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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緊

2014-08-30 08:32:38楊小凡
山花 2014年15期
關(guān)鍵詞:蛐蛐大華

楊小凡

這么說吧,入了夏天,刀駝李就想過秋天,一年四季都是秋天才好。

可這季節(jié)不會按他的想法來,冬春夏秋一天一天過得慢著呢。刀駝李每年都要買一本一天撕一張的日歷,日歷雖然每年都漲一塊錢,但他從沒有過一絲猶豫。過一天撕一張,撕一張新的一天就會到來,日子這時是聽他指揮的?;ㄊ畨K錢買份日歷,他就有了說不出的成就感。

他是一普通的男人,六十大幾了,兩年前兒子大學畢業(yè)在上海找到工作,家里就剩他一個人。他的日子過得說不上好,每天在花鳥市場賣點鳥食、魚餌,賺不了幾個錢;但也說不上太差,他是那種每天都有盼頭的主兒。這兩年來,他每天下午都雷打不動地去路口那個彩票點,至少打四塊錢的彩票。彩票點在路口,緊挨著江海銀行的一個分行。彩票點傍著銀行開,這幾乎全國都一樣,一則說明這彩票點也是國家設的,有可信度,說有大獎會真有大獎的;再一層是不是可以多售彩票,這是肯定的。因為,買彩票的人都夢想發(fā)財,看著旁邊銀行里進進出出的有錢人,心里自然會陡然生出幾許羨慕,就會多下點注,真中了大獎,那也是銀行的大客戶了。

這天,刀駝李照例按時來到彩票點,他面對墻上的曲線圖似乎很猶豫,是買還是不買呢?快兩年了,最多中過一次兩千元的,但也基本持平,總體算來不算虧。彩票點老鐘看他那心肯意不肯的樣子,就說,“老李,不想給兒子買房子了,是吧!說不定真能中個五百萬呢!”這時,刀駝李想起兒子前天說房價又漲了的電話,就罵起來:狗日的房子,狗日的上海!老鐘就笑了,“也沒擋著房價漲,管毬用!”刀駝李沒理他,掏出一張十元的票子,堵氣地說,“給我打五張?!边@個號是他兒子的生日。

一個號打五份,一次買十塊錢的,這是刀駝李以前沒有過的事兒。這個決定來自剛才看到路旁落下的那片黃葉。葉落知秋啊,樹葉兒開始落了,秋天就不遠了。進入農(nóng)歷五月,他就一天幾次地翻那日歷,哪一天是立秋,他其實早就記在心里了。一個多月來,他坐在鳥食攤子前天天在想,野草該抽出將要結(jié)子的穗了吧,地里的莊稼快要熟了吧,那蛐蛐兒也該長到七厘長了吧。在他的想象中,蛐蛐總比在田野里草叢中墳場間溝坡底長得快。半個月前,刀駝李就把去年收藏起來的行頭找出來:鋼絲罩子、蒙著灰布的席簍、細帆布袋、阿虎槍尖子、山罐、破草帽、芭蕉扇子、鋁水壺、破褂褲……這些都是逮蛐蛐的必備行頭,缺一件都不行的。

逮蛐蛐、養(yǎng)蛐蛐、賣蛐蛐,是刀駝李每年都要干的營生。說是營生一點都不假,這十幾年來他每年都會有不小的進項,少的年頭五六千,多的年頭也賣過三五萬。這雖不是個大數(shù),但對于靠賣鳥食過日子的他,也算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了。兒子李忠,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研究生,都是靠這供起來的,兒子的前程都是小蛐蛐兒給幫襯的。前兩年兒子沒工作時,刀駝李還底氣十足地說,“兒子啊,書好好念,爹逮一秋蛐蛐兒,就夠你念一年書的了!”

可這兩年,兒子工作了,掙錢了,他卻沒有了底氣。小蛐蛐兒哪敵那巴掌大就幾萬的房價,眼瞅著交不了房子首付兒子結(jié)不了婚,刀駝李愁了。他思來想去,瞅上了買彩票,興許能中個幾十萬上百萬的呢!每期彩票開獎時,他眼前就出現(xiàn)兒子李忠和女朋友夏欣的身影。一期一期的錯過中獎號,讓他越來越?jīng)]底氣,背也越來越駝了。心事也能把背壓駝的啊。

刀駝李有幾年都不在北城逮蛐蛐了。

鄉(xiāng)下的莊稼地里,農(nóng)藥化肥的量越來越大,田野就是個大毒場,人都一個個被毒出病來,蛐蛐兒更是少之又少了。前幾年,在城郊的東觀稼臺、曹氏墓地里還能逮到十條八條的,可這轉(zhuǎn)眼間城市就瘋長了起來,大片大片地向外擴,老城郊竟成了高樓和商場,車如流水人像螞蟻,呼拉拉日夜不得停歇。別說小蛐蛐兒,連只麻雀都難見到了。行家不丟,利家不舍,這里逮不到蛐蛐但刀駝李也不會放棄這個手藝兒。從三年前,每過了大暑,他都要去山東寧陽。寧陽北依東岳泰山之大氣,南接孔子故里曲阜之靈氣,西望水泊梁山之豪氣,東納神童山之神氣,特殊地理環(huán)境使這里成為名蟲生息、繁衍、養(yǎng)成的風水寶地。載入古譜的名貴品種就有大黑青牙、蟹殼青、青麻頭、鐵頭青背、琥珀青、黑頭金赤、紫黃等。

這些天晚上,刀駝李每天到渦河沿上坐坐,渦河穿城而過,河坡很長,現(xiàn)在還沒咋修整,長了一坡的雜草,一入夏就有各種蟲兒生出來,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能聽到蛐蛐兒叫場子。雖然這都是叫蟲,不入眼,但總是蛐蛐兒,可以過過耳朵的癮,又一年沒聽到這叫聲了,想得不行呢。還不到去山東逮蛐蛐的日子,但能聽到幾聲蟲兒叫,心里也舒坦。街燈亮了,他駝著背一弓一弓地在燈影里向前走,走過兩條馬路就到渦河沿了。

刀駝李到了渦河沿,找個僻靜處,坐下。他掏出一支煙,聞了聞味兒,就點著了。他下口有點兒狠,一口吸下去,眼前就一亮。馬上就不能再抽了,蛐蛐兒可是靈蟲,受不得雜味兒,別說煙味了。還有幾天可以抽的,多抽一口是一口,下口狠點也是自然的事兒。他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依然沒有聽到蛐蛐兒叫。這時,他心里就有些躁了,在心里罵一句:人不如蟲啊!蟲兒還有志氣,有樂子,想叫就叫,不想叫就不叫,可人卻不能。這蛐蛐兒本是一件樂事,現(xiàn)在卻成了掙錢的道兒了,想聽蛐蛐叫竟是想著啥時能逮,逮了換錢使,這還有個啥意思呢。

夜深了,也更靜了,只有眼前青黑的河水汩汩地流著。刀駝李在回憶著五十多年有關(guān)蛐蛐的事兒。一個人到了他面前,他竟沒覺得。這人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開口說,“李老,聽到蛐蛐叫了嗎?”刀駝李一驚,右手撐地,想站起來。這時,眼前的笑著說,“我也是愛蛐蛐的人,早想認識你老呢。”刀駝李從這人嘴里露出的白牙,覺著這人是笑著說話的,應該沒有歹意,就說,“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真是專為蛐蛐兒訪我的?”來人又露出了白牙,謙恭地說,“我是剛到這北城不久,你的大名可是早久仰了?。 ?/p>

這幾年,每年都有從外地來找刀駝李買蛐蛐的,他見得多了,也就一點也不稀奇了。玩蛐蛐這事兒講個道行,那些個專為賭博而玩的,刀駝李還不賣呢。草榮草枯,蟲生一秋,讓這短命的小蟲兒拼死為錢去斗,他是不忍心的。眼前這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坐在自己面前,應該說他是費了心的。費了心的人總是有目的的,是不是真懂蟲,講道行的人還真得盤盤道呢。刀駝李這樣想著,就開口說,“喜歡蟲兒多少年了?”endprint

眼前這人遞過一支煙,打著火機,雙手捧著火給刀駝李點煙?;鸸庵校吹窖矍斑@人四十幾歲,方臉高鼻濃眉大眼寬額厚唇,看相貌應該是個實在人兒。這人自己也點上煙,然后說,“跟你老不能比,但也喜歡有三十年了。”刀駝李笑了一下,說,“呵,道行也不淺啊。是咬小局樂呢,還是出大局玩錢?”

這人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唉,都玩過。不過,我可是真心喜歡這蛐蛐?!?/p>

刀駝李心里有點不悅,心想這也是個想好蟲咬錢的主兒,玩蛐蛐入不了品,最多與自己能成個買賣就不錯了。想到這兒,刀駝李就有話想說了。見他不再說話,眼前這人就有點沉不住氣,是那種不知深淺的沒底氣。氣氛頓時有些冷了,天是黑的,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但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事??偛荒芫瓦@樣冷下去啊,這人就又說,“李老,我呢不是您想象中靠蟲賭錢的人,是真喜歡?!?/p>

刀駝李想了想,便問,“咋個喜歡法?。空f說。”

這人就又露出一口白牙,很投入地說,“這些年,一入秋,我就覺得有一根無形的線,一頭拴在蛐蛐的翅膀上,一頭拴在我的心上,那邊叫一聲,我心頭就跳一跳。”

“啊,還真是這個理兒。我還錯想你了呢?!钡恶劺钣悬c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正在這時,這人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看了一下,就關(guān)上。他是不想讓這手機鈴聲壞了他們的談話??蓜傃b進口袋里,又響了起來。這人掏出來,又要關(guān),刀駝李就說,“接吧。這個點找你,指不定有急事呢!”

這人就不好意思地接了。一接通,手機里就傳出一個很急的聲音:戴行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火燒火燎的。慢慢說?!?/p>

那邊聲音慢了下來,但卻依然很焦急:聽說東風機械廠劉廠長卷款逃到國外了。我們那剛放出的一千萬要泡湯了!

這人也有些急了,聲音沒有了剛才的沉穩(wěn),急急地問,“這消息可靠嗎?”

“可靠!市委剛開的會,聽說卷走一個多億呢?!?/p>

“好了,我知道了。急也沒用?!边@人關(guān)了電話,嘆了口氣。

這時,刀駝李有些吃驚地問,“你是銀行行長?”

戴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一年前剛從省里調(diào)過來,是長江銀行行長。行長也可以喜歡蛐蛐啊?!?/p>

說過,戴金又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下。

戴金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

他草草地刷了牙,腳也沒冼,就脫衣上了床。妻子宋綺也是剛睡下,并沒有睡著,還為剛才電視里那段婚外情的“真實事件”感嘆著?,F(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稀奇古怪,幾乎每個臺都有情感類節(jié)目,小三啊相親啊網(wǎng)絡騙子啊一家比一家弄得讓女人心驚肉跳。

戴金上了床,剛躺下,宋綺就把手放在了他的胸上。這種暗示戴是知道的,但歲月不饒人,過了四十歲對做愛就沒啥興致了,即使做了,也像完成一項任務一樣,形式大于內(nèi)容,草草收兵。今晚,他是一點興致也沒有。

他把宋綺的手從胸前推下,側(cè)過身去??伤趺匆菜恢哪X子里一直在想東風機械廠那一千萬貸款的事兒。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當初他就不同意貸,但敵不了市長馮國興。那時,他剛調(diào)到江北任行長,不跟馮國興搞好關(guān)系是不行的。不跟政府搞好關(guān)系,業(yè)務就沒法開展,更何況市長都是在省里手眼通天的人物兒,雖然不直接管銀行,但他們可以把你從行長的位子上弄下來。

都說銀行是個好單位,銀行里的人風光,其實是和尚不了解道人,一家不知道一家罷了。

戴金二十歲參加工作就在銀行,一開始是做信貸員,那時候的信貸就是政府領導說了算,也不要什么抵押,也不評信用等級,給這個企業(yè)多少給那個個人多少,基本上是政府管著的??珊髞砝鲜浅鰡栴},貸出的錢收不回來,只能一次次作壞帳核銷。反正是國家的錢,領導就代表政府代表國家,收不回來銀行并沒什么責任。再后來改成抵押貸款,一些小企業(yè)尤其是民營企業(yè),弄臺設備弄個工廠什么的抵押著,就套出一批錢來。沒錢還了,銀行最多收回一批破爛。戴金清楚得很,不少人都是通過這種辦法把國家的錢裝進了自己的腰包。

可這些年不行了,貸款比以前慎重多了,必須有足夠的抵押和擔保,而且實行審簽人終生追究制。但業(yè)內(nèi)人是知道的,只要政府干預了,銀行大多的時候還是要讓步的。東風機械廠這一千萬就是這樣貸出去的。

當時,廠子顯然是已經(jīng)不行了,一月不能開幾天班,但市長馮國興執(zhí)意要長江銀行貸給一千萬生產(chǎn)流動資金。沒想到,現(xiàn)在廠長劉大海竟卷款外逃了。媽的,這是怎么了,弄到錢都向國外逃!他雖然這樣在心里罵,可這筆款子將如何追回呢?馮國興肯定是不認帳的,他只是口頭安排要支持,放款是戴金自己定的呀。戴金翻過來翻過去的想著,雖然有設備抵押,但那堆廢鐵根本就不值錢。更何況還有那一百多號工人,要進廠搬設備,那根本是不可能的。這可怎么辦呢?

宋綺的美意沒得到回應,又見戴金攤煎餅一樣翻來翻去的,以為他在想那些蛐蛐兒。宋綺是了解丈夫的,一近秋天,戴金的心就長了草了,魂兒一半被那蟲兒勾走了。莫不是又在為那地里的蛐蛐煩神呢。蛐蛐比自己這個活生生的女人都重要,他怎么就愛上這玩藝了呢。宋綺這樣想著,就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的魂又被蛐蛐兒勾走了吧!”

戴金沒吱聲,又翻了個身。這時,宋綺也翻過身來,又說,“你呀,我跟你生兒育女的,就沒個蛐蛐在你心里重要。”戴金嘆了口氣,說,“哪有心想蛐蛐,東風機械廠那一千萬貸款要泡湯了!”宋綺聽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重視,這些年關(guān)于錢的數(shù)字她聽多了,一千萬對于銀行算不了什么。但她還是擔心這錢跟丈夫有什么關(guān)系,想了想就說,“只要這里面沒有啥事,就不要煩神。錢是國家的,廠子是國有的,沒錢了廠子還在,有啥可怕的!”

說的也是這個理兒。戴金想想妻子宋綺的話,心里就坦然了一些。何況這里面還有馮國興插手呢。明天再說吧,他翻過身來,準備睡覺了。這時,宋綺又開口了。她說,“有件事給你說一下,下午那個藍雪又找我了,想讓我給你說說,你們買她的鋪面做營業(yè)大廳的事兒。大華公司這幾個女人不簡單,你可要小心了,別栽在她們手里?!眅ndprint

戴金沒想到藍雪又找宋綺了。藍雪是大華公司陽光世紀城的銷售經(jīng)理,這個公司的老板是胥梅,副總是杜影,這三個女人都不是凡角,竟把江北房地產(chǎn)市場這臺戲弄得鑼鼓喧天、風生水起。對大華公司戴金早有算計,現(xiàn)在她們正求長江銀行呢。但沒想到,已開始做宋綺的工作了。

戴金這些年在錢堆里滾,知道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還是有自己的底線與分寸的。他特別怕宋綺攪進去,女人攪進錢里,可就要出大事了。他對宋綺說,“我可警告你,你不要攪進去,一分錢的好處都不能沾她們的!所有錢都是扎手的,你可不能后院起了火。”

宋綺坐了起來,靠在床頭上說,“戴金,你別教育我。我正在警告你呢,我覺得錢一般黑不了你的眼,可這女人你得給我小心點。出了什么花花事,小心我也給弄上電視。我可不是嚇你?!贝鹘鹨宦犨@話,就拉了一把宋綺,笑著說,“放心吧,栽不到女人上!”

“噫,那可不一定。我覺得你變了,對我一點都不上心了,是不是已經(jīng)被哪個狐貍精拉下水了,也不一定呢!”戴金覺得宋綺還是在乎自己的,就摟著她的脖子說,“你才是狐貍精!”

劉大海確實是卷款外逃了,而且聽說有五六千萬。但對于長江銀行戴金來說,情況很快便有了轉(zhuǎn)機。

那天,戴金到了馮國興的辦公室。馮國興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才開口說話,“戴行長,是為那一千萬貸款來的吧?”戴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笑了笑,說,“市長,你真了解下屬的心事兒。我是聽說了,但不太相信,只是想來問一問。”

馮國興點上一支煙,嘆了口氣,然后說,“這個劉大海!唉,事是真的,現(xiàn)在證實他卷走的有五千多萬,說是到洪都拉斯了。已啟動國際追捕程序?!贝髋d這么一聽,就說,“現(xiàn)在外逃的人多了,恐怕難呢?!瘪T國興聽出了戴金話里的話來,又笑了一下說,“不要擔心你那筆貸款?,F(xiàn)在市里已研究啟動東風機械廠破產(chǎn)程序。那塊地在市中心,能賣到錢的。償還債務時,我會首先考慮長江銀行。”

戴金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縮了幾天的心,一下子舒展開來。有馮國興這句話,這事就有希望了。啟動破產(chǎn),那塊地按現(xiàn)在行情,拍賣六七千萬不成問題,一百多號工人安置后,應該是有余額還貸款的。

這個周末,陽光很好。小暑剛過,天氣還是悶熱,是那種不透風的悶和熱。午后休息了一個多小時,醒來的時候,就想到刀駝李。他已經(jīng)跟刀駝李很熟了,就撥通了他的電話。刀駝李說,“在家呢。沒事過來吧?!贝鹘饟Q了身休閑服,沒有開車,打了輛出租車,來到估衣街。刀駝李住在這個老街的深處,兩間平房,一間廚房,外面是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院。

院雖小而破落,但卻不是一般人都可以隨意進的。

刀駝李雖然背駝如弓,但名號大著呢。他大名叫李祥瑞,挺吉利的名子,但長著長著這名字的吉利勁兒就沒有了,他的背越長越駝,像水泡的豆牙兒,越長背越弓。要是換上一般人,他就會被叫作李駝子了,但他的名字前卻加個刀字兒。這個字可是有來頭的,傳自他父親。他父親愛一輩子蛐蛐,在中原幾省玩蛐蛐場子里可是了不得,他的蛐蛐每年都很出色,斗上十局八局總是贏。他的蛐蛐出局時報“刀”字號,就靠這個字號和一罐罐蛐蛐,民國時竟在北城里置下一座大挑檐門樓四合院,開一鋪“刀字李茶館”。

父傳子學,門里出身,李祥瑞自然是蛐蛐局里能手。年輕的時候“破四舊”不興玩這玩藝兒,更不能斗蛐蛐,他只是偷著逮和養(yǎng),做賊一樣的偷偷里玩。改革開放了,老玩藝兒又都露出頭來,他就成了名了,他逮和養(yǎng)的蛐蛐兒總是贏多輸少,勇猛善斗,成了遠近聞名的搶手貨。有知道他爹字號的老人,就想起那個“刀”字號來,從此,李祥瑞的名字就變成了“刀駝李”。

刀駝李正在洗罐子和過籠。他洗罐子和過籠用的不是自來水,也不是井水,而是一入夏就用大魚缸接的雨水。自來水有漂白粉,井水太涼,對蛐蛐都不好。他把罐子從紙箱里拿出來,用雨水洗刷一下,讓它吸些水,白棉布擦干,放在一邊;把過籠也找出來,刷去浮土,水洗后擺在茶盤里,讓風吹干;養(yǎng)蛐蛐講究罐可潮而過籠要干,過籠入罐后幾天吸收潮氣,就要更換干的,所以過籠的數(shù)至少要比罐的數(shù)多一倍;水槽也很講究,要泡在大碗里用棕刷洗凈。

戴金站在一旁,入神地看刀駝李一件件仔仔細細地洗著這些物什。洗到一個老罐時,刀駝李特別小心,放下時都兩手捧著。戴金判斷這一定是個老物,但他并不知道這就是刀駝李祖?zhèn)飨聛淼摹靶慢堷P”古罐。他沒敢多問,刀駝李自然也不會多說。這罐現(xiàn)如今說它值百萬,一點兒都不夸張。

就是這天下午,刀駝李答應了戴金的請求:戴金先拿兩萬塊定錢,今年逮的蛐蛐全給他;真遇著上譜子的蟲了,那也是天意,隨戴金的心意再給。刀駝李說,給一分不嫌少,看上的就是戴金真喜歡這蛐蛐,也算這些年碰到的上點品的玩家。

晚上,戴金請刀駝李出去喝兩杯。刀駝李沒有答應,而是留戴金在他小院,弄了幾個小菜,開了瓶古井貢。月亮升起來了,天也有了些涼意,幾杯酒下肚,刀駝李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今晚,他談的不是蛐蛐兒,他的談話是從兒子在上海買房這事開始的。他就弄不明白,這房價咋就這么高,他想請教戴金。

商業(yè)談判也是外交的一種。是外交,就講究對等。

一筆交易開始談的時候,總是下面的人先出來,你來我往,一輪又一輪的拉鋸式討價還價。等雙方都作了讓步,作了妥協(xié),找到了利益共同點,大的框架都談好了,真正拍板的人才出面。這時的出面,只是一種形式了,或在酒桌上,或在會議桌上,或者一場聚會中。但在這之前,并不是雙方拍板人不管不問,相反,雙方低一層人員談判的過程,兩邊的拍板者更關(guān)注,一直在指揮著,操縱著,把握著。

大華公司董事長胥梅通過市長馮國興打招呼后,就讓她的副總杜影來長江銀行拜訪。杜影是個有著諸多傳說的人,坊間傳說是胥梅把她從監(jiān)獄里撈出來的,她曾在北京一家大的投資公司主操過資本運作。她因為涉嫌經(jīng)濟詐騙入獄。資本運作這行,也說不清是詐騙還是違規(guī),運作這個詞本身就有多種理解。成功了,不出紕漏就是運作高手,在政策與權(quán)力和金錢之間游走,稍有不慎,就成了詐騙。這行當玩的是智商撬動權(quán)力與金錢。戴金了解到胥梅和杜影的背景后,就沒敢大意這事。endprint

戴金開過行委會,就把談判這事交給了業(yè)務副行長兼VIP部經(jīng)理孔旗。

這事現(xiàn)在還不是戴金出面的時候。何況,刀駝李那邊傳過話來,他從山東寧陽回來了。

戴金接到刀駝李的電話,就急切地問,“逮了幾罐?有入眼的吧!”刀駝李沒直接回答,而是笑了一下,“今年寧陽的蟲不錯,有緣逮著個上譜的?!贝鹘鹨宦?,心兒立即飛到了刀駝李家。上譜子的蟲可是很少見了,他從來就沒玩過上譜子的蟲。這些年,也見幾只,每每對著《蟲經(jīng)》、《蟋蟀譜》憑回憶比對,心生羨慕。刀駝李啊刀駝李,你果真名不虛傳,看來我戴金這般敬著你,你沒讓我失望啊。

戴金急切地來到估衣街刀駝李的小院。刀駝李正坐在屋檐下喝茶,面前小桌上放著一壺兩杯。看來,茶已經(jīng)沏好,就等戴金了。

戴金坐在小凳子上,四處瞅了一圈,并沒見罐子,就不好意思地笑著問,“李老,蟲呢?”刀駝李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急,跟我年輕時一個德性!”一邊說著,一邊指著桌子下面說,“在這呢。暑氣還重,蟲也坐了一天車,得讓它安泰會啊?!贝鹘鹧鄢蛑雷拥紫履瞧邆€古樸的山罐,恨不得立馬就要看上一眼。

刀駝李知道他的心思,就掐了煙,先拿出一罐來。移動罐蓋,戴金見是一條油黃。這蟲深色琥珀頭,鐵皮藍項,紫肉,六爪似蜜蠟,遍體油色,是數(shù)口即勝的健將。一罐罐看過,均是他極少碰到的蟲,戴金有些激動,這六罐都是上品了,最后那條應該是啥個品相呢。當?shù)恶劺畎炎詈笠还弈蒙蟻?,移開蓋子,戴金突然有些失望。這蟲相也太小了吧,大不過六厘。

刀駝李看出他的心思,就笑著說,“小相照樣出將軍,看來戴行長還是看的少了點兒?!贝鹘痣m然看這蟲相有點失望,但不敢輕言一句。他試探著說,“李老,你就趕快讓我長長見識吧?!钡恶劺畛蛑蘩?,細聲說,“這是上了古譜的‘棗核丁。相雖小,立身卻厚;立身厚,臉就長,臉長牙就長??瓷?、看肉便知它矯健如風,口快如鉗,上得場子必定驍勇無比,會把對手咬得滿罐子流湯!”

戴金聽后,大有所悟,看來自己的道行還差得遠呢。這時,他突然由蛐蛐相斗想到了商業(yè)談判。這世道,處處都有戰(zhàn)場呢。

正如戴金所想,此刻,孔旗正與杜影在行里你來我往地較量著。

杜影果真干練,她與孔旗第一次見面就單刀直入,“孔行長,聽說貴行有意向買我們陽光世紀城沿街的鋪面做支行營業(yè)廳,胥總讓我來拜訪一下?!?/p>

孔旗微笑了一下,本想繞個圈子,不直接進入話題,但話逼到這里了,也只好直接介入。他說,“僅僅是個意向。不過,你們開價每平方兩萬一,是不是貴了點兒?”杜影也微笑了一下,呷了一小口茶,“銀行營業(yè)廳看重的應該是位置和人氣,這個價不高,是我們的成本價加百分之十。我們大華公司跟銀行合作,從來是本著雙贏的。”

這個價,長江銀行算過,看來杜影沒說假話??灼煜肓讼虢又f,“現(xiàn)在省行對購置固定資產(chǎn)要求很嚴,我們恐怕審批時有問題。杜總,能不能把底線說出來?我看你也是個爽快人。”杜影放下茶杯,笑著說,“地產(chǎn)商跟銀行打交道,敢不交底嗎?你們啥帳算不清。報價是每平兩萬二的,兩萬一已經(jīng)是底價了。”

這話把孔旗逼得不好再說什么了。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灼禳c上一支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杜總應該知道,如果長江銀行在那里開了營業(yè)廳,對你們樓盤品質(zhì)的提升是有好處的,促進銷售那是定局的事兒。這一點,難道不是雙贏嗎。”

杜影知道談判快要講實質(zhì)性的東西了。

他們大華公司之所以想與長江銀行做成這筆生意,其用意也在于此?,F(xiàn)在,樓盤看似很熱,但畢竟價格提升得有些快,還需要環(huán)境的帶動。如果長江銀行能在那里開營業(yè)廳,勢必會引來其它公司進駐。這樣,樓盤就會熱起來,不僅銷售進度會加快,價格也可以小步快跑向上提。前幾天,她就與胥梅作了分析,長江銀行不會輕易以每平方兩萬的價,一次購買一千五百平方。他們一定會以這三千萬的總額做一些交易。他們想過,長江銀行肯定要求降價,但這是不行的。一來降價會影響整個樓盤價格走勢,再者,大華公司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現(xiàn)金,多賣點錢總比貸款劃算。既然,價格不能降低,那就必須以另外的附加條件做交易。

很顯然,最可能做成的交易就是把按揭貸款放一些給長江銀行。

這時,杜影笑著說,“這么說吧,孔行長。價格是真沒有降的空間了,就這個數(shù)了。我想,長江銀行看重的也不是每平方再低一點半星的,我們還應該有別的通道以期達成一致。你們有什么想法,盡管說?!?/p>

孔旗聽罷,覺得心里有底了,談判正在按著他們設計的路徑向前走。戴金給他商量過,買這個一千五百平方的鋪面,是要達成一億的按揭貸款放在長江行來?,F(xiàn)在銀行最好的業(yè)務就是做住宅的按揭貸款了。有房產(chǎn)證抵押在銀行,千家萬戶月月還貸,不僅可以穩(wěn)收高利息,而且基本無風險。就是個別人還不起房貸了,房子還在銀行手里呢。但地產(chǎn)商把房屋銷售的按揭放在哪家銀行,其實也是一種交易。是看這家銀行在這個地產(chǎn)項目啟動時,給了多少貸款,按揭額度是以你放貸額度配的。銀行給地產(chǎn)商先拿錢買地蓋房,地產(chǎn)商把房子賣出去,才能把按揭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利潤給銀行。地產(chǎn)商和銀行兩家的分利,最終是買房人掏的。

現(xiàn)在,長江銀行跟大華公司還沒有一分貸款,要想拿到按揭,交易的籌碼就是買大華公司的這處鋪面了??灼彀凑沾鹘鸬陌才?,拋出了第一張牌。他笑著說,“大華公司胥董和杜總都這么爽快,我們肯定會有達成協(xié)議的通道。我也直說了吧,請你們給我們一億二的按揭貸款。只要手續(xù)齊一套,我們保證一周內(nèi)放一套的款?!?/p>

杜影望著孔旗說,“孔行長,我們信任長江行,也想給你們一些按揭做。不過,項目啟動時都是建行貸的款,你們又開了這么個大數(shù),我實在不敢當家啊。能不能也把你們的底線說一說,我也好回去給胥總報告啊!”

兩個人都笑了。他們知道誰也不會把誰的底線交給對方。但這次談判應該是達到了目的,雙方都基本交了底。這時,杜影就說,“這樣吧,我們都拍不了板,你們要研究,我也要給胥總匯報。改天,我們再議一下,怎么樣?”endprint

孔旗笑著站起了身。握住杜影遞過來的手。

送走杜影,孔旗就立即給戴金匯報談判情況。戴金大致聽了一下,就知道這筆交易基本成了。只是雙方要個面子,都再退一步的事兒了。于是,就對孔旗說,“知道了。等他們找過來再說。我這里正有事呢。”

這里,戴金正在想著如何給刀駝李做筆交易。

戴金與刀駝李又喝了一壺茶,天色向晚了。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是他的駕駛員打來的。他給刀駝李說,“李老,你等會,我出去一下,到街口就回來!”

戴金再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個包。打開包,里面是幾袋還冒著熱氣兒的鹵菜,鹵菜底下是兩瓶古井貢十六年原漿。

刀駝李今兒個也高興,他有幾年沒逮到過這么上品的蟲了。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一會兒,一瓶就喝光了。這時,戴金不好意思地說,“李老,我有件事得開口了,你允不允是你的事,但我一定得說。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钡恶劺钚α诵φf,“說吧,能允的一定允你。誰讓我倆有緣呢。”

戴金又喝下一杯,才腆著笑開口,“李老,你別嫌我俗氣。我再給你拿五萬塊錢,你幫我把這七罐蟲調(diào)養(yǎng)著。等上了局,贏了你我四六分成,輸了全是我一個人認!”

刀駝李沒想到戴金說這番話。這話有點兒破了刀駝李的底線。這些年,他只賣蟲,不給別人養(yǎng)蟲,更不斗蟲。每年他都要留兩罐,自己養(yǎng)著玩兒,咬著玩兒,咬錢的事兒他不沾。雖然,五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他兒子買樓更需要錢,但錢不是這個掙法,壞了自己的規(guī)矩。想到這里,刀駝李為難地說,“今晚,你還是把這幾罐蟲拿走吧。你說的事我允不了?!?/p>

戴金有些急了,他沒想到刀駝李面對這個開價沒動心。就說,“李老,你別先拒我。我是看這蟲好,我也沒這本事伺候好它們,怕毀在我手里。斗的事你應不應都行,但調(diào)養(yǎng)這事你一定得允了我?!?/p>

刀駝李也覺得這幾罐蛐蛐是上了品,上品的蟲兒難伺候,恐怕他真養(yǎng)不好。他想了想,最后說,“這樣吧,你讓我想想。我也坐一天車了,人老了,經(jīng)不起長路子了?!?/p>

戴金走出估衣街時,心里是充滿信心的。他相信,刀駝李會答應自己。就是他再不為錢所動,可他也擔心這蟲養(yǎng)毀在我這里呢。

這樣想著,戴金就覺得今晚風兒涼涼的拂在臉上,很舒服。

戴金與胥梅見面是在一個飯局上。

這個飯局是胥梅安排的。本來,事都談成了,也就是各退一步,她把鋪面價降到兩萬,長江銀行把按揭額降到一個億。按說,這個時候胥主動到長江銀行或者戴主動到大華公司都是不失面子的事兒。但兩個人都較著點兒勁兒,誰都不愿意主動到對方那里去。他倆心里都清楚,大華公司與長江銀行合作才剛剛開始,下面還會有大的交易要做,都想先占著主動。

戴金與胥梅在其它飯局是見過面的。那場酒有市長馮國興參加,兩個人客氣地說著套話,都熱情地希望對方支持。現(xiàn)在,胥梅把飯局定在了金色年華大酒店,戴金就覺得地產(chǎn)商到底還是扭不過銀行,多少有點得意。得意歸得意,但他還是不能失禮,不能讓胥梅太沒有面子。大華公司是需要長江銀行的支持,可長江銀行同樣需要大華這樣大地產(chǎn)商的業(yè)務。兩家其實都是在做生意,都是依托著對方,從買房人手里掙錢。說到底,也算利益共同體。

飯吃得熱烈而愉快。因為是中午,大家都沒喝多少酒。但戴金還是喝了足有四兩,畢竟胥梅也一直喝著白酒呢。飯局上,戴與胥敲定:九月九日簽定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并請馮興國市長參加。這么一定,就說明兩家一把手都默認了將來更大的合作。戴金心里高興,胥梅也達到了目的。

戴金回到行里,立即就召開了行委會。他說既然與大華公司達成了共識,下面就盡快辦理。買鋪面的錢這兩天就打過去,另外派兩名業(yè)務員進駐大華公司售樓部,現(xiàn)在辦理按揭手續(xù)。談判的時候要寸步不讓,合作起來就要講誠信,這樣才能雙贏和互利。行里的人都挺高興,畢竟這一個億的按揭貸款是有不少利潤的。再努努力,今年超額完成省行下達的指標是沒有問題。這就意味著,大家都有不少的獎金可拿。

散了會,戴金在辦公室喝了杯茶,就下了樓。他的心,早已飛到了估衣街刀駝李那個小院。駕駛員小司是他從省行帶過來的,跟了他五年,是信得過的。但他也從不讓小司到估衣街來。他從街口下了車,快步走進估衣街深處,那個牽扯著他的魂的小院。

刀駝李總算依了戴金一條,收下了五萬塊錢,但只答應調(diào)養(yǎng),不參與進局斗。就這一條也不容易了,人家畢竟玩了一輩子蛐蛐,有自己的底線,不可能一下子突破的。刀駝李答應那天,戴金還想,如果不是他兒子急需要錢買房結(jié)婚,他肯定是不會答應的。這個老頭兒,愛蛐蛐勝過一切,絕不是愛錢的主兒。現(xiàn)在,讓他破自己的規(guī)矩已經(jīng)不容易了??磥?,錢雖然不能使鬼推磨,但是可以慢慢改變一個人。

戴金進來時,正趕上刀駝李在喂蛐蛐。他放不下手,就邊喂邊給戴說著話。戴金旁邊站著看,刀駝李打開罐子蓋,蛐蛐見光,飛快地鉆進過籠;他放下蓋,用竹夾子夾住水槽傾一下,倒出宿水,放在凈水碗里;拇指和中指將過籠提起,放在旁邊的一個空罐里;拿起罐子底朝天一倒,蛐蛐屎簌簌地落下,干白布將罐子腔擦凈了,麻刷子蘸水刷一下罐底,提出剛才那過籠放回原罐;接著,夾出水槽在濕布上拖去底兒上的水,挨著過籠放好;再用竹夾子夾兩個飯米粒放在水槽旁,蓋上蓋子,這才算喂好一罐。

棗核丁養(yǎng)在那個宣德雕龍罐里。刀駝李打開蓋時,棗核丁一閃躲進了過籠里。戴金的眼前一亮,想多看它一眼。刀駝李明白他的心思,就慢慢地打開過籠,怕它蹦,又怕它斷了須,就特別小心??粗@溫潤如玉、精光內(nèi)含的罐子,戴金覺得自己就變成了“棗核丁”,心里有說不出的舒服。

這些日子,戴金心里爽快極了。不僅是刀駝李那個小院讓他充滿了希望,行里的業(yè)務也極為順暢。讓他有些犯愁的東風機械廠那一千萬貸款,終于有了解決的希望。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還是市長馮國興出面的。那天晚上,都快十點了,馮國興突然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明天一早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戴金這時還不知道是什么事兒,更沒想到的是,東風機械廠那一千萬貸款有了路徑。endprint

進了馮國興的辦公室。落座后,馮國興就說,“聽說,你們行與大華公司合作得不錯?”戴金趕緊說,“多虧市長牽線啊。很順利。”這時,馮國興就說,“大華公司有實力,胥總這個人嘛也是女強人,講信譽?!贝鹘鹨宦犨@話,就知道馮國興叫他來肯定是與大華公司有關(guān)。于是,試探著說,“有啥指示,市長盡管說?!?/p>

馮國興點上一支煙,看著戴金,笑著說,“請你來,是想聽聽是不是愿意與大華公司進一步合作。胥總面子薄,沒敢直接找你,非要我先聽聽你的意見。”馮國興這樣繞著彎子說話的情況不多,看來是有大事的。戴金這么想著,就說,“胥總真是的,還要麻煩市長。我就聽市長的安排了!”

“我不會安排的。政府怎么管得了銀行呢。我就直說了吧,大華公司想摘東風機械廠這塊的牌,但一時現(xiàn)金周轉(zhuǎn)不過來。你知道,現(xiàn)在工人正鬧著呢,政府必須要現(xiàn)金,得安置這些工人!你能不能再給大華貸點兒。”說罷,馮國興猛吸了口煙。

馮國興的話說到一半,戴金就明白了。他在飛快盤算著:貸款可以,但必須有兩個條件。一是,胥梅得答應這塊地到手后,就必須把土地證副本抵押給他;二是,馮國興得答應,政府收了胥梅的土地款,除安置職工外,要保證把那一千萬貸款還給長江行。

這個時候是不能吞吞吐吐的,必須把話說明。于是,戴金就說了自己的條件,并最后保證一定按市長指示辦。馮國興是料到戴金會提這條件的,所以一點都不吃驚。馮有馮的想法,這件事對他來說是三全其美:一則,東風廠拍賣了可以解決職工的事;二則,可以解決那一千萬貸款的事,這畢竟是他安排貸的;三則,也滿足了胥梅拿這塊地的要求,真按規(guī)劃把樓蓋起來了,也是城中心的一個亮點。

合作成功與否,關(guān)鍵是看雙方能不能找利益結(jié)合點。

在馮國興的牽線下,戴金很快與胥梅和政府達成了三方協(xié)議。協(xié)議簽定后,副行長孔旗提醒戴金,說大華現(xiàn)在的買房人有不少是本公司的職工,他房子并沒有真賣這么多,懷疑是用假按揭套長江行的錢。戴金聽罷,沉思了一下,然后說,“你把關(guān)嚴點兒,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他們有房產(chǎn)證在我們手上押著,怕什么。再說了,現(xiàn)在哪家地產(chǎn)商不是靠假按揭套錢?!?/p>

孔旗聽后沒再多說什么。這確實是業(yè)內(nèi)潛規(guī)則,假按揭一是可以迅速解決地產(chǎn)商的現(xiàn)金缺口,二是給市面上造成房子熱銷的假象;現(xiàn)在人都是買漲不買跌,房價都是這樣炒起來的。但作為負責業(yè)務的副行長,風險他是必須提示的,說了,自己就沒有責任了。

戴金這天到估衣街刀駝李小院時,刀駝李并不在。老頭到哪里去了呢?戴金正急著,刀駝李回來了,他去彩票站打號去了。

從前天刀駝李就開始排蛐蛐了。排就是選分量相等的在一起角斗,只有排得狠,以后上局心中才有底。當然,那條棗核丁是不需排的,一是刀駝李舍不得排,二是也沒有可以與它對局的。今天,刀駝李排的是“油黃”和“紫金翅”。

刀駝李把油黃和紫金翅放在罐子里,用鼠須一拂,油黃的兩須立時一愣,頭一抬,六條腿抓住罐底,身子一震,豎起翅膀叫了兩聲,餓虎般撲向紫金翅。紫金翅淡紫頭皮、黑頂門,沖星出角,淡紅牙一吡,毫無怯意。只見它縱身一躍,鉗住了油黃的左翅膀,死口不丟。蛐蛐好勝,好蛐蛐即使敗給對手,也寧死不屈。刀駝李見狀,趕緊用鼠須撥開,兩條好蟲相見是不忍心“排”的。

一行有一行的道行,戴金在刀駝李這兒真是長了見識。就像刀駝李不明白房價為什么見天的長,弄不清銀行、地產(chǎn)商、政府的關(guān)系一樣,他也弄不清這蛐蛐行里的學問。

刀駝李把油黃和紫金翅安頓好后,戴金還一直在想著剛才那場面:蛐蛐與蛐蛐如此毫不相讓,人與人何嘗不是啊。蟲斗,人爭,一個道理啊。

十月長假后上班的第一天,東風機械廠拍賣就舉行了。

開標那天,胥梅并沒露面,而是讓杜影和財務總監(jiān)桑亞東去的。

最終,大華投資集團以八千三百萬拿下了這塊土地。這個價格出乎胥梅的意料,她沒有想到會是這么高。這主要是江北城市開發(fā)公司胡總從中抬價的結(jié)果。按胥的測算,安置工人五百萬夠了,在東城新區(qū)建一個同等規(guī)模的廠四千萬也足夠了。這次如果不是江北公司胡總抬價,最多六千萬就可拿下。雖然多花了錢,但胥梅覺得也是值得的,關(guān)鍵是她要向政府證明,大華公司在江北開發(fā)是志在必得。這樣,以后還會獲得其它賺錢機會。

胥梅從長江銀行貸了五千萬,加上自有資金,利落地把八千三百萬一筆劃到了政府帳戶上了??畹降漠斕欤鹘鸾o馮國興打了個電話,他小心地說,“馮市長,那一千萬貸款可是逾期兩個多月了啊?!睕]等他說完,馮國興這邊就不高興地說,“還不相信我啊,我就代表政府。明天就劃過去!”戴金陪著笑說,“感謝市長,感謝市長關(guān)照。長江行一定會為江北發(fā)展盡力!”

第二天下午,一查帳,那一千萬果真到了。戴金長出了一口氣,心想,這一關(guān)總算過了。雖然自己付出了新增五千萬貸款,但畢竟這一千萬沒有了壞帳的風險。銀行不就是放出去、收回來嗎,再怎么說這一筆看來歸還無望的貸款,總算安全還上了。其實,現(xiàn)在銀行也不容易,對一些還貸無望的客戶來說,銀行就是孫子,貸款人就是爺。他真不還你,你還真沒招兒。

沒多久國家對房地產(chǎn)的政策突然變了,控制房價、收緊銀根成了熱點。省行下來文件,要求控制放款額度,年前不準再給地產(chǎn)商放貸。

對這次政策行里其他人有些緊張,紛紛議論說可能國家真要抑制房地產(chǎn)的發(fā)展了。但戴金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只是上面為了平抑公眾對房價過高的不平情緒的短期行為,國家是不可能真打壓房地產(chǎn)業(yè)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各地政府都是土地財政,房地產(chǎn)業(yè)不行了,土地還賣給誰去;再說了,銀行也是國家的,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有百分之六十以上是銀行的錢,房地產(chǎn)真破產(chǎn)了,國家金融也崩潰了。這肯定是為了明年三月的人代會,平抑一個公眾的不平而已。十幾年了,過一段上面就打壓一下房地產(chǎn),可這個行業(yè)越打壓越熱,房價越漲越高。政府、銀行和房地產(chǎn)業(yè)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個道理,只是大多數(shù)買房人弄不清楚這里面的道道罷了。endprint

所以,戴金根本沒把這次平抑房價的政策當成大事兒??斓绞ひ涣耍序袃旱故强煲_局了??梢哉f,他現(xiàn)在放在蛐蛐上的心思,比這一道道收緊房地產(chǎn)的政策上的心思要多。

戴金現(xiàn)在最上心的一件事,就是想再爭取一下,能不能讓刀駝李陪他去上海出局。上海的“秋斗”,他參加了六年,這些年輸輸贏贏,基本打個平手。今年他想一展身手,爭個彩頭。這天晚上,他來到刀駝李這里時,刀駝李正駝著背對彩票號呢。刀駝李每次都不在彩票點對號,而是把號抄回來,在家里對。他這樣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潛意識里他總覺得自己某一天會中個大獎。他是不想中獎后被別人知道,雖然這是費了一遍手,他還是堅持這樣做,幾年來都不改規(guī)矩。

這次,刀駝李最終還是沒有答應戴金的請求。他告訴戴金說,這是在他爹斷氣時他答應過的。那一年秋天,刀駝李的父親逮到一條上古譜的好蟲,排過十幾場,都是不過三口便將對手咬??;于是,他父親就起了貪心,在出局時下了大注,結(jié)果三局兩敗,輸了“刀字李茶館”,他母親一氣病倒,入冬就走了。從此,他父親雖然仍玩蛐蛐,但從不下注,只是玩兒。在他老人家去世前,刀駝李答應他:永不下注!

戴金聽了這番話,就再不好說什么。讓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違背對自己父親的承諾,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也就是那天晚上,刀駝李給戴金作了囑咐。他說,這幾罐蟲不差,尤其“棗核丁”應該是上品,但你記住了千萬不要下大注,“棗核丁”最多只能上兩局,就是局局贏,也不能上三局。俗話說,事不過三,蛐蛐行里老玩家子多,水深著呢。戴金雖然點頭應了下來,刀駝李還是不放心。他又說,人有大限,蛐蛐兒也有大限,真正愛蛐蛐的是不會讓它上末局的,不忍心看它被斗敗,失了英雄氣。

這天晚上,戴金走后,刀駝李在床上翻來翻去地睡不著。這蟲兒就要離手了,他有點啥不得,每次心愛的蟲兒出手他都難受幾天。讓他更攪心的還是兒子前幾天的電話。兒子又哭著腔調(diào)說,手里沒錢,付不了首付,眼看著房價還見天的漲,這一輩子是要打光棍了。當兒子問到今年逮蛐蛐掙了多少時,刀駝李說現(xiàn)在手上總共才攢十萬多一點,馬上就匯給你。兒子李忠聽說馬上匯過來十萬塊錢,聲音好聽了不少。接下來的問話,卻讓刀駝李心里一寒。李忠說,“爹,聽說你那有個宣德罐兒,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賣了幾十萬不成問題,我買房結(jié)婚就不愁了!”

這罐子確是刀駝李祖上傳下來的。但他從來都說是仿品,不值錢。有一次,戴金也問起這罐子,刀駝李就笑著說,“嗨,要是真宣德罐,我就不愁兒子的房子了。這是我?guī)啄昵霸邙B市上,十塊錢買的,你要看上你拿去玩。”他知道,自己越這樣說,戴金越不會拿這罐子。現(xiàn)在,兒子開始惦記上這罐子,他倒有些怕了。這孩子可是啥事都能做出來,指不定哪天他偷走后,就被人得手了。

第二天起床,刀駝李就捧起這個宣德雕龍罐,一遍遍地看了半個時辰。他拿定了主意,這個罐子不能讓戴金帶到上海去,秋斗場里老玩家子多,不能露了真。他要替換一個罐子,把這個宣德罐存放好。

戴金提前一周就把手頭的工作安排妥當了。每次在上海“秋斗”,來回至少要五天。

第一天到了酒店,就被一輛黑玻璃的豪華大巴帶進場子,場子具體在哪里車上的人并不知道。因為有賭注的,一定要保密。進了場子,并不是立即開局,而是要對蛐蛐進行至少一天的查驗:要過安檢,看是不是裝了鋼牙;要進行藥檢,看是不是喂了興奮劑;要過電子秤,量長度,分出等級。

分等級的規(guī)矩多著呢:將蛐蛐從罐中取出,負責過秤的人一手拿蛐蛐絨,一手捏著提籠;先用絨毛將蛐蛐趕到提籠里,然后提著籠把蛐蛐放進電子稱上的紙杯里稱重;過完稱的蛐蛐重新回罐,將它的體重寫在小紙條上,爾后黏在蛐蛐罐上,裁判員再根據(jù)紙條上的重量配蟲對決。

戴金只帶了三條蟲:油黃、紫金翅、棗核丁。

第一天開局,油黃和紫金翅都進局了,而且都是三勝兩負,收局的時候戴金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注下少了,只贏了五萬。但后悔只是一會兒的事,他最多的還是高興。有這兩條蟲小勝做底,他對“棗核丁”更有信心了。這一夜,他幾乎就沒怎么睡,心里老設想著明天“棗核丁”上場時的勇猛樣兒。

蛐蛐兒配對入局后,場內(nèi)只留四人:兩名監(jiān)局,就是裁判;一名草師,是負責用芡草撩逗,讓蛐蛐開牙開叫的;另一名就是司賬,是負責記錄的。主家要到黃圈以外,至于自家蟲兒撕殺的風采,只能通過前面投影的大屏幕觀戰(zhàn)。

第二天,第一局與“棗核丁”對決的是“黑將軍”。只見這蟲通體烏黑,似錚錚鐵甲,鼓翼展翅,若戰(zhàn)袍臨風。草師用芡一挑,黑將軍和棗核丁立即都開牙開叫。只聽監(jiān)局喊到,“雙方開牙有叫,起閘!”

“搭牙!”監(jiān)局話音沒落,只見“棗核丁”猛發(fā)一口,“黑將軍”猝不及防,抽身后撤,一瞬間被掀翻在地;“棗核丁”旋即乍翅鳴叫,耀武揚威。這時,戴金脫口而出,“好!”

第二局與“棗核丁”對決的是“粟殼紫”。這蟲頭色深紫映紅,淡紅斗線鐵皮項,紫金翅,六爪斑斑,黃板鉗闊厚。起閘后,雙方的牙八字張開,尋找戰(zhàn)機;“棗核丁”突然發(fā)力,鉗住“粟殼紫”,而“粟殼紫”也合牙重夾,兩蟲互不松口,在地上翻滾起來;“棗核丁”身體晃動了兩下,收緊兩腿,躬身后撤,“粟殼紫”仍然不肯松口;這時,“棗核丁”突然后撤兩步,猛撲過去,“粟殼紫”踉蹌兩步,亂了腳跟,再不敢與“棗核丁”搭牙……

戴金盯著大屏幕,看“棗核丁”兩局撕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兩局兩勝后,又有玩家要求戴金再開一局。這時,戴金想起了刀駝李的囑咐,收蟲進罐,堅不應局。但看到兩局贏得的二十萬,加上玩家們一再激諷,戴金一時血沖額頭,答應開局。

沒料想,對方出局的是條“粉蟲”。這蟲長只六厘四,比“棗核丁”還小兩毫;但這蟲粉頭粉臉,粉背,粉項,馬臉,卻白六爪鑲朱砂,配一副玉柱大白牙,威儀萬端。起閘后,交牙即勝,沒再二口,“棗核丁”蹬爪立斃。戴金一下子傻了眼。

戴金見到刀駝李,把三局說過,刀駝李長嘆一聲,破口而出:“你太貪心好斗了!”戴金無地自容,落下淚來。兩個人相對而坐,一直到深夜,再無言語。戴金臨走的時候,刀駝李突然開口說,“我估計有玩家子給你做了局,專等你第三局呢!”戴金這時一驚,腦海里突然閃出一個人的背影。這背影在他進酒店時一晃而過,但細想起來,倒很清晰——這人肯定是杜影!endprint

戴金正要開口給刀駝李說這事,刀駝李沒讓他開口,而是自己開了口。他說,“你的對家,你自己去想?!蓖A艘幌?,刀駝李又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人養(yǎng)蟲,養(yǎng)的是喜怒哀樂;蟲養(yǎng)人,養(yǎng)的是知恥識時。”

戴金頓時愣在了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進入十一月份,戴金的心情就如這陰冷的天氣,不死不活。

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有點道理兒。十一月底,銀行的一個財年基本就算結(jié)束了。這個月份主要是收貸、理帳,一般都不會再放款。今年更是如此,兩個月內(nèi)連續(xù)兩次提高存款準備金,放款的額度上面一控再控,這明顯是收緊銀根,減少現(xiàn)金流量。房價雖然沒有平抑下來,但成交率下降的目的基本達到;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降了下來,但這也只是從心理上給人們一種安慰,實際上得不到多少實惠。戴金雖然在銀行干了二十多年,但他對中央這輪金融政策還是不太理解。

理解不理解都問題不大,下面的銀行說白了就是一個執(zhí)行,執(zhí)行各種政策。金融政策到下面的銀行這里,其實也十分簡單,就是一個收款和放款的額度與速度問題。政策緊了,就多收少貸或者快收不貸;政策松了,可以少收多貸延收快貸。但現(xiàn)在政策越來越緊,戴金發(fā)愁的是有幾筆款眼看著不能按時收貸,延期上面又不下來,這就有點麻煩。更讓戴金感覺要出麻煩的還是大華公司那貸款的事。胥梅和馮國興都承諾,十月底就把東風機械廠的土地證副本交過來,作為抵押,可這都到十一月底了,卻依然沒有交過來,而且這些天竟聯(lián)系不上大華公司的胥梅和杜影了。

戴金派孔旗去調(diào)查,回來的消息更讓他吃驚:東風機械廠土地證被抵押給建行,大華公司又從建行那里貸出五千萬。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是一物兩抵,何況長江行這邊只有一紙協(xié)議,并沒有土地證副本。這就風險大了,眼看省行就要稽查了,而且現(xiàn)在胥梅和杜影聽說都到美國去了,什么時候回來還不確定,這真讓戴金作難了。

冤有頭債有主,戴金決定還是要找一找馮國興市長。是他從中牽線,長江行才做的這筆貸款,真有什么問題,只要馮國興出來說話,至少戴金給省行也好交待一點。

戴金打電話想給馮國興約個時間,但馮卻說最近很忙,還是電話里說吧。戴金把大華公司沒有把土地證抵押的事說了,馮就在電話那頭說,“我也聽說胥總把證交給建行,說是為了五千萬的過橋,一個月期限,應該很快就會把證抽出來交給長江行的?!睆鸟T國興嘴里證實了這件事,戴金真的緊張了,這樣的數(shù)目就是大華公司用的過橋資金,也絕不會只一個月期限,這里面一定另有隱情。這么想著,戴金就帶著懇求的語氣給馮國興說,“市長啊,我這邊可沒辦法給省行交待??!這可關(guān)系著長江行明年在江北市放款的額度呢?!瘪T國興顯然有點不高興,在電話那頭說,“戴行長,這也有你的責任啊,工作抓得不緊。聽說前些日子你去上海斗蛐蛐去了?!瘪T國興停一下,又笑著繼續(xù)說,“當然,這與工作沒啥關(guān)系,但傳出去就有不敬業(yè)之嫌啊?!?/p>

戴金放下電話,猛一拍桌子,脫口而出,“他媽的,給老子下套啊!”罵罷,他掏出一支煙,點著,狠狠地吸了幾口,辦公室里立即彌漫著濃濃的煙味兒。

戴金一邊抽煙,一邊在想“誠信”這個詞兒。誠是信的前提,沒有誠哪來信呢;現(xiàn)如今,誠字換成了利,還哪來的信啊。要想讓對方誠信,必須手里握著他的東西,沒有東西握在手里你就休想別人會給你有誠信了。這么想來想去,戴金做出了兩個決定:一是,立即到省行去運作,再要點額度,讓大華的陽光世紀城那個按揭多放快放,放后扣在行里,以備將來他們不按期還款時直接沖扣;二是,要找胥梅攤牌,警告她如果不盡快把土地證交過來,長江行就起訴,這樣勢必會牽扯到馮國興,量她現(xiàn)在也不敢跟馮為難。

主意已定,戴金就立即安排孔旗按此辦理。

這些日子老是陰天,冬季里陰著天,時間就覺得過得特別快。

下班了,銀行里的其他人都走了。戴金給司機小司說,讓他先走,自己一會走著回去。其實,戴金想去估衣街見見刀駝李?,F(xiàn)在,刀駝李是他生活中的一點樂子。他與刀駝李年齡、工作、身份都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兩個人沒有任何需要互防著的地方,與這樣的人交往是放心的。并不是所有身份差異的人都能成為朋友,關(guān)鍵還是要有共同點,喜歡蛐蛐就是兩個的共同點。他們在一起,不要互相提防,可暢快地說說蟲兒的事?,F(xiàn)在人活得太累了,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放松和說真話的地方。戴金從認識刀駝李后,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休憩自己心靈的地方。

天黑下來了,戴金拎著刀駝李喜歡吃的野兔頭、豬頭肉、鴨翅膀和花生米,外加兩瓶古井貢原漿酒,來到了估衣街。

刀駝李正在屋里收拾罐子、過籠、水槽這些東西。他見戴金進門了,示意他坐下,自己卻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看刀駝李收拾這器物也是一種享受,他對每個物件都像寶貝似的,輕拿輕放,仔細擦拭。對于愛蛐蛐的人來說,這些器物就是蛐蛐兒的華屋精舍,不能有半點慢待和粗心。

見戴金看得入神,刀駝李就開始說話了。他說,蛐蛐罐兒有南北之分,南罐腔壁薄而北罐腔壁厚,這是南暖北寒的氣候決定的。刀駝李點上一支煙,又接著說:小的時候從老父親那里看到過名器,那也是雍正乾隆里的東西;好蟲要配名器,連過籠都不能含糊,他見過最好的過籠是五福捧壽過籠;水槽也分高低,有沙底、有瓷底,最好的應該藍寶紋魚……

這天晚上,刀駝李和戴金的情緒都不錯。兩個人說著拉著,兩瓶酒就快要完了。可他們又各自喝了幾杯后,就都有點不能自持了。戴金開始給刀駝李訴說自己的不快,銀行與政府與地產(chǎn)商與各行各業(yè)的那些交道。刀駝李顯然聽不太懂,但這并沒有影響戴金一直說下去。他現(xiàn)在就是想說,想把心里的委屈說出來,說出來,心里就暢快些。刀駝李也是喝多了,他也開始說自己的苦悶。他的苦悶先是蛐蛐兒,接下來是兒子,是兒子買房子的事;老伴走得早,他是鰥夫熬兒,兒還算有出息,可眼看著買不了房成不了家,他又不舍得把那個寶貝給賣了。他們兩個幾乎同時在說話,根本都沒在乎對方是聽還是沒聽,就像兩股水流在這么一個酒醉的夜里,匯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向夜的深處流去……endprint

大街上的鋪面外,到處是青青圣誕樹,一些時尚的女孩戴著圣誕帽在街上穿行。這時,戴金才覺得圣誕節(jié)就要到了。他的心情很不好,心里憤憤地罵著:都神經(jīng)了吧,過起洋人的節(jié)了。

早上上班,他第一件事就是問孔旗大華公司按揭又放下多少了。當聽說已放出兩千萬,全在行里,一分錢都沒劃到大華帳下時,他暢了氣。你胥梅牛吧,不拿來土地證,你就休想劃走一分錢。沒有這筆款,那些建筑隊那些民工就不會放過你們。我就不信,你們不來求我。戴金這么想著,竟有幾分得意,套兒系死了,你不來解我還不找你呢。

這天下午,胥梅突然給戴金打了個電話。她平靜地說,“戴行長,我剛從美國回來,想見你一下,我們的事老這樣僵著不行啊。年底了,對我們都不利的?!贝鹘鹁偷人疑祥T呢,就笑著說,“胥總忙啊你再不找我,我這年恐怕就過不去了。你說個地方吧,下午見!”胥梅就說,“你在辦公室等我吧,我五點到!”

胥梅說話從來都這樣不溫不火,不微笑不說話。戴金心里明白,這他媽都是裝出來的,其實,她心里正燒著火呢。胥梅端起戴金倒好的茶,聞了聞,又放了下來。然后進入了主題,她說,“對不起戴行長,我這次來是給你道歉的。十月底,我在省城又拿了塊地,一時手頭緊,用東風廠那證在建行做了兩個月的過橋資金。我是違約了,不過我也是沒辦法。但我保證元月十五號之前一定把東西交到你手上?!?/p>

戴金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倒挺直話直說的。他點了一支煙,故作為難地說,“地產(chǎn)商玩的就是資金的翻轉(zhuǎn)騰挪,胥總,這一點我知道。可你不能讓我為難吧,元月底省行要來稽查,如果發(fā)現(xiàn)了,我的這頂帽子就要被摘了!”說罷,戴金苦笑了一下。

胥梅也笑了,而且笑出了聲,是那種不以為然的笑。她說,“戴行長言重了,還有你過不去的坎?再說了,你也給我為難了啊。按揭款不劃過來,就要過年了,民工們拿不到錢是要跳樓的,我可真過不了這年了!”戴金聽胥梅這樣說,也笑了,“胥總這么說,我們不能都困死在年前啊。你有什么解決辦法嗎?戴某愿洗耳恭聽。”

胥梅又笑了一下,對著戴金說,“辦法有,你先把按揭款給我劃過來,我保證元月十五號之前把土地證交到你手?!贝鹘鹩X得面前這女人果真不好對付,就攤牌地說,“胥總,恐怕這樣不行。你得先交過證來?!边@時,胥梅臉色一沉,立即又面帶微笑地說,“你再想想辦法吧??峙履愦餍虚L現(xiàn)在得先救我了,我騰出手來才能解開這個死套兒。那我先告辭了?!?/p>

說罷,胥梅起身,攏了一下裙裾,伸出手來。那意思是要與戴金握手的。戴金猶豫了一下,剛伸手出,胥梅又把手收了回去。然后笑著說,“對了,還有一件事呢,”邊說邊拉開手包,從里面掏出一本房產(chǎn)證,“戴行長,這是宋姐買的商鋪,證我辦好了。收下吧?!贝鹘鹨惑@,他從沒聽宋綺說過買房啊。就有些緊張地說,“不可能吧,她可從沒給我說過?!边@時,胥梅又笑了,她說,“戴行長別怕,宋姐是交了錢的,只不過是優(yōu)惠價而已!”

這時,胥梅伸出了她那雪白修長的右手。

三月是政策變化的分水嶺。

每年這個月份全國人代會開后,都會有一些政策的變化。但今年,銀行和地產(chǎn)公司的期待落了空。人代會后,不僅對房地產(chǎn)的政策上沒有放松,而且越來越緊。出臺的各種政策表明,上面并沒有放松對房地產(chǎn)業(yè)的打壓,銀行接到通知:控制額度,慎重放款。

戴金每天都派人到大華公司的售樓部去暗訪,他是要掌握房子的真正成交量。反饋過來的結(jié)果并不讓他滿意,售樓部看的人多,真正落單的一天也沒有一兩個,有時一連幾天都沒有一個交定金的??赡沁吽瓦^來的按揭手續(xù)卻每天都四五套,這顯然是假按揭??磥恚笕A的資金已經(jīng)相當緊張了。戴金現(xiàn)在對胥梅的大華公司可是十分的慎重,這女人太厲害了,稍不小心就能把人套進去。就說宋綺買的那個鋪面吧,從時間節(jié)點上看是開盤促銷時買的,價格便宜了不少,也屬正常。但要細究起來,這里還是有嫌疑的,就是說戴金已經(jīng)有把柄攥在胥梅手里了。

每想到這事,戴金就窩火。他多次警告妻子宋綺,不要插手他的事,可女人到底比男人看錢看得重。妻賢夫禍少,妻貪夫必倒,這確實是事實。這件事過后,戴金已嚴厲告訴宋綺再也不能跟胥梅、杜影、藍雪這三個女人,包括大華公司任何一個人來往了。這房子的事還不算大事,應該能說過去,如果再深下去,那就會壞了大事。

對大華公司業(yè)務控制,但行里其它業(yè)務總是要做的。

當北城房地產(chǎn)開發(fā)總公司胡總找到戴金時,戴金的心就動了。北城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畢竟是國有控股的,跟這樣的公司打交道應該比跟民營企業(yè)安全得多。于是,他就安排孔旗先對這個公司的財務報表、資信情況進行盡職調(diào)查。銀行也是企業(yè),政策再緊也不能不做業(yè)務,不做貸款業(yè)務這二百多號人的工資獎金就沒有出處。戴金和所有的行長們一樣,也都有難處。

銀行都有難處了,老百姓的日子也不能好過哪里去。刀駝李天天聽電視上說要控制房價,可房價就是一點也沒有降下來。他覺得電視上那些當官的都是在說瞎話,都“叫蟲”,叫得響,但辦不成真事兒。你們當官的管著這全國的事兒,咋就說話算不了數(shù),讓房價降不就降下來了嗎。其實,他哪里知道,政府、銀行、開發(fā)商都在一條線上,能壓住不漲就算不錯了。降了咋辦?房價真降下來了,那影響的可不只是開發(fā)商了。

上面有上面的政策,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活法兒。這幾十年,不都是慢慢地活過來了嗎。刀駝李仍然每天去鳥市賣鳥食,下午收攤后到彩票點買彩票。賣鳥食是他保生活的,買彩票是在為兒子撞大運;日子就這樣在踏實和希望中一天天過去。入夏鳥脫毛,需要喂活食兒。刀駝李開始買繁殖的黃蟲和螞蚱,這些活食賺頭大些,刀駝李的心情也活泛多了。夏天到了,秋天就不遠了,看著樹兒由嫩綠變成老綠,刀駝李眼前就常常出現(xiàn)蛐蛐兒。他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勁兒。

入夏后,戴金來估衣街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刀駝李從他的言談中知道,他們銀行里的一些事兒。銀行的事順了,戴金心情就好些,要不順,也能從他的眼里看出來。嘴可以瞞人,但眼是瞞不住人的,這句老話刀駝李是信的。這天晚上,戴金又跟刀駝李見面了,雖然他一臉的喜氣,但從他眼里還是能看出一點點不快來。點著煙后,刀駝李就說,“這兩天有不順心的事吧。嗨,你就知足吧,天天跟錢打交道,還有蛐蛐兒這個樂子。”endprint

戴金就笑了,然后說,“看你說的,我有不知足嗎?雖然有些事不順心,但那都是工作上的事,工作就是解決事兒的?!?/p>

其實,戴金今天心里是有點不踏實。

下午的審貸會,雖然江北市房地產(chǎn)公司的項目通過了,但他還是覺得這里面有些蹊蹺。這個公司的資產(chǎn)負債表怎么變化這么快呢。他想,一定是行里有人與江北公司串通了。肯定有人向他們透露了審貸會的“打分規(guī)則”,并指導他們修改了資產(chǎn)負債表。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戴金本來是不想同意的,但這件事馮國興也打了招呼,而且從理論上說沒有瑕疵。更何況,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放款了。在這種情況下,戴金最終還是讓會初審通過了。他只是強調(diào),要進一步做實資料,以備省行終審。

戴金沒有給刀駝李說這件事,說了也沒有啥意義。他們還是聊起了那百聊不厭的蛐蛐兒。

今兒,刀駝李給戴金聊的是年輕時在夜里逮蛐蛐兒的事。

他說:過了白露就得夜里逮了。頭上滿天繁星,地下遍地蟲聲,蛐蛐兒亂叫一氣,沒經(jīng)驗可真是分辯不出那個好,分辯出來了你也不知道它在哪里,這就要憑自己的活兒了。有一次我在東觀稼臺,就是現(xiàn)在的觀稼臺廣場,那時候算在城外,四周種著莊稼;那晚過了十二點了,我突然聽到一聲叫,就“唧唧……油”地叫那么一聲,然后就再也不叫了,但我斷定是個好斗蟲;我慢慢湊過去,耐心等它再叫,后來又叫了一聲,我聽準了是在草叢后的一塊坷垃底下,但我不敢去逮,怕如果撲不住它一跳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只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等到天亮;天亮后,我一簽子把它扎了出來,果真是條“紅牙青”,足有七厘五,那年它連斗六局局局占上風,到了大雪才老死……

歲月真是不饒人。過了小暑,在刀駝李眼里立秋也不遠了。這天,他想搬一搬檐下的魚缸,把接下的水清一清,可一低脖子,頭竟轟的一下。他血壓高,一直吃著藥,所以他立即意識到可能是腦溢血。這時,他趕緊扶著魚缸沿,慢慢地坐在地上,讓自己平靜下來。還算萬幸,約莫過了半個小時,他覺得沒有大問題了,這時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撥通了戴金的電話。

戴金和駕駛員小司把刀駝李送進了醫(yī)院急診。一查,真是萬幸,腦部充血量極少,吊兩天水沖一沖就好了。

第三天,戴金讓小司去接他的時候,他已辦好出院手續(xù)了,正準備自己走呢。可剛到醫(yī)院旁的急診室那里,就站住了,兩輛120車閃著藍燈,從車上分別抬下三十歲上下的一男一女。刀駝李站在人群中,就聽到不少人在議論,人都硬了還有個啥救。原來這是一對夫妻,在城南的棚戶區(qū)出租房內(nèi),開煤氣自殺的。聽說,他們自殺的原因是結(jié)婚七年還買不起房子,因不能生孩子兩個人總是吵吵鬧鬧,最后決定誰也不活了,就開了煤氣。

刀駝李聽著人們的議論,心里就想,沒有房子的多著呢,也不能都死?。∷懒司湍苡蟹孔恿??坐在小司的車上后,刀駝李突然想到了兒子李忠,還有那個他只見了一面的兒媳婦。這房子真能逼死人呢。這時,他突然決定答應戴金的話,今年幫他出局。一是讓戴金出了去年那口惡氣;再就是,他覺得自己這身體說不行就不行,也玩不了幾年蛐蛐兒了,臨走前他得給兒子李忠掙了首付款。

做出這樣的決定,刀駝李是痛苦的。

他本希望買彩票中了獎,或者慢慢地給兒子攢些錢,可面對那一大筆錢,這一切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他畢竟就這一個兒,兒子是他的心頭肉,別聽嘴里罵著,心里可惦記得很呢。以前,他考慮過把那個宣德龍鳳罐出手,換點錢給兒子。可他真的舍不得,老李家玩幾輩子蟲了,要真賣了罐子,就是抹了玩蟲世家的臉面。兒子不是守老物什的主兒,留給他最終還不定落誰手里呢。他也想過把這東西勻給戴金,戴金是真愛蛐蛐,這物什給他般配??伤吹粯拥鼐粗约海X字是說不出口的。刀駝李拿定了主意,等自己玩不動了,就把這罐兒送給戴金??伤F(xiàn)在不愿意這樣說,這樣說了,他怕戴金誤會他是想換錢。

這天晚上,戴金來看刀駝李。刀駝李就說,“我想了,就答應你一回,今年要抓著好蟲了,我就使出絕活兒好好‘排排,隨你到上海出次局。這蛐蛐兒,我也玩不了幾年了。順便也看看我那兒子。”

戴金聽后,一下子愣住了。

胥梅的大華公司會出事兒,這是戴金想到過的。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出事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戴金原來設想著,現(xiàn)在東風機械廠的土地證副本也押在了長江行,只要再等幾個月那5000萬就到期了??煲荒炅?,長江銀行給大華公司沒有增加一筆業(yè)務,戴金是怕大華出事掛住了自己。但國家對房地產(chǎn)的政策一改常態(tài)的繃緊著,她的房子賣不出去,沒有現(xiàn)金還款。但戴金仍存著饒幸心,現(xiàn)在傳出來的畢竟是對大華的稅務稽查,興許這一關(guān)能過去呢。

戴金決定到省里去一趟,他要摸一摸上面的動靜。

他見了省地稅稽查的一個朋友后,覺得不像自己預感的那樣好。他又找到省紀委的一個熟人,他想從那里得到點消息。雖然沒有得到什么明確的東西,但從這人的言談中他覺得大華公司也許只是一個突破口,北城可能要出大事。很明顯,大華公司真過不去這個關(guān)了。

現(xiàn)在看來,省稽查局已經(jīng)掌握了大華公司的具體情況。其實,胥梅更急,她與杜影正在不停地運作著。如果只查出漏稅,能擺脫偷稅的干系,最多補繳4000萬,還不至于傷了元氣。胥梅到了馮國興的辦公室,她極簡短地通報了自己得到的消息,說是有人舉報她偷稅,上面要下來查了,請馮多關(guān)照。馮國興也已得到了消息。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沒有聽說呢,那你要做好迎查準備。真是有了大問題,我也是幫不了你!記住,你自己心里應該清楚。”

戴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是那筆貸款。但急是沒有用的,何況如果真是北城出了大事,他手里還有土地證在。這時,他為自己當初以扣款相逼胥而慶幸。如果那時不是采用這個手段,手里拿不到土地證,說不定真會把自己牽進去。他想,這次從大華公司入手一定是上面的一石雙鳥,甚至是一石多鳥,馮國興會不會牽進去那就看他的造化了。從他這兩年對馮的觀察,以及馮對大華公司的特殊關(guān)照,他斷定馮與胥一定是有交易的。不然,馮再是市長,再是為了北城城建的發(fā)展,他不會那樣撲倒身子去為大華辦事。官場的潛規(guī)則大家都懂,只要沒有利益在,哪個當官的也不會不顧政策和別人的議論去做事。endprint

戴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許多人進去,都是意外被帶出來的?,F(xiàn)在,有權(quán)的人屁股下有誰是一干二凈的呢。這些天,他把自己來江北的兩年多所作所為全部回憶了一下,尤其是與大華公司和馮國興的交往。當他確信并沒有什么把柄落在他們手里后,才放下心來。心是放下了,但焦慮時不時還會有的。大華的事一直沒有結(jié)論,省里的人一直在北城住著,這就不算完。

戴金思來想去,決定再去省行一趟。

他到了省行,給一把手匯報了與大華公司的業(yè)務,著重匯報了東風機械廠那筆貸款的事。一把手聽后,沒有過多的說什么。他只是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看來大華公司是不能按期還款了。好在還有土地證押著。我們銀行啊,與地產(chǎn)商打交道跟與魔鬼打交道差不多。以后,一定要注意程序的完善,風險的防范?!?/p>

聽到行長這話,戴金心頭的石頭落了下來。

刀駝李入秋第一天就下了山東。今年他是鉚著勁兒想逮一條名蟲。

這蛐蛐兒是有靈性的,可以當人看待。也許是刀駝李命中注定的,剛下地第二天夜里,刀駝李就捉到了一條“長腳青大頭”。這蟲相是上過《秋興名蟲錄》的,蘭項、金背、蛤蟆嘴,牙上重黑爪,長挑腳、細肉身、黑面門,泛青光,短而疾的叫聲……刀駝李搭眼一望,就知是條“早秋斗到大雪飛”的名蟲兒。

捉到這蟲的第二天,刀駝李就打道回府了。雖然,今年只逮了三條,其實那兩條不要也罷,這一蟲就足矣。他玩一輩子蟲,這是碰到最好的一條。戴金得到消息,提前到汽車站去接刀駝李。他是想能早一分就早一分看到這條名蟲。人之所以喜歡蛐蛐,就是因為人和蛐蛐都是眾生,喜怒哀樂,悲傷妒恨,七情六欲無一不有,而且蟲通人性,蟲遂人愿。老玩家子說,到了一定境界,人與蟲是一體的,人心蟲性一線相通。

刀駝李到估衣街小院,禁不住戴金的急切,自己也想早看一眼。于是,就左手扣住罐腔,右手拉開籠蓋,這“長腳青大頭”便跑到他左手的陰影里。刀駝李慢慢撒開手,就見這蟲兩須攪動,赳赳虎步,氣宇軒昂,在罐中繞了半圈,到了中央便昂首立定,儼然一位凜凜威風的大將軍。這時,刀駝李給戴金說,“這可是早秋斗到大雪飛的名蟲?。 ?/p>

這天晚上,戴金把一切煩惱事全都忘光了。他一邊呷著小酒,一邊聽刀駝李講蟲經(jīng)。刀駝李說,這蟲是不用“排”的,但要精心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好了,到時候“生端”就成了!戴金邊喝酒邊把現(xiàn)在上海的斗局,給刀駝李細細的描摹。這樣的局,刀駝李是沒有入過的,他聽得很細,支著耳朵唯恐拉下一個字。當戴金講完后,刀駝李沉吟片刻,才說,“你要不說這些,我真誤大事了。攝像機的光照著,那養(yǎng)法就不一樣了,得多讓它見光。不然,入了局,它會怵光的?!?/p>

戴金聽后,也吸了口冷氣。自己要是不說,刀駝李還按古法子養(yǎng),還真不行呢??磥?,啥事要都有個與時俱進呢。

沒幾天,大華的事就在社會上傳開了。果如戴金所料,胥梅和杜影被紀委弄進去了,沒過幾天馮國興也被帶走了。據(jù)說,胥梅做好了一切準備。她把自己關(guān)在住處睡了整整三天,起床后,先在沖房里沖了一下,又到蒸房里把自己蒸了蒸,身體的所有毛孔都打開了。她把自己洗暢快后,就到妝臺前,仔細收拾起來。那天下午,她被帶走時畫了淡妝,精心綰好頭發(fā),而且頭上還別了一枚青玉燕釵。這是她從香港花了重金買的古玉,尖喙,圓目,翅大,短尾,以陰線勾勒出雙目、翅及尾上的羽毛,圖案夸張古拙,燕子尾部長約兩寸的插發(fā)玉針。這樣的精心收拾,說明這個女人真不簡單,應該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沒過幾天,戴金也被叫去問了兩次話,是關(guān)于大華公司的幾筆業(yè)務。戴金慶幸自己沒被掛進去。他回想一下,最終還歸結(jié)到自己心里有一個“怕”字。人有這個字常在腦子里轉(zhuǎn),就做不了大錯事;如果沒有這個字在心里存著,早晚是要出事兒的。

現(xiàn)在,事情差不多算過去了,最起碼這個案子跟自己沒有什么瓜葛,戴金心里安穩(wěn)了下來。他的心兒,又回到了那條“長腳青大頭”上來。

戴金已有一個星期沒來估衣街了。

他是想來,可事兒太多,紀委要求他二十四小時等待談話,他也是沒有辦法。哪頭重哪頭輕,他分得明白。

這天是個周末,戴金十點就來到了刀駝李這里。今天,刀駝李也特別高興,臉上笑呵呵的。戴金以為是為這蟲兒樂呢,一問才知道,他兒子李忠前天回來了,今天早上剛走。快兩年沒見著兒子了,刀駝李當然高興。人越是上了年紀,對孩子越是疼在心里,恨不能天天在眼前才好呢。可刀駝李沒有過樣的奢望,他覺得兒子能上到研究生不容易,應該在上海謀大事做??伤ㄒ恍牟混o的就是上海房子太貴了,弄個安身的窩得幾百萬。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好在今年捉了個“長腳青大頭”,唉,興許能有不小的進項。

刀駝李這樣想著,就對戴金說,“我正在‘搭曬呢,你來得正好?!?/p>

把蛐蛐桌搭到太陽下,換過食水,用最細的蝦須簾子遮在前面。接著,他就側(cè)耳聆聽著罐里的動靜。“長腳青大頭”開始叫了,聲音慢而澀,翅膀上還有寒氣呢;一會兒,叫聲響亮了;從叫聲里,刀駝李知道罐子里的溫度高了,就趕緊撤掉蝦須簾,換了一塊較密的細草簾蓋上……

這時,戴金在和煦的陽光下,也感到血脈流暢,舒適得很。

再過二十天,就要去上海入局了。

刀駝李準備給“長腳青大頭”換罐子,他要把那個宣德龍鳳罐換上。名蟲才配名器。這罐通高11厘米,徑14厘米,蓋面正中雕飛龍與翔鳳相向,相親相對;中有一球,球上陰刻方勝綿紋,左右飄束絳,空隙處雕花葉;中心外一周匝浮雕六出花紋,高起的蓋邊陽雕香草紋;罐腔上下有花邊兩道,中部一面太龍少龍,俯仰嬉戲,對面有成鳳雛鳳,姿態(tài)清秀,威儀動人;罐底光素,中心長方雙線外框,框內(nèi)陽文楷書落款“大明宣德年造”……這尊罐已經(jīng)活在了刀駝李心中,一星一點都如在眼前。

這天是個周六。天一亮,刀駝李就給戴金打電話,說,“你早點來,我要給‘長腳青大頭換罐了!”

戴金吃了早飯,接到電話后自然萬分欣喜。戴金知道,刀駝李是要把那個宣德龍鳳罐拿出來了,也是該拿出的時候了。認識刀駝李兩年多了,他統(tǒng)共只見過三次,而且只是遠看,并沒有過一次觸摸。這樣的名器,存量應該是不多了,一般人聽都沒聽說過,更不要說親見親用了。戴金坐在出租車上,雖見兩旁的樹木飛快的后退,但他還是感覺車速慢了,不停地催著。endprint

戴金到后,刀駝李接一盆清水,開始洗手。他洗得很細,雖然手上一點灰塵也沒有。但戴金覺得刀駝李像是在做一件莊嚴的儀式,細細地洗手只是他對要做事兒的一種虔誠、一種敬重。

刀駝李終于把手洗好了,他用雪白的新毛巾慢慢地擦拭后。轉(zhuǎn)身進了屋里。戴金也隨后跟了進去。刀駝李來到床頭,伸手托下那個精致的樟木箱子,穩(wěn)穩(wěn)地抱在懷里,走出屋門。這中間,戴金見他駝著腰不方便,想插手幫他的,但戴金沒敢輕動。這么重要的事,自然要由刀駝李自己來完成。

刀駝李從身上掏出鑰匙,手有些顫抖地把小銅鎖打開。他把鎖放在桌子上,靜了口氣,掀動箱蓋。箱蓋被打開的一瞬間,刀駝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罵一聲:這個畜生!

罵聲之中,人就一倒栽在了地上。

戴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向箱里一望,才知道箱子是空的。宣德龍鳳罐已不翼而飛了。戴金顧不了這些了,彎腰去扶刀駝李。他想把刀駝李平躺在地上,怎奈他背駝如弓,不能平躺。戴金略一思索,就輕輕地把他側(cè)著放穩(wěn)。接著,戴金掏出手機撥通了急救中心。

急求中心電話通后,戴金報了地點,急催:快來!快來!

刀駝李到了醫(yī)院,上了機子,檢查后,醫(yī)生說,“要立即手術(shù)!”可刀駝李的兒子又在上海,戴金也顧不了太多,便簽了字。

第二天早上,刀駝李的兒子李忠來到了醫(yī)院。望著重病監(jiān)護室的父親,放聲大哭。戴金見狀,恨不得抽他的臉。但畢竟李忠也快三十歲了,戴金最終沒有下去手。他把李忠拉到?jīng)]人處,厲聲問道,“那罐子你到底弄哪去了?還在你手上嗎!”李忠的眼淚又淌了下來。他小聲地說,“戴叔,我對不起爹啊,已經(jīng)出手了!”

這雖是在戴金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氣得嘴唇發(fā)抖。他嘆了口氣,問道,“你怎么這樣渾啊,那是你爹的命!你多少錢出手的?”

“三十萬!”李忠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也是沒辦法啊,首付就差這個錢了。她都人流三次了,就因為沒地方結(jié)婚。都他媽房子逼的!”

天突然陰了起來。戴金出了醫(yī)院,手機就響了。這是省紀委那個熟人打來的。他說,“那個杜在里面說到你了?!薄鞍?,”戴金一驚,又鎮(zhèn)定了一下,接著問,“說什么了?”那邊就說,“說你去年在上海賭蛐蛐的事?!闭f罷,電話就掛斷了。

這時,戴金突然想起《西廂記》里“長亭送別”的那句話:碧云天,黃花地,秋風緊,北雁南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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