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英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作為傳統(tǒng)意象的“雨”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令人稱嘆。雨作為一種自然現(xiàn)象,經(jīng)過歷代人們的體驗和濡染,歷經(jīng)詩人的篩選和淘洗,意蘊深厚,或喜或憂或怨,都傳達出詩人的脈脈情感。我們可以從這種情感基調(diào)上歸納雨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幾種類型。
一、“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喜悅的雨
《詩經(jīng)·小雅·信南山》里說雨“生我百谷”,《釋名·釋天》謂“甘雨時降,萬物以嘉”,因此古代先民已經(jīng)開始了億萬次的祈雨焦灼和欣喜,形成了一種特定的心理模式,即“喜雨”。我國最早的喜雨詩應該是甲骨卜辭里的那首“癸卯卜,今日雨。其自東來雨?其自西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從中可以看出生動盎然的喜悅和盼望之情。
雨應時而降,滋潤萬物,帶給人們一種生機煥發(fā)的心理快感。久旱逢甘霖,雨水滋潤土壤、沖洗世界,構成一種生機勃勃、清新美好的境界,給予人信心和希望。尤其是春雨,春雨貴如油,早春的雨尤為歷來詩人所喜愛。韋應物的“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蘇軾的“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每首詩都是對早春雨的極盡贊美,憐愛欣喜之情可掬可捧。寫喜雨的名作莫過于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贝嗽娂毮佊奈⒌孛枥L出一幅美好迷人的春夜雨圖,細雨密密麻麻、悄無聲息,滋潤大地。它適時,適度,知人意、體人心,隨風入夜,潤物無聲,作者的萬般喜悅逬溢而出、鮮活微妙。諸如此類的還有“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和《鄉(xiāng)村四月》里的“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等。
二、“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愁苦的雨
雨可造福,也可為禍,原始先民的祈雨和止雨就說明了這一點。適時適度的雨水帶給人們的是生機和希望,是甘雨、甘霖,但如果雨水久下不止,那便成了災難噩夢,帶給我們的只有絕望和幻滅。因雨而生的愁苦,或是游子漂泊,鄉(xiāng)愁羈絆,或是命途坎坷,理想幻滅,或是憶懷舊人,嘆惋流光等,可謂雨絲綿密,愁情浸染。
雨的愁苦象征,是雨意象里最為詩家吟詠不盡的一種。從屈原的“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夜鳴”到南朝何遜的“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雨意象的細膩意味開始被發(fā)掘,此后,作為自然現(xiàn)象的雨在詩詞中幾乎固定用于渲染凄清的氛圍,表現(xiàn)寂寞的情感,經(jīng)常與“離別”、“漂泊”、“孤獨”之類的主題聯(lián)系在一起,傷懷無限,凄哀不已。以納蘭容若為例,他一生以雨寫盡了人生悲歡、愛恨聚散,或感嘆興亡,或追憶舊蹤殘夢,都是悲戚傷感、幽怨多苦?!案股?,細聽空階雨,夢回無據(jù)”、“孤客單衾誰念我,曉來涼雨颼颼”,“行人莫問前朝事,風雨諸陵,寂寞魚燈。天壽山頭冷月橫”,“夜雨幾番消瘦了,繁華如夢總無憑”,在納蘭容若的詞中,與別家不同的是,他的雨意象最多關扯到他的愛情生活,愛妻早逝,獨自傷懷,“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這一句既悲傷妻子的風華早逝,又感嘆自己這一生的茫茫然飄零孤苦,悲怨渺傷,情味動人。
而且,雨經(jīng)常與其他一些物象并置,如夜、燈、植物(梧桐、芭蕉、殘荷、丁香等),樓臺、江船等,形成一種更具凝聚意義的凄苦情境,如“夜雨孤燈”、“滴雨梧桐”、“雨打芭蕉”、“雨鎖樓臺”、“千江煙雨”等已經(jīng)成為種種經(jīng)典的意象組合。夜雨孤燈,夜和雨把人和外界形成雙重阻隔,已夠邈遠,偏偏又是可照范圍狹小的孤燈,更使得人無法遠觀,僅局限在一燈如豆的光影里,這是何等孤獨寂寞。“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再看王維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細微敏感的交相呼應,李商隱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迷離悵茫,意境悠遠,最驚人耳目的是那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夜雨的冷撲得滅孤燈的暖,黃葉和白頭是一樣的衰頹,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滴雨梧桐,古人愛梧桐,因為“梧桐一葉而知天下秋”,梧桐往往代表著秋,所以梧桐經(jīng)常和秋雨相連,成為一種離情渲染,“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此句極富審美感味,歷來為人稱道。雨打芭蕉,如“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細窗好夢”,除此之外,雨打殘荷,雨落丁香等皆詩意醇厚,富有滋味,愁情彌漫。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芭蕉和梧桐葉子都十分寬大、舒展、柔軟,承接雨水多、重量足,聲響自然大,而且清脆無比,令人難以不入耳,更難以不入心,結果就會難以入眠,愁腸百結。由上可知,愁苦的雨往往與悲、怨聯(lián)系,季節(jié)以春、秋為多,時間則以黃昏、夜晚、凌晨為主,景情交匯,愁情彌散。白居易的“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蘇軾的“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莫不如是,而雨象征著縹緲愁緒的“自在飛花輕若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已是經(jīng)典。
三、“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虛靜的雨
所謂虛靜的雨則遠離功利性,要求詩人心境虛靜平和、言簡意遠地對雨進行審美觀照。詩人的主觀情感滲透程度應保持在適當?shù)膶徝谰嚯x之內(nèi),要用拉遠些的心理視角,這樣就使雨獲了超脫于塵俗的愜意、閑遠與啟思。
唐代司空圖的“典雅”釋為“玉壺賣春,賞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眠琴綠蔭,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郭紹虞先生講“賞雨茅屋,幽居自得,見其雅”,由此可見中國文人對于自然狀物的傾心賞玩和對于雅境的不懈追求。如“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散發(fā)出一種閑散簡遠的生活趣味,折射出高雅的人生境界,如“渡口喚船人獨立,一蓑煙雨濕黃昏”,如宋代方岳的《聽雨》“竹齋眠聽雨,夢里長青苔。門寂山相對,身閑鳥不猜?!保钌屉[的“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詩人們借助雨意象表達空靜閑淡的人生態(tài)度,深蘊著可解而不可解的禪意,在這里生命本體與宇宙本體被圓融為一體,一切都隨緣任運、自然適意,寧靜淡遠里有著生機勃勃的自由境界,顯得空中有靈、靈中有空。表面上寫的是雨,其實寫的是心境,是人生態(tài)度。這主要可由兩部詩作代表,一是蔣捷的《虞美人·聽雨》,一是蘇軾的《定風波》。蔣捷詞曰:“少年聽雨閣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往事如煙,命途多舛,從年少輕狂,壯年憂郁到晚景凄涼,百年身歷千般劫,從此心如古井,波瀾不興,一味澄靜。一首詞寫盡人生不同年齡的心態(tài),字字珠璣。蘇軾的《定風波》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边@里的“雨”已不僅是雨,還指詩人的仕途不平,但是詩人卻等閑視之,渾不在意,一切歸于禪家淡泊之中,富有真味。這兩首詩詞很好地代表了虛靜的雨。
綜上所述,中國古典詩詞中雨的意象類型主要有三種,詩人經(jīng)過不斷的點染和深化,使雨的意象成為一個包含豐富、張力極大的審美空間,使我們每一次都被震撼和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