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玲
(廣東科技學(xué)院繼續(xù)教育學(xué)院,廣東 東莞 523083)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nóng),號姜齋、又號夕堂,或署一瓢道人、雙髻外史,晚年隱居于形狀如頑石的石船山,自署船山病叟,學(xué)者遂稱船山先生。湖南衡陽人,杰出的思想家、哲學(xué)家、明末大儒。
船山詞嗣響離騷,前人對此,已有共識。如朱祖謀《雜題我朝諸名家詞》之《望江南》云:“蒼梧恨,竹淚已平沈。萬古湘靈聞樂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騷心?!比~恭綽《廣篋中詞》云:“故國之思,體兼騷辨?!饼堄苌督倌昝以~選》評船山詞:“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真屈子《離騷》之嗣響也?!卑纹健肚逶~論叢》云:“其耿耿孤忠,苑結(jié)不能自已之情,隨處迸發(fā)流露,真可謂離騷之嗣音?!彼募抑?,皆以“嗣響離騷”涵蓋船山詞的詞情詞貌。而所謂“嗣響離騷”者,即指船山詞中縈繞詞心、揮之不去的“屈騷”情結(jié)。船山詞中的“屈騷”情結(jié)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船山對屈原高潔的品格充滿傾慕,經(jīng)常在詞中語涉屈子,諸如“靈均”、“屈左徒”、“靈修”等。 《滿庭芳·初夏》:“問靈均去后,誰剪荷衣?”屈原字靈均,“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是《離騷》中的詩句。船山在此感嘆:自屈原之后,追慕高潔品格的人越來越稀少!再如《水龍吟·蓮子》之小序云:“余既作蓮子詞二闋,夢有投素札者,披覽之,云:公不棄予小子,補為酬詞,良厚。乃我本無愁,而以公之愁為我愁,屈左徒之愉《東皇》、《云中》不爾也。……”屈原曾任“左徒”官職,故稱“屈左徒”;《東皇》《云中》分別指屈原《九歌》中的《東皇太一》和《云中君》兩篇。船山在詞中假他人之口來揶揄屈原的精神。又如《摸魚兒·瀟湘大八景詞》其一《瀟湘夜雨》:“君莫擬,君不見楚騷歌闋蘭蘅死。靈修邈矣。怕碎玉鏦錚,金鈴淋瀝,吹入籪人耳。”船山直言屈原《離騷》一闋唱完,蘭草蘅草皆已死去,于凄迷的氛圍中,對屈原做遙遠的追慕,并發(fā)出難尋明君的無奈慨嘆。
船山對屈原品格充滿傾慕,故而喜歡化用屈原《離騷》等作品之字句入詞。如前文提到的“誰剪荷衣”即是對《離騷》中的詩句“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化用。屈原作品中的“東皇”、“云中”、“山鬼”等,也常被船山化用入詞,如《摸魚兒·瀟湘大八景詞》之小序云:“……云中眇眇,北渚愁予。……續(xù)歌爰九,魂授尤勤?!痹浦?,即《云中君》;北渚愁予,出自屈原《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續(xù)歌爰九,即續(xù)屈原《九歌》而為之。再如《念奴嬌·南岳懷古》:“山鬼迷離,東皇縹緲,煙鎖藤花紫。云璈無據(jù),翠屏萬片空倚?!庇秩纭都恼{(diào)蝶戀花·瀟湘十景詞》之序云:“應(yīng)節(jié)為湘靈起舞曰:非我也,有臣妾我者存也?!贝送?,船山還學(xué)習(xí)屈原愛問天、寫招魂。如《減字木蘭花·憶舊》:“為問青天;錦瑟誰人續(xù)斷弦?”《多麗·別恨》:“問青天,何意留住孤鸞只?空教辜負,當年無限,山海恩德?!薄兜麘倩āず钛悴恢痢罚骸吧κ讍柼焯焖谱恚蠘撬涞鲏??!薄队駱谴骸ぐ咨彙罚骸八麜r欲與問歸魂,水碧天空清夜永?!薄饵c絳唇·和林和靖韻詠草》:“招魂何處? 棠杜春皋雨?!钡鹊?。
屈原《離騷》的精神本質(zhì)主要有兩個方面,一為訴說忠貞不二的愛國深情,二為追求崇高人格。船山詞繼承了屈原《離騷》的精神本質(zhì),表現(xiàn)為抒發(fā)愛國深情,塑造崇高人格。
船山之愛國情懷,主要表現(xiàn)為對南明王朝的孤忠之心。如寫于桂王誕辰的《燭影搖紅·十月十九日》:
瑞靄金臺,瓊枝光射龍樓雪。群仙笑指九閶開,朱鳳翔風(fēng)高揭,向海屋重標珠闕。彩鹓飛舞,日暖霜輕,小春佳節(jié)。 迢遞誰知,碧雞影里催啼鴂。驂鸞不待玉京游,難挽瑤池轍。黃竹歌聲悲咽,望翠瓦、雙鴛翼折。金莖露冷,幾處啼烏,橋山夜月。
上闋寫往日稱慶之喜;而下闋寫歿后的悲涼境況。烏啼凄厲,月色蒼涼,此情此景象征對桂王的哀悼,寄托對南明的幽思。碧雞,云南碧雞山;啼夬鳥,化用屈原“恐鵜夬鳥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借屈原語典寄托船山對桂王被執(zhí)絞殺于云南的哀嘆?!包S竹歌聲悲咽”,化用李商隱“黃竹歌聲動地哀”(《瑤池》),乃周穆王逝世之代稱也?!敖鹎o露冷”,則用漢武帝之典。漢武帝曾塑金人承露盤以求長生,此處作武帝陵崩之隱語?!皹蛏健?,又名橋陵,乃皇帝墳冢所在?!妒酚洝の宓奂o》:“黃帝崩,葬橋山?!贝酥赣罋v遇難也。船山在詞中凡用“啼夬鳥”、“黃竹歌聲悲咽”、“金莖露冷”、“橋山” 四個典故,含蓄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對桂王的哀悼,寄托對南明的孤忠幽思。再如 《金人捧露盤·和曾純甫春晚感舊韻》:
古崧臺,雙闕杳無蹤。憶潮平、細浪溶溶。龍舟渡馬,依然先帝玉花驄。沖冠發(fā)指,旗揮星落,血斬蛟紅。 怨蒼梧,斑管淚;沉白日,瘴云中。更背飛、孤影飄蓬。今生過也,魂歸朱邸離宮。苔殘碧瓦,鴛鴦碎,蔓草春風(fēng)。
詞上闋頌揚了當年“血斬蛟紅”的業(yè)績,下闋悲嘆眼前“苔殘碧瓦”的蕭瑟。正反對比中,寄托了詞人對南明的孤忠之情。船山更將自己對南明王朝的忠心比作千年不壞的蓮子:“自抱冰魂,??菔癄€,千年不壞。莫拋擲、一點孤心,苦留得、秋容在。”(《水龍吟·蓮子》)船山孤忠愛國之心于此可見。
船山之崇高人格主要表現(xiàn)為不屈不撓的奮斗求索精神,這種精神在船山詞中多有反映。如《風(fēng)流子·自笑》:
老夫無籍處,問今古更有幾人知。把紅霞揉碎,挼成火棗;玉露團合,釀就冰梨。飽餐罷,擎籃盛夜月,添炭煮冰澌。一掐中天,星隨指落,還縱殘臘,花促春歸。 秋風(fēng)落葉里,捫碧霄、敲響玻璃。大笑天翁白雀,輸我偷騎。金彈驚開,幽窗啼鳥,玉笙喚起,茅店荒雞。且殷勤屬望,絕調(diào)鐘期。
這首詞既顯示出船山玄覽天地熔鑄古今之學(xué)術(shù)抱負,又表現(xiàn)其出為追求崇高目標而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再如《望海潮·本意》:“紅塵如此!茫茫滄海,吾將誰與言歸?蜃霧騰虹,龍珠炫紫,波光天外霏微。寶日涌初暉。經(jīng)煙霾萬里,云鎖千圍。依然不改,晶輪激火夾天飛?!蓖ㄟ^寫滄海之上紅日初升的壯觀景象,寄托詞人為追求理想“依然不改”,敢于拼搏的執(zhí)著精神。又如“眉下雙巖,電光猶射,獨運枯楊肘。無情日月,也許如此消受?!保ā赌钆珛伞︾R》)也表達了船山勇于探索、不畏困難險阻的奮斗精神。
王逸《楚辭章句·離騷經(jīng)序》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諂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边@指出了《離騷》善用香草美人手法的特點。這一特點在船山詞中得到了較好的繼承與發(fā)展。如 《點絳唇·月桂》:“蟾館飛英,隨他月在秋長在。凍云如黛,幻出香嚴界。曾訂青娥,有誓深如海。春光改,清芳縹緲,還與山礬賽?!贝揭浴扒喽稹庇骶?,以“山礬”(即月桂)喻自己忠心不改。再如《長相思·本意》其二:“儂是蓮心苦薏藏,憐他菡萏香?!薄端堃鳌ど徸印罚骸白员П?,??菔癄€,千年不壞?!贝揭浴吧徯摹?、“蓮子”千年不壞,喻自己對明王朝的忠貞一生不變。又如《臨江仙·山礬》:“本是玉瑒天上種,幾時還駐云駢。檀心粉頰兩盈盈。香迷雙嫩蜨,熏惱一林鸞。手折一枝相借問,何如蟾闕秋清。東君著意更殷勤,朦朧煙月暖,駘蕩柳風(fēng)輕。”船山借寫春桂的高潔品質(zhì)來寄托自己的感情。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船山詞還很好地發(fā)展了《離騷》香草美人手法,進一步豐富了其內(nèi)涵。如《女冠子·賣姜詞》:“賣姜來也,誰是能酬價者?不須慳。老去絲尤密,酸來心愈丹。 垂涎休自悶,有淚也須彈。最療人間病,乍炎寒。”《離騷》中香草美人的配對是相對固定的,“姜”原不屬于“香草”的范疇,船山把“姜”引入“香草”范疇,借姜“到老愈辣”、“最療人間病”的品性以自況。香草美人手法在船山詞中的應(yīng)用,使得船山詞“騷意”頗濃,寄托深遠。
總之,船山身處國破家亡之獨特背景,“生于屈子之鄉(xiāng),而遘閔戢志,有過于屈者”,故嗣響屈原《離騷》,繼承《離騷》之愛國精神、崇高人格以及香草美人的手法。對屈原《離騷》的繼承與發(fā)展,使得船山詞中洋溢著濃厚的“屈騷”情結(jié)。探源船山詞中的“屈騷”情結(jié),對其詞心的理解與發(fā)掘有著深刻的意義。
[1]全清詞·順康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2:1604-1665.
[2]彭靖.王船山詞編年箋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