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一
20世紀涌現的非洲作家,如索因卡、阿契貝等人,不同于歐美作家在小說的語言和形式上努力創(chuàng)新,而是將他們的根深深地扎在本民族的土壤里,表達和反映的也是民族國家社會現實的困境、奮爭與希望。從非洲北部的埃及,到中部的尼日利亞和肯尼亞,再到南非,一些在全世界獲得了影響的非洲作家,持續(xù)地以他們巨大的努力,在20世紀后半葉貢獻出一個個獨特的文學世界,將一個覺醒的、獨特的、充滿了魅力的非洲文學帶給了世界。
肯尼亞的恩古吉·瓦·西昂戈(1938—)也是這樣一個作家。在長達5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在長篇小說、劇作和文論、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都取得了成就,寫下了大量作品。通過他的作品,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肯尼亞是如何擺脫了殖民統(tǒng)治,但又如何陷入了內部的文化和族群沖突。作為一個作家,即使他后來長期在美國生活、養(yǎng)病,也從來都是將目光投向肯尼亞,并深情地凝視著非洲大地。所以,了解他是我們必須的功課。
肯尼亞共和國位于非洲的東部,赤道貫穿全境,因此肯尼亞氣候炎熱,風光奇特??夏醽喌谋辈繉儆诎肷衬畾夂?,南部則屬于熱帶森林和草原氣候。國土面積58萬平方公里,和我們的東三省差不多,人口三千多萬,水資源較為豐富。
肯尼亞曾經是被英國殖民的國家。上世紀50年代初期,在肯尼亞爆發(fā)了影響深遠的反對英國殖民者的“茅茅運動”,這場運動旨在依靠武裝斗爭推翻白人殖民者的統(tǒng)治,爭取獨立,要求奪回被白人侵占的土地。這場浩大的運動使肯尼亞陷于混亂之中,政府于1952年宣布了“緊急狀態(tài)”,英國殖民者進行了一系列的武裝鎮(zhèn)壓,一萬多肯尼亞“茅茅”運動參與者死亡,而白人殖民者也死了一百多人,追隨白人的黑人則死了兩千多人,兩萬多肯尼亞人被關押起來。但從此,肯尼亞走向獨立的步伐加快了。當大英帝國的殖民勢力逐漸退出非洲之后,1963年,肯尼亞獲得了獨立。獨立之后,肯尼亞依舊內亂不已,部族沖突頻發(fā),犯罪猖獗,現實和社會問題很多。
1938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出生于肯尼亞一個貧窮的家庭。他的父親娶了四個老婆,一共生了28個孩子,恩古吉·瓦·西昂戈在家里排行老幾,很長時間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后來他終于記清楚了,他是他父親娶的第三個老婆的第五個孩子。這么一個大家庭,真是家大業(yè)大,父親要支撐整個家庭,非常勞頓。在恩古吉·瓦·西昂戈幼小的記憶里,一般家里每天只吃一頓飯,這頓飯一般都是晚上吃,白天全家都忙著去弄食物。
即使家庭貧困,恩古吉·瓦·西昂戈幼年也能在英國傳教士辦的小學上學,在學校里學習了英語。他自幼就對文學,尤其是英國文學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上中學之后,他閱讀了狄更斯、司各特、斯蒂文森等英國經典作家的大量作品,這些作品充分地打開了他的想象力,給他的未來帶來了憧憬,他夢想今后能當一個作家。
中學畢業(yè)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進入到烏干達的馬赫雷雷大學深造,在英文系讀英語文學專業(yè),這是他進一步接觸英國文學的絕佳時機。在這個階段,他深入學習了英國文學,對英國自莎士比亞以降的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了然于心,耳熟能詳。因此,英國文學的傳統(tǒng)在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給他樹立了好的文學的標桿,使他知道了什么是偉大的文學。在大學里,他還努力參加學生組織的戲劇劇社的活動,寫劇本、當演員,積累了一些文學經驗。同時,他也開始嘗試寫作短篇小說,并發(fā)表在學生自辦的??稀?/p>
1962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創(chuàng)作了戲劇《黑色隱士》,1968年正式出版了這個劇本。這出戲劇的主人公雷米是一個走出了封閉的肯尼亞部族生活的年輕大學生,實際上就是以恩古吉·瓦·西昂戈本人的經歷為藍本來摹寫的。雷米大學畢業(yè)之后,處于一種兩難的選擇中,要么回到荒野上的部族里,去娶死于反對殖民者的戰(zhàn)爭的哥哥的遺孀,從而成為部落的領袖;要么就留在首都內羅畢,成為一個“黑色隱士”,因為在首都內羅畢,即使你是個城里人,但部族文化依舊制約著每一個人。最后,雷米回到了家鄉(xiāng),娶了哥哥的遺孀彤妮為妻。但是,因為兩個人沒有感情,最后,彤妮自殺了。
這個劇本的著眼點在于對肯尼亞落后的本土部落文化的批判,恩古吉·瓦·西昂戈希望東非的知識分子放棄隱士生活,去迎面解決部族文化和宗教文化之間的矛盾。恩古吉·瓦·西昂戈由此逐漸成為了一個用英語和肯尼亞最大的部族吉古裕語寫作的雙語作家,而使用雙語寫作,也給他帶來了很復雜的經驗和感受。
同是在1962年這一年,他在馬赫雷雷大學召開的一次非洲英語作家研討會上,結識了與會的當時已經在西方世界獲得了名望的作家沃利·索因卡、阿契貝等人,這給了他很大的鼓舞,使他看到了非洲英語文學的希望。因為,只有用英語這門西方人看得懂的語言寫作,才可以讓西方人看到非洲人的內心世界。多年之后,過去的殖民地國家出來的作家形成了所謂的“對大英帝國的反擊”,因為這些作家使用的語言是英語、法語、德語等老牌歐洲殖民主義國家的語言,表述的是自己國家民族的狀況和心靈世界,從而達到了反擊殖民主義者帶給他們的壓迫所造成的困頓的效果。恩古吉·瓦·西昂戈、索因卡、阿契貝等都算是這樣的作家。
1964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前往英國利茲大學攻讀學位,回國后在內羅畢大學任教,擔任非洲語言文學系主任。1977年,他因為反對肯尼亞政府的英語強制教育而被逮捕,獲釋后在歐美流亡多年,一直到肯尼亞的獨裁總統(tǒng)莫伊下臺之后,才回到了肯尼亞。
1998年,因為身體健康原因,他旅居美國,做治療和休養(yǎng),而仍舊筆耕不輟,不斷有新作品發(fā)表和出版。最近一些年,作為非洲在世界上有很大影響的作家,他多次被納入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名單里,成為最可能獲獎的非洲作家。
二
恩古吉·瓦·西昂戈于1961年開始創(chuàng)作第一部長篇小說《大河兩岸》。不過,這部小說卻在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孩子,你別哭》(1964)出版之后才問世。緊接著,1967年,他又出版了長篇小說《一粒麥種》,這三部互相有聯(lián)系、可以當作長篇三部曲的作品,構成了他文學生涯第一個階段的重要成果。
下面,我逐一分析這幾部作品。《大河兩岸》是一部小長篇,翻譯成中文只有12萬字。小說描繪了大河奔涌、水系眾多的肯尼亞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外來傳教士文化與本土的部族文化之間的沖突。小說描繪的背景是在上世紀20年代,在小說中,男主人公被送到了教會學校學習,但是他卻對祖先留下來的各種宗教儀式感興趣。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
兩道山梁靜靜地相對而臥,一道叫做卡梅奴,一道叫做馬庫尤。兩道山梁之間有一條下場的山谷,人們稱它為“生命之谷”。在卡梅奴山和馬庫尤山背后,還有無數雜亂無章的山坳和小山,它們像一只只沉睡的獅子,在上帝的土地上睡得又甜又香。
一條河彎曲地流過“生命之谷”;如果沒有灌木叢和無數樹木遮住河谷,那么你站在卡梅奴或馬庫尤的山頂上,也許能夠一覽無余地看到這條河的全貌……霍尼亞河是卡梅奴和馬庫尤的靈魂。就是這條山溪將這里的人、牛羊、野獸和花草樹木緊緊地聯(lián)接在一起。(《大河兩岸》,蔡臨祥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
在小說中,卡梅奴和馬庫尤這兩座山就象征著英國的教會組織和當地的部族文化勢力。而在當時,這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就是非洲的現實:外來的殖民者帶來的文化,與當地的土著文化之間,有著無法調和的沖突。
小說的主人公維亞基是當地部族長老的后代,他還具有部落先知穆戈的血緣,因此,是部落年輕人的代表。他的父親把他送到了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學習,他發(fā)現,英國人帶來的基督教文化有很多好東西,但與本部族的傳統(tǒng)文化之間是很難調和的,于是,出于對本民族文化的自信,他自己辦了一所學校,希望尋找到一條基督教文化和本部族文化融合的現代性之路。
與此同時,另外一個叫卡波奈、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人,也辦了一所學校,但他辦的學校是類似于民族主義和本土主義的,是一個以純凈本民族文化為宗旨的那種原教旨部族主義者??ú斡袀€政敵叫做喬舒亞,喬舒亞是倡導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人,他的女兒納木波拉是維基亞的女朋友。
為了打敗政治對手,卡波奈策劃了一次部落集會,在這個部落集會上,他要求維亞基以撇清和基督教倡導者喬舒亞的女兒納木波拉的關系,來證明他在本民族文化上從來都沒有背叛行為。但是維亞基拒絕了,最后,他和納木波拉這兩個戀人被送往部落長老處,等待被判處死刑。
《大河兩岸》中,一共呈現了三種勢力,或者說三種選擇:喬舒亞代表基督教文明勢力;卡波奈代表肯尼亞吉古裕人的部族傳統(tǒng)文化;維亞基代表依靠現代教育、想將這兩者結合起來,走一種現代非洲之路。小說就在這三種力量的糾葛中,艱難地探索著非洲走向未來的路。
恩古吉·瓦·西昂戈自身的經歷也與小說中的主人公有些相似,他也上過教會學校,是英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啟蒙了他。他曾經談到過《大河兩岸》的創(chuàng)作初衷:“我讀過教會學校,深受基督教的影響。在學校讀書時,我就曾經試圖把基督教的內核從西方文化的外衣下解脫出來,把它嫁接到我們的民族信仰上,成為我們的人民所信仰的中心?!钡牵髞戆l(fā)現,這樣的嫁接的想法都太天真,文化之間的隔閡遠遠大于融合的可能,這個過程有時候甚至需要火和鮮血的洗禮。
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孩子,你別哭》出版于1964年,篇幅也不大,翻譯成中文只有10萬字。小說里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在1952年“茅茅”運動興起的肯尼亞,小說圍繞著被白人強占的土地問題展開了敘述。小說中的人物主要有兩家,一家是窮人恩格索一家,另外一家是依附白人地主的黑人富商賈克波一家。當“茅茅”運動興起之后,恩格索一家由旁觀、同情到最后參與,整個過程合情合理。而賈克波則依附白人主子,站在民族解放運動“茅茅”運動的反面,對黑人的解放運動進行監(jiān)視,并且成為告密者,最終被“茅茅”運動戰(zhàn)士處決。
我發(fā)現,恩古吉·瓦·西昂戈深受莎士比亞的戲劇的結構的影響。在這部小說中,作為小說中的張力結構,還有一條副線,就是窮人恩格索的兒子恩約羅格和富人賈克波的女兒木為哈吉的愛情;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在“茅茅”運動為背景的大時代動蕩里,顯得具有合理性和沖突性,帶有悲劇的深沉力量。這是恩古吉·瓦·西昂戈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有意塑造的形象,并且成為了這部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里最動人的線索。
小說取名《孩子,你別哭》,寓意就是告誡大家,即使肯尼亞那個時候處于比較黑暗的年代,一切都需要抗爭才能得到,但“孩子,你別哭”,希望總是有的,而懷抱希望則是肯尼亞人的唯一希望。小說共分18章,每章都短小精悍,場景的轉換十分快捷,人物形象十分鮮明,可以看出恩古吉·瓦·西昂戈所受到的英國現實主義大師狄更斯等人寫景狀物的那種影響。1965年,《孩子,你別哭》獲得了黑人藝術節(jié)的特別獎。
與圖圖奧拉、本·奧克利、索因卡這幾位帶有非洲文化魔幻色彩的作家不一樣,恩古吉·瓦·西昂戈從一開始寫作,就將英國文學的傳統(tǒng)與肯尼亞的當代現實接續(xù)了起來,創(chuàng)作出一種我稱之為“精確現實主義”的小說。他的大部分作品不魔幻,不神神鬼鬼,也不裝神弄鬼,而是扎扎實實地書寫了現實,塑造了人物,描寫了場景,刻畫了細節(jié),還有精心地寫了對話;即使是心理活動,也是非常符合邏輯的。這是恩古吉·瓦·西昂戈區(qū)別于其他幾位非洲著名作家的一個顯著的特點。一直到2006年他出版長篇小說《烏鴉奇才》才使用了魔幻和怪誕的手法。
1967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剛剛從英國利茲大學回到肯尼亞,就出版了第三部長篇小說《一粒麥種》。這部作品與他前兩部作品相比,篇幅增大到中文18萬字,是他三部長篇小說中最厚重的一部。這部小說的時間跨度有十多年,講述了從1952年肯尼亞發(fā)起“茅茅”運動的第一次舉事,到1963年12月12日肯尼亞獨立之間,發(fā)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情。
小說的主人公是黑人莫果,他曾經是反對白人殖民者的罷工運動的領袖,小說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963年肯尼亞即將舉行的獨立慶典的前四天,莫果被選為代表將在獨立慶典上講話。這部小說的寫作形式別具匠心,顯示了恩古吉·瓦·西昂戈在處理小說內部時間的能力。因為長篇小說無一例外地都是時間的藝術,必須要處理好小說內部的時間。
這部小說的回憶和意識的流動,內心獨白和不斷重現的過去的場景,都使作品帶有貼近人物內心的真實感,讓人覺得很貼切。小說通過莫果的大量穿插式的回憶讓我們發(fā)現,原來,在莫果的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個秘密:多年以前,他曾經是一個告密者,向英國人告發(fā)了茅茅運動的領袖、民族英雄基席卡,導致了基席卡的犧牲。這成了壓在莫果心中的一塊巨石,讓他睡不著覺,無法安穩(wěn)。而即將到來的獨立慶典上,現任獨立軍的將軍打算當著大家的面,處死背叛基席卡的另一個告密者卡冉加,這給同為告密者的莫果的心理帶來了巨大的壓力。眼看著那個慶典日一天天臨近,莫果的心理也一天天地接近崩潰。小說的最后,莫果站起來,拿起了話筒:
“你們找猶大,”他開腔了,“你們找把基席卡引到這棵樹下來的人?,F在,這個人就在你們面前?;翘煲估飦碚椅?。他把性命交到了我手里,我卻把它賣給了白人。這些年,這件事一直讓我生活不安寧。”他每講一句話都停一停,從頭到尾聲音都很清楚。
仍然沒有人講什么。他甚至離開了講壇也沒有人開口。沒有任何明顯動作的人群給他讓出了一條路,大家低著頭,不敢和他目光相對。
……天空聚集著云層,太陽已經黯淡了。尼阿莫、瓦魯伊、將軍和一些年長的人在后面留了下來,準備在風暴來臨之前把祭禮舉行完畢。(《一粒麥種》,楊明秋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71—272頁。)
1984年的中譯本就到這里為止,莫果勇敢地承認了他是告密者,把卡冉加等人干的告密事等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獲得了內心的拯救,而沒有受到懲罰。在新的中譯本最后還有幾節(jié),講述了莫果后來的命運:他還是被將軍他們作為告密者給帶走了,估計被處死了。
小說之所以取名叫做《一粒麥種》,我覺得有著雙層的含義,一個是指被白人統(tǒng)治者殺害的獨立運動領袖基席卡,其含義是“一粒麥種撒在地里,雖然消失了,卻會長出很多麥子。一個人倒下了,千萬人會站起來,最后必定會贏得獨立和自由”。但另外的一層意思,我覺得是在人性層面,人性的善和贖罪,最終會像一粒麥種那樣發(fā)芽,讓人向善。小說中那種《圣經》文學傳統(tǒng)才有的原罪、贖罪和獲得拯救的過程,恰似一粒麥種那樣最后生根開花。
恩古吉·瓦·西昂戈寫這部小說,應該是觸及到了更為復雜的肯尼亞的社會現實和人性的深度。他從兩個方面來審視自身,將自我的靈魂放到了涉及到出賣和背叛的道德、人性的拷問層面,給我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深度。
三
恩古吉·瓦·西昂戈在上世紀70年代的寫作呈現出了更為豐富的面貌。這和肯尼亞于1963年獨立之后,并沒有取得他所想象的社會的全面進步、而掉入了某種現代性的轉型陷阱有關。他這個階段的寫作,深受法國黑人文化理論家弗蘭茲·法農的理論影響。
法農在1967年發(fā)表了著名的論文《黑皮膚,白皮膚》。文章主要論述了黑人在被殖民之后,面對強勢的西方文明和語言,在自我意識上的異族化。恩古吉·瓦·西昂戈由此發(fā)展了自己的觀點:非洲國家在取得了自由獨立的地位之后,并沒有取得文化身份和心理上的真正獨立。由此,他主張回到非洲人的意識本身,甚至強調用非洲人的語言寫作。這與他1967年回到內羅畢大學任教之后,將英語文學系改造成了非洲語言文學系的行動本身,有直接的關系。
但我覺得,恩古吉·瓦·西昂戈也會掉入一個陷阱,那就是,過分強調非洲的語言、文化和身份意識,最終就會喪失與強勢文明交流和對話的能力。人類文化說白了,就是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的較量,此消彼長,最后融會貫通在一起。恩古吉·瓦·西昂戈在這一點上似乎保守了,這也是他后來用肯尼亞吉古裕語寫作只在肯尼亞得到了反響的后果,以至于后來他繼續(xù)用英語寫作了。
恩古吉·瓦·西昂戈一直是小說、戲劇、文論三駕馬車并行的。1970年,他出版了三個獨幕劇構成的劇本集《明月此時》,收錄了《明月此時》、《叛逆者》、《心靈的創(chuàng)傷》三部劇作。這幾部戲探討的,都是肯尼亞部族文明對人性的戕害。
1972年他出版了第一部文論集《回家》,收錄了他十年以來所創(chuàng)作的文論、社會時評和演講稿,是了解恩古吉·瓦·西昂戈早期文學思想的一部書。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白人的種族主義和黑人的部族主義的分析:第二個部分是對非洲重要作家,比如索因卡、阿契貝等人的分析和評論;第三個部分則是對加勒比海作家的分析評論,因為加勒比海很多島國的作家也大都是黑人,他們的寫作昭示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1975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隱秘的生活》,其中收錄了《十字架下的婚禮》、《非洲再見》等三篇小說,講述的依舊是殖民主義者帶給肯尼亞的復雜經驗,主題和故事并不新鮮,他在前述幾部長篇小說中都有涉及。
1977年,恩古吉·瓦·西昂戈出版了自己的第四部長篇小說《血的花瓣》,可以說是這個階段最為成熟的一部作品。
《血的花瓣》可以說是直接指向了獨立之后的肯尼亞的社會現實。這部小說的敘事結構和《一粒麥種》有些相似,塑造了四個人物:學校校長、教師、小店主和妓女。這四個人都與一件謀殺案有關。通過這四個人的回憶,肯尼亞在1963年獨立之前和之后的社會現實立體地呈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恩古吉·瓦·西昂戈認為,獨立的肯尼亞不僅沒有多大的改變,相反,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在富人、中產階層和窮人之間,在老人和年輕人之間,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在種族、性別、階層之間的矛盾沖突在加大。這部作品可以說是對肯尼亞黑人當政者的批判之作,作品出版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就被當局拘留了。
恩古吉這部作品使我想起了南非作家?guī)烨械男≌f《恥》。同樣是反映黑人掌權之后的社會現實,南非的社會現實也陷入到更大的陷阱中。如今,黑人犯罪、經濟停滯以及婦女地位下降等等,都是南非現實的一種真相。難怪在曼德拉去世之后,齊澤克寫了一篇文章《曼德拉的社會主義的失敗》,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到底曼德拉們爭取來的民族獨立,在全球化時代里,有著怎么樣的結局?
應該說,從《血的花瓣》到《恥》,再到齊澤克的《曼德拉社會主義的失敗》,我們可以看到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那敏銳的觀察和犀利的、毫不留情的批判。
恩古吉·瓦·西昂戈也由此發(fā)展了自己的寫作。從拘留所放出來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毫不“悔改”,繼續(xù)書寫他認為真實的感受。1978年,他創(chuàng)作了戲劇《當我想結婚時就結婚》,是用吉古裕語言寫成的。這部戲嘲諷了肯尼亞當局的愚蠢和專制,結果他于1978年被關進了監(jiān)獄。
這是恩古吉·瓦·西昂戈人生中一段最艱難的時刻,當他的親戚朋友探監(jiān)的時候,他拒絕戴著枷鎖會見。他得病了,也拒絕戴著枷鎖去治療,因為這枷鎖竟然是擺脫了白人殖民者的枷鎖之后由黑人統(tǒng)治者給他戴上的,這就成了一個莫大的諷刺了。他以這種方式進行了反抗,同時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聲援,很快被放了出來,離開了肯尼亞,開始了在西方的流亡生涯。
四
恩古吉·瓦·西昂戈后來在歐洲和美國的流亡作家生涯,我獲取的資料不多。即使離開了肯尼亞,我能夠感覺到恩古吉·瓦·西昂戈依舊是在一刻不停地回望著肯尼亞,凝視著非洲大地。流亡狀態(tài)可以讓他更好地思考過去所面對的問題,換一個角度,換一副腦子,換一個地方,繼續(xù)觀察非洲發(fā)生的一切。
身處西方的強勢文化環(huán)境之中,教書,寫作,演講,他的感受可能更加復雜一些。他認為,繼續(xù)用英語寫作沒有多大的價值,因為非洲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懂英語??墒牵鞴偶赡芡浟?,在由無數個部族語言構成的非洲大地,又有多少人懂得肯尼亞的吉古裕語呢?
他不管這個,他的民族情緒大爆發(fā)了。在這個階段,他接連出版了多部用吉古裕語寫作的長篇小說:《德旦·基馬蒂的試驗》(1976)、《十字架上的惡魔》(1982)、《納亞巴的手槍》(1986),《馬逖加里》(1989)。這些長篇小說后來也都翻譯成了英文。
長篇小說《馬逖加里》是這個階段的代表性作品。小說講述了主人公馬逖加里一開始參加獨立運動,后來因為厭倦暴力,轉而追求愛情和家庭生活,但是他所告別的革命、暴力和殖民者的魔鬼依舊不放過他,繼續(xù)影響他的生活,一直到將他完全毀滅。小說以肯尼亞語寫成后,在本國影響很大,但在英語世界卻影響很小。
上世紀90年代之后,恩古吉·瓦·西昂戈短期回到了肯尼亞,1998年移居到美國紐約,在那里休養(yǎng)身體并治療疾病。
恩古吉·瓦·西昂戈是一個多產作家,他到目前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小說集、劇作、文論、散文隨筆和自傳,加起來有近30部。他后期的主要文論集有:《政治中的作家》(1981)、《教育與民族文化》(1981)、《鋼筆的吸水管:抵抗新殖民時期對肯尼亞的鎮(zhèn)壓》(1983)、《非殖民化思想:非洲文學語言中的政治》(1986)、《論新殖民主義》《1986》、《中心移動:為文化的自由而斗爭》(1993)等等。因為中文譯本的缺乏,我無法評價他的這些文論的內容和價值,只能根據文集的題目做一些猜測。
2006年,68歲的恩古吉出版了他篇幅最大的一部長篇小說《烏鴉奇才》,英文版有768頁,中文有40萬字左右。這部小說成為了他最近一些年屢屢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依據。因為諾貝爾文學獎很看重一個作家的近期創(chuàng)作表現。
在小說中,恩古吉·瓦·西昂戈想象了一個非洲國家,這個國家叫做阿布利里亞,有一個獨裁者統(tǒng)治著這個國家。恩古吉·瓦·西昂戈首次采用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那種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用夸張、荒誕和諷刺,塑造了一個類似非洲曾經有的、殘暴的獨裁者如蒙博托、阿明、莫伊這樣的人。圍繞著獨裁者有三個走狗,為了取悅獨裁者,他們三個人千方百計讓自己的眼睛、耳朵和舌頭變大,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更好地面對獨裁者,來觀察、聆聽和阿諛奉承了。前兩個走狗眼睛和耳朵的變大過程十分順利,但是第三個人的舌頭變大卻出現了問題,結果語言的混亂控制了那個走狗的不聽話的大舌頭,讓獨裁者十分生氣。有意思的是,獨裁者自己也在發(fā)生變化,那就是,他的身體在不斷地膨脹和擴張,日益變大。這讓他十分苦惱。
此時,這個國家來了一個類似基督一樣的英雄人物卡米蒂。他把錢埋在荒野上,結果就長出來一株搖錢樹,貧苦的人需要錢,去搖一搖,錢就掉下來了。于是老百姓十分高興??椎龠€是一個醫(yī)生,他給老百姓看病的時候,拿著一面鏡子照著病人,病人很快就會好了。結果,卡米蒂就被傳說和神化成一個奇才。有一個叫尼亞薇拉的女人愛上了他,她其實是一個政治組織的領袖,他們倆不僅有了愛情,還一起組織起反抗獨裁者的力量,最終,獨裁者被推翻了。
這部帶有荒誕和魔幻色彩的小說,顯示了他對非洲當代現實的憂慮,比如艾滋病的泛濫,比如對世界銀行的依賴。不過,作品中漫畫似的人物形象的處理,降低了他過去的那種現實主義的精確描寫的力度,而且,篇幅長,不夠精致。不過,因為這部小說,人們發(fā)現恩古吉·瓦·西昂戈的創(chuàng)造能力還很強,因此近年他屢次進入到諾貝爾文學獎的視野之內。
如今,身在美國養(yǎng)病的恩古吉·瓦·西昂戈已經76歲高齡了。最近一些年,他開始撰寫英文回憶錄。2010年出版了第一部《戰(zhàn)時的夢:童年的回憶》,詳細回憶了他的童年時光和“茅茅”運動帶給肯尼亞的一切。2012年,他回憶錄的第二部《在闡釋者家里》出版了。這部回憶錄延續(xù)了第一部的節(jié)奏,講述了他在20世紀50年代的聯(lián)合中學上學的情況。對學校內外生活的生動記述,和對恩師愛德華·凱利的深情回憶,構成了這部作品最動人的地方。
我想,恩古吉·瓦·西昂戈接下來會繼續(xù)寫他的這個多卷本的回憶錄,一直到生命的終點。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也一直在回望肯尼亞,凝視著非洲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