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元

一、 奇妙的緣分

劉老樂當(dāng)初是絕對不認識趙新芳的。劉老樂認識趙新芳緣起于那次問路。趙新芳攔住劉老樂，喊了一聲大哥，臉兒一紅，輕聲地問，到火車站咋走？當(dāng)時劉老樂沒有注意趙新芳臉上紅沒紅，他急著到醫(yī)院里去看病，連趙新芳長得是什么樣兒也沒有看清，只是聽到那問話很溫柔很甜美，這讓劉老樂感到很受用，所以在回答她問話時也就格外認真和細致。他指了指前邊的路說，往前走十幾米，再向東拐，有一條小街通到淮海路，然后沿淮海路一直向前走，便可到火車站了。趙新芳聽了，點點頭，說了聲謝謝，便走了。劉老樂來到醫(yī)院大門口，忽然感到可笑，一個年輕女子，看樣子也是個有文化的人，怎么竟不知道去火車站往哪走呢？劉老樂這么一想，便猜測她一定是個外地人，第一次到這座城市來。有了這個判斷，劉老樂不由抬起頭來向前面看了看。咦，那女子走到了路盡頭，怎么沒朝東拐，反而向西走了呢？這么走不是離火車站越來越遠了嗎？她走錯了路，誤了車，豈不是要罵我是個壞人故意給她指錯路嗎？

劉老樂是個大好人，他長得胖胖的，臉圓圓的，一笑起來，像個彌勒佛似的，一副慈悲心腸全掛在臉上。劉老樂不能讓人背后罵他是壞人，所以他急忙向那個女子追了過去，而且連聲喊著，不要往那兒拐，不要往那兒拐！逗惹得街上的行人用驚愕的目光看他，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劉老樂終于追上了趙新芳，說，我叫你向東拐，你怎么向西拐呀？那趙新芳臉一紅說，我轉(zhuǎn)向了，東西南北分不清！原來如此，劉老樂只得把她領(lǐng)到那個路口，又向前走過一條小街，直到走上寬闊的淮海路，這才放心地說，你照直走吧，不用拐彎兒，路的盡頭就是火車站。趙新芳向劉老樂點了點頭，而這點頭的力度比較大，像彎腰鞠躬的樣子，然后感激地說，謝謝，大哥！這聲大哥喊得劉老樂心里熱熱的，不由得認真打量了趙新芳一眼。呀，好漂亮的女子！特別是轉(zhuǎn)過身去他看到的那身段，真是美極了。一般人只注意觀賞女人的臉蛋，其實呀，女人最美的是身段！你看這女子，身子走起來像風(fēng)擺柳似的。劉老樂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反正她不知道我在看她，不會說我有什么邪念?？墒虑槠傻煤埽驮趧⒗蠘窂谋澈罂此龝r，趙新芳偏偏回過頭來，正好看見他那熱烈的目光，于是她又感激地向劉老樂笑了笑。這個笑，笑得很粲然，包含很多情感，及至劉老樂來到醫(yī)院掛號室，還在回憶那粲然一笑，竟然忘記了他已排到窗前。掛號員沖他喊了一聲，看哪科？他一時竟沒有回答出來。

劉老樂被醫(yī)生扒光衣服，赤裸著身子，檢查了一番，然后就是排隊劃價，排隊交錢，排隊取藥。中國排長隊購物的現(xiàn)象早已成為歷史，想不到在這醫(yī)院里還能看到當(dāng)年具有中國特色的排隊現(xiàn)象。這種繁瑣的排隊和等待，把劉老樂的情緒弄得很糟，所以，當(dāng)他從醫(yī)院出來，留在他腦海里的粲然一笑被打掃得一干二凈，竟沒留下一絲痕跡。然而，當(dāng)他離開醫(yī)院要返回家鄉(xiāng)，匆匆來到火車站時，想不到趙新芳竟端端正正地坐在迎門的那條長椅上，又對他粲然一笑。劉老樂不由得問了一句，你怎么還沒走？她低下頭去，半天沒吭聲。劉老樂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又問了一句，你買票沒有？這時她才抬起頭來，沖劉老樂罵了一句，孬孫，把我的錢偷走了！這一聲罵，把劉老樂嚇了一跳，直到把話聽完，才知道她罵的是小偷。劉老樂問，在哪里丟的？她說，不知道。劉老樂又問，你上哪兒去？她又說，不知道。這讓劉老樂起了疑心，這人是不是精神有點兒毛??？他遲疑一下，便離開她去買票。大概是趙新芳從劉老樂臉上看出了慈悲心腸，當(dāng)劉老樂把錢遞到售票口時，她湊到劉老樂身旁說，大哥，給我買張票吧？要不然我就回不了家了。

自從電腦售票以來，售票口再不像過去那樣擁擠了，因而劉老樂便有條件站在那售票口同趙新芳交談一番。他問她，上哪去？她說了個站名S縣，這個縣同劉老樂所在的F市僅僅相距二十公里，整個票價也僅僅十幾元而已。劉老樂給她買了一張車票。有這張車票維系，二人自然是形影相隨了。

劉老樂是同趙新芳一塊兒在S站下車的。他當(dāng)時并沒有想到這一步之差會給他惹來什么麻煩。趙新芳在車上告訴他，S縣不是她的家，她是跟丈夫生氣才跑出來的，剛跑出來一天就主動回家，那不顯得自己太沒有志氣，主動向丈夫投降了嗎？日后不是更要受丈夫的氣嗎？所以她要難為一下丈夫，讓他天南海北找個遍，最后向她磕頭下跪，發(fā)誓永遠不再欺負她，她才回家。劉老樂覺得這做法有道理，如今是什么時代了，還壓迫婦女？女子要自立自強，要給男人一點顏色看看，也不是不行的。劉老樂問，你到S縣去找誰？她說，找我姥姥。他問，你姥姥住在哪里？她說在什么什么街。劉老樂對S縣是很熟悉的，他說那是一條商業(yè)街，街兩旁都是個體戶。她說對了，我姥姥就是賣服裝的?，F(xiàn)在年紀(jì)大了，由舅舅經(jīng)營那個小門面，生意還挺紅火。劉老樂說，你是哪一年去你姥姥家的？現(xiàn)在生意難做，那條街已不像前幾年那樣紅火了。她說，我是九年前去我姥姥家的，這么多年沒去過了。劉老樂為她擔(dān)起憂來?，F(xiàn)在天都黑了，那條小街曲里拐彎的，大白天都不好走，你一個外鄉(xiāng)女子，這么多年沒來過，能好找嗎？趙新芳臉上立馬堆滿悲苦。她說，那咋辦呢？這里就我姥姥一家親戚，找不到姥姥，我去哪里呀？劉老樂幾乎沒做任何思考就答應(yīng)她說，我跟你一塊兒下車，幫你去找，我對那里很熟的。這讓趙新芳很感動，看來今天我遇到了好心人！

二、 無端的誤會

應(yīng)該說劉老樂當(dāng)時做出這個決定也不是什么英雄壯舉。從S縣到F市僅有二十公里，現(xiàn)在才八點多鐘，幫她找到姥姥家，再搭汽車回家，頂多耽誤一個小時。所以他便跟趙新芳一塊兒下了車，來到了那個小商業(yè)街。劉老樂沒有想到這條街已在兩個月前消失了。因為這是一塊黃金寶地，縣里要把低矮破舊的老房子拆了，把狹窄彎曲的街道拓寬取直，然后蓋一個漂亮的商業(yè)城。這么一來，當(dāng)年趙新芳姥姥家居住的小門面房便不存在了，而且左鄰右舍也搬走了，連打聽一下她姥姥家的下落也無處詢問。劉老樂又問了問附近街道的居民，有的說拆遷戶都搬到什么什么小區(qū)去了，有的則說拆遷戶大都自己蓋有新房，往小區(qū)搬的沒有幾家。這么一來，劉新芳要投奔的姥姥就難以在當(dāng)天晚上找到了。一聽說姥姥找不到，趙新芳眼里就流出淚水來了。她身處異鄉(xiāng)，又身無分文，一個弱女子，可怎么辦啊？趙新芳一哭，劉老樂就知道此刻她面臨的難處了。他安慰說，別急，別急，這么個蛋籽兒大的小城，還不好找嗎？他說了這句粗話立馬后悔了。這顯得自己多粗俗多沒有水平？應(yīng)該用“彈丸小城”才合適！endprint

劉老樂和趙新芳告別了那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小街，雙方都感到有點兒餓了。劉老樂自作主張在街邊一個小飯館坐下，點了幾樣小菜，還要了兩瓶啤酒。趙新芳說，我不喝酒，我不喝酒！劉老樂還是跟她斟上一杯，說，喝吧，啤酒是液體面包，又解渴又擋餓。趙新芳真的喝了，她不是接受了劉老樂的勸告而喝的，是她太渴了，一整天都沒有沾水。劉老樂在心里想，女人就會假斯文，說不喝不喝，這不是喝了嗎？她喝酒的動作很優(yōu)美，端起酒杯，輕輕啜一口，小指翹起來，像一只飛起的蝴蝶。嘴唇兒微微隆起，像一只掛在酒杯邊沿的紅櫻桃。小飯館里的燈光昏暗，那微微發(fā)紅的燈光像給她臉上涂了一層油彩，使她顯得光彩照人，頗有幾分姿色。剛才來小飯館時，劉老樂想領(lǐng)她一塊兒回F市，休息一晚，明天再來小城尋找她姥姥?？涩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她竟如此年輕漂亮，他這念頭一下子被打消了。是啊，半夜里帶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回家，妻子會怎么樣看待他？鄰居們又會怎樣猜測他？以他平時的老實和憨厚，人們最終會相信他，可這樣要費多少口舌??！

劉老樂沒有回F市，他和趙新芳來到了候車室?，F(xiàn)在雖然是十一月份，可今年天氣反常得很，氣溫仍在二十幾度，不冷不熱的，在候車室坐一夜也算不了什么。然而，剛坐下半個小時，劉老樂就打起瞌睡來。他天不明就爬起來去趕火車，一整天沒拾閑，已經(jīng)很累了。無論他如何強打精神，也趕不走瞌睡蟲兒。他看看表，才十點來鐘，現(xiàn)在天亮得晚，這八九個小時怎么熬??！他患有高血壓，醫(yī)生一再囑咐他不要熬夜。要是把血壓弄上去，這可是大事??！這么一想，劉老樂決定去住旅社。不就是十幾塊錢嘛？現(xiàn)在不是前些年，十幾塊錢算個啥呀？這次他沒有征求趙新芳的意見，就站起身說，走！找個旅社住去。

趙新芳跟在劉老樂身后，相距有兩米遠。那小旅社的女老板一看他身后跟著個年輕女人，而且有點兒羞答答的，便猜想這是一對野鴛鴦，是來打野食的。她笑臉相迎，連身份證也沒看，就開了一個單間。劉老樂說，俺倆不是兩口子！女老板笑笑，又開了一間。女老板很有經(jīng)驗，這樣年齡的婚外戀都是偷偷摸摸的，不像年輕人那樣膽大，甚至敢在登記表上填上朋友。這些中年人狡猾狡猾的。他們分別住在兩個房間，半夜跑到一起，就是派出所來查，也找不到他們的麻煩。女老板給他們開了兩個門挨門的房間，然后便回到服務(wù)室，把燈拉滅，但那目光一直盯著對面那兩個房間，等待一出好戲開演。

劉老樂一躺到床上就鼾聲如雷。趙新芳卻半天沒有睡著。自從她離家出走，就一直睡不著。第一天晚上，她在公園里坐到半夜，有個野男人盯著她，在她身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她害怕了，跑到大街上，坐在一個商店門口。這時又過來兩個人，問她是干啥的？為什么半夜不歸？她吞吞吐吐，半天沒有說清，于是那人便說她是野雞，要送她到派出所。她看出那兩個人沒穿警服，臉上的表情也不是個正經(jīng)人。所以，當(dāng)她被拉到一條偏僻的小街時，趁其不備突然跑了起來。她沒想到自己竟跑得這么快，拐過一個街口，那兩個壞家伙就被她甩在后面沒了影兒。后來她跑到城邊一家小旅社，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大房間里，那些人都是來城里打工跑生意的，一個個粗胳膊粗腿，也分不清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她剛躺下不久，便感到一只大手悄悄伸向她的腰際。她嚇得不行，把那只手推開了，可停了一會兒，又伸了過來。其實那是個女人的手，夜里做夢好打夢錘。但她不知道，嚇得一夜沒敢睡。實在沒地方可去，只得硬著頭皮呆在那里。天還沒亮，那些人便起來忙活自己的事去了，恁大個房間就剩她一個人。她也是太累了，就放心地睡了?？赏蝗灰粋€重重的物體壓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當(dāng)她意識到這物體是什么時，便驚叫一聲跑了出來。這驚嚇使她變成一只驚弓之鳥，當(dāng)她聽到什么響動，便會突然驚醒，嚇得心咚咚跳。

且說那個女老板看對面房間里半天不見動靜，便猜想這兩個野鴛鴦可能是太累了，把那好事忘了。要是等到天明，那不就完了？于是她悄悄走過去，敲了敲兩個人的門。這敲門聲對劉老樂來說等于零，他根本沒有聽到，但對趙新芳來說，又好像昨天那樣，嚇了一身冷汗。她爬起來去找劉老樂，那房間里傳來如雷般的鼾聲，她便求救似的敲了敲劉老樂的房門，大哥，大哥！喊了幾聲，劉老樂終于醒了，問，啥事？她說，我害怕！劉老樂以為出了啥事，忙打開門，四下看看，也沒有什么。趙新芳好像看到了救星，一下子躲進了他的房間……

劉老樂被嚇了一跳，這、這、這，你這是干啥？趙新芳一下子撲到他的肩膀上，渾身直抖，我、我、我害怕！劉老樂心里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女人善耍的小伎倆。我一路幫助了她，明天要分開了，她是想感激我哩。女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什么？不就是這嗎？劉老樂想到這里，心里不由得打了幾個閃，響了幾聲雷，然而，電閃雷鳴過后，他心頭好像掠過一陣風(fēng)，很快便云消霧散了。劉老樂把她扶到床上，說，別害怕，我在這里看著你，你好好睡吧！劉老樂搬了把椅子，坐在門旁，點了一顆煙，慢慢吸著。他不能接受這報答。那樣就顯得自己太卑鄙了。他把房間的電燈拉著，把房門打開，找了一張過期的報紙看起來。他平時在機關(guān)里也是這樣，有女同志到他辦公室里，他總是把門打開，這樣就不會引起誤會了。有的人就因為不細心，女同志到自己辦公室里，門仍關(guān)得緊緊的，別人一起疑心，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現(xiàn)在，劉老樂就把門打開，他以為別人不會再懷疑他了。其實他想錯了。那個女老板一見趙新芳進了他的屋，心里就樂了。但她不能馬上采取行動，她得等兩人進入角色之后才能抓個準(zhǔn)兒。她已設(shè)計好，一進屋先把二人的褲子搶到手，這樣他們就是想抵賴也抵賴不成?？伤€沒等多大一會兒，電燈突然亮了。女老板后悔自己動手晚了?？磥磉@是一對老干家，速戰(zhàn)速決，沒用兩分鐘，就把事辦完了，創(chuàng)造了我這小店開張以來的最新紀(jì)錄。但是女老板不能放過這次發(fā)財?shù)臋C會。她笑瞇瞇地走到劉老樂面前說，完了？劉老樂不知這完了是啥意思，只是胡里糊涂地隨著女老板說了一句，完了。女老板又說，好快！劉老樂仍跟著說了一句，快，快天明了！女老板問，是私了還是公了？你說吧！劉老樂這才認真想了一想，覺得這問話有點兒不對勁兒。便追問，啥私了公了的？我已經(jīng)把住宿費全交給你了。女老板倒還沉著，她說，別跟我裝糊涂！不是夫妻為啥住到一個屋子里？你們干的啥事，還用我多費口舌嗎？劉老樂這才知道女老板是干什么來了。他說，你沒看清嗎？我一直坐在這里，連床也沒上啊！女老板煩了，好吧，你不愿私了，那就到派出所去吧！劉老樂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仍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說，隨你的便！endprint

女老板真的去打電話了。電話一響，劉老樂忽然意識到問題沒有那么簡單。半夜里一男一女跑到一個屋子里，僅憑這個事實，不就可以定你個嫖娼罪嗎？這事張揚開來，我劉老樂一世的好名聲豈不毀于一旦了嗎？況且，還有這女子，要是叫她男人知道了，好好一個家庭豈不毀了？劉老樂權(quán)衡利弊之后，終于向那女老板露出一個和解的笑。他按斷了女老板已經(jīng)接通的電話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你說咋個私了吧？女老板做出公事公辦的樣子說，不行，我得叫派出所來人解決。劉老樂說，派出所來了，對你有啥好處？咱還是內(nèi)部解決吧！女老板說，你早說這話不就沒事了！她伸出五個手指，給這個數(shù)？劉老樂問，五十？女老板眼一瞪，別裝糊涂，五百！劉老樂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五百塊錢，他說，我實在冤枉，我是個好人??！我圖個破財消災(zāi)，身上就這二百塊錢，你要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咱一塊去派出所，到時候我就說你敲詐勒索！女老板接過錢來，說，好好好，便宜你了！要是到了派出所，三千五千也不一定到頭！

二人正說著，趙新芳也醒了。她問，啥事？劉老樂說，沒事！住一夜，房費要了二百五，快趕上三星級賓館了！快起來，走！趙新芳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說，今夜睡得真香！女老板冷冷地一笑，來我這里的，都睡得很香。頭回生，二回熟，以后常來?。⒗蠘钒琢伺习逡谎?，心里說，這輩子你別再想敲我的竹杠！

天亮了，經(jīng)過一番查問，終于找到了趙新芳的姥姥。姥姥一見趙新芳，便抱怨說，傻閨女，你跑哪去了？叫李輝好找！她丈夫李輝也從那座二層小樓里走出來，他個子矮矮的，瘦瘦的，跟刁小三差不多。劉老樂看了，覺得趙新芳屈嫁給這樣的男人太虧了。劉老樂已圓滿完成任務(wù)，再呆在這里已沒有必要。所以，當(dāng)趙新芳趴在姥姥懷里訴說自己的委屈時，劉老樂便放開大步走了。他認為，一個人只有默默奉獻，不圖回報，才是高尚的！所以，他回到家，對誰也沒說。但他又覺得自己辦了好事，沒有引起社會上的任何反響，也就不能對社會起到一種凈化作用。所以，他又盼望趙新芳回到家，能把他的無私幫助透露到新聞單位，記者來個順藤摸瓜，找出他這個無名英雄！他面對記者的采訪，卻謙虛地說，這是應(yīng)該的，這是應(yīng)該的！努力表現(xiàn)出一種高尚的思想境界來！

半月之后，果然有人找他談話，但不是記者，而是本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板著臉問劉老樂，那次去看病，路上你都干了些啥？劉老樂得意洋洋地說，那是應(yīng)該的，那是應(yīng)該的！領(lǐng)導(dǎo)一拍桌子，訓(xùn)斥他說，胡鬧！那事能是你樂意干就能干的嗎？劉老樂一下子被弄糊涂了。

三、 無奈的離婚

原來劉老樂被趙新芳的丈夫李輝告了。其實這也不能全怪李輝恩將仇報，是趙新芳直接造成的。那天她到了姥姥家，正巧碰見丈夫李輝來這里找她。她出走三天，李輝可沒少忙乎。他先是到附近親戚朋友家去找，找了一天也沒找到個鬼影兒，于是他又在有線電視臺播放滾動式字幕廣告，弄得全城都知道趙新芳丟了。滾動廣告滾動了兩天，也沒把趙新芳滾動回來，這時李輝真有點兒著急了。他知道趙新芳是個死心眼，這次他打了她一巴掌，她一氣之下會不會尋短見？現(xiàn)在的女人就是怪，動不動就會喝藥、跳井，給丈夫點顏色看看。他急忙派人到附近機井里、河溝里去打撈，撈了幾處沒有任何成果，這時他忽然想到趙新芳的姥姥住在S縣，她會不會跑到那里去呢？李輝匆匆趕到她姥姥家，不料竟在這里碰見她和另一個男人來找她姥姥了。劉老樂沒說一句話就匆匆走了，這讓李輝起了疑心。既然幫助了別人，那就應(yīng)該到家里坐一坐，領(lǐng)受一番感激和謝意，可他怎么像心懷鬼胎似的落荒而逃呢？回到家里，李輝便盤問趙新芳這幾天都到了哪些地方，遇到什么人？問話中帶有關(guān)切和擔(dān)憂，這讓趙新芳很感動。趙新芳跟李輝結(jié)婚十來年，因為沒有生孩子，兩個人總不像別的夫妻那樣親密，李輝愛打麻將，常常半夜不回家，就是回到家，也是倒頭便睡，十天半月也不跟她親熱親熱。這讓趙新芳感到孤獨和寂寞，有時想，我對他來說好像是可有可無似的！他是不是不愛我了？他是不是有外遇了？為了試探一下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她才下定決心出走。現(xiàn)在趙新芳聽了李輝的講述，心里很受感動。這說明他是愛我的，是離不開我的！趙新芳后悔自己不該這樣對待李輝。她向李輝承認錯誤，并表示今后再也不做傻事了。但李輝對這話不感興趣，他一再追問，這幾天你到哪去了？遇到哪些人？趙新芳聽了，忽然明白了，他是擔(dān)心我在外面受了委屈。這種擔(dān)心也是一種愛的表現(xiàn)啊！趙新芳更加感動了。她應(yīng)該寬寬他的心，說她沒有遇到啥危險，也沒有經(jīng)歷啥曲折，她遇到了一個好人。要不是遇到個好人幫助她，她不知道自己會落到啥地步呢。李輝問，誰給你買的車票？誰送你去找你姥姥的？趙新芳便用敬佩和感激的心情講了劉老樂如何幫她買票，夜里如何陪她到S縣城商業(yè)街找姥姥。她越說越高興，把劉老樂勸她喝酒的事也說得興致勃勃。她說可能是我太渴了，一大杯竟讓我喝完了。她還對李輝說，我平時總說你愛喝馬尿，想不到這次我也喝馬尿了，想不到這馬尿還挺好喝。說到這里，趙新芳嘻嘻地笑了。李輝又不動聲色地問，喝了酒，你們又干啥去了？趙新芳說他們找了一個小旅社住下了。她住一間，那個男人住在她隔壁。半夜聽到敲門聲，她一下子嚇醒了，再也不敢睡了。李輝問，是誰敲你的門？趙新芳說，我也不知道呀。我起來看看，那個男人在隔壁睡得正香，我就……說到這里趙新芳覺得不能再多說了。她看出李輝的臉色不一樣了。她越不說，李輝的疑心越大。趙新芳被問急了，她說，你要是不信，去問問那個旅社的女老板！趙新芳不知道那個女老板敲詐劉老樂的事，她一覺睡到大天明，以為自己光明正大，女老板會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告訴李輝那旅社就在車站下沿，門朝東，門外有個小書亭，叫什么旅社沒記清。然而，當(dāng)李輝從那個小旅社私訪回來，卻重重地打了她一個耳光，還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你這個壞貨，竟跑出去勾引野男人！趙新芳被打蒙了，半天才愣過神來，原來丈夫壓根兒就不信任她！

李輝決定整治一下那個野男人。他寫了一封信，說劉老樂誘騙奸污婦女，寄到了F市紀(jì)檢會。紀(jì)檢科長看了那封檢舉信，向紀(jì)檢書記匯報說，老劉平時表現(xiàn)還是不錯的，有一年還被評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他會干這種事嗎？紀(jì)檢書記說，現(xiàn)在的情況復(fù)雜，有不少好同志經(jīng)不住市場經(jīng)濟的考驗，行賄受賄，貪污腐化，這類事可多了。你先查一查再說吧！紀(jì)檢科長辦事認真負責(zé)，他親自出馬，到那個小旅社去查證落實情況。那女老板為了顯示自己治安工作抓得好，便添油添醋地描述了一番，說他們兩個狗男女剛扎進那間小屋子里，叫她一下抓了個準(zhǔn)兒！紀(jì)檢科長找劉老樂談話，劉老樂不卑不亢，詳細地敘述了他同趙新芳相見相識和相助的情況。他認為這一切都很自然很合乎情理，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然而，紀(jì)檢科長卻說，他這種助人為樂的精神自然可敬，但卻難以叫人置信。比如，你給人家指路，說清楚了不就得了？為啥又攆人家到路口？這種熱情恐怕就有點超乎尋常了吧？再者說，你到車站幫人家買票，這也是可敬的，為什么深更半夜的還要下車幫她找姥姥？這過分的熱情里面是不是別有企圖呢？好好好，這些都不說，既然沒有找到她姥姥，你離家這么近，回家不得了，怎么又跑到小旅社里去了？你怕把她帶同家會引起妻子和鄰居的疑心？嗨，自己堂堂正正，有什么顧慮的？這里面恐怕是有點兒做賊心虛吧？說到這里，紀(jì)檢科長一拍桌子站起來，質(zhì)問劉老樂，你說說，那女的到底為啥跑到了你屋子里？你拉開燈打開門能說明什么問題？一對不相識的男女跑到一個屋里去到底是辦啥事？三歲小孩子也會明白的，你還不承認？劉老樂面對紀(jì)檢科長連珠炮似的追問，他回答不出來，也無法反駁。他說，你說的都對，你的分析也是合乎邏輯的，可就是不符合事實。我當(dāng)時啥也沒想，只覺得一個年輕女子，深更半夜地走在街上，怪叫人不放心的。紀(jì)檢科長發(fā)現(xiàn)自己遇到一個老手，他只得把最后一個殺手锏撂出來說，你要是真的沒問題，你為啥交給那女老板二百塊錢？為什么不敢去派出所？公安機關(guān)是講理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去公安機關(guān)，卻甘心情愿忍受那女老板的敲詐勒索？這說明你的把柄叫人家抓住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墻上的字你總認得吧？劉老樂覺得問題嚴重了。他一急，便不顧及別的了，只好把他的老底向紀(jì)檢科長交出來說，我、我、我那東西不中用了！不信你問問我老婆！我連老婆都照顧不好，哪有閑心去拈花惹草？endprint

劉老樂這話說得軟綿綿、羞答答的，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秘密。紀(jì)檢科長聽了，一時也沒有了主意，最后他只得派個女紀(jì)檢員去找劉老樂的老婆落實情況。他老婆一聽她的話便笑了，她說，俺老劉是啥人我最清楚，你就是白給他個女人他也是白守著。自從生了老二，受了處分罰了款，整天擔(dān)驚受怕的，老怕再懷孕，時間長了，才發(fā)現(xiàn)他不中了。俺幾年都沒那事了，他還能有那個閑心嗎？女紀(jì)檢員說，你不要太老實，女同志在這事上最容易受男人的騙。你沒聽有句民謠嗎？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是他真的不用？實際上呀，他們在外邊出大力流大汗，沒能力顧家了。劉老樂的老婆仍不信，他說，俺老劉不是那種人！那女紀(jì)檢員說，你老劉是啥人？把人家一個外地女人騙到S縣，住在一個小旅社，都叫人家老板抓住了，你還不相信呀。她這么一說，一向信任他的妻子也轉(zhuǎn)而懷疑他了。是啊，他治了這么多年的病，吃了那么多藥，還能是兩年前的他嗎？他一次一次跑外地看病，原來是在外邊掛上野女人了！劉老樂的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這么一想，頓時火冒三丈！是我掏錢叫你看病，你看好了病，不報答我，卻去找別的女人，我這片好心不是白費了？她一口氣跑到紀(jì)檢會，見了劉老樂上前就是兩耳光，又哭又鬧地說，你個不要臉的，你哄我這么多天，今天才現(xiàn)出你的原形來了！這一耳光打得劉老樂再也樂不起來了。他徹底失望了。他一惱，把什么都應(yīng)承下來了。他說，好好好，你們說啥就是啥，是我有意引誘那女人，是我跟她睡了覺，我是個大流氓大壞蛋，行了吧？你們是殺是剮，隨你們的便吧！

劉老樂全承認了，而且表明是他主動的，不怪那女的。但紀(jì)檢會向來是實事求是的。他們分析一下，認為那天夜里是那個女的主動跑到劉老樂房間里的，因此不能算是強奸。既然算不上強奸，也就是一般的思想作風(fēng)問題，用不著轉(zhuǎn)交司法機關(guān)處理。所以，紀(jì)檢會對劉老樂批評一下，給了個嚴重警告，事情也就了結(jié)了。當(dāng)然，對舉報人也得有個交代。紀(jì)檢會給李輝寫了封簡短的回信，說已對劉老樂進行了嚴肅處理，劉老樂也作了深刻檢討，這個案子也就畫上了句號。

李輝接到紀(jì)檢會的來信，對趙新芳不由得恨了起來。他把信往趙新芳面前一放說，你老實交代，你到底跟那個劉啥樂在一起睡了幾次？趙新芳愣了愣神兒，說，別胡扯了。你別冤枉好人！李輝指著那封信說，紀(jì)檢會對他做了處分，他也承認了錯誤，你還嘴硬？我一直相信你，處處原諒你，想不到至今你還瞞著我。你壓根就跟我不一心！趙新芳看看那信，方才明白是李輝恩將仇報，把人家劉老樂害了！她頓時惱恨起李輝來，她第一次挺起胸膛，照李輝臉上打了一耳光，說，你個沒良心的，你竟然瞞著我，去誣陷好人！好吧，你說我跟人家睡覺了就是睡覺了，你能咋著吧！你不愿意跟我過，咱就離婚！李輝自然不愿敗在老婆手下，他脖子一挺說，離就離，我還怕娶不到老婆咋的？

四、 幸福的艷遇

離婚證一辦，趙新芳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了。自己擔(dān)了壞名聲，娘家也不能回。去哪里？干脆先去找找那個劉老樂，看看他到底受了啥處分！我得向他領(lǐng)導(dǎo)講清楚，不能讓人家背一輩子黑鍋！趙新芳來到F市，一下火車，正巧碰見劉老樂在車站廣場練氣功。趙新芳不知咋的，一見到他就忍不住哭了。劉老樂一見趙新芳來找他，而且哭哭啼啼的，這叫人家看見，多不好呀。他忙拉住她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說，別哭，別哭！趙新芳卻哭得更厲害了，她說，是我連累了你，你當(dāng)初不該給我指路，不該給我買車票，更不該幫我去找我姥姥。你這個人心太好了，你咋沒想到這會給自己帶來啥麻煩呢？劉老樂說，我不后悔！助人為樂，也就是樂于助人。要是幫助了別人，因為受點暫時的委屈就不高興，那能叫助人為樂嗎？趙新芳說，那你也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呀！劉老樂說，我哪會這么傻？是他們分析得合情合理，我樂于助人倒是不合情理了。連我妻子都不相信我，我還有啥可辯駁的？趙新芳問，你妻子對你啥樣？劉老樂說，她要跟我離婚。趙新芳聽后，又哭了，她說，是我害了你，我實在對不起你呀！

跟劉老樂在一塊練氣功的還有幾個本單位的人。他們知道劉老樂犯了錯誤，受了紀(jì)檢會的批評。這劉老樂不接受教訓(xùn)，大白天居然又跟一個女人勾勾搭搭的，太不像話了！于是有人便告訴了劉老樂的妻子，說，你到廣場看看吧，那里正演一出好戲哩，可精彩了！劉老樂的妻子心里十分疑惑，來到廣場一看，劉老樂正給那年輕女子揩眼淚哩。她幾步闖到他面前，冷笑一聲說，嗬，兩個人感情怪深的，一星期沒過，又跑到一起來了。原先我還有點不相信，現(xiàn)在你還有啥話說？劉老樂忙拉住妻子說，你別瞎說，俺沒……沒……劉老樂吭哧半天，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能自圓其說了。妻子卻做出高姿態(tài)來，說既然你另有所愛，我也不攔你。走吧，咱現(xiàn)在就去辦離婚！劉老樂想向她解釋解釋，妻子不聽他的，說，你們兩個人到我眼皮子底下約會來了，也太不像話了吧？這幾年我守活寡也守到頭了，從今天起，咱各奔東西，各走各的路吧！

劉老樂再也說不清了，只好離婚了。離了婚，連孩子也被妻子哄騙得不理他，他只好離開這個家，于是兩個無辜的人又走到一起來了。趙新芳說，咱倆明明沒有辦那事，人家偏要說咱辦了那事。這不太冤枉了嗎？劉老樂說，哪個廟里沒有屈死的鬼！趙新芳說，這些天，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真正的大好人！干脆，今后咱倆就在一起過吧！大哥，你別不好意思，這都是他們逼迫的呀！劉老樂說，大妹子，你別瞎說了。你這么年輕漂亮，我怎么能跟你成為夫妻呢？趙新芳一下子撲在劉老樂懷里，說，大哥，我愛的就是你這顆心，你年紀(jì)大我?guī)讱q有啥呀？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你要是真的樂于助人，就再幫助我一次吧！

劉老樂又可憐起趙新芳來了。趙新芳無家可歸，這一切不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嗎？她有困難，我不能不管呀，于是便答應(yīng)同她結(jié)婚。新婚之夜，劉老樂越看越感到這個趙新芳比他原來的妻子漂亮多了。妻子是個母老虎，劉老樂一見她的面，就像老鼠見了貓，大氣也不敢吭。這趙新芳不但年輕漂亮，而且性格溫柔，會體貼人。我這么大年紀(jì)找個這樣好的妻子，真是燒了高香了。更值得劉老樂高興的是，他跟趙新芳在一起，忽然又恢復(fù)了男人的本領(lǐng)。是幾個月的治療起了作用？還是這趙新芳善解人意，消除了他的思想顧慮，沒有思想障礙了？總而言之，他變成真正的男子漢了！想到這些，他對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對待，也就不在乎了。趙新芳同劉老樂結(jié)婚一個月就懷了孕。她更是高興得沒法說，原先不生孩子，她總是怪自己，在別的女人面前好像矮了半截似的?，F(xiàn)在她才知道毛病出在李輝身上，怪不得他不跟我離婚，原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不敢對我講。趙新芳想，要不是這場風(fēng)波，他會跟我離婚嗎？看來，這件壞事倒變成好事了。

劉老樂跟趙新芳結(jié)婚雖然是秘密進行的，但是李輝還是聽說了。他當(dāng)時心里雖然酸溜溜的，但也不覺得有愧。他想，他倆不知啥時掛上鉤的呢？幸虧這次被我發(fā)現(xiàn)了，要不然我頂這綠帽子不知要戴到何年何月呢！劉老樂的老婆也聽說了，覺得自己提出離婚是正確的。那女的剛結(jié)婚就懷了孕，這更證明劉老樂欺騙了我。叫我守了幾年活寡，我應(yīng)該向他索要青春損失費！只是現(xiàn)在提出這要求，有點兒太晚了。最后紀(jì)檢會的同志聽到了這一切，認為對劉老樂的處理是十分正確的，只是處理得輕了一點兒。他們?yōu)橹锌环f，眼下社會風(fēng)氣太壞了，連劉老樂這樣的老實人也經(jīng)不住考驗，竟然搞腐化墮落！我們要從中吸取教訓(xùn)，進一步加強共產(chǎn)黨員的思想品德教育！

責(zé)任編輯 孟 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