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
金色的陽光在海面上閃亮得晃眼,隨著公車緩緩沿著斜坡行進(jìn),大海從地平線上漸漸浮現(xiàn),視野內(nèi)滿滿的都是房子上方的金色大海。
來到洛杉磯的第三天,他離開一同前來的在迪士尼購買了三天套票的朋友,登上一輛巴士,先到市中心轉(zhuǎn)車,又在市郊的購物中心轉(zhuǎn)車。他如同被某種力量驅(qū)使著,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卻不能停止腳步。每次巴士司機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他只是說,我想去海邊。
于是就這么轉(zhuǎn)著車,一點點向未知的目的地靠近。他有時候看著骯臟的街道,有時候看著破敗的居民社區(qū),有時候看著窗外行人匆匆躲避陣雨,有時候聽著雨點敲打窗戶昏睡過去。當(dāng)他再次醒來,感覺精神矍鑠的時候,窗外正是雨后初霽,溫暖的陽光嫵媚地照耀著整個濕漉漉的大地,藍(lán)天,整潔的草地,遠(yuǎn)方依舊遮著半邊烏云的天空。在一家門外栽種著艷麗鮮花的療養(yǎng)院門前,公車轉(zhuǎn)了個彎,沿著一條陡峭的斜坡下降,他這才看到了滿目的金色。
寥寥無幾的乘客見到這番景色,精神都為之一振,而司機只是鎮(zhèn)靜地拉下前窗的擋陽簾,正了正自己的墨鏡。他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望著車前的景色出了神。下到斜坡的盡頭,巴士轉(zhuǎn)了個彎,開始沿著一條景色別致的小區(qū)街道前行。這是一條狹窄的小路,兩旁修著雅致的小房,房邊都栽滿了鮮花,而房子的背后,是一條淺淺的海灘,一路伸向無垠的大海。換句話說,巴士駛上了一條狹長的半島,而這條中間的馬路也是這個半島的居民和大陸連通的唯一方式。不知不覺到了馬路的盡頭,巴士在小小的圓形廣場掉了個頭,然后把他放了下來。他聳聳肩,在車上酣睡以后,體力的恢復(fù)使肩上的背包感覺輕了不少。他抬頭四望,仿佛這個半島還不夠,人們在它的盡頭還修了條伸向大海的棧橋。人們在棧橋旁垂釣,吹風(fēng),帶著孩子追海鷗。他趨步前行,看著海獅兩三一群相互嬉戲,時而浮出水面,時而又潛入水下,在幾十米以外的地方再浮出來。他這么凝視了幾分鐘,繼續(xù)往棧橋的盡頭走去。海面的風(fēng)大了起來,他緊了緊外套,看到棧橋的盡頭修著一間餐館木屋,玻璃窗對著海,門口掛著個木板做的海豚,一個白發(fā)老頭坐在窗后喝著咖啡,看著手中的小書。他推開門,門后的鈴鐺應(yīng)聲發(fā)出“丁零”的聲音,他站在柜臺前研究了一下飲料單,又伸頭往柜臺后角落里的廚房望去,卻不見老板的身影。
“這樣的天氣顧客不多啊,小伙子,今天想吃什么?”
他慌忙轉(zhuǎn)過身來,角落的餐桌上擺著那本小書,讀書的老頭此刻卻站在他身后,正微笑地望著他。
“啊,您好!”他撓了撓頭,“能給我做杯熱巧克力么?”
“哈哈,外頭挺涼的是吧?好的,熱巧克力一杯暖身子,您稍等?!崩项^把一旁的柜臺擋板抬起來,慢慢走過去,又放下?lián)醢?,在后頭的廚具墻上抽出一個杯子,就忙活了起來。他轉(zhuǎn)身走到窗后,桌上放著老人的那本書,玫紅色的硬殼封面,棱角都已經(jīng)磨破,殼上用拉丁文印著“飛向群星”幾個燙金字,隨著歲月腐蝕,文字已經(jīng)失去了光彩。他抬頭看著外面木頭的棧橋地板,看著經(jīng)受海水海風(fēng)侵蝕的木條,看著停在木護欄上的海鷗,看著不知誰架在護欄上的釣竿,旁邊放著一只小紅桶,里頭裝著幾條釣起來的小魚,不知蹤影的釣者在小桶里頭放了點水,算是對這些小生靈最后一點的憐惜。然后就是無垠的大海,無邊無際,好不容易探出頭的太陽這會兒又被海云給遮住了,滾滾白色的浪花,灰藍(lán)的大海,灰色的天空。
“來,熱巧克力一杯?!崩项^將淺藍(lán)色的咖啡杯和咖啡碟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又端來一個粉紅的小碟子,上頭放著一塊小奶酪蛋糕?!斑@個,我請你的,小伙子。別告訴我那老太婆?!崩项^沖他點點頭,頑皮地擠了擠眼。
他慌忙雙手接過碟子,連連點頭示謝。
開心地吃了蛋糕,又喝了大半杯熱巧克力,身子暖和起來后,他這才開始認(rèn)真打量起這位坐在餐館角落里默默讀著那本《飛向群星》舊書的老頭:滿頭銀色的白發(fā),絡(luò)腮胡也是白色的,結(jié)實寬大的下巴,濃密的眉毛,些許海明威的貌相,膚色黝黑(許是海邊生活的人風(fēng)吹日曬久了都這樣?),干凈簡單的白色襯衫,藍(lán)色的木匠牛仔褲,膝蓋和腳踝的地方都磨出了依稀泛白的底色。他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這老頭,又或許不是,但是在內(nèi)心里,他總覺得這個老頭和自己有著某種絲絲縷縷的聯(lián)系。
這時墻上的古鐘敲響,兩只木頭的布谷鳥從鐘盤旁的暗門伸出頭來,“布谷,布谷”地叫了幾聲,然后又快速縮了回去。老頭站了起來,對正端詳古鐘的他說:“哈哈,不要怕,是我那老太婆的鐘,整點了都會叫的?!崩项^又走了幾步,回頭對少年說,“你不介意我放點音樂吧?”
他說:“怎么會?有些音樂更棒。”他握起咖啡杯,又嘬了口溫巧克力。
他看著老頭慢慢走到柜臺旁的唱片機前,這才發(fā)現(xiàn)老頭走路時有些瘸。而老頭或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自言自語般感嘆著:“哎,這腿腳從年輕時候就這樣不靈便了,這么多年倒也習(xí)慣了,好在開餐館倒也不需要走多少路就是。”
“您沒去看過醫(yī)生?”
老頭對他擺擺手,“是遺傳的,我家里的人到四十歲都這樣,右腿會不靈便,我父親是這樣,我爺爺輩也是這樣。”說著,老頭在一旁的盒子里翻了翻,摸出一張黑膠唱片,放到托盤上,輕輕地把磁頭放了上去。
女聲幽幽地唱起“帶我飛向月球”。
“我的孩子喜歡這首曲子,小時候常放給他聽?!崩项^轉(zhuǎn)過身來給他解釋,“那時候他喜歡跑到海邊玩,一玩就忘了時間,后來和他約定,只要在黃昏時候一放這首他最喜歡的歌曲,他就該跑回來吃飯了?!崩项^指了指安裝在餐館外屋檐下的喇叭,思緒似乎飄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您的孩子喜歡航天探索?”這首歌歌頌的正是太空旅行的浪漫。
“啊,可喜歡了!他是——吶,飛這個的?!崩项^指了指唱片機上方墻上的相框,他順著看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滿墻的裝飾:一張裱起來的照片,上面年輕的宇航員們穿戴整齊,手中扶著航天服的帽子,自信驕傲地微笑著;旁邊是年輕時候的老頭和他的夫人站在一位氣宇軒昂的宇航員身邊的合影;下方裱著美國空軍某個編隊的隊旗,靠近墻角的是一張航天飛機的海報,上頭印著“‘挑戰(zhàn)者’號航天飛機”的字樣。“挑戰(zhàn)者”號,他的思緒飛快地運轉(zhuǎn)著,他恍然領(lǐng)悟過來,轉(zhuǎn)頭驚訝地又或是帶著疑問地看著老頭。
“是啊。”老頭閉上眼睛,默默點了點頭,“快三十年了,爆炸時的聲音和畫面還歷歷在目?!彼檬持钢噶酥缸约旱奶栄?。
“非……非常抱歉,”他一時語塞。
“啊?!崩项^擺擺手,“不用,不用。雖然很想念,但是,我知道他還會回來的?!?/p>
老頭的話讓他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挑戰(zhàn)者”號航天飛機在一九八六年升空后發(fā)生爆炸,無人生還,眼前這個老頭說他的兒子是里面的航天員,而且還聲稱他會回來看自己?
知道眼前的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充滿困惑,老頭舔了舔自己的指頭,捏起書頁的一角,折了個記號,合上,然后抬頭帶著淡然的笑意看著少年?!澳鞘莻€瘋狂的年代,冷戰(zhàn)的背景下,人們把自己的夢放到了生活之上;但那也是個榮耀的年代,人們放眼宇宙,飛向群星。”
看著少年依舊眉頭緊鎖,老頭繼續(xù)不緩不急地說:“你聽說過范·斯托克姆這位科學(xué)家么?”
他搖了搖頭。
“1937年,范·斯托克姆在愛因斯坦的方程組中間發(fā)現(xiàn)了一組解,根據(jù)這個解造出的模型,能夠使得時光旅行成為可能。”他自信地向少年瞟了一眼,接著說,“如果一只無盡的圓筒高速旋轉(zhuǎn),當(dāng)人們乘坐上去的時候,他相對靜止觀測者的速度將會高于光速,從而使得時光倒流成為可能?!?/p>
他搜刮著自己肚子里僅剩的那點大學(xué)物理知識,想找出個理論來駁倒老頭,卻一時想不出任何反例。
唱片的曲子已經(jīng)放完,墻上的古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廚房依舊發(fā)出絲絲的蒸汽聲,窗外海浪聲依稀可聞。
老頭潤了潤嘴唇,接著說:“1963年,肯尼迪被刺殺。一批科學(xué)家聚集起來,在航空航天局下成立了一個秘密的尖端科技研究組,他們的唯一目的就是,建造一架時空機器,回到過去,阻止刺殺的發(fā)生?!?/p>
“但是那個爆炸……”
“那是計劃中的一環(huán),航天飛機的貨倉內(nèi)運載的并不是國際空間站的部件,而是建造好的時間機器,而它的發(fā)動造成的高速旋轉(zhuǎn)使得航天飛機自身發(fā)生了解體,但是所有宇航員都成功進(jìn)入時間機器,回到過去了。這也是為什么后續(xù)的搜救中沒有找到任何尸體的原因?!?/p>
他看著這個老頭,仿佛看著一個思念自己過世的兒子而精神失常的人。
“我兒子離開前和我約定,無論如何,他都會回來看我的?!崩项^凝神皺眉,仿佛強迫自己相信這樣一句話,“他一定會回來的?!?/p>
他開始覺得這樣的對話變得有些離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起身離開。
驀地,隆隆的聲音開始震動整個小餐廳。他倆循聲望向窗外,在海灣的另一頭,另外一個伸出大陸的半島上,生出一團巨大的白煙,白煙向四周泡泡一般擴散,轟隆隆的聲音也終于傳了過來。最后,一艘火箭的箭身從濃煙中沖出,緩緩指向云霄。他起身,跑到餐館外觀望,棧橋上其他的人也都停下玩樂,望著這壯觀的一幕出神?;鸺矂×业厝紵?,沖過云層的高度時,整片烏云的云肚都照得明亮,一條白色的尾煙連接在半島和云朵之間,整個天空都在隆隆作響。他想移開目光,或者捂上耳朵,身子卻怎么也動不了。
“是送‘激光干涉空間天線’升空的火箭,將會用來探索重力波的存在?!彼劼暬仡^,這才發(fā)現(xiàn)腿腳不便的老頭,此刻也正倚在餐館的門口看著火箭發(fā)射。
他看著這位年邁的老人,風(fēng)中的身姿依舊健碩,只是那企盼的眼神在老人的眉宇間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感覺海風(fēng)吹得頭一陣發(fā)痛,想移步回到餐館,又感到右腿隱隱作痛。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那面貼滿照片和海報的墻前,仔細(xì)察看照片中的宇航員,赫然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年輕時的自己!他感到腦袋脹痛,許多回憶猶如高壓鍋中的蒸汽要沖出腦門。他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身后已是淚水橫流的老人,說:“爸,我回來了?!?/p>
1986年1月28日,佛羅里達(dá)州,卡納維拉爾角,“挑戰(zhàn)者”號發(fā)射時失事。
1963年11月22日,得克薩斯州,達(dá)拉斯市,肯尼迪總統(tǒng)遭遇刺殺。
激光干涉空間天線本是美國航空航天局和歐洲航天局共同開發(fā)的項目,但在2011年,美國因資金緊張,退出該項目,剩下歐洲航天局獨自開發(fā),后者被迫更改項目藍(lán)圖,使其能夠納入自己的預(yù)算范圍。
洛杉磯附近海岸并沒有任何航天發(fā)射基地。
【責(zé)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