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剛
(泰山學院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泰安 271021)
兩周時貴族間的婚嫁、聘饗等,均必執(zhí)禮物以相見。所執(zhí)禮物,稱作“贄”。楊寬先生曾稱執(zhí)贄以相見之禮為“贄見禮”[1](P790)。實際上,在相授禮物之際亦有一套禮儀,即為“授受禮”。①由于雙方尊卑的不同,所站位次、禮容、方式等方面均有不同?,F(xiàn)根據(jù)先秦文獻所載,力圖恢復“授受禮”的某些禮儀,并闡述其間所體現(xiàn)的禮義。
《左傳》成公六年載:
六年春,鄭伯如晉拜成,子游相,授玉于東楹之東。士貞伯曰:“鄭伯其死乎!自棄也已。視流而行速,不安其位,宜不能久?!?/p>
鄭悼公與晉景公皆為一國之君,地位相當。但鄭伯在東楹之東授玉于晉侯,士貞伯譏鄭悼公“自棄”,“不安其位”,預測鄭伯必死。鄭悼公在東楹之東授玉,何以是不安其位?
緣則古代堂上有東西兩大柱子,即為東楹、西楹。堂上為禮,賓客東向,近西楹;主人西向,近東楹。東西楹之中,即是中堂。賓、主若地位相當,授受時位于兩楹之間;若賓客身份低于主人,授受在中堂與東楹之間,即東楹之西。鄭伯雖可尊晉侯為霸主,授玉也只應在東楹之西,今卻授玉在東楹之東,遠離其所應在之位,且“視流行速”,無謙和安詳之態(tài),所以士貞伯譏其自棄其位,預測其必死。
鄭悼公過于自卑,遠離其所站位次,被認為是棄禮自棄的行為,受到了批評與譏諷。然則在先秦時期古人于授受之際,所站立的位次,要以身份尊卑的差異而定。
《儀禮·士昏禮》“納采”時,使者與主人“授于楹間,南面”,鄭玄注:“授于楹間,明為合好,其節(jié)同也。南面,并授也?!贝颂幨拐叩匚槐坝谥魅耍谑軈s在兩楹間,鄭玄認為此是婚禮,為兩姓和好之時,所以“節(jié)同”。鄭玄所說似因婚禮而提高使者的地位,但使者實僅為中介,真正為禮的還是雙方地位相當?shù)闹魅恕!秲x禮·士昏禮》:“主人如賓服,迎于門外,再拜。賓不答拜。揖入?!编嵶?“不答拜者,奉使不敢當其盛禮?!贝颂庎嵭陨鯙槊鞔_。
堂上的授受位次,清儒胡培翚據(jù)《儀禮·聘禮》總結(jié)有四:
一為賓主敵體,在兩楹間,賓面卿,是也。一為賓主雖敵體,而所趨者君命,則在堂中西向,歸饔餼于聘賓,受幣堂中西,賓問卿堂中西,是也。一為賓臣主君,則直趨君位,當東楹。賓覿,進授幣,當東楹。公禮賓,受幣當東楹,是也。一為賓主雖君臣,而所執(zhí)者君之器,則在中堂與東楹之間。聘賓致命,公側(cè)襲受玉于中堂與東楹之間,是也。[2](P155)
胡培翚所言第一點,因聘賓也是卿,與主國卿尊卑同,授受時即在東西楹之間。第二點,主國卿以君命饋送饔餼給聘賓時,雖兩卿地位等同,但聘賓必在中堂與東楹之間受。此時因在聘賓之館,主人實是聘賓。第三點,賓主地位懸殊,則主不動,賓直接趨進到君前受。第四賓為臣,主為君,但是賓所執(zhí)器為己國國君之器,則授受之法與第二點同,表明賓僅為使者,實為兩國國君相授受。
從上等可知,堂上授受的地點,以東楹、西楹、中堂為節(jié),無不體現(xiàn)著尊卑秩序。授受之時,尊卑同則雙方位移同,均到楹間堂中授受;若尊卑異,則卑者位移大于尊著,就尊著授受;若尊卑過于懸殊,卑者直趨尊者處,尊者不動,相授受。但是,若一方為使者,則以其所代表主人的身份與對方相授受。
禮除堂上授受外,亦有在它處施行者?!妒肯嘁姸Y》:“主人揖,入門右,賓奉贄,入門左。主人再拜,受。賓再拜,送贄,出?!编嵭?“右,就右也。左,就左也。受贄于庭,既拜送則出矣。不受贄于堂,下人君也。”此處雙方身份為“士”,授受在庭中。另亦有階上授受者,如《士冠禮》賓西階上降一等,執(zhí)冠者升一等,授受冠。諸如此類,據(jù)時據(jù)需而有。
總的來說,堂上授受應為“授受禮”之最隆重者。而授受雙方在堂上的位次,無不體現(xiàn)著尊卑秩序的差異。禮所以別尊卑,于此所見尤為明顯。
前揭鄭悼公事,士貞伯譏其“視流而行速”,章太炎先生據(jù)《賈子·容經(jīng)》,認為“視流”即是不端視,流而不端;“行速”即是不從容。[3](P436)楊伯峻先生亦認為鄭悼公快步過謙,視流如水,不端正,東張西望。[4](P826)鄭悼公與晉景公行禮時,不僅所站位次有誤,其禮容也不正??梢姡湃嗽谛惺谑芏Y時,若違背禮容就可能遭到譏諷。
《左傳》僖公十一年載:
天王使召武公、內(nèi)史過賜晉侯命,受玉惰。過歸,告王曰:“晉侯其無后乎?王賜之命,而惰于受瑞,先自棄也已,何繼之有?禮,國之干也;敬,禮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禮不行,則上下昏,何以長世?”
《國語·周語上》所記與此類似,其言晉惠公“執(zhí)玉卑,拜不稽首”。[5](P31)可見,“受玉惰”與“執(zhí)玉卑,拜不稽首”意思相同。授受之際的禮容,鄭玄在注《聘禮》時曰:“受授不游手,慎之也?!笨追f達疏云:“游暇一手,不慎也。”不游手意為不能單手授受,使另外一手“游暇”。楊寬先生以晉惠公受玉時執(zhí)得很卑下,釋“受玉惰”,甚確?!笆谑苡问帧迸c“執(zhí)玉卑下”應俱為失禮行為。玉乃受命信物,晉惠公卻對之不敬,內(nèi)史過譏其“先自棄”也就不難理解。
晉惠公遭到的譏諷,與鄭悼公如出一轍,均在授受玉器時禮容出現(xiàn)了問題。
古人在“執(zhí)玉”時的禮容,楊寬先生已有精到的論述。[6](P81)《儀禮·士相見禮》曰:“凡執(zhí)幣者不趨,容彌蹙以為儀。執(zhí)玉者則惟舒武,舉前曳踵?!编嵭?“不趨,主慎也。以進而益恭為威儀耳。惟舒武者,重玉器,尤慎也。”此等可見,在“授受”前的“執(zhí)玉”階段,正如楊寬先生所言,其身體的姿勢、神色、腳步,都要鄭重其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合乎一定的規(guī)矩。不然,就會被譏為無禮?!蹲髠鳌范ü迥贻d邾隱公朝見魯公時,兩公執(zhí)玉的方式,亦被子貢作為預測兩公命運的依據(jù):
十五年春,邾隱公來朝。子貢觀焉。邾子執(zhí)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曰:“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禮,死生存亡之體也。將左右、周旋、進退、俯仰,于是乎取之;朝、祀、喪、戎于是乎觀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體,何以能久?高、仰,驕也;卑、俯,替也。驕近亂,替近疾。君為主,其先亡乎!”
邾隱公、魯定公相朝授受玉器時,邾隱公執(zhí)玉太高,且容貌仰昂,子貢認為是驕傲的表現(xiàn);而魯定公執(zhí)玉過低,容貌卑俯,認為是廢惰有病的表露。過于仰昂或過于卑俯,均不合于禮儀,故子貢預測二君皆不能長久;且還認為因魯公為主失禮,必先亡。
有意思的是,無論是鄭悼公、晉惠公,還是邾隱公、魯定公,在《左傳》中均被預測所測中。因禮容預測施禮者的命運,足見其在春秋時期的重要性。但其所依以判斷的根據(jù),似可從下兩方面予以討論。
第一,春秋時期,禮仍然是判斷社會行為與個人行為正確與否的準則之一。如《左傳》隱公元年云:“豫兇事,非禮也。”《左傳》隱公五年云:“公矢魚于棠,非禮也?!薄蹲髠鳌冯[公八年云:“誣其祖矣,非禮也,何以能育?!薄蹲髠鳌坊腹暝?“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納于大廟,非禮也?!薄蹲髠鳌坊腹迥暝?“天王使家父來求車,非禮也。諸侯不貢車服,天子不私求財。”《左傳》莊公十八年云:“虢公、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皆賜玉五瑴,馬三匹,非禮也。王命諸侯,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不以禮假人?!敝T如此類,不勝枚舉。禮容作為古禮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可以用來判斷是否合禮的依據(jù)。
第二,禮容是施禮者內(nèi)在性情的反應。《禮記·雜記》云:“顏色稱其情,戚容稱其服?!奔粗^人的情感與外在禮制相稱合?!吨芏Y·地官·保氏》中把禮容分為六類,即祭祀之容、賓客之容、朝廷之容、喪紀之容、軍旅之容、車馬之容,鄭司農(nóng)對此六種儀容均有描述,如“祭祀之容,穆穆皇皇;賓客之容,嚴恪矜莊”等。[7](P1010)彭林先生據(jù)郭店簡的《性自命出》、《成之聞之》、《語叢》諸篇等,再結(jié)合傳世文獻,在“性、情與禮容”方面,已有精彩的論述。其認為“一定的禮,都要體現(xiàn)一定的情感,如冠禮之喜悅,祭禮之誠敬,喪禮之哀痛等等,從而使中心之性外在化,使體態(tài)、容色、聲音隨之變化,舍此則不成為其禮”。[8](P138)在“據(jù)情以制禮”的理論下,通過外在的失禮行為來推測施禮者內(nèi)在性情的失序,再預測其命運,似不難理解。
《禮記·曲禮》曰:“授立不跪,授跪不立?!编嵭?“為煩尊者俯仰受之”?!抖Y記·少儀》亦云:“受立授立,不坐。”即是說,授物于尊者時,尊者站立時,不跪著授;尊者跪坐時,不站立授。授受雙方應保持同一的姿勢。實際上,“授受禮”中,授受雙方的面向,接受物品的方式有多種。
清儒淩廷堪曰:“凡授受之禮,同面者謂之并授受。”[9](P60)淩氏所言甚是。同面并授受,包括兩種,即同南面授受與同北面授受。
前引《儀禮·士昏禮》“授于楹間,南面”,鄭注:“授于楹間,明為合好,其節(jié)同也。
“南面,并授也?!贝搜允拐吲c主人在堂上楹間,俱南面而授受。再如《儀禮·聘禮》曰:“賓自碑內(nèi)聽命,升自西階,自左南面受圭,退負右房而立?!编嵭?“聽命于下,敬也。自左南面,右大夫且并受也。必并受者,若向君前耳?!贝藶橹鲊鴩勾蠓蜻€玉于聘賓的儀節(jié)。聘賓與大夫在堂上,俱南面,且聘賓在大夫之左而受圭。必為南面者,鄭玄認為是“若向君前耳”,宋儒李如圭亦云“并受者,若在主國君前受也”。[10](P249)再鄭玄注《禮記·曲禮》“向與客并,然后受”時云“于堂上則俱南面”,則在堂上時,授受俱朝南,以南為尊。
堂下則同北面授受,此在文獻中較為常見?!秲x禮·聘禮》:“宰執(zhí)書,告?zhèn)渚哂诰?,授使者。使者受書,授上介。”鄭玄?“其授受皆北面?!痹佟镀付Y》:“使者受圭,同面,垂繅以受命?!编嵭?“同面者,宰就使者,北面并授之。凡授受者,授由其右,受由其左?!贝藘商帪槠纲e受己國君書與圭的儀節(jié),國君在負依處,同北面授受,意亦是向君。同樣的例子《聘禮》中還見“士受馬者,自前還牽者后,適其右,受?!编嵭?“適牽者之右而受之也。此亦并授者。”宋儒李如圭曰:
馬在庭,北面,西上。牽者各在其西,士受馬者從東方來,由牽者之前繞其后,于人東馬西受馬。受不由其左者,欲牽者已授馬,右還而出,便也。[11](P232)
綜合鄭玄、李如圭所釋,此處亦是同北面授受馬。但卻非“授由其右,受由其左”的授受通例,即非授方在受方的右邊,而是受方在授方的右邊,因為此乃方便授方(即牽馬者)在授訖后右還(實左轉(zhuǎn))而出。此是授受禮通例中的變例。
訝,《爾雅》云“迎也”。《詩·召南·鵲巢》:“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编嵭{:“御,本亦作訝,又作迓。”此處言以百輛之車迎娶新婦。又《周禮》有“掌訝”、“訝士”等官,賈公彥認為其職為掌迎賓客。淩廷堪云:“凡授受之禮,相向者謂之訝授?!保?2](P62)淩氏所言甚是,訝授即為迎面而相授受。
《儀禮·聘禮》“勞賓”節(jié)云:“勞者奉幣入,東面致命。賓北面聽命,還,少退,再拜稽首,受幣?!编嵭?“北面聽命,若君南面然。”此時勞者奉主國君命來慰勞聘賓,雖主國國君不在,但聘賓仍得如君在之禮授受。李如圭曰:“勞者授幣當南面,卑北面訝受之。凡卑者訝受,敵者并受。”[13](218)授受雙方地位同,則同面并相授受,若尊卑不同,則以訝授。李氏所言本自鄭玄、賈公彥。但清儒淩廷堪對此稍有異議,其認為“授受之例,統(tǒng)觀《禮經(jīng)》全文,當云:‘行禮于尊者之前則同面受;不于尊者之前,則訝相授受?!笔谑艿姆绞?,不是據(jù)授受當事人的身份,而是據(jù)授受時是否有尊者在場。淩氏此說實有不確之處,且自己已有疑惑:
惟《士昏禮》納采,授雁“于楹間,南面”,注以為“并受”。此非行禮于尊者之前,而亦并受,則與此例不合。然《聘禮》儐歸饔餼使者,賓面卿,經(jīng)文皆云“受幣于楹間,南面”,與《士昏禮》納采同。而注又以為授者北面,受者南面,非并受。經(jīng)同注異,竊疑《士昏禮》之注非也。蓋鄭賈之說以訝受為尊卑相受之法,并受為敵者相受法;敖氏之說則以訝受為行禮之事,并受為相禮之事。皆與經(jīng)不合。今仍依鄭氏注釋之,而附鄙見于此,俟深于禮者擇焉。[14](P64)
淩氏因《士昏禮》與《聘禮》經(jīng)文俱言“受幣于楹間,南面”,但鄭注一言“并授”,一言“訝授”,故懷疑鄭注有誤。實際上,《士昏禮》的納采,前已言使者僅為中介,真正行授受禮的為雙方主人。雙方主人地位相當,故同南面并授?!镀付Y》此處鄭注明言“尊君之使”,此處使者亦是君與聘賓的中介,實則乃是君歸聘賓饔餼。鄭注并非有誤?!白鹁埂?,實乃尊君。君的地位高于聘賓,故此處訝授,就不難理解。
關(guān)于側(cè)授的記載,《聘禮》所記最為明確。如“公側(cè)授宰玉”,鄭玄注:“使藏之,授于序端?!痹偃纭肮珎?cè)授宰幣,皮如入,右首而東”、“公升,側(cè)受幾于序端”、“賓降,出。公側(cè)授宰幣,馬出”等,授受均在君與宰之間施行,且地點在序端。賈公彥曰:“公授受皆于序端?!笔且?。
君尊,授受之時,多有相者贊助。②《聘禮》“公側(cè)襲,受玉于中堂與東楹之間”,鄭玄注曰:“側(cè)猶獨也。言獨,見尊賓也。他日公有事,必有贊為之者。”據(jù)此鄭注,此側(cè)授為公無相之授,其目的在于尊賓。
側(cè)有獨義,此在經(jīng)文中常見。如《士冠禮》“側(cè)尊一甒醴”,鄭玄注:“特設(shè)一尊醴也。”此處側(cè),為一、特義?!秲x禮》有《特牲饋食禮》篇,特牲即只用豕一種牲。此處側(cè)授,雖在君宰之間,但授受之物,或來之聘賓,如玉、幣、馬,或為賓而設(shè),如幾。君為尊重聘賓,而親歷親為,是可以理解的。
前引《曲禮》與《少儀》兩篇,均謂授受雙方要么同立,要么同跪,無一立一跪者。但翻諸《儀禮》,此言實有不確之處。
《聘禮》曰:“賈人東面坐,啟櫝,取圭垂繅,不起而授上介。”下經(jīng)鄭玄注云“上介北面授圭,進,西面授賓”,無言上介有興起的動作,則其不跪甚為明確。此授受之禮,一跪一立,是為不起而授受之例。此例還見于《儀禮·有司》中:
主婦自東房薦韭、菹、醢,坐奠于筵前,菹在西方。婦贊者執(zhí)昌菹、醢以授主婦。主婦不興,受,陪設(shè)于南,昌在東方。興,取籩于房,麷、蕡坐設(shè)于豆西,當外列,麷在東方。婦贊者執(zhí)白、黑以授主婦。主婦不興,受,設(shè)于初籩之南,白在西方。興,退。
主婦與婦贊者之間的不起而授受之例,《有司》中多見。不過,此與《聘禮》賈人與上介間的授受還有稍微不同。后者是受方站立、授方跪坐,前者時授方站立、受方不興。
上面已討論的并受、訝授、側(cè)受,授受雙方均是同時站立授受,與《禮記》所記相合,但此處何以有不起而授受之例?
鄭玄在注《聘禮》時認為:“授圭不起,賤不與為禮也?!辟Z人僅是“在官知物價者”,而上介乃大夫,兩者地位過于懸殊,不宜相為抗禮。《有司》在“尸酢主婦”儀節(jié)有同為卑者“不起而授受”之例,曰:“婦人贊者執(zhí)麷、蕡以授婦贊者。婦贊者不興,受?!薄队兴尽窞椤渡倮勿伿扯Y》的下篇?!渡倮巍窞榇蠓蚨Y,若婦從夫爵,婦贊者的地位低于主婦,為士一級或更低。婦人贊者,鄭玄注以為是“宗婦之少者”,則地位亦不會為高。那么,此婦人贊者與婦贊者的“不起而授受”,不僅是不能參與抗禮,更是無禮可言?!抖Y記·曲禮》曰“禮不下庶人”,或可釋此例。
《禮記·坊記》曰“男女授受不親”,鄭玄注云:“親者,不以手相與也?!蹦信g,不能親相授受?!秲?nèi)則》又云:“非祭非喪,不相授器。其相授,則女受以篚。其無篚,則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眲t男女若要授受,必以篚為中介,若無篚授方先奠于地上,受的一方再取,不過除喪祭在例外之中。
關(guān)于男女授受不親,討論最為熱烈者,見于《孟子·離婁上》,其曰: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痹?“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quán)也?!?/p>
這是孟子用禮的經(jīng)、權(quán)理論,破解禮制規(guī)定與人性人情矛盾的著名公案。禮經(jīng)規(guī)定男女授受不親,但是突發(fā)情況下,如嫂溺于水中,則要求權(quán)變,必須以手救之于危難之中,否則人與豺狼無異。于此可見強烈的倫理色彩。在《儀禮》一書中,除了男女不相因襲爵外,不相授受的例子亦能見到?!秲x禮·士昏禮》載“婦見舅姑”儀節(jié)云:
婦執(zhí)笲棗、栗,自門入,升自西階,進拜,奠于席。舅坐撫之,興,答拜。婦還,又拜。降階受笲腶脩,升,進,北面拜,奠于席。姑坐,舉以興,拜,授人。
據(jù)上可知,婦見舅所執(zhí)的棗、栗,見姑所執(zhí)的腶脩,均是先奠于席上,舅姑方才或撫之、或舉以興,婦與舅姑沒有親相授受。此處婦與舅的授受,合乎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但婦與姑亦授受不親,令人費解。
鄭玄對舅、婦不親相授受的解釋是“舅尊不敢授”,對姑、婦不親授受沒有解釋,似亦可以“姑尊不敢授”推之。姑尊稍低于舅,故儀節(jié)多于舅,先坐下再拿起腶脩站起來,授于有司,而舅只坐下?lián)崦幌拢儆稍壮纷?。李如圭?“姑舉之,若親受之。”[15](P69)正是此意。姑尊于婦,但又稍低于舅,所以只能是若親受,而實未親受。
因尊卑不同而不親相授受,于《儀禮·覲禮》中亦有所見:“侯氏入門右,坐奠圭,再拜稽首。侯氏升致命。王撫玉?!编嵭?“卑見尊,奠贄而不授?!敝T侯覲見天子,授王以玉。但是諸侯并沒有親授王以玉,而是奠玉于地上,王也沒有親受,只是撫摸一下而已,與婦見舅禮同。由上可以看出,不相親授受者,似有兩種情況:一為性別差異,男女不相親授;二為尊卑差異。但卻有一疑問,明言“男女授受不親”者的《禮記》與《孟子》均為戰(zhàn)國時期文獻,“男女授受不親”是否源于戰(zhàn)國儒家的總結(jié),在春秋或春秋以前,并無特別的強調(diào)?
一般而言,《儀禮》早于《禮記》,但是《儀禮》中雖有男女不相因爵的規(guī)定,其關(guān)于“不相親授受”卻既有舅婦式的不相親授受,亦有姑婦式的不相親授受,更有君臣式的不相親授受,強調(diào)尊卑差異明顯濃于性別差異。且我們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有大量男女贈送禮物的記載,如《邶風·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靜女其孌,貽我以彤管。”此處似很難以想象贈送彤管時,會男女授受不親。再如《鄭風·遵大路》:“遵大路兮,執(zhí)子之祛兮?!瓐?zhí)子之手兮?!眰鹘y(tǒng)認為此是求賢之詩。朱熹卻認為是“淫婦為人所棄,故于其去也,攬其袂而留之”,“亦是男女相悅之詞也”。[16](P51)若祛除倫理道德色彩,此詩或如葛蘭言所云實乃男女情歌。[17](P51)那么,在執(zhí)祛、執(zhí)手之間,更不會有“男女授受不親”之事。
從上述討論可以得出,男女間的授受不親,在戰(zhàn)國時期得到儒家的特別提倡,因而聞名于史籍。春秋前的不相親授受者,似更強調(diào)尊卑。且男尊女卑的觀念,中國早已有之,就不相親授受而言,性別差異似可包括在尊卑差異之內(nèi)。
尊卑觀念是中國古人的重要思想觀念,主要表現(xiàn)有天尊地卑、父尊子卑、君尊臣卑、男尊女卑等;在方位上,有尚右、尚左、尚東、尚西;個人地位上,有尚德、尚爵、尚齒。觀念必通過制度、禮儀來表現(xiàn)??梢哉f,尊卑觀念是古禮的核心觀念之一?!笆谑芏Y”實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接、周旋中,把尊與卑已展露無遺。
前文討論的堂上“授受禮”,就談到授受雙方在堂上的位次全依其身份而定,若尊卑同就授受于兩楹間;若授方為客,受方為主,授方卑于受方,就授受于東楹之西,靠近受方主人處。堂上尊者位移小,卑者位移大,以卑者就尊者為禮。
再如授受的禮容問題,似與尊卑無關(guān),實乃不然。禮容是施禮者表露在外的神態(tài)、姿勢、動作、儀容等,前已論到其是人內(nèi)在性情的表現(xiàn)。通過禮容的觀察可以察知其內(nèi)心所思所想,更甚者如《左傳》所記可以預測施禮者的未來命運。禮體現(xiàn)著尊卑,鄭悼公過于自卑,越過其應站位次,又神態(tài)游移,不合尊卑法度。邾隱公與魯定公執(zhí)玉姿勢不中,容貌不是過于傲慢就是過于卑俯,更是違禮行為。
“授受禮”中體現(xiàn)尊卑最為明顯者,實乃授受的方式。授受的方式,按前論有五種,即同面并受、訝授、側(cè)授、不起而相授受與不親相授受。地位尊同者則同面并授,南面或者北面僅據(jù)堂上、堂下而定。后四種,均是尊卑不同者之間的授受,其間的不同,又以地位懸殊程度而定。相差不大則訝授;若一方地位低到是庶人,雙方不以抗禮,則不起而相授受;側(cè)授用于君與宰之間;不相親授受,用在君臣之間,或在男女之間。
總之,無論“授受禮”舉行時所站位次,還是施禮者的容態(tài),抑或是授受的方式,均是古人尊卑觀念體現(xiàn)。周人以“尊尊”綱紀天下,制定禮儀,“授受禮”自在其中。本文正是通過對禮儀制度的恢復,來探視周人的思想觀念。不過,“授受禮”決不會是兩周突然產(chǎn)生的?!笆谑芏Y”的溯源以及其在戰(zhàn)國后的演變,是需進一步考察的課題。
[注 釋]
①錢玄先生曾就《儀禮》一書略排比授受方式的材料,但并未展開論述。載《三禮通論》,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540—542頁。
②賈公彥認為《儀禮·大射儀》“公卒射,小臣正贊襲”,可證公在他事中有贊者。
③《左傳》成公三年載有賈人欲謀助荀罃,未及而楚國讓荀罃歸晉。后賈人晉國受到荀罃?shù)纳拼Z人曰:“吾無其功,敢有其實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誣君子?!辟Z人自稱謂小人,可見春秋時的賈人之地位低。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816頁。
[1][6]楊寬.“贄見禮”新探[A].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胡培翚.儀禮正義[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3]章太炎.春秋左傳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5]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7]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8]彭林.論郭店楚簡中的禮容[A].郭店楚簡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學術(shù)論文集[C].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
[9][12][14]淩廷堪.淩廷堪全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9.
[10][11][13][15]李如圭.儀禮集釋[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8.
[17]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閔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