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笑青
東北大學(xué),遼寧 沈陽110819
隨著后殖民思潮的興起,在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xué)作品中,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主人公對自我身份的訴求和自身文化背景的定位成了作家們最關(guān)注的主題之一。后殖民思潮下的移民文學(xué)作品往往具有雜交性,后殖民時期的少數(shù)族裔作家往往會跨越單一種族、文化的界限,描寫兩種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當代美國著名華裔作家湯婷婷和譚恩美在接受采訪時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是在以美國人的身份書寫中國故事。在美國華裔文學(xué)作品中隨處可見的“華裔性”也說明中國文化之根是美國華裔移民文化生活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正是這種獨特的族裔性使得這些作品既能迎合主流讀者的心理,又能反應(yīng)美國華裔人群的文化狀態(tài)。
譚恩美的作品也大多都圍繞著這一主題展開。從《喜福會》到《接骨師之女》,她的大部分作品都側(cè)重描寫了美國華裔家庭中作為一代移民的母親和作為二代移民的女兒們的故事。在譚恩美的故事中,矛盾重重,關(guān)系緊張的母女在最后能夠跨越文化碰撞和代溝的阻礙,相互達成諒解,最終以大團圓形式收場。這說明作者對于移民家庭中幾代人之間的文化融合是充滿信心的。那么,她的樂觀從何而來呢?實現(xiàn)文化融合不可或缺的條件又有哪些呢?首要條件需要主人公解開自己身份的困惑,建立真正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在《接骨師之女》中,作者描述了一個華裔家庭祖孫三代女性的不同命運。書中的主人公分別是土生土長的外祖母,作為一代移民來到美國的母親和在美國出生的二代移民的女兒。作者通過對這個華裔家庭里祖孫三代女性性格和經(jīng)歷相似之處的描述,以及兩對母女之間因為代際沖突和文化沖突而產(chǎn)生的張力,到這些矛盾最終得到調(diào)解,實現(xiàn)家庭內(nèi)部的文化融合這一過程的描述,向讀者說明,每一個少數(shù)族裔的成員,身上都有本族文化的烙印。從思維模式到價值觀,從語言習(xí)慣到飲食結(jié)構(gòu),一個民族的文化是根植在所有成員內(nèi)心的,是任何個體不可泯滅,無法否認的一部分。對這種始源文化的認可和接受,是所有具有跨文化,跨民族經(jīng)歷的移民家庭最終能夠在目標文化環(huán)境下確定自我身份,獲取一席之地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
《接骨師之女》的三位主人公寶姨,茹玲和露絲祖孫三人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之下。寶姨是一位封建社會里土生土長的中國婦女;茹玲是在中國長大,先后接受了封建家庭禮教教育和基督教會主辦的孤兒院的教育成長起來,后期又移民美國的第一代移民;而露絲則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自認為是典型美國人的二代移民。乍一看來,三人的背景、教育、經(jīng)歷各不相同。但在作者行文之中,我們卻能清晰的感受到三人性格上的相似之處。雖然有著不同的經(jīng)歷,但卻經(jīng)常做出相似的選擇,顯然,祖孫三人之間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紐帶,不僅是血緣關(guān)系帶來的遺傳,也有民族文化元素的傳承。
寶姨雖然生長在封建舊中國,但她是一位獨立自強的女性。與同時期大部分女性不同,她擁有一技之長,能夠在醫(yī)館幫助父親行醫(yī),甚至能夠在決定自己婚姻的過程中擁有一部分話語權(quán)。甚至膽大妄為地接受了婚前性行為,并生下一個私生子。在她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候,她選擇用吞下滾燙的墨汁,甚至自殺來反抗命運。這些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說明寶姨是一名封建禮教的反叛者。獨立,叛逆是她性格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露絲的血液中同樣充滿了叛逆因子。童年的露絲不斷地用各種方法同母親爭奪自己的主權(quán),包括用英語記日記,在日記中反抗母親。故意讓自己受傷這一情節(jié),讓我們在露絲身上看到了寶姨決絕的影子。受傷后用沉默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等行為,無疑都在述說著她的反抗。
三人之間的另一個主要相似之處就是已經(jīng)被評論家反復(fù)提及的“失語”經(jīng)歷。表面看來,寶姨的失語是身體的殘缺造成的,她吞下滾燙的墨汁,永遠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從另一方面來說,寶姨的失語也體現(xiàn)了封建社會對被壓迫的女性的話語權(quán)的否認。在生下私生子之后,她被剝奪了自己的身份,原本的名字,變成了“寶姨”。而在她希望通過女兒茹玲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候,也被代表權(quán)威力量的大嫂和年幼的茹玲雙雙拒絕。
茹玲的失語表現(xiàn)為沉默。幼年時在劉家生活的她因為母親待自己和妹妹的不同而困惑。被送到孤兒院之后,她搞不懂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移居美國之后,語言上的障礙使茹玲很難與人溝通,她不知道別人在說些什么,別人也聽不懂她的話。露絲看不起她蹩腳的英語,又不愿意學(xué)習(xí)中文,因此母女之間的溝通很少,露絲甚選擇用英語寫日記來躲避母親的監(jiān)控,還在同學(xué)面前公開否認她們的母女關(guān)系。亞特和孩子們也不愿意和她交流,認為她莫名其妙,說話不著邊際。事實是,茹玲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性格含蓄內(nèi)斂,不愿意向別人直接表達自己真實的感受,也不接受美國式直接熱情的情感表達。直到晚年,在疾病的影響下,她才能拋開自己的種種顧慮,表達自己需要被傾聽的心理訴求;“從來也沒有人聽聽我的心,你不聽,高玲也不聽,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1】(p95)可以說,茹玲的失語是語言障礙和文化差異雙重作用下的結(jié)果。
露絲的失語十分特別,“八年以來,每年八月十二日起,露絲·楊就開始失聲,說不出話來?!薄?】(p9)可見,她的失語不是病理性的而是心理性的。也可以說這是露絲自己有意識的選擇。露絲在童年時曾有過一次故意的“失語”,受傷后的露絲第一次得到了同學(xué)們的重視和認可,這也代表著努力成為美國人的露絲第一次被主流文化所接受。同時她發(fā)現(xiàn)用沙盤書寫的方式能使自己的意見得到母親更多的認可。她害怕開口說話會使自己的魔力消失,刻意地選擇了沉默。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心理分析來理解成年露絲的失語。因為缺乏自信,內(nèi)心深處她需要用每年一次的失語來找回自己的魔力。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露絲的失語同樣表現(xiàn)在她的職業(yè)選擇上。文字是表達思想的工具,作為一位文字功底一流的寫手,露絲卻只能用自己的文字表達別人的思想。因為文化身份的缺失,她對自己的思想內(nèi)容沒有自信。
面對失語,三人也同樣如出一轍地選擇用書寫的方式來打破沉默。寫作也是女性言說自我的方式。在《美杜莎的微笑》一文中,埃萊娜·西蘇提出了女性寫作的動機和作用:“ 婦女必須參加寫作……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文本——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2】(P192)當無人聆聽她們的時候,書寫似乎是她們把自己留在歷史中的唯一手段。因此,寶姨留下遺書來告知茹玲家族的歷史。茹玲同樣寫下回憶錄來防止自己忘記過去。而不肯直面自己的失語和邊緣化的露絲,選擇以“靈魂寫手”的身份滿足自己表達的愿望。故事結(jié)尾,露絲也走上了祖母和母親的道路,開始書寫自己的故事。
在《接骨師之女》中貫穿著對母女關(guān)系的描述,透過成年露絲的回憶,我們看到了一對南轅北轍的母女。像大部分新移民一樣,單親媽媽茹玲拼命努力工作,希望能給唯一的女兒更好的生活。她在女兒身上寄托了自己全部的希望。一方面,典型的中國媽媽茹玲望女成鳳,生怕女兒行差踏錯,采用各種手段監(jiān)控女兒的一舉一動,將女兒視為私產(chǎn);另一方面,迷信的茹玲擔(dān)心自己唯一的女兒會遭遇家族的厄運,對女兒過度保護。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出生在美國的女兒露絲在家庭以外的環(huán)境中不斷吸收著美國文化。她逐漸意識到了自己家庭的不同,開始需要自己的空間、自由、隱私,擺脫母親令人窒息的愛。同時,露絲開始意識到在主流群體中,她是被邊緣化的,不合群的,她渴望被主流群體接受,潛意識中把自己被孤立的原因歸結(jié)于自己媽媽,厭惡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她開始像主流群體一樣鄙視母親錯亂的英語,報復(fù)性地與母親做對,令母親難堪。但童年的露絲對母親也有著深深的依戀,所以她在日記中故意寫下傷害母親的話,又在母親受傷后陷入深深的恐懼和自責(zé)。
茹玲與露絲之間的矛盾不是一般家庭中的代際沖突,而更多地是始源文化和目標文化之間的文化碰撞。一代移民茹玲成長在中國,心理上依賴本源文化,她希望通過潛移默化的教育把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傳遞給女兒。出生在美國的露絲心理上渴望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因此更加依賴目標文化,她通過不斷地“他者化”母親來明確自己的美國身份。而母女之間的交流也成了兩種文化語境下的跨文化對話。在跨文化對話過程中,人們會無意識地拿自己的文化作為解釋和評價別人行為的準則。而不同的價值觀會導(dǎo)致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和不同的解決問題方式。文化誤讀會使交流雙方溝通不暢、交際失誤甚至導(dǎo)致文化沖突?!?】(P94)
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下,我們通常會忽視自己的文化特質(zhì)和周圍的文化環(huán)境。個體的文化特質(zhì)只有在與另一種文化交流的時候才會凸顯出來。[3](P94)茹玲含蓄內(nèi)斂的中國性格使她拒絕擁抱這類熱情直接的感情表現(xiàn)方式,在受到美國式教育的女兒露絲看來就是缺乏母愛,性格孤僻。茹玲認為她作為家長有權(quán)利教育管理子女,有義務(wù)保護女兒走正路,不學(xué)壞。她為了了解女兒的思想情緒而翻看女兒的日記,這一行為激怒了露絲,進而引發(fā)了一場悲劇。這里體現(xiàn)出了家長式的中國家庭教育和個人隱私權(quán)至上的美國文化之間的強烈碰撞。
文化身份被定義為“一個族群或個體界定自身文化特點的標志,也是每一個族群或個體安身立命的根本”【4】(P518),身份認同其實是一個舊身份不斷裂變,新身份隨之形成的延續(xù)過程。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涉及到語言,心理,性別,階層,意識形態(tài)等多重因素。文化身份的缺失意味著心理上居無定所,精神上無所依賴,社會生活中缺乏自信。對文化身份的訴求是每個移民必經(jīng)的社會體驗。當一個主體經(jīng)歷突然地文化轉(zhuǎn)移時,巨大的落差和文化的重疊會帶來多重矛盾和裂變。在移民與目標文化之間,在移民自己精神和心理上,都會產(chǎn)生文化碰撞。而最終新文化身份的產(chǎn)生,則是碰撞中的兩種或多種文化因素和社會力量博弈的結(jié)果。文化是習(xí)得的,人類從出生就開始吸取周圍的文化,潛移默化的家庭教育和正規(guī)的學(xué)校教育是文化形成的兩個重要部分。一代移民茹玲在來到美國之前早已形成自己的文化身份,當她的文化身份不被主流社會接受時,她無法、也不愿改變自身文化,只能游走于主流文化之外,成為“他者”。生長在美國的露絲則一直生活在中國式的家庭教育和美國式的社會教育中間,成為兩種文化碰撞的產(chǎn)物。她主觀上渴望成為美國文化成員,刻意忽視自己身上的中國元素。但是在美國白人眼中,她仍然是一個中國人,一個“他者”。男友的家庭寧愿把他的前妻當做家庭成員,也不愿接受與他同居的露絲。露絲一方面被白人社會疏離,另一方面疏離自己的本源文化,使她的心理更加孤單茫然。
露絲雖然在心理上標榜自己為美國人,但在她與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們以及成年后與男友亞特一家人相處的時候,她骨子里的中國文化特性就會在與美國文化碰撞下浮現(xiàn)出來。大學(xué)里她在自我評估的時候表現(xiàn)的過度謙虛,在大部分同學(xué)給自己打A的情況下,努力學(xué)習(xí)的露絲卻給了自己一個B,在獨立為自己做重要決定的時候露絲明顯地做了一個中國式的決定。這樣就出現(xiàn)了以自信為美德的美國文化和以謙遜為美德的中國文化之間的文化誤讀??上攵?,她的美國同學(xué)們和教授也同樣無法理解露絲的選擇。亞特的家人對她禮貌但是疏離,而對亞特的前妻則十分熱情。在家庭生活中,露絲和同居男友亞特之間也有嚴重的文化誤讀。工業(yè)社會中成長起來的美國人習(xí)慣性的用量化的方式來具象一些抽象的概念,他們用金錢來衡量價值,個人成功,感情等。亞特用經(jīng)濟上的贈與來表示對這段感情的忠誠,想告訴露絲他愛她,在這種情況下露絲雖然心里很高興但卻不好意思接受。因為露絲受到了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熟人之間刻意回避金錢交易,強調(diào)君子之交等因素的影響,認為金錢關(guān)系會傷害兩人的感情。反之,露絲的拒絕會被亞特理解為對感情的拒絕,也同樣會傷害亞特的感情,這也是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的碰撞。種種事實說明,露絲與大部分美國人是不一樣的。在主流社會的眼里,她仍然是個“他者”。
像大多數(shù)華裔文學(xué)作品中所描述的中國家庭一樣,茹玲和露絲之間,露絲和亞特之間的矛盾都不是簡單的家庭矛盾,而是由文化差異造成的基本價值觀上的矛盾沖突。為了避免沖突,移民們往往會選擇放棄拒絕接受新的目標文化或放棄自己的本源文化。但這樣的選擇不僅不會有助于矛盾的解決,還會讓他們迷失自我,找不到自己在社會上和家庭中的位置。
從第一代移民難以接受美國文化到第二代移民拒絕承認中國文化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從后殖民主義思想到真正意義上的華裔文化的轉(zhuǎn)化過程。 兩代人都在因文化身分而苦苦掙扎、備受煎熬。[5](P47)她們徘徊在兩種文化之間,又游離于兩種文化之外,仿佛被懸掛在兩個世界之間,無處安身。她們看似有雙重身份,其實卻正好缺失了完整的文化身份。
斯圖亞特·霍爾認為,存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實踐,即發(fā)現(xiàn)身份和生產(chǎn)身份。前者認為,存在一種穩(wěn)定的、連續(xù)的、不變的集體自我和意義框架。后者則認為,文化屬性是在歷史敘事中加以建構(gòu)的,既存在連續(xù)性,也存在變化?!?】(P351)移民文化的實踐無疑屬于后者。移民的文化實踐凸顯為文化身份的建立,在這一過程中,既有延續(xù)性,即受到本源文化的影響,也存在變化,即受到目標文化的影響,二者缺一不可。從理論上來說,文化沒有高低貴賤之說,任何兩種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都應(yīng)該是平等的。但對于后殖民語境下的美國華裔移民來說,代表西方世界主流價值觀的美國文化明顯具有更強大的話語權(quán)。文化是一個族群表述自己的舞臺,反映著一個族群的歷史和社會地位。在具有絕對話語權(quán)的美國文化面前,大多數(shù)作為“他者”的華裔移民選擇以卑微的、臣服的姿態(tài)融入,希望通過放棄自己的中國屬性來獲取主流社會的認可。但是,沉積千年的中國文化所帶來的影響早已深入華裔的骨髓,并且必然會在與美國主流文化對話時產(chǎn)生強力碰撞。因此,無論是一味排斥美國文化的一代移民,還是堅決拒絕中國文化的二代移民,都很難真正明確自己的身份。只有在接受現(xiàn)實的美國文化的同時,直面自己身上的中國屬性,產(chǎn)生對兩種文化的認同,這些華裔移民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獲取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
作為一代移民的茹玲,一方面排斥美國文化,另一方面又深知成為美國人的重要性。這種矛盾心理突出體現(xiàn)在她對女兒的教育上。像很多中國家長一樣,茹玲希望通過女兒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一個美國女兒實際上就是她的美國夢。由于語言障礙和缺少專業(yè)技能,茹玲移民后的生活十分辛苦,她掙扎在社會底層,每天辛苦勞作。她希望女兒能過上不一樣的生活,或者說通過女兒的成功來改善自己的生活。她重視女兒的學(xué)業(yè),努力讓女兒接受良好教育,讓她成為一個說英語的真正的美國人。但同時她卻忽視女兒的心理變化,不愿意聆聽女兒的意見,也看不到女兒內(nèi)心的孤獨和渴望。茹玲通過采取主動地美國化女兒這樣的策略來融入主流社會,或者讓女兒代替自己融入美國社會。但是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精神早已融入露絲的血液,因此,她不可能成為純粹的美國人。
作為生長在美國的二代移民,露絲有意識地選擇用美國文化來對抗中國文化,期望這樣能抹殺掉自己的中國屬性。她對代表主流文化的白種人,包括她的客戶,男友家人等節(jié)節(jié)退讓,下意識地以臣服的姿態(tài)來委曲求全。但同時,對代表中國屬性母親則表現(xiàn)出諸多不滿和不耐,把母親當做自己無法逃避的負擔(dān)。事實上,一味地排斥中國文化,擁抱美國文化沒能給露絲帶來她希望的幸福和成功。一年一度的失語,雖有妙筆生花的文采卻沒有自己的故事可寫,對男友不斷付出卻不愿主動提及婚姻,種種事實都說明了她內(nèi)心的茫然和恐懼。露絲的經(jīng)驗說明,如果華裔完全拋棄自己的民族文化屬性,強行剝離自己身上的中國烙印,只能加深他們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
在《接骨師之女》中,作者也用了很多巧妙地象征主義手法來暗示中國文化的傳承。故事里的寶姨是家族的根,是傳承的骨。寶姨是bone doctor 的女兒,而她的外孫女露絲是一個book doctor,這種隱晦的相似和兩人的關(guān)系都在提醒讀者她們是一脈相承的?!?】(P210)故事結(jié)尾時,寶姨化身為一個“靈魂寫手”,與露絲融合在一起進行寫作。和寶姨的融合象征著露絲對自己血統(tǒng)的接受,對本源文化的認可,對自身身份的認識。正是通過這種認可,露絲才能找到自信,開展自己的創(chuàng)作。
茹玲的老年癡呆癥是整個故事的引子。譚恩美的母親就是一個阿茲海默癥患者。作者對茹玲生病的描寫可能來自自己的親身體會,但茹玲患病的安排也具有一定象征意義。阿茲海默意味著遺忘,遺失過去則意味著丟失自己的身份。茹玲用書寫的方式對抗疾病,希望能把家族的歷史傳遞下去。當露絲開始了解家族歷史,接受來自家族的中國性時,茹玲的病情也發(fā)生好轉(zhuǎn)。她神奇地記起了被遺忘的家族姓氏,標示著找回自己丟失的一部分文化屬性。找回自己的中國屬性正是醫(yī)治華裔移民文化身份缺失的良藥。
從譚恩美和湯婷婷到任碧蓮和伍慧明,美國華裔文學(xué)作品紛紛說明,在新華裔文化身份建立的過程中,“中國性”的存在是不容忽視和否認的。這里的中國性和被主流文化模式化、邊緣化的華裔族裔性是不同的。它既不是二十世紀美國文藝作品中刻板弱小的中國男人和缺乏主見柔順聽話的中國女人的形象,也不是本世紀初開始出現(xiàn)的毀譽參半的望子成龍,對孩子嚴苛殘酷的中國母親的“虎媽”形象。它是千年文化傳承留在華裔血脈里的民族性,代表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堅韌的民族精神。美國華裔只有追本溯源地還原自己的歷史,改變自己必須“融入美國社會”的固有思維模式,扭轉(zhuǎn)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二元對立的局面,打破單一文化的壁壘,把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精神納入到他們美國化的價值觀中,才能真正實現(xiàn)文化的融合,形成一個擁有中美兩種文化背景的美籍華裔族群,從而建立起只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并以這一全新的身份加入到美國主流社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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