倡自傳創(chuàng)作，而且對傳記理論和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了深入思考和闡釋。首先是對自傳真實性的強調(diào)。胡適指出，傳記最重要的條件是“紀實傳真”，要寫出所傳之人的“實在身份，實在，實在口吻”。〔9〕林語堂認為，寫自傳的意義“只是作者為對于自己的誠實計”?！?0〕郁達夫在《什么是傳記文學?》一文中則指出，“新的傳記”不僅要寫出所傳之人的“美點”，也要寫出他的“缺點和特點”，不僅要寫出所傳之人“外面的起伏事實”，連帶他“內(nèi)心的變革過程”也應一一表現(xiàn)出來，惟有如此，將所傳之人的“長處短處，公生活與私生活，一顰一笑，一死一生”盡量寫出來，才可以“見得真，說得象”?！?1〕郭沫若在寫《北伐途次》時，因為所記之事時間間隔較為久遠，許多記憶已很模糊，起初也想加些想象進去，藉此將全部的事件客觀化起來，但又覺得這樣做可能會“減少事實的真實性”，甚至會“發(fā)生出許多錯誤”，〔12〕所以打消了這個念頭，最終采用了回想錄的形式來敘述這段經(jīng)歷，記憶比較明確的地方寫的詳細些，記憶比較淡薄的地方則寫的簡略?？梢娝麑ψ詡髡鎸嵭缘膱猿?。

不僅如此，男性作家們對傳記的分類也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如唐德剛先生即認為“自傳”和“傳記”是有明顯區(qū)別的，他指出:

“自傳”和“傳記”是兩門不同的學問?！白詡鳌笔鞘妨?，人人可得而保存之;“傳記”是“史學”，是有訓練的歷史學者的工作。寫“自傳”的人，其內(nèi)容的真實性和所保存史料的價值，則是根據(jù)作者自己對社會的貢獻而定;他要憑自己的記憶力、組織才能、見識和私德來寫作，信不信由你。〔13〕

郁達夫?qū)Α芭f的傳記文學”和“新的傳記文學”進行了區(qū)分。他認為，“舊的傳記文學”以司馬遷為嚆矢，經(jīng)過了二千余年都沒有大的變化，最終變成了“千篇一律”、“歌功頌德”、“死氣沉沉”的照例文字。而“新的傳記文學”更側(cè)重于“記述一個活潑潑的人的一生，記述他的思想與言行，記述他與時代的關系?！薄?4〕同時，他還指出，應該用“新的傳記文學”來代替刻板的“舊的傳記文學”。

陳西瀅在《勸進表與偉人的傳記》中將傳記定義為歷史與文學的結(jié)合物。他認為，傳記作者既要熟悉歷史，豐富詳實地占有史料，同時也要擅長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將看似枯燥的人物生平敘述得生動有趣:

替中山先生作傳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長于文學的，不見得同時對于中山先生生平曉得很清楚。而立傳卻一方面是要注重事實的，這樣，結(jié)果只能成一部尋常的小說;而很清楚中山先生生平的，不見得同時又長于文學，而革命家的事跡又多少總帶點枯燥性的，這樣，結(jié)果恐怕不免弄得面孔板地，令人讀了頭痛。〔15〕

胡適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一文中，更是明確提出了傳記創(chuàng)作的具體方法。他指出，傳記創(chuàng)作應該用“寫生傳神的大手筆”、“繡花針的細密功夫”、“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記載大人物的生平、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6〕

正是在他們的積極倡導下，這一時期的女性傳主們在進行自傳創(chuàng)作時，都有著比較清晰的文類意識。她們不僅認識到自傳和自傳體小說是兩種不同的文學體裁，將真實性看成是自傳創(chuàng)作的首要原則，并能在寫作中積極恪守這一原則。

如蘇雪林在《自傳文學與胡適的四十自述》中即指出中國的自傳文學“殊不發(fā)達”。她將中國傳統(tǒng)的自傳文學分為三大類:以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敘》為代表的散文自傳文學，以班固的《前漢書》為代表的自敘傳，以張山來所編的《虞初新志》為代表的純文藝自傳。同時，她還指出，除了最后一類，前兩類都不能算做“純粹的自傳”，并對《虞初新志》中所刊載的一篇《三儂贅人廣自敘》大加贊賞，認為其“自述一生經(jīng)歷，長萬余言，趣味濃郁、姿態(tài)橫生，實為明末名士‘情趣主義’之結(jié)晶品，也可說是我所見舊體文自傳最好的一篇。”最后，她對新文學運動之后的自傳文學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認為，“用小說體裁作自傳的固已不少，而純粹文藝性質(zhì)之自傳則尚無所聞?！薄?7〕同時，她還評價了郭沫若的自傳(《我的幼年》、《反正前后》、《創(chuàng)造十年》)和胡適的《四十自述》，認為前者“雖然在時間上尚稱連貫，不過文筆粗疏拙劣”，對后者則評價頗高，“覺得很滿意”，并向廣大青年朋友極力推薦這本書:“我覺得青年朋友想研究一點自傳文學和想學一點做人的道理，這本書是值得一看的?！薄?8〕在《我的生活·自序》中，她則指出自己的自傳體小說《棘心》雖然記述了自己赴法留學時期的事情，其中也涉及到自己的幼年生活，但以表彰自己賢德的母親為主，自述反在其次，并且書中采用第三人稱，又采用半小說體裁，不能算是正式的自傳。謝冰瑩在《一個女兵的自傳》的前言部分，即明確指出:“傳記，百分之百要真實才有價值，否則就成傳奇小說了?！薄爸挥薪^對忠實，才有價值，才不會騙取讀者的熱情。”因此，在動筆寫作自傳的時候，她就下定決心，一句假話都不寫，要百分之百地忠實于讀者， “完全根據(jù)事實，不渲染，不夸張”，并表示在寫作的過程中，“沒有故意地雕琢、粉飾，更沒有絲毫的虛偽夸張?！薄?9〕林北麗在自傳的篇首即表示: “我決不為自己吹噓，我將真實地，客觀地來敘述我這二十七年的旅程，恰像敘述另一個人的故事一般?！薄?0〕楊步偉在自傳序言中也強調(diào)寫作自傳的目的既不是要表揚自己不得了的行為，也不是“謅些小說樣的故事來給別人看了好玩”，所寫的都是“真事情的回憶”。她這樣寫道:“花了三四個月的工夫來寫出我自己五十年的經(jīng)歷中應記的和可記的事情來，很少遺漏的，因為寫的都是事實，只要當時能想得起來的都可以寫得出來?！薄?1〕在自傳的書寫過程中，她也反復強調(diào)真實性原則，她說: “我既然是在寫自傳，不是編故事，我得說實話?！薄?2〕陳衡哲在自傳前言中也表示自己“試圖描繪中國的本來面目，既不虛飾它的長處也不夸張它的短處。”〔23〕廬隱在自傳中則毫無隱晦地向讀者表示她是“一個心里藏不下絲毫渣滓的人”。同時，她還表明自己擁有兩種絕對相反的人格。在文章里，她是一個“易感多愁脆弱的人”，而在實際生活上，卻是“一個爽朗曠達的人”?！?4〕在自傳中，她甚至坦承“下流、蠢笨”是自己童年時期人格的整個象征，這種赤裸裸的個人坦白在其他類型的作品創(chuàng)作中是很難見到的。

二、自我意識的覺醒

正如郁達夫所說: “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薄?5〕確實，傳統(tǒng)儒家文化所強調(diào)的是個人在家庭、團體、社會中的向心性，這種重集體、輕個人的趨向，與以個人為主體的自傳寫作本質(zhì)上是相背離的。同時，中國傳統(tǒng)社會所理解的“自我”是由道德與義務共同構(gòu)成的，個人存在的意義是通過他對國家的貢獻，或是某種美德的表率，由歷史學家來賦予評價的，而不是由主體對自我進行評價。只有在“五四”之后，真正意義上的“人”被發(fā)現(xiàn)，被獨立出來，個性意識、自我意識慢慢深入人心，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傳書寫才可能發(fā)生。

如果說五四“人”的發(fā)現(xiàn)帶來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那么，清末以來的婦女解放運動則帶來了女性意識的覺醒，并最終使得現(xiàn)代女性自傳書寫成為可能。

婦女解放運動首先向不平等的教育制度發(fā)難，為女性爭取受教育的權(quán)利，提倡興辦新式女子學校，使女性進入學校學習成為可能。在那里，她們學到了讀寫的知識，擁有了基本的讀寫能力，并且開闊了視野，形成了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在這種情況下，女性動筆寫下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才成為可能。從楊步偉、陳衡哲、廬隱、謝冰瑩等人的自傳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影響。很多女性傳主都是在進入新式學校學習后，才得以與文藝結(jié)緣。最具有代表性的莫過于廬隱。據(jù)她在自傳中的回憶，中學時代的學校生活不僅使得她認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性格漸漸變得開朗，還慢慢得到了家里人的認可。更重要的是，她開始了解到小說的趣味。除了應付功課以外，她幾乎將所有的時間全用在看小說上，在畢業(yè)那一年的時間她所閱讀的小說就有二百多本。因此，這一時期被她稱為是自己“年齡上的黃金時期”和“生活上的黃金時期”。進入大學之后，受到胡適先生提倡白話文的影響，思想上有了一定的進步，形成了基本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她方才有了寫小說的念頭，并開始動手進行創(chuàng)作。再如謝冰瑩，她以絕食的方式向母親成功爭取到進入大同女校學習的機會。在踏入學校大門的那一刻，當看見許多活潑天真的女孩在拍皮球，跳繩時，她簡直懷疑自己走進了天堂。她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我發(fā)狂了，內(nèi)心里充滿了說不出來的快樂和希望。”〔26〕的確，學校生活為她的人生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她不僅成功擺脫了纏足的束縛，樹立了“人就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上帝，什么都是自己靠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并開始與文藝結(jié)緣。在校期間，她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包括舊的、新的、中國的、國外的一些小說，并對寫作產(chǎn)生了興趣。這些都為她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

另外，在女性自傳書寫中，我們也可以明顯感受到女性傳主們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女性意識。如陳衡哲將《揚子江與大運河——一個預言式的序曲》作為自傳的第一章，不能不說是另有深意。在這一部分，她以“江”的口吻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她說: “我為什么要搏斗?因為我要塑造自己的生命?！薄澳悴焕斫馍囊饬x。你的生命是他人造的，所以他人也可以毀滅它。但沒有人能毀滅我的生命”，只有“奮斗的生命才是美麗的?！薄?7〕楊步偉自傳第一章的標題即是《講我自己》，她表明自己是一個地道的中國女人，也是個地道的女性，她曾周游過十二省三洲，她的聲音是女低音的嗓子，她喜歡詩，她喜歡動作，她脾氣暴躁，她喜歡鄉(xiāng)下，她喜歡動作。同時，她沒有忘記指出，“最要緊的是，我就是我，不是別人?！薄?8〕謝冰瑩在自傳中這樣寫道:“‘兵!’這一個多么有力的文字!真想不到數(shù)千年來，處在舊禮教壓迫之下的中國婦女，也有來當兵的一天?！薄?9〕“不要忘記了你是個非凡的女性”，“繼續(xù)奮斗呵，你應該做個社會上有用的人!”〔30〕這是對自我的肯定，而她對“女兵”身份的在意，更是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女性意識。白薇在《跳關記》中則這樣寫道: “在舊社會里，女子，除了幾個特殊環(huán)境的婦女以外，一般女子的天地，都像是魚養(yǎng)在盆中，池里。不像男人的天地，如魚兒在長江，大海，隨處能游來游去，生長活躍于廣大無邊的水里。”為此，她發(fā)出這樣的呼喊:“盆中池里的魚兒，如不安于狹窄的苦悶:你跳，愛跳，跳吧!跳出盆外或池外……”“但跳吧!想跳的，跳呵跳!跳破那個盆!跳出小小的池!跳到長江，大海，完全和男子一樣游泳!一樣努力，建造新的光榮，促進人類文明!不然，怎能消除鬧遍兩性間的悲劇?不然，怎能消除思想落后，和封建桎梏?怎能增進民族國家的進步與光榮?”“跳呵，跳!為著前進，光榮，女孩子們 千關當前 跳 跳跳!”〔31〕文字間充滿了自我意識和女性意識。

三、現(xiàn)代出版業(yè)的繁榮

關于當時出版業(yè)的繁榮，從下面的一則材料中即可略窺一二:

民國成立至30年代中期，形成出版業(yè)第二次發(fā)展高潮。1912年，有中華書局等30多家出版社開業(yè)。1918年，上海出版銷售機構(gòu)增至120家，其中外文11家、印刷機構(gòu)89家，集中全國80%以上的出版力量。大量出版政治、經(jīng)濟、科學和教育類圖書，大量印刷言情、武俠、偵探等通俗小說，開始出現(xiàn)服裝、旅游等生活實用類圖書。20—30年代，出版機構(gòu)繼續(xù)增加，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北新書局、開明書店等中型和其他小型出版社創(chuàng)辦。至1930年，出版機構(gòu)增至145家、印刷機構(gòu)200家，上海進入出版業(yè)鼎盛時期。1936年，上海商務、中華、世界3家出版社所出圖書占全國出版圖書71%。1937年前，上海歷年出版的圖書、期刊分別占全國70%和80%強。①引自上海通志，http://www．shtong．gov．cn/node2/node2247/node4598/index．html．(材料來自于《上海通志》)

很顯然，現(xiàn)代出版業(yè)的繁榮不僅使大量出版自傳成為可能，而且在傳主和讀者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一方面，讀者通過閱讀自傳可以滿足窺探知名人士生活的需要;另一方面，讀者的閱讀反過來促進了自傳的大量出版，也直接和間接的促進了自傳創(chuàng)作。

面對市場的巨大需求，這一時期的雜志和報刊紛紛推出了名人自傳的特輯。如當時的《國聞周報》就長期開辟了《時人匯志》的專欄，專門用來刊登知名人士的小傳和自敘傳。《良友》雜志則先后刊載了以《現(xiàn)代成功人自述》、《名人生活回憶錄》為總題的?？B續(xù)刊載了球王李惠堂、畫家徐悲鴻、交際家黃警頑等人的自述，并且大受讀者的歡迎。據(jù)當時的總編輯馬國亮先生回憶:“編輯部經(jīng)常收到讀者來信，表示贊許。其中有一封信聯(lián)系到自己的感受，最有典型性?！薄?2〕傳記類作品在當時受歡迎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另外，當時的報刊《宇宙風》也開辟了《自傳之一章》的特輯，用來刊載本國人民的自傳。周黎庵在《宇宙風》百期紀念刊號中曾寫過相關回憶性文章，描述了編輯這期特輯時的盛況:

宇宙風舉行兩周年紀念前夕，正是八一三滬戰(zhàn)發(fā)動之時，宇宙風已籌備了“自傳之一章”的特輯，凡全國知名之士，不論在朝在野，三教九流，自蔡孑民先生迄太虛法師，無不網(wǎng)羅;而且稿酬豐厚，稿到即付。〔33〕

同時，各大報刊雜志及書店的編輯也積極向作家征求自傳、自敘之類的作品。據(jù)巴金 (寫于1933年)回憶:“大前年 (1933年)第一出版社計劃出自傳叢書，要我寫一本自傳。”〔34〕沈從文(寫于1932年)也曾提到其寫作自傳是受到某書店編輯的邀約: “一個朋友準備在上海辦個新書店，開玩笑要我來為‘打頭陣’，約定在一個月內(nèi)必須完成。”〔35〕郁達夫在作品中也提到過這種情形。他曾這樣感嘆道:“大約是弄弄文學的人，大家常有的經(jīng)驗罷，書店的編輯，和雜志的記者等，老愛接連不斷的向你來征求自敘傳或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談之類的東西?！薄?6〕而他的自傳也是因此緣故而寫成的:“恰巧有一家書鋪，自從去年春天說起，說到現(xiàn)在，要我寫一部自傳。”〔37〕林語堂也表示自己寫作自傳是受人所托，“我曾被邀請寫這篇個人傳略”〔38〕?！读终Z堂自傳》起初是應美國某書局的邀請用英文寫成。1936年由史學家簡又文譯為中文發(fā)表?！稄]隱自傳》是應《宇宙風》的邀請所寫，《一個女兵的自傳》則是應良友圖書公司的邀請而寫。另外《資平自傳》、《欽文自傳》等自傳作品也是應邀而寫。據(jù)郭登峰的回憶，寫作自傳在當時甚至成為一種時尚:“‘自敘傳’，是現(xiàn)今文壇上最時髦的作品!除了翻譯的以外，創(chuàng)作的自敘傳，有寫成專書的，有單篇獨立的，琳瑯滿目，美不勝收……”。〔39〕

長期以來一直處于被壓抑地位、被書寫狀態(tài)的中國女性，尤其是近代以來第一批走出家庭的中國女性群體，她們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對生命的體驗等，在中外讀者的眼中更是具有吸引力。譬如，謝冰瑩特殊的女兵身份就曾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與好奇。她的《一個女兵的自傳》即是應良友圖書公司主編中國文學叢書的趙家璧先生的邀請所寫。書出版了還不到半年，又再版了。當時的青年男女們，幾乎是人手一冊。甚至有很多讀者來信詢問此書究竟是一部小說，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讀者的來信不僅使謝冰瑩心靈上得到了安慰和鼓勵，擁有了許多精神上的朋友，同時，也鼓勵了她的創(chuàng)作。《女兵自傳》的中卷即是在讀者的催促中完成的。后來，《一個女兵的自傳》又被林語堂先生譯成了英文，在《中央日報》英文版上連載刊出，隨后又有德、法、俄、日文本問世，享譽中西。在香港地區(qū)甚至出現(xiàn)了冒名“群樂圖書公司”印行的《一個女性的奮斗》、《饑餓與戀愛》、《一個女性的自述》等盜版書籍?？梢姶藭诋敃r的影響之大。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女性自傳的興起是內(nèi)外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就內(nèi)因而言，自傳書寫主要源于女性作家們急于表現(xiàn)自己、書寫自己的欲望。就外因而言，則包括如下幾個方面:首先，大量外國傳記作品的出版、男性傳主們對自傳創(chuàng)作的積極提倡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為女性自傳創(chuàng)作提供了參考和借鑒。其次，五四以來“人的意識”的覺醒，以及清末以來的婦女解放運動也促使了女性自傳的興起。尤其是婦女解放運動，不僅帶來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也使女性能夠進入新式學校學習。在那里她們的讀寫能力得以提高，并且形成了新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從而使女性自傳書寫成為可能。最后，出版業(yè)的繁榮在讀者和作家之間建立起一座橋梁。讀者的需求，一方面促使許多報刊雜志開辟自傳專欄，向廣大知名人士約稿，促進了作家的自傳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讀者的閱讀也直接或間接的促進了自傳創(chuàng)作。毫無疑問，女性自傳作品將為讀者們呈現(xiàn)出一幅更為全面、生動及豐富的女性生活圖景，并有利于研究者們進一步深入到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正是從這個層面上而言，對女性自傳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毋庸置疑，它將是值得國內(nèi)學術(shù)界繼續(xù)關注及探討的一大課題。

〔1〕蘇雪林．自傳文學與胡適的四十自述〔J〕．世界文學:第1卷．第2期．黎明書局，1934．355．

〔2〕蘇雪林．我的生活〔M〕．臺北:文星書店股份有限公司，1967．2—3．

〔3〕謝冰瑩．一個女兵的自傳〔M〕．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4—5．

〔4〕謝冰瑩．謝冰瑩文集:上冊 ［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8．

〔5〕耿云志，李國彤．胡適傳記作品全編:第4卷［M］．東方出版中心，2002．243．

〔6〕耿云志，李國彤．胡適傳記作品全編:第4卷［M］．東方出版中心，2002．202．

〔7〕胡適．四十自述〔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3—4．

〔8〕楊步偉．一個女人的自傳〔M〕．岳麓書社，1987．3．

〔9〕耿云志，李國彤．胡適傳記作品全編:第4卷［M］．東方出版中心，2002．203．

〔10〕蕭關鴻．中國百年傳記經(jīng)典:第2卷〔M〕．東方出版中心，2002．184．

〔11〕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6卷〔M〕．花城出版社，1983．283．

〔12〕蕭關鴻．中國百年傳記經(jīng)典:第2卷〔M〕．東方出版中心，2002．310．

〔13〕唐德剛．胡適雜憶〔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05．

〔14〕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6卷花城出版社，1983．283．

〔15〕陳西瀅．西瀅閑話〔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49．

〔16〕耿云志，李國彤．胡適傳記作品全編:第4卷〔M〕．東方出版中心，2002．204．

〔17〕蘇雪林．自傳文學與胡適的四十自述〔J〕．世界文學:第1卷．第2期．黎明書局，1934．355．

〔18〕蘇雪林．自傳文學與胡適的四十自述〔J〕．世界文學:第1卷．第2期．黎明書局，1934．356－359．

〔19〕謝冰瑩．謝冰瑩文集:上冊〔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4－8．

〔20〕謝冰瑩，等．女作家自傳選集〔C〕．耕耘出版社，1943．95．

〔21〕楊步偉．一個女人的自傳〔M〕．岳麓書社，198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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