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
一、一次意外改變了春耕的形象
春耕的聲名遠播源于一次驚心動魄的意外。
那天,春耕正拿著撓子給他的黃牛梳毛,忽然街上傳來聲嘶力竭的尖叫和呼喊聲,呼喊聲有男有女,令人心驚肉跳。春耕沖出院子,跑到街上,幾個女子尖叫著跌跌撞撞地沿著大街往東跑,街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輛自行車。其中穿紅衣服的玉蘭尤為顯眼。一頭健壯的種牛偏愣著腦袋,拖著韁繩,由西向東瘋狂地奔跑著追過來,震得街面都跟著顫動。六十多歲的臭糞在后邊一邊跑一邊喊著什么,突然就跌倒了。春耕看出,這是臭糞牽著他的種牛到灣邊飲水,種牛突然看到穿紅色衣服的女孩,受了刺激,掙脫韁繩沖了過來。眼看種牛離春耕越來越近,春耕一邊高聲短促地喊著,吁!吁!吁!一邊哈腰跑著迎過去,伸著右手準備抓種牛的籠頭或者韁繩。種牛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尖叫著阻攔,一撥楞腦袋,韁繩就甩到了蹄子下邊,種牛前蹄子一落地,就踩到韁繩上,由于跑得急,踩得死,牛頭猛地往地上一杵,咚地一聲橫著摔倒在當街,半天沒有爬起來。春耕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伸手抓住了牛的籠頭,牛則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氣。等牛把氣喘勻站起來,春耕已把韁繩拴到街邊的柳樹上,街上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瞅著春耕,誰也沒有弄明白這小個子是怎么把山一樣壯的種牛給放倒在當街的。春耕抹抹一臉虛汗,見西邊的人群亂哄哄的,轉(zhuǎn)身一看,原來以為臭糞只是跌倒了,哪知道他一著急,得了腦溢血,一街人著急忙慌要往醫(yī)院送。
眼見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春耕趕快從柳樹上解下韁繩,牽著種牛,一邊往臭糞家走一邊放聲高喊,穿紅衣服的,趕緊躲得遠遠的,藏好了,別讓它看著,抵著不管!
有人說,赤手空拳,一下就把這頭種牛給撂倒了。
有人說,沒看出來,這小子還有這兩下子。
有人說,別看體格不壯,真有力氣。
……
春耕聽得入耳入心,明知他們說的不對,卻也不想反駁,心里樂得人們把事情說成那樣。他挺了胸,昂了頭,邁著方步,一臉凝重,牽著碩大的種牛,在村人的嘖嘖贊嘆中器宇軒昂地往臭糞家走。
此時,一身紅衣的玉蘭正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她連忙脫了紅色的外套,反過來團起來,看看不見紅色,才急匆匆地往這邊走,她最擔心的事情是春耕被牛抵傷。如果真的受了傷,萬一再落下個殘疾什么的,怎么說也和救自己有關(guān)系,自己就不能無動于衷。玉蘭從不想和春耕扯上關(guān)系,一點都不想。此前經(jīng)春耕的舅舅臘月介紹倆人見過一面,玉蘭覺得春耕長得矮卻不說出來,只說覺得不合適。
玉蘭臉色煞白地追過來,見春耕毫發(fā)未損志意得滿的樣子,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神色平緩了許多。回味著剛才驚人的一幕,春耕矮小的身影立時顯得高大了許多。
二、為助人才買了臭糞家的牛
春耕原來沒有養(yǎng)種牛的打算,是臭糞的兒子硬要賣給他。臭糞病得不輕,家里沒有人敢伺候種牛,加上治病還得用不少錢,征得臭糞同意后,要把種牛賣掉。有了村街抵人這回事兒,不敢把種牛牽到集市上去賣,就讓村支書在大喇叭上喊了幾遍,沒人搭茬兒,于是想到了春耕。
臭糞兒子說,眼下老爺子身體不行了,大夫說了,就是出了院,也得有后遺癥,種牛是養(yǎng)不了了,治病還得用不少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就當幫幫忙吧!
春耕說,沒有那么多錢,要是治病缺錢我可以借你一點。
臭糞兒子說,不光是錢的事兒,這頭牛爹養(yǎng)了好幾年,有感情哩,同意賣,可不讓賣給屠戶。再說,種牛,殺了多可惜!
春耕仍然搖搖頭說,我真的沒有養(yǎng)種牛的打算。
臭糞兒子堅持要把種牛賣給春耕,說錢可以先拿一半,余下的兩年內(nèi)還清。
春耕沉吟一會兒說,你讓我合計合計。
臭糞兒子說,好,我聽你信兒。
村里人說,誰能擺弄得了?就得你春耕。別人誰行?誰也不行!
有人說,你家的牛不是不懷崽兒嗎,種牛你買了,正好給它找個上門女婿,看看懷不懷崽兒。
春耕真的沒準備養(yǎng)種牛,村里人連勸帶捧,又加上眼見得便宜許多,再想到家里這頭早就該生崽兒卻始終沒有動靜的牛,便咬咬牙,把種牛買了下來。
因為春耕家的牛就是不懷崽兒,村里人跟他開玩笑說是他對聯(lián)貼得靈驗了。
前年春節(jié)前,春耕在柳鎮(zhèn)的集市上趕集,走到賣對聯(lián)的攤前,挑了幾幅對聯(lián)。貼對聯(lián)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竟然有兩副對聯(lián)都是計劃生育的內(nèi)容。春耕這才明白,大概是這樣的對聯(lián)不好賣,趁他掏錢的時候,賣對聯(lián)的把他挑選的對聯(lián)順手給換了。再想買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春耕就把計劃生育的兩副對聯(lián)貼在了不太顯眼的廚房和牛棚的門上,好歹圖個紅火喜慶。
哪知道還沒出正月十五,春耕家對聯(lián)的事兒就在村里傳遍了。
有人說,媳婦還沒有呢就要計劃生育了。
有人說,人家不光自己帶頭計劃生育,他家養(yǎng)的牛也要計劃生育呢。
有人說,你這牛計劃生育工作做得好,不光好在口頭上,還好在行動上,這才是真好,是計劃生育先進牛。
誰想到,這件事兒像一句讖語,一句打不破的魔咒。
買了種牛,春耕信心滿滿:這回,我就不信還懷不了崽兒。
三、 借機打個軟廣告
春耕做夢都沒想到,縣電視臺的記者會采訪他。
村支書領(lǐng)著記者來到他家的時候,他正推著獨輪車往外推牛糞。記者扛著攝像機,后邊還跟著一些看熱鬧的村民。春耕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推著車子一下子愣在那里,既沒往前走也沒把車放下。記者一邊錄像一邊對春耕擺擺手說,該咋干咋干,往外推。春耕推著車子往外走,記者倒退著錄,而后躲到一邊錄了春耕把牛糞倒在糞堆的鏡頭。又到牛圈里錄了他家的母牛和高大的種牛,還錄了他家的院子、樹木、屋里的擺設等等。
春耕以為是上面要宣傳他養(yǎng)牛的事兒,就很配合地指著牛圈里的牛說,我這種牛也是剛買來,眼下就這兩頭牛,我準備以后有條件的時候多養(yǎng),爭取當個養(yǎng)牛專業(yè)戶,為發(fā)展魯西黃牛的養(yǎng)殖事業(yè)盡一份心,出一份力。endprint
記者連連點頭,不錯不錯,說得挺好,有想法,有高度。不過我這次采訪的內(nèi)容主要是你舍己救人的事兒。
春耕感到很驚奇,這事兒你們怎么知道的?
記者笑了,我們是干嗎的?吃這碗飯的。
春耕嘴里繼續(xù)叨咕,我還是想知道你們是咋知道這事兒的?
記者嘆口氣搖搖頭說,我媳婦闌尾炎手術(shù),跟你們村的臭糞老漢住一個病房,我也是聽他子女說的。
記者說,我聽著奇怪,見到你就更奇怪了,就你這小體格,你是如何一下子把一頭種牛給放倒在大街上的?
春耕急忙擺擺手說,不是,不是我——
記者笑著打斷他說,噢,不是你,是我?哈哈,是不是會點武功?
春耕又搖頭又擺手,不是,不是放倒的,寸勁兒——
記著點點頭說,對,李小龍不就是講究短打嗎,寸拳,寸勁,借力打力,巧勁兒。
村文書附和記者說,聽村里老人講,他爺爺?shù)臓敔敽孟袷橇x和團,他奶奶的姥姥據(jù)說是紅燈照。
記者點頭道,武林高手,愛國志士,世家,家學淵源。低調(diào),年少德昭,難得難得。民間,藏龍臥虎??!
春耕原本想實話實說,可是大家沒給他說實話的機會,聽了記者的再次贊譽,他的想法有了改變。假如說了那牛是自己踩了韁繩摔倒的,舍己救人的事兒就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了,他對玉蘭的救命之恩也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因此,春耕再也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了。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中午,春耕想留記者和村干部在家里吃飯。支書說,我那邊都安排好了,你中午也過去吧。
春耕說,那我就不過去了。
村支書一邊領(lǐng)著記者往外走一邊說,中午飯你過去吃,有啥沒說全的再接著說一說。春耕連忙說,不了不了,不麻煩了。
支書冷了臉說,讓你去你就去,啰嗦個啥?
春耕賠笑道,再說再說。
送走了記者回到院子里,牛圈里的種牛哞——地叫了一聲。
春耕扭頭去看種牛,種牛正一邊嘎達著嘴倒嚼,一邊甩著尾巴,抽打著身上的牛虻,悠然自得的樣子。
春耕突然想到,不能太讓它悠然自得了,要不然我要它干嗎?春耕眨眨眼睛——光我聽到你叫喚有啥用,要是十里八村的養(yǎng)牛戶都聽到你叫喚就好了,要是全鄉(xiāng)的養(yǎng)牛戶都聽到你叫喚就更好了。想到這些,春耕就對記者有了新的要求,轉(zhuǎn)而再想起支書說的話,就對支書佩服得五體投地:太有預見性了,想得就是周全,就是不一樣。
春耕到小賣店買了兩瓶好酒,又買了兩只德州扒雞,準備到支書家去吃飯,他還從來沒有到支書家去吃過飯,頭回去,心里總覺得發(fā)怵,有些不踏實。人家跟你客氣客氣,你就真去,給你個棒槌你就當針了?他本該拎著東西直接去支書家,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回了家。他把東西放到桌子上,坐在椅子上琢磨半天,還是決定要到支書家去吃這個飯。不是吃飯,主要是去說事兒。要是支書再來叫我一聲就好了,我再去就更加順理成章了。支書來叫我?春耕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終于,春耕站起來,拎起桌上的東西,慢騰騰地出了院子。
就在這時,村里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響了,里面?zhèn)鱽泶逦臅穆曇簦捍焊焊?,聽到廣播馬上到支書家——
春耕長出一口氣,加快腳步向支書家走去。
飯桌上,春耕將半拉屁股坐在椅子上,酒不多喝,菜不多夾,完全沒有支書、文書的揮灑自如。
酒至半酣,春耕大著膽子站了起來,支書,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好講不好講?
支書笑著說,說,說出來。
春耕說,我想讓記者領(lǐng)導幫個忙,在電視上給我家的種牛做做廣告。
記者說,我是記者不是領(lǐng)導,那得找廣告部,得花錢。
支書對記者說,那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兒。
記者眨巴著眼睛搖搖頭,可不是那么回事兒。
春耕接過話茬兒說,要不這樣,你在寫我舍己救人的時候順便說說我家的種牛,不直接說,拐彎抹角地說,不顯山不露水的,廣告也算是做了。
記者笑著瞅瞅春耕說,這心思路數(shù),別說種牛,我看,就是大象你也能放倒。
春耕趕緊擺擺手說,我哪有那本事,記者領(lǐng)導凈開玩笑。
一桌人哈哈大笑。
支書指著春耕笑著說,怪不得你小子不長個,都叫心眼兒給墜住了。
記者說,吃完飯,再去補點鏡頭。那你就說說你的種牛吧。
春耕趕緊答應,噢,好。
記者不單單是縣電視臺的記者,還是市日報社、市電視臺的通訊員,和省里的媒體也有來往。關(guān)于春耕的人物通訊先是在縣電視臺播出,稍后,市電視臺也予以播放,甚至,省電視臺的農(nóng)村天地節(jié)目也播了。
村支書拿著一張報紙找到春耕,狗日的,火了,出名了,出大名了,鄉(xiāng)長書記也沒有在報紙上占這么大地方呢。村支書一激動就好說狗日的,沒有罵人的意思,相當于哈,這個,是吧……之類的語氣助詞。
春耕接過報紙,是一張《聊城日報》,在第三版,有篇題為《牛人牛事兒》的通訊,文章還配發(fā)了在那天飯后補照的春耕用耙子給種牛梳毛的照片。照片上,春耕矮小瘦弱,把種牛反襯得更加高大健壯。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春耕和他的種牛。主要寫了兩層意思,一是小個子赤手空拳放倒大牤牛;二是大黃牛馱著小個子踏上致富路。
在寫春耕見義勇為的時候,為了突出春耕的勇敢以及身手不凡,同時又不給種牛帶來狂野不馴的不良影響,記者寫道:這頭瘋狂的牤牛和他家的種牛身高體重相仿;在寫騎著黃牛奔小康這層意思的時候,記者寫他:為了繁榮家鄉(xiāng)的養(yǎng)殖事業(yè),支持中國五大名牛之一的魯西黃牛的發(fā)展繁育,在畜牧局的指導下,為發(fā)揮雜交優(yōu)勢,進一步改良魯西黃牛,春耕特地花大價錢從濟南引進了法國進口的利木贊種牛,進行黃牛育種云云。
春耕一字一句地讀完,抬頭看著村支書樂得合不攏嘴地說,讓他這一寫,我覺得我都不是我了。endprint
四、種牛也要有身份證
大秋煞了的時候,玉蘭爹又賣了些余糧,再加上賣棉花的錢,終于從柳鎮(zhèn)的集市上牽回一頭牛。牛是牸牛(母牛),蹄腳整齊,身材勻稱,精干健壯。
一進村,就有村民打招呼,買了?
玉蘭爹應,噢,買了,要不種地短手哩。
村街上就有一些村民圍過來看。
有人指指二大爺說,二大爺在這兒呢,讓二大爺看看。
二大爺走過來,一手抓住籠頭,蹲在地上,一手掰開粉色的牛嘴看看牙口,站起來搓搓手,點點頭說,不孬不孬,一歲口,坯子好,活兒差不了,你真是置辦個好家業(yè)。
有個村民說,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
二大爺說,牲口應該算,值錢不說,是咱莊稼人的好幫手哩!
玉蘭爹端詳著他的牛像問別人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還行哈?
二大爺鄭重了臉色,不是還行,是正經(jīng)八百不錯哩。眼下正好沒什么事兒,你就讓它練練活兒。
玉蘭爹點點頭,是哩是哩。
沒事的時候,玉蘭爹就套上牛,拉個用鐵絲拴住的石頭磙子,在鄉(xiāng)間的土道上讓牛練習干活。過了一些日子,牛有些上道了,玉蘭爹沒空的時候,玉蘭就趕著牛拉著石磙在鄉(xiāng)道上走。
傍年根兒的一天下午,玉蘭趕著牛拉著石磙沿著鄉(xiāng)間土道不知不覺走近了村北的公路,公路盡管還是鄉(xiāng)間公路,但比土道繁忙多了,不時有拖拉機、三輪車、自行車、摩托車、馬車、驢車駛過。
忽然,玉蘭看見馮樹茂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帶著一個衣著光鮮時尚的年輕女孩。女孩雙手扶著他的腰,兩人一邊騎著車子一邊說笑著,神采飛揚地從玉蘭前面不遠處路過,由于專注地說著什么,看都沒有朝這邊看一眼,徑直騎了過去。
玉蘭以為自己看錯了,她定定神,仔細一看,沒錯,就是馮樹茂。自行車還是他們一起上學時騎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車架上纏著銀色的玻璃紙。盡管玉蘭對這樣的事情早有預料,她的心還是情不自禁地疼了一下。她揮起手中的那段樹枝,在牛背上狠狠抽了一下。牛一驚,很快往前躥了幾步,玉蘭也趔趄著緊跟了幾步。
這時,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騎著一輛摩托,矮個子坐在后座上,兩人打聽著來到春耕家。
春耕看兩人的穿著打扮挺干凈挺講究,不像是農(nóng)民,以為是養(yǎng)牛場的。
矮個子年輕人問,你是春耕?
春耕說,我是。
矮個子接著問,聽說你的牛是從法國引進的。
春耕說,是,從法國進口的。叫利木贊種牛,優(yōu)良品種。北京科學院早就推廣過,兩位跟我到牛圈看看?個頭老大了,精壯精壯的。說著,春耕扭身就要往牛圈走。
兩個年輕人相互看了看說,真是從法國進口的。
春耕拍著胸脯說,剛從法國進口的,純種利木贊。
矮個子問,咋進口的?
春耕說,有人,上邊有人。我家親戚在中央進口部。
矮個子又問,進口得有手續(xù)吧?
春耕說,手續(xù)——手續(xù)沒有,別人進口用手續(xù),咱,不用。不光不用手續(xù),進口的時候還挺便宜。
兩個年輕人對視一下,高個子說,沒準真就有重大問題。這批進來的牛多不多?
春耕聽著好像不對勁兒,你們啥意思?
矮個子說,那你就牽著牛跟我們走吧。
春耕說,你的意思是,牽到你們養(yǎng)牛場去配種?要是打欄的牛多了還行,一頭兩頭你犯不上。
矮個子說,我們是縣防疫站和畜牧局的。
春耕沒理會,沉吟一下說,嗯,我住哪兒???家里的牸牛還得請人喂。行吧,就按你們說的,牽走吧,碰個大戶不容易,打欄的多了咱可以便宜一點,弄好了咱們就常來常往。
高個子說,你這種牛得沒收,法國蔓延瘋牛病呢,你不知道?這種時候還從疫區(qū)進口種牛?你得跟我們走一趟,協(xié)助調(diào)查一下這批牛的去向。
春耕一下子囧在那里,自語道,娘哎,吹大了。
兩個年輕人冷臉看著他。
矮個子說,怎么?
高個子說,嗯?
春耕苦著臉說,我還是實話實說吧,剛才我是吹牛,牛不是從法國進口的,是法國譜系的利木贊種牛,俺們村的臭糞叔養(yǎng)了好幾年了。這不,他身體不行了,我就接過來了。
矮個子沉著臉說,不是剛從法國進口的嗎?
春耕苦著臉賠笑說,我尋思你們是養(yǎng)牛場的,說剛進口的不是顯得我這種牛不一般嗎。我這兒有證件,我給你們拿去。沒等說完,春耕轉(zhuǎn)身進了屋。不大一會兒,春耕從屋里小跑出來,把證件遞給矮個子。
矮個子接過去,高個子也湊過來,兩人不停地翻看說,噢,這是種畜合格證,這是家畜系譜——還有,哦,這是檢疫合格證。你就實話實說得了唄,還北京科學院,剛從法國進口的,還中央進口部有人。你家中央有進口部?。空媸恰瓋扇丝赐?,把證件還給他說,記住了,定期到獸醫(yī)站給種牛檢查,沒事的時候多學習學習種畜的飼養(yǎng)管理技術(shù),這跟養(yǎng)普通??刹灰粯?。
春耕連忙應承,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一定。
后來工商局的來了,讓他變更工商手續(xù)。
再后來鄉(xiāng)派出所的民警騎著挎斗三輪摩托來到村里,他們得知他新買了種牛,來給牛照相。派出所為了打擊偷盜大牲口的不法行為,保護轄區(qū)農(nóng)戶的利益,把大牲畜的正、側(cè)面照、明顯特征照、出生年月、牲畜種類、體貌毛色、長相特征及其主人的基本信息采集起來,輸入電腦建檔管理,統(tǒng)一制成身份證發(fā)給大牲畜主人。要求無論在飼養(yǎng)、買賣還是在運輸、屠宰過程中都必須持有大牲畜身份證,否則買者不能買、賣者不能賣,運輸、屠宰更不行。違者將以非法買賣予以追究。
春耕拿出種牛的身份證說,辦過了,牛我是買的本村臭糞叔的。
民警看了看牛的身份證說,戶主這一欄應該變更一下,改成你的名字,抽空到所里把證換一下。
春耕連忙說,行行行。endprint
從派出所給牛辦完身份證,春耕騎著摩托往回走,心想,這回總算差不多了,再也不能有什么啰嗦事兒了吧。進了村,老遠就看見家門口停著一輛越野吉普,周圍圍了不少人。幾個調(diào)皮的淘小子不停地追逐嬉鬧著,看到春耕,連忙喊,回來了,回來了,找你的!
這時,春耕看到幾個城里人扭頭朝這邊看,這回看著倒是像辦養(yǎng)牛場的。呀,該不會又有什么事兒吧?他的心又懸了起來,究竟又有什么事兒呢?春耕沒有想出來,他忐忑不安地來到跟前,下了車疑惑地看著他們說,你們這是?
戴墨鏡的中年男子迎過來,左手摘下墨鏡,伸出右手和春耕握了握手說,你好,久仰久仰,我們等你一會兒了。
春耕說,進屋說吧。說著他開了院門,推著摩托進了院。
進了院,一行人四下里撒目。
長發(fā)男子指著戴墨鏡的中年男子介紹說,這是我們張導演。
春耕立好摩托,趕緊過來握手,導演好。
進屋坐定,春耕才明白,他們一行三人是電視劇組的,正在縣城的北湖、大覺寺、天齊廟取外景,在賓館的電視里無意中看到了關(guān)于春耕的新聞,覺得他的形象契合劇中的一個人物。
導演直截了當?shù)卣f,想不想當演員?
春耕想都沒想說,想啊,太想了,做夢都想。前些日子我還上過一回電視呢。
長發(fā)男子問,演電影還是電視???
春耕說,啊——那倒不是,就是那回牛要抵人……
幾個人笑著說,不搭邊不搭邊。
導演說,想讓你做個武打替身,有沒有興趣?
春耕看看他,沒說話。
導演接著說,安全還是有保障的,我們有足夠的防護措施。
春耕還是沒說話。
導演說,片酬好商量。
春耕還是沒說話。他覺得一個餡餅就要從天上掉到他頭上了,卻懸在了他夠不到的半空中。
導演說,全國這些年拍了多少戲,你聽說哪兒出事了,鳳毛麟角嘛。
春耕說,我不會功夫。
導演搖搖頭說,我是覺得你的體型還算可以,只是可以而已,并非不可或缺。
春耕說,我還是種好我的地養(yǎng)好我的牛吧。
導演說,這樣吧,你再想想,想好了,給我打個電話。說著,看一眼身邊的長頭發(fā)。長頭發(fā)從口袋里掏出紙和筆,寫下了聯(lián)系方式。遞給春耕后一行人上了車。
車喇叭嘀地響了一聲,開走了。
春耕看看手中的紙片,幾下撕得粉碎,一揚手,紙片隨風而去……
春耕沒想到,這次吹牛,竟會吹出這么多麻煩。
然而,遠遠近近來配牛的日漸增多,比臭糞養(yǎng)的時候多多了。春耕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心思總算是沒有白費,這牛還算真是沒有白吹。
五、春耕說這事兒我肯定負責
玉蘭家的牛有毛病的時候玉蘭爹正在她姑家?guī)椭w房子。
牛突然就不吃草不喝水哞哞干嚎。玉蘭用瓢舀些棒子面倒在牛槽的飼草里,拌一拌,牛低頭叨兩口,又不吃了。飲牛的時候,玉蘭用開水多燙了些麥麩,牛也沒喝多少。村里又沒有獸醫(yī),玉蘭就去找二大爺。
二大爺一進院子,遠遠地看看拴在牛槽邊的牛就說,不像有病的樣兒。
玉蘭說,那咋就不吃不喝干叫喚?
二大爺問,多長時間了?
玉蘭說,就從今天早上,早上沒怎么吃,我尋思是昨天晚上吃多了。這不,都中午了,還不吃不喝的。怕是鬧啥病了吧?
二大爺徑直走到牛后邊,掀起牛尾巴,看一眼說,好事兒,明年你家就有兩頭牛了,最好今明兩天,把牛牽到三十里鋪臘月他外甥那兒。
下午,玉蘭牽著牛來到三十里鋪,沒有徑直去春耕家,她拐彎抹角地來到同學小紅家。小紅家的院門上掛著鐵鎖,她想讓小紅爹牽牛去春耕家,女孩子去辦這事兒畢竟有點不太方便。玉蘭一邊牽著牛往春耕家走一邊想,能碰到一個沒什么要緊事兒的老頭就好了,把錢給他,托他把事兒辦了??墒聝浩褪沁@樣,不用找的時候,時??吹浇稚嫌欣项^遛彎兒或者閑聊,真用著了要找的時候,偏偏就一個也找不到了。
就在這時一個老頭迎面走來,玉蘭迎上去說明來意,老頭說沒事兒孩子,你自己去,女的他都不讓進院,在外邊等著就行了。豬跑了,我得趕緊去找豬。玉蘭只好繼續(xù)往春耕家走,一位牽著牛的中年婦女從春耕家的方向迎面走來,看看玉蘭,好像輕微地笑了一下,走了過去。玉蘭牽著牛來到春耕家的時候,院子里還咚咚地響著柴油機的聲音。
玉蘭進了院子,見七八個人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扎著手巾、滿臉灰塵地正在忙忙呼呼用鍘草機鍘草。院子里堆了一大堆鍘好的飼草,沒鍘的棒子秸和麥秸已經(jīng)不多了,各有一小堆。
頭扎毛巾的春耕滿身灰塵地迎過來說,來了。
嗯。玉蘭應了一聲,伸手把韁繩遞向春耕。
春耕不接她手里的韁繩,搖搖頭說,不行,你沒看見剛走一個人。
玉蘭恍然大悟說,那咋辦?
春耕一指鍘草機說,明天再來吧,要不你就再等幾個小時。
玉蘭沉吟一下說,要不把牛放這兒,我明天來牽?
春耕說,不行!萬一你的牛有什么意外,我說不明白。臭糞叔就出過這樣的事兒。
玉蘭說,我等一會兒吧。
那你就等。春耕說著扭身緊步去鍘草。
玉蘭牽著牛站了,看著一院子的人忙來忙去,有的續(xù)草,有的把棒子秸和麥秸用叉挑到續(xù)草人的跟前,鍘草機的吐料口不停地把鍘好的飼草吐出來,再由兩個人抬到一邊的草堆上,相互之間很少有交流,不得意的時候,一邊扯著嗓子喊一邊打著手勢……看樣子,在草沒有鍘完之前是不會有人管她的事兒了。只有盡快把草鍘完,她才能趕在天黑之前到家。玉蘭把牛拴在院墻邊的棗樹上,把頭發(fā)盤起來,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把頭包了,湊過來幫著鍘草。
春耕迎過來友善地擺擺手。
玉蘭笑一笑也擺擺手,彎腰幫著把棒子秸和麥秸往續(xù)草人跟前弄。玉蘭想,不讓干是怕給工錢咋地?要這樣,最好是你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停下手里的活,把牛的事兒辦了,我就用不著在這兒干活了。endprint
人們不停地忙碌著。
機器不停地轟鳴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沒鍘的棒子秸和麥秸堆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眼看著馬上就要全部鍘完了,春耕也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
草終于全部鍘完了,眾人也放松了,春耕拿根木棍,要去先把連接柴油機和鍘草機的傳動帶別下來。也就在這時,玉蘭看到過渡槽底下還有一大把麥秸沒鍘,她彎腰撿起來,放到過渡槽上,往鍘草機里送。
春耕見了,連忙對著玉蘭不停地擺手,見她沒反應,就趕緊用木棍把傳動帶別了下來,但還是慢了一點。
玉蘭啊地尖叫一聲,左手上流滿鮮血,臉上布滿了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無限痛苦地扭曲著。
春耕趕緊跑過來,有人停了柴油機,院子里驟然安靜了許多。
春耕和另外幾個人趕緊用農(nóng)用三輪車把玉蘭送進了醫(yī)院。
院子里剩下的幾個人吁嘆不已:
這事兒弄的。
想不到的事兒。
春耕要是再慢一點,整個左手都夠嗆。
多虧及時把傳動帶別下來了,要不麻煩就大了。
……
臘月接到消息,揣上幾百塊錢,騎自行車來到春耕家的時候,鍘草機和柴油機已經(jīng)被準備鍘草的人家挪走了。臘月又和幫忙的村民把鍘好的飼草裝進盛草的倉房里。
……
村民們陸續(xù)離開了院子,院子里安靜下來,臘月坐在小凳上,掏出煙荷包和煙紙,卷支煙,吧嗒吧嗒地吸。
哞——一聲牛叫。
臘月循聲看到了玉蘭拴在樹上的牛,他嘆口氣,很快把煙抽完,走過去,把牛從樹上解下來,又走到牛棚,把種牛牽出來,讓牛交配完后,再把種牛牽回牛棚拴好,又把玉蘭家的牛栓到那棵棗樹上。
臘月站在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日頭,天色還早,他推出自行車,關(guān)了院門,直奔醫(yī)院。
臘月來到醫(yī)院的時候,玉蘭已經(jīng)進了手術(shù)室。
春耕迎過來說,舅來了。
臘月問,傷得怎么樣?
春耕搖搖頭說,左手食指前兩節(jié),沒了。
臘月皺皺眉說,這事兒弄的,唉——
春耕跟著嘆口氣,再也無話。
臘月趁人不注意,把春耕拉到背靜處,悄聲對春耕說,咱又沒有請她給咱幫忙,這事兒不能光怨咱,她家要是太那個什么了不行!
春耕哭喪著臉說,她要是不來配牛哪有這事兒?咱家今天要是不鍘草就好了——對了,她家牛還在咱家呢,還沒配哩。舅,我這里今天晚上不一定能回去了,你就到我家住兩天吧,幫我照看一下牲口。春耕說著掏出家里的鑰匙,遞給臘月。臘月也不多說,答應著接過鑰匙,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幾百塊錢說,這錢你先揣著,千萬別著急往外掏。臘月說完,騎上自行車走了。
面色蒼白的玉蘭出手術(shù)室的時候,玉蘭爹以及一些親戚都圍了過來,噓寒問暖,長吁短嘆。
春耕湊過來說,醫(yī)院的押金我交了,不夠我再續(xù),先把傷養(yǎng)好。要緊的是先把傷養(yǎng)好,今后的事兒咱再商量。
玉蘭爹氣洶洶地對春耕說,她可是給你家干活受的傷,落下殘疾了,你說咋辦吧?
春耕趕緊賠好臉兒說,這事兒我肯定負責,我不管誰管?
玉蘭突然高聲對爹說,人家也沒說不管,你別太那個什么了。
玉蘭爹一臉怒氣地對玉蘭說,你年紀輕輕的就落下了殘疾,我不操心誰操心?
玉蘭轉(zhuǎn)臉對春耕說,我眼下沒什么事兒,我家的牛還在你家哩,你趕緊走吧。
玉蘭爹說,我今天晚上就去牽回來.
春耕對玉蘭爹說,沒事兒,我舅在我家?guī)臀艺湛粗?,你要是不放心,我明天就給你送過去,腿就不用你跑了。說著又轉(zhuǎn)向玉蘭,哎,你先養(yǎng)傷,過兩天我再來看你,錢不夠我就再交點。千萬記住一點,傷口沒好利索堅決不能出院,在家里要是復發(fā)感染什么的就麻煩了,千萬記住。
春耕對玉蘭爹說,我不會不管。不光要管,還要管好。
玉蘭姨對玉蘭爹和春耕說,你們都走吧,我們幾個女的輪著照看照看,常來看看就行了。
玉蘭爹狠狠地瞪了春耕一眼,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春耕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也面容憔悴地跟了出去。
六、牛死了玉蘭的心倒活了
春耕回到家門口,剛要推開大門,大門從里邊開了。
臘月站在里邊說,回來了?
春耕嚇了一跳,定定心神說,嗯。
臘月關(guān)上大門,拉著春耕的手一邊急急地往屋里走一邊說,進屋我給你說個事兒。
兩人進了屋,臘月關(guān)上屋門,轉(zhuǎn)過身來一臉情況地對春耕說,玉蘭爹回家了?
春耕說,嗯。
臘月馬上說,趕緊,趕緊給她家把牛送回去。
春耕說,我都給玉蘭爹說好了,明天我再給他送過去。
臘月問,啥時候說的?春耕說,就是剛才,剛離開醫(yī)院的時候。
臘月聲色俱厲地說,那也不行!趕緊給人家送回去!
春耕卻不以為然地說,這一天給我整的,身心疲憊,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臘月稍稍緩和了口氣說,萬一她家的牛在咱家有點啥事兒,你怎么交代?說不清道不明。春耕說,咋就那么巧,就趕上今天晚上牛就出事兒?說著,他和衣倒在了床上,閉上了眼睛。
臘月一跺腳說,不送,你就貝青等著賠人家牛吧!
春耕一下子坐了起來,說,是不是有啥事兒?
臘月說,我就實話告訴你吧。
原來,昨天春耕到磨坊新磨了一百多斤小麥。面粉剛剛磨回來,由于機器的摩擦等原因,是熱的,必須晾涼了,才能存放起來。春耕把面粉倒進一個大簸籮里,攤平,又用搟面杖在上面劃出一道接一道的溝,用來加快散熱速度。
簸籮就放在堂屋的地上,堂屋的門虛掩著。
今天下午,臘月再次把牛拴回到棗樹上的時候,韁繩系得有些潦草,只是把院門關(guān)上就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