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羽
我又看到了那棵橡樹,在夢里。
它的枝葉向我不停地伸展過來,伸展過來……但卻永遠夠不到我。那羽毛般的綠色葉子鑲嵌著每一個空間,下面藏著小小的堅硬的灰色果實。空氣濕潤,充滿記憶中的芳香。我從來沒有想清楚過那香氣究竟是來源于橡樹的哪一部分。
然后,盈出現(xiàn)了。她總是在我的頭頂高高飛翔。我呼喚她,但她卻絲毫沒有理睬我。
我才剛想起來盈既不會思維傳感,也不會與其他人移情聯(lián)網(wǎng),就醒了過來。
我的左半腦總是這樣。每次輪到它休息時,它都會做夢。相比之下,我的右半腦要可愛得多,就在剛才,它還完成了一個數(shù)學上的邏輯循環(huán)矛盾命題。
我用大腦前回三分之一的皮層指揮廚房機準備一頓午餐——盡管時間和光線對于我們來說已經(jīng)沒有太大意義,但最近流行復古風——在廚房機將管子插入我胸前的進食孔之后,我收到了來自荷西的問候。
“感覺怎么樣,親愛的?”
荷西是我的丈夫,他是政府當局為我挑選的人選。我們將會擁有孩子。在漫長的一生中,我們將用思維相互撫慰。我沒有見過他的模樣,但他發(fā)過來的腦電波總是強大又溫柔,我想他一定擁有令無數(shù)少女夢縈魂牽的碩大腦袋。
“很好,我已經(jīng)完成了命題??磥磉@個月我的任務又要往前排了?!蔽一卮稹?/p>
“好樣的!我正在準備下一次的辯論題目,我們會讓那些老學究明白,外層空間的折疊飛行從根本上來說是對宇宙時空的一種破壞……”
我用百分之五十的大腦功能感受著他那興奮的電波,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則昏然欲睡。要知道我最害怕這個,只要一停止思考,我就會開始做夢。
有關(guān)橡樹的夢。
盈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飛翔。她有著綠色的翅膀,整個天空都是她的。盈說過,她最喜歡的顏色是那種天空的藍色。
而我,我只記得那種光波的波長。夢中的橡樹拼命想夠到我,可它做不到。
“瑩!”
我想荷西察覺到了我思維的混亂,于是我強自鎮(zhèn)定,“荷西,我們是不是該要個孩子了?”
“為什么?我是說……如果你的身體狀況允許的話……”
“我擔心自己很快就不會再排卵了,上一次排卵是在半年以前。”
“你知道現(xiàn)在很多人的身體狀況都這樣,沒什么大不了的……”
“荷西,”我打斷他的話,“有人說我們將會是地球上最后一批人類,我不想面臨滅絕?!?/p>
橡樹的果實成熟了,有的掉到泥土里,有的掛在樹梢上。
盈和與她相似的人們一起住在橡樹園里。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經(jīng)待在那里,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我,盈,還有我們名義上的父母親。那里有著耀眼的陽光,小溪流過如黛的青山,匯成天空一樣顏色的湖。
那里紅色的花朵盛開在麥田周圍,散發(fā)著夢幻般的馨香。那時我還具有現(xiàn)在早已退化和置換掉的一些功能,比如看、聽、奔跑和喊叫。
我在爬上園中最大的一棵橡樹時,看見了夢中的盈。她的翅膀是用橡樹葉子做的。
金色的太陽正在向湖中墜去,魚兒們四散奔逃。湖面漾起波紋,像被揉碎的心。
盈總是用這些近乎胡言亂語的字眼來描述眼前的景象。而我似乎有些受她的影響。
“它們害怕陽光的炙烤,可是我不害怕?,摚憧次矣孟饦淙~子做的翅膀。這片天空多么美麗,我想飛向太陽落下的方向?!?/p>
盈說的話我總不太明白,我認為那些話很傻。在計算游戲里她沒有一次贏過我。
我的父母親也很傻,他們總愛用些毫無用處的東西制造出嘰嘰嘎嘎的噪音,他們說那是“音樂”—— 一個已經(jīng)作廢了的詞。我不明白,那樣的東西有什么實際作用呢?
傻子應該留在橡樹園里。
所以挑選的時刻到來時,只有我被選上了,我的綜合指數(shù)達到了3B,那些帶我走的人說這是幾十年來的最高紀錄,而且還有進一步增高的可能。
我走的時候,盈和母親站在橡樹下送別,記憶里的那棵橡樹竟有著金色的葉子。
盈的眼睛晶瑩無比,但她的指數(shù)還不到2C。
聯(lián)系和協(xié)商的過程還滿順利。我沒花太多的思考空間就見到了盈。
盈恐怕無法理解我得花多大的工夫,才讓她面前的那個“我”看起來和摸起來都如此真實——她留在那個“我”的皮膚上的觸感會傳到一千多公里外的我的房間。事實上,我從離開橡樹園之后便待在這個房間里,可這并不妨礙我環(huán)游世界。
我得小心她那脆弱的大腦。因為她是橡樹園里的人,她是傻子,是野蠻而又無知的。我不得不將我的部分思維轉(zhuǎn)換為聲波。我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當初的聲紋是什么樣的了,不過盈不會在意的。
“謝謝你來看我,瑩,我知道你很忙?!?/p>
盈的形象被處理成數(shù)據(jù)的形式以便我來讀取。她和我記憶中的母親一模一樣。她們都有著小得可憐的腦袋,上面長滿長長的黑毛,令人厭惡。她們前額低平,反應遲鈍,身軀肥厚而笨拙。
橡樹園里的傻子都是這樣,我?guī)缀醪桓蚁胂筮^去的自己也是這副模樣。我現(xiàn)在擁有碩大光滑的頭顱、細孔狀的眼裂、纖細美麗的柔滑手臂和唯一一根食指。雖然她是我妹妹。但……她的樣子實在是很丑陋。
可是為什么我會夢到橡樹呢?夢里的盈咧嘴笑著,光著的腳丫子晃來晃去。那時候的盈非常美麗,那個擁有橡樹的翅膀、說要飛到太陽里去的盈。
“最近在忙些什么呢,盈?”我問道。
“我們在收割麥子,然后種植馬鈴薯。我記得你最愛吃馬鈴薯?!彼卮鸬?。
我對她說的一無所知,但我覺得應該說點什么,于是我開口說道:“馬鈴薯的最新上市樣品是上個月的G131號,淀粉含量為百分之六十六點八三,纖維素含量為百分之七點六六……”
我知道她不會明白我在說些什么,但我努力地說下去。橡樹想要夠到我,但它的枝葉不夠長。我調(diào)動著記憶中所有有關(guān)馬鈴薯的知識。我伸手去摸橡樹尖端的葉片。
盈平靜而溫柔地微笑,像一位母親。
“謝謝你,瑩,我的姐姐?!彼呐奈业氖?。
我在一千三百二十八公里外戰(zhàn)栗起來。
“我想要個孩子,盈,我覺得你最合適。”我慢慢地對她說。
我想她會欣喜若狂,畢竟這是難得的殊榮。我們是沒有子宮的,子宮和其他雜而無用的器官一樣迅速萎縮了。橡樹園里的傻子不允許有孩子,而我們的下一代卻必須在橡樹園女人們豐潤的子宮里成長。但是最近幾年來,我們之中仍舊能夠產(chǎn)生生殖細胞的人數(shù)在銳減,這使得每年被挑選出來能孕育孩子的名額總是呈下降趨勢。
“這樣啊……我可以和蘇雨商量一下嗎?”
“蘇雨?”
“我的丈夫。”盈的臉明顯紅了起來,“我們是在豐收慶典上認識的。他邀請我跳第一支恰波卡舞,我們一起喝了好多蜂蜜酒……蘇雨是這一帶最優(yōu)秀的行吟詩人,他的波頓琴彈得棒極了……”
“你們在一起嗎?”
“啊?!”
“我是說,你觸摸他,牽他的手,讓他把你抱在懷里,親吻你,對不對?”我將夠得到的每樣東西用食指撥到地上,發(fā)出一陣瘋狂的噪音,“你們還做愛——活像兩只動物,兩只瘋狂的猩猩!”
我的憤怒嚇著了盈,她不知道這小小的動作已經(jīng)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所能做的,就是氣喘吁吁地盯著她。
她的眼睛開始有透明的液體滲出,她傻傻地退到門邊,卻沒有開門出去。
“出了什么事?瑩,有什么不對嗎?為什么……你這樣生氣?”
我喘著氣,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掙扎著重新調(diào)整情緒波,“沒有……盈,你能告訴我一些事情嗎?”
“什……什么事情?”
“那種事情……是什么滋味?我是說……做愛?還有,用腳奔跑是什么樣的感覺?太久了,我都忘記了。你知道要是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你的體內(nèi),那又會是什么樣……”
我不停地問著。我知道盈無法回答我。沒有人能夠回答我。
盈在橡樹園里。我的雙胞胎妹妹在橡樹園里。
那里居住著智能低下的人們,他們靠出賣自己的體力獲得糧食,他們像動物一樣辛苦勞作,也像動物一樣一批批出生,又一批批死去。他們的存在對于這個宇宙和人類智慧的發(fā)展都沒有任何意義??墒?,為什么他們總是那樣快樂呢?他們稱自己為“自然之友”,用無聊的音樂和舞蹈發(fā)泄過剩的精力,用空洞的詩歌打發(fā)寶貴的思考時光。人的大腦難道不是天生用來思考的嗎?他們?yōu)槭裁匆敲炊嗟臅r間在無用的東西上呢?
低級而野蠻的人們,荷西這樣評價他們。
一切都已經(jīng)決定了。我的卵子和荷西千挑萬選的一枚精子會在結(jié)合后被送入盈那豐潤如大地的子宮,她會生下我的孩子們。他們會在橡樹園里度過最初的懵懂時光,就像當初的我和盈。他們會在大地上奔跑,用肺呼吸空氣,用眼睛來看這個世界,用耳朵聽那些雨點問候森林。
但愿他們能記得這一切,因為他們總有一天會面對這個世界對他們的選擇,選擇思考作為一切的代替品,還是選擇飛翔的自由。
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荷西,他的反應不大,只是認真地跟我反復核對著剛得到的一組數(shù)據(jù)。
我那不善數(shù)學的左腦開始打盹兒。我又夢見了那棵橡樹。
香氣繚繞的橡樹沉默著,那香味是回憶的味道,關(guān)于飛翔、奔跑,和歡笑,那味道在我心里漸漸復活。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橡樹的枝葉間盤旋的不是盈,而是盈的雙胞胎姐姐。她有著豐滿而富有彈性的軀體,她開心地大笑著,眼中閃動著那一天遲遲不肯落下的夕陽,璀璨無比。
我想要放聲大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安裝淚腺這個程序。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