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田正紀/著 王昱星/譯
清水在H市正在建設的大型主題游樂場里負責體感娛樂設施“宇宙飛船‘虛數(shù)號’的冒險”項目。但這一天,正在“飛船”里調整程序的清水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的助手由真在控制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寫著“艾達”的磁盤,身份不明的人要求由真將磁盤還給他們……原來,“艾達”是用于觀察“多重世界”的超導超大型粒子加速器,而圍繞它將展開一場跨越平行世界、牽涉古今人物的爭斗……
山田正紀
日本著名科幻作家,1950年出生于日本名古屋市,畢業(yè)于明治大學。
1974年,年僅二十四歲的山田正紀在《SF雜志》上發(fā)表了長篇科幻作品《神狩》,次年,該作一舉奪得日本科幻最高獎“星云賞”。此后,山田正紀成為日本科幻文壇活躍的明星級作家:1978年,《地球·精神分析記錄》獲第九屆“星云賞”最佳長篇獎;1980年,《寶石竊賊》獲第十一屆“星云賞”最佳長篇獎;1982年,《最后的敵人》獲第三屆“日本SF大賞”;1995年,《機神兵團》獲第二十六屆“星云賞”最佳長篇獎。
截至目前,山田正紀已出版作品一百余部,其著述之豐、獲獎之多、影響之大,在日本科幻文壇罕有能出其右者。
造物主啊,難道我曾要求您
用泥土把我造成人嗎?難道我
曾懇求您把我從黑暗中救出,
把我安置在樂園之中嗎?
——《失樂園》①第十卷743~746行
文化②十四年(1817年)四月。
這天一大早,淅淅瀝瀝的雨就不停地落在江戶的街道上。
在日本橋浜町的家中,杉田玄白臥床不起。
此時他已過八十五歲。作為蘭學③的泰斗,他一生功名顯赫,連家人與師弟也都隨之聲名遠揚。但這世間稀有的漫長壽命似乎終于也將走到盡頭。
醫(yī)事不如自然——這年春天,玄白在書軸上為他人提筆寫下這么一句話。
他對生老病死已經看開了,對于自己生命將要終結也再無感慨?;厥滓簧腋o憾,但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場美夢罷了。
玄白晚年曾經留下如此詩句:世間萬般物,念來比比皆同為死人骷髏骨。
這或許只是文采斐然的玄白在玩弄文字游戲。
但據說他的扇柄上鑲有珊瑚雕刻的骷髏,如此推想又不像是在故弄玄虛。
玄白與前野良澤等人一同為日本構筑了蘭學的基礎。他將畢生心血都傾注到醫(yī)學之中,為后世留下《解體新書》《蘭學事始》等著作。而上面這首詩,或許反映了玄白晚年的真正心聲。
但就算他視世間萬物“念來比比皆同為死人骷髏骨”,也并不等于說玄白就對人生產生了懷疑。他這一生太過幸運,不論是名譽、聲望、財富還是壽命,上天都待他不薄,如此玄白又怎么可能懷疑人生?
雖然“念來比比皆同為死人骷髏骨”,但他卻依舊用熱愛和欣賞的心態(tài)去面對這些只是“死人骷髏骨”的人類。這也算是只有這種年紀的玄白才能理解的人生境界吧。
但榮華富貴的一生終歸逃不出死亡的命運。
繁花似錦的春季依舊潛藏著絲絲入骨的寒氣,玄白一時疏忽,到屋外走了走,結果不慎染上了風寒。對于八十五歲高齡的玄白來說,風寒是致命的。這場風寒比他想象的拖延得更久,梅雨之寒再加上身心疲累,到最后,玄白久病體乏,再不能起身。
玄白正躺在遠離正房的小房間里休息。
約莫兩刻鐘前,前來探病的門徒才剛剛離去。
只要玄白不喚人,暫時應該不會有誰來打擾他。
窗外的雨幕出人意料的明亮,透過雨幕的陽光靜靜灑在座席之間,映照出瓶中一朵孤寂的花。
玄白沒有睡。
但也算不上清醒。他睜著眼,目光卻茫然而迷離。
他只是朦朧地回想著往事,思緒游走在八十多年的蒼茫歲月之中。
他首先回憶起來的,是明和八年(1771年),也就是距今約四十多年前,他被城里的町奉行①叫去千住骨原(小冢原)觀看解剖罪犯的事情。
那天——他絕不會忘記那天是三月三日——天上也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當時的町奉行、甲斐守曲淵景漸遣家丁為玄白送來了書狀。
書狀婉言曰:若您有意,但去無妨。
之前玄白曾向官府申請前去觀看解剖。這封書狀表明他終于獲得了許可。
于是玄白急忙通知同事中川淳庵和友人前野良澤,次日——三月四日一早,他們便一同從三谷茶屋出發(fā),前往骨原。
被解剖的罪犯是一個綽號“青茶婆”的老太婆。
即便是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初次觀看解剖時的那種震驚也依舊清晰可感。
那天,良澤隨身帶著一本題為《Tāheru?Anat-omia》②的荷蘭解剖書。尸體的內臟、骨骼都如同解剖書上記載的一樣分毫不差,精確得讓玄白等人不由得嘖嘖驚嘆。
也正是那天的這種感受促使玄白有了他最初的成就——翻譯《解體新書》……
Examining?and?analysing?all?the?minutiae?of?causation,?as?exemplified?in?the?change?from?life?to?death,?and?death?to?life,?until?from?the?midst?of?this?darkness?a?sudden?light?broke?in?upon?me?——a?light?so?brilliant?and?wondrous,?yet?so?simpl……
玄白皺了皺眉頭。這段異國的語言突兀闖進他的腦海,如同一道閃電,在短短的瞬間烙下鮮明的殘像,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這是什么?
玄白眨了眨眼睛,老成穩(wěn)重的面龐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絲不安。
他至今閱讀過不可勝數(shù)的荷蘭書籍,這難道是其中某一本的內容嗎?一開始玄白也這么以為,但他很快就推翻了這種想法。
首先,這應該是英吉利人的語言。但玄白幾乎從未接觸過英吉利的書籍,自然也完全無法理解英吉利的語言。可奇怪的是,就在一瞬間,他卻理解了這段話的含義。
對人體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變化中所顯露出來的任何因果關系和細枝末節(jié)進行檢驗和分析,直到有一天,我的腦中突然一道靈光乍現(xiàn),像閃電般劈開了我身處的黑暗環(huán)境——這道閃電如此耀眼、絢麗,但卻又如此單純……
玄白愣住了。
這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胡言亂語?
他瘋狂地自問。
當然,沒人回答他的問題。他既未讀過這段英吉利語言寫成的文章,也未曾將之翻譯成日語。怎么想這都只是一段無中生有、憑空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段落。
但這文章究竟從何而來?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之中?更令玄白不安的是,他雖然不明白這段文字在講什么,但卻能感覺到其中滲透出的不祥意味。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這段話的作者腦中究竟乍現(xiàn)了怎樣的靈光?
從生到死,從死到生……
玄白在心中不斷默念著這句話。他躺在被褥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
這句話就像是某種厄運將臨的預言。玄白覺得自己似乎窺探到了某個絕不應該透露的秘密,觸摸到了某片絕不應該接觸的領域。
玄白的嘴唇顫抖起來,他臉色泛青,后背爬過一陣惡寒。
不知過了多久,玄白突然感到附近有人。會是誰呢?他仿佛早就預感到會有不速之客的光臨,因而并未太感驚訝。
玄白微微撐起上半身,朝拉門望去。
拉門不知何時竟被推開了一條約莫一尺寬的縫,玄白看見一個男人正跪坐在外廊上,微偏著頭朝房間里打量。
這人頭戴竹笠,身披斗篷,雖然樣貌看起來比玄白年輕不少,但也應該是年過半百之人。他個頭不高,但卻十分壯實,打量著房間的雙眼中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精氣。不用說,玄白從未見過此人。
玄白本非膽怯之人,區(qū)區(qū)小事根本嚇不倒他。但在看到此人的瞬間,他卻覺得渾身一涼,玄白暗暗揣摩,怕是那篇莫名其妙的英吉利文章使得他如此疑神疑鬼。
玄白和來客沉默地對視了片刻。
奇怪的是,玄白并不想主動與對方說話。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是覺得自己不能主動開口。
“杉田玄白閣下——”終于,那人開口說道,低沉的嗓音讓人覺得他的話語之中包含著深深的悲痛,“在下唐突造訪,實屬無禮。但此舉并非在下本意,只是有些不可讓外人聽到的私密之事要說與閣下,所以才明知粗魯,卻還惶然登堂入室。還請閣下海涵?!?/p>
“私密之事?”玄白皺起了眉頭。
“正是,在下有些事情希望能與玄白閣下私下討論。”男人伸手將拉門又推開了一些,“在下乃松前奉行屬下支配調役①,名曰間宮林藏。今后還望閣下能牢記此名?!?/p>
“間宮林藏……”玄白輕聲念道。
雖然他之前從未見過此人,但這名字卻是有所耳聞。
凡是對異國多少抱有興趣的人大概沒有不知道這名字的吧。
間宮林藏是到樺太(薩哈林)②和西伯利亞探險過的著名旅行家。玄白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想閱讀他口授創(chuàng)作的《東韃紀行》《北蝦夷圖說》等書籍,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聽說幾年前,間宮林藏向伊能忠敬學習了緯度測定法后就再度出發(fā)去了蝦夷,但自己并未聽說他已經返回了江戶③……
“真是意料之外的稀客,間宮林藏閣下的大名老夫早有耳聞,可惜一直無緣親睹尊容。屋外雨大,不妨進到寒舍,老夫這就為您準備熱茶?!?/p>
“在下只不過有幾句話要說,說完就走,不必勞煩閣下備茶。”
“適才閣下也說了有私密之事要談,不知究竟是什么事要與老夫說呢?”
“《野叟獨語》——”林藏輕聲說,“雖然您自謙為鄉(xiāng)村老頭的自言自語,但依在下之見,那本書根本就沒這么簡單。在下拜讀過《野叟獨語》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您讀過《野叟獨語》?”
“正是?!?/p>
“但那本書——”玄白啞口無言,目不轉睛地盯著林藏的臉。
《野叟獨語》是玄白從大約十年前開始撰寫的一本書。
其內容的確不僅僅是“鄉(xiāng)村老頭的自言自語”這么簡單。玄白在書中對北邊的俄羅斯問題表現(xiàn)了高度的重視,他批判幕府對俄政策失當,建言幕府應當重建財政體系,改革政治制度,積極對抗俄羅斯。說起來應該算是警世之作。但由于書中言辭激憤,玄白擔心會招來幕府的怨怒,所以成書至今也沒有考慮過公開發(fā)表。
為何間宮林藏會知道這本書的存在呢?林藏就是有這種不可思議之處。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可思議之處,才會有人傳言林藏其實是幕府的密探。
“不,閣下不必擔心。在下并無以《野叟獨語》針對閣下之意。反倒是身為蘭學始祖的杉田玄白閣下您從未忘記憂國憂民,讓在下不由得心生敬仰。”
林藏將竹笠和斗篷放在外廊,道了一聲打擾,就靜靜地走進了屋里。他回身輕輕拉上拉門,在房間一角坐定后又再度行了一禮。
他雖年過半百,但輕盈流暢的動作依然表明他不愧為當世大探險家,飽經鍛煉的身體遠遠健于常人。
“只不過,此次在下在北方蝦夷之地遇上了一點兒怪事。不知為何,那時在下就偏偏回想起杉田玄白閣下的《野叟獨語》來。”
“怪事?”
“正是。那時在下便打定主意,關于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要與杉田玄白閣下談一談?!?/p>
“究竟是什么怪事呢?”
“閣下愿聽在下細細道來么?”
“老夫洗耳恭聽。”玄白起身在榻榻米上坐正了身子。
此時,余生已不多的玄白跟這位素未謀面但卻是舉世聞名的大探險家就這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靜靜地面對面。但奇怪的是,玄白竟然完全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所以,事后再度回想起這件事時,玄白不由得懷疑這是一場幻夢。
“那么——”林藏的目光仿佛延伸到了茫茫大漠與冥冥虛空之中,他的口吻就像一個還沒從夢中醒來的人在囈語,“那是在下渡海前往擇捉島①時的事情……”
那是在下渡海前往擇捉島時的事情……
那年冬天的寒風比往年更凜冽,浮冰又厚又多,船夫使盡全力也無法將小船靠岸。無奈之下,我們就只剩下拉著雪橇徒步跋涉過冰原這一個辦法。但不知為何,無論在下怎樣游說,船夫們死活就是不肯答應。
在下使出渾身解數(shù),討好講理,無所不用其極,最后甚至不惜以刀兵相威脅。但這些都不管用,船夫們就像縮頭烏龜般絲毫不肯動搖。在下以為他們是畏懼山靼人②,但似乎又不盡然。
在下用盡手段,連哄帶誆,才將他們如同牡蠣般緊閉的嘴撬開了一絲縫隙。他們說,擇捉的冰原上住著妖怪,他們是怕那個哩。
哎呀呀,這話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冰原上怎可能會有妖怪呢?在下又費盡了唇舌與他們辯論,但船夫們個個都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不愿與在下同行。
在下終于忍無可忍?!昂冒?,你們這些懦夫,我是蠢不可及才會求助于你們。我已不再寄望于你們,請自便吧!”在下丟下這么幾句,便決定獨自前往擇捉島。
從冰原邊緣到擇捉島岸邊大約半里路,哪怕是拽著雪橇走起來也不算是特別遠。而且又是在下曾經走過的熟路,便更加不成問題,這么想著,在下便帶上老鷹,推著雪橇出發(fā)了。
倒不是在下夸大其詞,但這冰原如同田坎般起伏連綿,一坎連一坎,要在這上面推著雪橇前進可不是一般地辛苦。
若是尋常的陸地,不要說半里路,就算是十里二十里也不會讓在下放慢腳步,但這冰原卻遠非尋常陸地,哎呀哎呀,走起來真是舉步維艱。
冰原就如同波濤洶涌的大海直接凍成的冰塊,透著徹骨的冰冷與死一般的靜寂。
放眼四望,目所能及之處只有灰白的空間。在下畏懼這浩瀚無邊,便將目光收回腳邊,卻見腳下那透明的冰層,時而能看到五尋③深,時而能看到十尋深,盡是些不見底的深淵。
在下有些失常地害怕起來,一心只想著盡早抵達擇捉島,便死命推著雪橇在冰原上前進——
突然,有東西從遠處雪堆的陰影中冒了出來。
那東西看起來像個固定在雪橇上的低矮車廂,由幾條狗拉著。但那趕著狗的生物,要說是人也像人,要說是妖怪也像妖怪。雖然距離遙遠,但在下能看出他幾乎同巨人一般高大。
在下驚呆了,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但就在那短短的片刻,那東西便消失在了冰原盡頭。
這是夢嗎?還是幻覺?如果都不是的話——
那就是船夫們所謂的妖怪了吧?
那時在下只顧著屏息凝望。在下既然不是神,自然就料不到一日之內竟然會再次遇上那妖怪。
終于,在下抵達了島岸。但因為冰雪覆蓋,哪怕只是爬上那不足十尺高的山崖也絕非易事。
不過在下早有準備,便抽出山刀,在冰崖上砍出落腳之處,一步一步朝上爬去。但人上岸后還不算完,還需系繩將雪橇從崖下拖上來。哎呀呀,其中辛苦寥寥數(shù)言難以盡述。
擇捉本是北海孤島,就算偶有當?shù)厝恕⑸谨叭饲皝磲鳙C,也基本見不到一條像樣的道路。遍地冰塊暴突,好似凝固的洶涌波濤。在下喘著粗氣爬上爬下,一路朝島內走去。
在下素聞離岸大約兩里之處有當?shù)厝撕蜕谨叭藶槎惚茱L雪、抵御寒冷而修建的小屋,于是在下打定主意,先去到那里歇歇再說。
世人總把在下說得如同役小角①般神通,上天下地盡隨我愿,但在下怎可能有那種能耐?在下不過是毅力不足的垂垂老人罷了。
在下這毅力不足的垂垂老人氣喘吁吁地摸爬滾打,一心只念著小屋爐火的溫暖。靠著這唯一的念想,在下才能奮力拉著雪橇前進。
好不容易走出冰面堅硬的區(qū)域,怎料在下又陷入了及膝深的松軟雪地。若是夏季,此地想必是片茂密的草場。
雖說在經年不化的雪地上行路有千般難處,但跟之前在冰原上跌跌撞撞相比,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不是在下夸海口,若論如何在積雪上行路,在下還是略有些心得。
太好了,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在下歡喜地推著雪橇就要走——眼前的景象卻讓在下不由得松了手。只見雪地上,海狗殘骸四下散落,若只是殘骸倒也不算什么,但這些尸體都被開腸破肚,無一例外。
毫無疑問,在下從未聽聞在這擇捉島上有捕殺海狗的巨獸。
若硬要說這是人類所為,倒也有可能。但舉目四望,絲毫看不到焚火的余燼。在下實在難以相信,何等茹毛飲血之人才會如此野蠻地生啖海狗肉。
話已至此,玄白閣下大概也猜到了,如此景象正是那妖怪所為。在下當時也做出同樣判斷。
在下檢查過海狗腹部,未曾發(fā)現(xiàn)半點刀刃傷痕,倒更像是被蠻力撕扯開的。哎,由此可知那妖怪想必膂力過人。
在下從雪橇上抽出裹在獸皮中的火槍,填上彈藥。
哼,就算天生蠻力,到底也不過是區(qū)區(qū)妖怪之流,能有什么本事?
在下如此激勵自己,繼續(xù)前進。但這不過是匹夫之勇,待到想明白自己終究孤身一人,便又覺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雙腳發(fā)軟,動彈不得。
饒是如此,在望見遙遠雪原上升起一道黑煙時,在下卻仍兀自強作鎮(zhèn)定。
哼,想必那便是妖怪所在了。
要說當時究竟是何種心境,在下現(xiàn)在一時也難以說清。
或許在下不自覺地期待著能與那妖怪重逢。如此想來,那時自己的心境真可謂怪異之極。
一直支撐在下苦苦跋涉的避難小屋被火焰徹底吞噬了。
熊熊燃燒的火焰映著冰雪,將天空和大地染得血紅。黑煙直沖云霄,好似這灰白色的冰雪世界中的一道裂痕,哎,就算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是相當驚人。
但更加驚人的卻是在火焰前狂舞的妖怪。
那妖怪身長七尺。要說是人,隱約也能辨認出似人類的身形,但其手足與身體卻極不協(xié)調,顯得異樣地扭曲。它生就一頭長發(fā),皮膚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灰,跟傳言中的木乃伊一般。
眼看能棲身的小屋被毀,在下一時沒了主意,不知以后該何去何從。但當下首先要擊敗這妖怪才行。在下打定主意,端起了火槍。
妖怪一直渾然忘我地狂舞著,直到此時才終于意識到在下的到來。
它猛地停住了。
“你是無法殺死我的。不,一旦這個世界接受了我的存在,就沒有誰能毀滅我!”它低語道。
在下從那聲音中察知這妖怪竟擁有超乎尋常的智慧,不由得驚惶地放下了火槍。
在下明白,自己遭遇的定非尋常妖物,而是一個不該被凡俗之人遇見的東西。
不,在下這么說并非出于怯懦。那東西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依在下直覺,它更像是從真理的深淵中蠕爬而出的異形。
玄白閣下是為追求真理而鉆研蘭學的偉人,此言絕非阿諛奉承。在下雖才疏學淺,卻也依舊渴望探尋世界盡頭的奧秘,并始終不墮此志。
但真理究竟為何物?這世間確有真理存在嗎?這話雖狂妄,但在與那妖怪對峙時,在下卻生出此般疑惑來。
而怪異的還不只如此——那妖怪開口所言詞句皆為異國言語,在下對異國語言絲毫不通,但此時竟神奇地理解了它的每個詞每句話。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那時的事都宛如一場幻夢,真?zhèn)坞y辨,虛實難判。
“我已被人講述了。只要被人講述過,就再也沒人能夠毀滅我。我為自己的存在而痛苦,卻又無法自我毀滅。啊啊,多么可恨!我只因被人講述而存在于這世上了——”妖怪瘋狂大吼,然后它猛然回頭,伸出土塊般的手,指向在下,“我認識你。你是發(fā)現(xiàn)了間宮海峽的間宮林藏!”
在下愣住了。
沒錯,在下的確盡了一絲微薄之力,發(fā)現(xiàn)樺太是座孤島,不與大陸相連。在下也為此深感自豪。但為何這妖怪會知曉此事?更奇怪的是,在下也從未自負地將其命名為“間宮海峽”①,但這妖怪的話聽來竟如此確鑿,令在下啞口無言。
“間宮林藏,你難道從沒想過嗎?如果不是你的發(fā)現(xiàn),或許海峽根本就不會存在。在你發(fā)現(xiàn)之前,樺太一直都是半島。”
“一派胡言——無論我發(fā)現(xiàn)與否,樺太都是孤島。何來半島一說?!”
“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
在下永遠都無法忘記那時妖怪的聲音。它仿佛在宣讀一則預言,令人毛骨悚然,卻又蘊涵著悲痛。
“我已被人講述了,在被人講述之前我是不存在的。但是,一旦被人講述之后,就算是創(chuàng)造我的瑪麗·雪萊也無法再毀滅我。在故事的結尾,我為尋求毀滅自身的死亡而消失在北海的盡頭。但我從北海徘徊到西伯利亞,又到樺太,至今我也沒有消失,也沒有滅亡?,旣悺ぱ┤R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她賦予了我永恒生命?!?/p>
妖怪究竟在說什么,在下大半都沒聽懂。但在聽它訴說的同時,那將樺太從大陸上撕裂開、創(chuàng)造出海峽的奇妙想法卻俘獲了在下的心。
“聽著,間宮林藏。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在被人講述、被人目睹的那一刻起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這怪物的模樣是被人創(chuàng)造的,但今后我要講述我自己的故事。雖然聽起來有些可怕,但被賦予了永恒生命的我卻再無其他生存手段。間宮林藏,你也去講述自己的故事吧。那個發(fā)現(xiàn)了間宮海峽的你的故事——”
妖怪爆發(fā)出一陣悲戚的大笑。笑聲被不知道起于何時的狂風卷去,只余下縷縷殘音。
風呼嘯著橫掃雪原,冰屑雪花齊舞。蒼莽風雪中,只有火光染出一抹金紅,如風中殘燭,搖曳閃爍。
然后,妖怪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在下有一舊識在長崎,他尋得一位能往返于出島②的翻譯。請其調查后,在下得知,在異國的確有一位詩人名曰雪萊。其妻瑪麗·雪萊亦為非凡才女,據說去年撰寫了一冊題為《弗蘭肯斯坦》的小說。但這《弗蘭肯斯坦》至今都未曾出版刊印,所以具體內容無從得知?!?/p>
林藏那長長的故事已近尾聲。他輕嘆了一聲,聲音中略帶一絲疲憊。
不知幾時,房內已經昏暗了下來。雖備有夜明燈,但林藏卻無意點火,只是靜坐在黑暗之中,仿佛一片沉寂的影子。
“但據說那位名叫瑪麗·雪萊的婦人等不及《弗蘭肯斯坦》的正式出版,便將幾冊私印書贈予友人。無巧不成書,在下正好有朋友的朋友讀過那私印版。于是在下方才有幸得知《弗蘭肯斯坦》的梗概。聽來仿佛是個以死人創(chuàng)造活人的怪談。因是聽人轉述之后再加轉述,所以在下也無從分辨真?zhèn)?,但那被喚醒的妖怪在故事最后的確消失在了北海的盡頭?,旣悺ぱ┤R于去年寫下《弗蘭肯斯坦》,而在下也是去年在擇捉島遭遇了妖怪,這兩件事竟奇妙地吻合起來,頗令人玩味?!?/p>
“老夫不懂閣下所謂吻合為何意,一方不過是作者編纂的奇談,另一方卻是間宮林藏閣下親歷之現(xiàn)實——”
玄白的口氣雖然淡然如常,但他很清楚自己心中已出現(xiàn)動搖。
“老夫認為閣下多慮了,無論怎樣牽強附會,這兩件事也都毫無吻合之處?!?/p>
林藏點頭表示贊同,“話雖如此,但妖怪所言卻依舊令在下十分在意。若書中妖怪真能被賦予生命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話,那么在下或許真的創(chuàng)造了樺太的海峽。以此推之,杉田玄白閣下,若這屬實,您是否也曾創(chuàng)造過什么呢?”
“胡言亂語!老夫不敢相信此番虛妄之言竟然出自聲名遠揚的間宮林藏閣下之口。即便那妖怪的話有幾分屬實,老夫也不過是區(qū)區(qū)一介蘭學醫(yī)師,如此卑微的存在又能創(chuàng)造什么?”
“哪里,您是無人能出其右的著名蘭學者。在下妄言,或許閣下正是通過蘭學為這個國家創(chuàng)造出了異國。若真是這樣,您在《野叟獨語》中的對俄警戒論究竟又意味著什么呢?若真是您創(chuàng)造了異國,此等行徑豈不是該為天下唾棄嗎?”
“間宮林藏閣下,您是累了——”玄白忍無可忍,“老夫姑且相信您在北地真的遭遇了妖怪。但無論您將樺太變?yōu)楣聧u,抑或是老夫創(chuàng)造出異國這類異想天開,無論從什么角度來說都毫無道理。恕老夫直言,閣下還當收起這類妄言瘋語,好自為之。如今閣下應珍視自己的高名才是?!?/p>
林藏默然無語,久未作答。他緊閉雙唇,靜坐在黑暗之中。
“好吧。”良久之后,他輕聲說道,“在下或許真是累了。實不相瞞,先父剛剛過世,在下因此才暫時趕回江戶,但腦中的妄想卻久久徘徊不去,最終竟給閣下您也帶來了如此困擾,想來在下的確是累了?!?/p>
林藏行了一禮,道了失禮后便起身拉開拉門。轉眼間,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只剩下雨聲還在淅瀝不停。
玄白環(huán)抱雙臂,凝然久坐未動。
直到第二天,玄白都無法判斷昨晚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只是自己年老發(fā)熱而生的幻象。
玄白的著作中有一本題為《形影夜話》的書。
書中由影子發(fā)問,而玄白則一一作答。前夜虛幻縹緲的經歷讓玄白不由得懷疑昨夜之事只是那本《形影夜話》所生的幻覺。
那位間宮林藏仿佛是來自異界的妖人,如影似幻,形貌難辨。
不管那是現(xiàn)實還是幻覺,事到如今都已經無所謂了。
只是,在骨原觀看解剖罪犯時,年輕的玄白也曾有過相同的體會——
直到有一天,我的腦中突然一道靈光乍現(xiàn),像閃電般劈開了我身處的黑暗環(huán)境——這道閃電無比耀眼、絢麗,但卻又無比單純……
這難道不正是真理降臨嗎?他也曾為這奇妙的疑惑而煩惱。
更糟糕的是,玄白開始懷疑自己也創(chuàng)造過弗蘭肯斯坦的妖怪。這種執(zhí)拗的念頭深深刺入他心中,再也無法擺脫。
玄白無數(shù)次地回想起那時發(fā)生的事情。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雖然他不斷地說服自己,但這位終其一生追求醫(yī)學真諦的偉人在此時卻有些糊涂起來:究竟什么才是真實?什么才是虛假?
(本書由科幻世界雜志社與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出品。定價:28元 郵購代號:S173)
①朱維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出版。
②日本光格天皇和仁孝天皇的年號,此時江戶幕府的將軍是德川家齊。
③“蘭學”是江戶時代由荷蘭人傳入日本的學術、文化、技術的總稱,字面意思為“荷蘭學術”,引申為“西洋學術”。蘭學主要包括醫(yī)學、物理學和電學等方面。
①町奉行是江戶幕府的職稱,掌管領地內都市的行政、司法。幕府與各藩都設有該職位,但是一般所說的町奉行專指江戶町奉行。
②《Tāheru?Anatomia》是德國醫(yī)師Johann?Adam?Kulmus的著作《Anatomische?Tabellen》(《解剖學圖譜》)的荷蘭語譯本,是《解體新書》最重要的底本。
①江戶幕府設置的外交機構——外國奉行下的官職。
②樺太(日語)和薩哈林(俄語)都指的是庫頁島。
③近代日語里的蝦夷主要指北海道。江戶指東京地區(qū)。
①日俄爭議島嶼,為日本北方四島中最大的島嶼。
②主要指鄂羅克族、尼夫赫族、鄂倫春族等沿海民族,他們與北海道的阿伊努人以樺太為中繼地進行交易。
③中國古代一尋為八尺,在日本一般指五尺或者六尺。
①飛鳥和奈良時代的咒術師,是修驗道的開山鼻祖。傳說他是陰陽師的始祖,曾留下穿鐵鞋飛躍富士山的傳說。
①間宮海峽的中文名是韃靼海峽,是庫頁島與亞洲大陸之間的海峽。因為間宮林藏1808年的探察,日本將其命名為間宮海峽。
②長崎的一處地名,是日本鎖國時期唯一可以對外貿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