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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悠揚

2014-09-15 02:48錢靜
滇池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王貴劉文墳場

錢靜

晚飯后,波濤起伏的群山浮著嫩紅的夕陽。王貴坐在房檐下,眼睛茫然地望著漸漸暗下去的余暉,黃昏一步步走來。遠(yuǎn)處傳來了二胡聲,這是住在村尾的劉文在拉二胡。已經(jīng)十多年了,劉文傍晚只要有空閑,他都要拉上一段曲子。琴聲徐緩,悠悠飄浮在昏黃的日光里。

現(xiàn)在,王貴沒有心思去細(xì)聽那琴聲。

王貴父親早死,上完初中后,母親再也無力供他上學(xué)了。他很想讀書,可家里實在沒法,他也只好背著小木箱回來了。那些課本他一本也舍不得丟,他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收放在從學(xué)校背回的小木箱里,無聊時打開木箱拿出一本來看。 他知道,書本上的那些知識不能給他帶來實際用處,只能讓他暫時忘記眼下的生活。

妹妹還沒出嫁前,他還想著到城里打工,長點見識,可自己一走,家里沒有個犁田耙地的,各種重活就落到母親和妹妹的身上,自己在外面心里也不踏實;妹妹出嫁后,到城里打工就更不可能了。眼看快要三十歲了,因為家里窮,還沒找到一個可心的媳婦。在村里,找個媳婦很難。姑娘們很多到城里打工去了,在家里的,他不大看得上,勉強看上的,來到家里,看見他那沒有正形的三間土木瓦房,和只有一個用了多年的十七寸彩色電視機,于是都默默地走了,以后再沒消息?,F(xiàn)在有錢的人家都建起了磚混結(jié)構(gòu)的洋樓,家里擺的是皮沙發(fā),液晶電視了。他人又瘦,長條臉上長著一個高大的鼻子,走路時低眉垂首,像個歷盡滄桑的老頭似的。他二十出頭的時候,覺得自己年輕,手里還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就像有大把大把的錢一樣,毫不心疼地?fù)]霍,不知不覺過了幾年,驀然間,發(fā)現(xiàn)只剩下身上隱約的青春尾巴和一屋子空蕩蕩時,心里才一下子著急起來。

王貴覺得自己沒本事,不會賺錢,新房建不了,媳婦娶不上;看著別人建起兩三層的小洋樓,娶了肥白善笑的老婆,想想自己,真是窩囊。那個王有福,在另一個鄉(xiāng)里當(dāng)了鋅礦老板,七八十個工人為他賺錢,每年利潤四五百萬;縣城里買了兩套房子,村里建了一幢三層小洋樓,樓前圍起一畝多的院子,院里種著一大片草坪,還栽了各色花卉,一條大黃狗,喂得肥肥壯壯,毛光水滑,常常躺在院里的一棵柏樹下做著終年做不完的美夢。

王有福矮墩結(jié)實,寬臉盤,臉上凹凹凸凸,丘陵似的;嗓音寬厚沙啞,像一塊掛手的砂紙;媳婦柳眉細(xì)腰,秀麗賢惠,方圓十里也難找的一個美人;兩個兒子正上初中,學(xué)習(xí)平平,王有福常說:“我讀書還不如我兒子呢?!眲e人就說,你學(xué)習(xí)不好,但你名字好啊。他哈哈一笑,說,那你兒子改成王富貴得了。想想自己,不如別人的一個小手指,王貴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就這樣丑!

王貴曾聽王才說,王有福在縣城里打麻將,有一次提了半皮包錢去,一拃來高的紅票子抵在下巴上摸牌,一晚上輸個精光,腦門都不皺一下。村里有茶室,王有福偶爾也去玩,下巴抵著厚厚一沓錢摸牌倒是沒人見過,王才說,聰明的,誰會在村里顯露那么多錢啊。

太陽悄悄滑下去,黃昏來了,劉文的琴聲還在咿咿呀呀地隨風(fēng)而來。

今天中午,王貴走到村中那棵一圍粗的老榆樹下,看到榆樹下的茶室里樓上樓下都有人打麻將,嘀嘀哚哚的麻將聲把榆樹上的幾片葉子震落下來,麻雀在枝頭嘰嘰地叫,腦袋四處張望,偶爾低頭偷看一下茶室里抽屜口擠出的鈔票。

王貴走進(jìn)去在一旁看他們拼殺。王才和樹寶經(jīng)常來這里打麻將,這時正全神貫注地酣戰(zhàn)著。王才坐在里面,樹寶在他對面,陶順在樹寶的右邊,在樹寶左邊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王貴不認(rèn)識。他們腳下的地上到處是煙頭,整個茶室里煙霧繚繞,人在煙霧里漂浮,只有一顆繃緊的心把他們拽在椅子上。王才二十七八歲,尖尖的嘴,一支煙斜插在嘴里,常干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勾當(dāng),逢人就胡吹亂侃,家里有個嗜酒如命的爹。他說,我爹可以用啤酒泡飯吃,有一次,我沒燒湯,他還剩半碗飯吃不下,我說泡開水,他說,不要,提起啤酒瓶就往飯碗里倒,我嚇得眼睛都不會眨,不過我也佩服他,六十多歲,喝那么多酒,還能到山上背一捆柴回來。

“曉得王有福為什么有錢么?”王才雙手在桌上稀里嘩啦洗牌的時候說。王貴也想知道王有福為什么有錢,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他仔細(xì)地聽著。王才對面的樹寶說,不是他的鋅礦么?為什么他能有礦山?樹寶說,曉不得。

“全靠了他奶奶的那堆墳,那堆墳的墳基風(fēng)水好。是呆子說的。”王才扭頭把煙頭吐在地上。大家用懷疑的眼神看了王才一眼,王貴想不到竟然那么簡單,心里也半信半疑。

坐在樹寶旁邊的陶順打出一張牌,抬起右手拔出嘴里的煙頭說:“他奶奶的墳在哪兒???”“在魔龍樹前的一個小平地上,茶幾高的一塊墓碑,碑頭像打瞌睡一樣往前沖?!蓖醪庞贮c上一支煙,喂進(jìn)伸得老長的嘴里,偏著頭吸了一口。王貴受不了滿屋子的煙味,走了出去。

呆子是村里人給劉文取的綽號,他曾在村里小學(xué)代課。

王貴腦子里顯出劉文叔的形象來。中等個子,寬肩圓臉,一撮短頭發(fā)里閃著幾根白發(fā),小眼睛常瞇著,拉二胡的時候微閉雙眼,一副不屑的神態(tài),仿佛鄙視這不堪的世界。平日里說話,語調(diào)不疾不徐,娓娓道來,背微駝,如果路上見個碗大的石頭,低下頭撿到路邊。

王貴知道,劉文叔常常手不釋卷,天文地理無所不看,在村里算是最博學(xué)的人了。對博學(xué)的人,王貴向來敬重,而且他還會拉琴。他喜歡聽樂器彈奏,覺得樂器彈奏出的旋律更能表達(dá)飄飄渺渺的心情。劉文叔拉的都是節(jié)奏很慢的曲子,跟他說話一樣,不急不躁,王貴喜歡這樣的旋律。劉文叔對打牌、麻將從來不愛,而且有點討厭,只要別人在他面前說起誰誰麻將輸了贏了的話,他就默默地走開了,好像那玩意兒聽著都危險。有一次他二十歲的兒子說某某打麻將贏了多少錢,他語調(diào)平緩地說,滾過去,別跟我說這個。不會娛樂,不會賺錢,只會看書學(xué)習(xí)拉二胡,村里人給他取個諢名——呆子,劉文叔沒放在心上。村里三歲的孩子都知道嘰嘰嘎嘎拉二胡的叫呆子,不知道他叫劉文。

前些年,劉文叔在人堆里很多時候只是聽別人天南海北地胡吹,他聽一會兒,捏一下鼻子,繼續(xù)聽。他偶爾說一句話,別人眼神四處漂浮,或見他開始說,互相交頭接耳,很私密,也很親密的樣子,劉文叔閉了口,捏了一下鼻子,冷冷地掃一眼過去,后半截話咽回去了,說出去的半截話四處飄蕩,像個孤兒,無人收留,劉文叔對它心疼得要流淚;有時他問一句話,被問的人像沒聽見,劉文叔再問一遍,對方皺起鼻梁,什么?他又說了一遍,對方回答得浮皮潦草,像打發(fā)叫花子一樣,劉文叔垂了眼皮,低頭走開了。以前的劉文叔受了村里多少人的鄙視??!王貴心中感嘆著。

劉文叔在村里代了十年的課后被學(xué)校辭退了,沒得到一分錢,跟他一起代課一起回來的老師去學(xué)校鬧了幾回,都沒有結(jié)果,他卻不聲不響地回家干起農(nóng)活。他說,全國有那么多人代課,哪能給每個人幾千??!

劉文叔是個熱心人。那一年,村里三戶人家有了點錢,要把兩層洋樓建在村后的陡坡上。正在挖房基的時候,他對三戶人家都說,這兒不能建房,危險得很。他們都說,幾十年過來了,也不見哪兒有危險,再說,大先生(風(fēng)水先生)都說了,就這兒好。劉文叔說,聽我一句話不會錯的,這兒不好。建房的說,我損失的那些錢你給我啊,滾,呆子!劉文叔無可奈何地走了,他們繼續(xù)建房。房建好后,鄉(xiāng)上的副鄉(xiāng)長和書記來到村里,去看他們的新房,在新房里喝了茶。副鄉(xiāng)長想要小解,他走到后墻,酣暢淋漓后,看見后墻離山體一米多寬的地面,水泥排水溝上,有一長條裂痕正蜿蜒爬著,看樣子是要爬到對面的第三戶山墻旁,有的地方已經(jīng)崩殼。他回到客廳告訴了書記和主人,書記和主人趕忙去看,確如副鄉(xiāng)長所說。書記對男主人說,搬走,不能住了。男主人不高興了,說,你說得輕巧,我建房的十來萬你們政府給我??!書記說,我答應(yīng)從民政處給你們一半。主人說,不搬,要給就全給。副鄉(xiāng)長和書記走進(jìn)另兩戶家,一戶說,用了多少錢就補償多少錢,另一戶說,不全部補償就不搬。倆人沒法答應(yīng),走了。八月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第三天的夜里,新樓房后的山體兇猛撲下,三幢洋樓玩具似的稀里嘩啦地被撲倒,三戶男女老幼無一幸免,全村人出動,刨挖了三天,才把他們從磚石中拽出來,灰頭土臉,頭扁肚開,慘不忍睹。

這事兒后的兩年,劉文叔曾教過的學(xué)生王光,初中畢業(yè)就回家了,路上碰到劉文叔也不會喊老師,翻起眼皮向他掃一眼就走過去了,實在磨不過,也沒個稱呼,開口就是直愣愣說話。王光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門窗店。有一次劉文叔從他的店門口經(jīng)過,柜臺出口有他媽和姐姐站著,他有事出去,抬起長腿從玻璃柜臺上縱身跨出來,腳一落地,踩到地上平躺著的兩塊桌面大的玻璃,玻璃咔嚓一聲,碎了,還好,他沒摔倒。他媽吼,繞一下你的腳會短一截?。∷s著脖子,閃著眼睛,嘴張成O形,顯出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

有一回,別人談?wù)摰酵豕?,劉文叔說,這娃兒可能會有災(zāi)禍。別人問,有什么依據(jù)?感覺,他淡淡地說。一年后,王光買了一輛摩托車,在去縣城的路上出了車禍,送進(jìn)醫(yī)院后全身插滿了管子,像個到處漏水的瓶子。醫(yī)生說,他的后半輩子得有這些管子陪著他了。家里支撐不了昂貴的醫(yī)療費,又不能和他說一句話,商量一番后,猶豫再三,最后含淚拔了管子。村里人說,他名字不好,跟玩完差不多。

慢慢地,周圍那些四處飄蕩的眼神聚集到他身上來,覺得他比先生懂風(fēng)水,比父母懂兒子,竟是懂得生死命運的大仙,都向他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算一算一年的運程。他說:“我不要什么生辰八字。”眾人覺得奇怪,不要生辰八字怎么算!但只要他算得準(zhǔn)也就不管了。開始,他詳細(xì)問了情況,給他們提些建議,哪些地方要注意,那些人按他說的去做,竟都成了。后來劉文叔說,不算了,算錯了對不起人。不管誰去找他算,他都婉言謝絕。

這次劉文叔怎么會說王有福奶奶的風(fēng)水好,王有福請他看過,還是只是劉文叔一句淡淡的閑話?王貴不知道。

不一會兒,天黑了下來。劉文叔的琴聲停了,王貴起身,電視也不想看,回屋睡下了。

王貴躺在床上睡不著。他很尊重劉文叔,覺得他有學(xué)問,又熱心助人,對人和和氣氣的?,F(xiàn)在人們比以前尊重他,雖然大家暗地里還叫他呆子。劉文叔有能耐,房基說不能建就不能建,說王光有災(zāi)禍就有災(zāi)禍,他給人家算的那些,都能算著八九分,真的算命先生也沒他厲害。劉文叔說的應(yīng)該是真的,王有福祖墳風(fēng)水好,才有他現(xiàn)在的財富。應(yīng)該不會錯!他占著祖墳好,什么都有了,自己呢,快到三十歲了,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人跟人真的沒法比。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那就下輩子吧。娶不上媳婦,哪有下輩子!不過,他不相信這輩子就這樣娶不上媳婦。娶上了,得為下輩子考慮考慮,兒孫總不能跟自己一樣窮吧!既然王有福奶奶的墳基好,它旁邊也應(yīng)該好,去問問劉文叔是不是這樣——劉文叔不會說,以前有人找他算,他都不算了。聽人說一堆墳基好,它旁邊不會太差,而且哪一輩葬他,就從那一輩開始發(fā)。墳地里就有人用石頭圍個空墳,早早地占了墳基;以前,他還在心里取笑人家,人還活著就先號墳基了。不要忙著取笑別人,人是會變的,說不準(zhǔn),過一段時間,自己也會像人家一樣想一樣做。明天就去他奶奶墳旁號個墳基,就算是留給自己,人遲早總要有那樣一天的。明天就行動!他又翻了個身,床吱吱嘎嘎地響,好像是支持他的想法似的。

第二天午飯后,太陽亮晃晃地照著地面,王貴媽右手抬著一個缺了口的鐵瓢給雞喂食。她從鐵瓢里抓起一把小麥,撒向地面,嘴里嘰嘰嘰地呼喚,大大小小的雞一聽到她的呼喚,從各個角落,壓下頭,收緊翅膀咕咕地沖過來。一只公雞腳崴了一下,又聳身繼續(xù)沖,一只母雞踩到幾粒小麥,像滑雪運動員一樣屁股往后蹲,在地上滑了一尺來遠(yuǎn)才停下,腳還沒立穩(wěn)就篤篤地拼命啄食,生怕被別的雞吃光似的。

“媽,我等會兒去王有福奶奶墳旁號個墳基!”王貴站在房檐下,看了一眼院墻里陽光下正在嗞嗞抽芽的柿子樹,猶猶豫豫地對媽說。他不知道媽是怎樣的態(tài)度,他希望她能答應(yīng)。王貴媽相信風(fēng)水,鬼神,因果報應(yīng)。每年大年三十那天,她都要捧上幾碗齋飯,腋下夾一只老母雞到村東頭的破廟里念念叨叨半天,然后焚香祭酒,血濺三尺。

“你說什么?”王貴媽皺起眉頭,把耳朵往他這邊靠。她應(yīng)該聽到了,只是想確證一下他是不是那樣說。王貴又重復(fù)了一遍,還說,劉文叔說那堆墳的風(fēng)水好,現(xiàn)在不號一個墳基,以后就沒好地點了。

“號墳基?在王有福奶奶墳旁邊?”她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王貴,想了幾秒鐘后說:“這樣也好,去嘛?!彼D(zhuǎn)身向堂屋走去,到堂屋門口扭頭對王貴說,拿上幾支香,幾張紙,在圍墳的地方插上三支香點著,在香前邊磕頭,邊磕頭邊念幾句,然后燒紙,燒紙時候也要念,這些做完了才能動。王貴向媽請教了幾句要念的內(nèi)容,隨后走進(jìn)廚房,抬起水缸上的長把鐵瓢,伸進(jìn)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湊到嘴上咕嘟咕嘟灌下去。他感覺肚子被撐大了許多,離開水缸時,肚子里的涼水咣當(dāng)咣當(dāng)直晃蕩。他從廚房走出,來到房檐下,媽從堂屋門口走過來,把手里拿著的香和紙遞給他,他把它們?nèi)M(jìn)一個食品袋,走到正房北邊的山墻下,在雞窩門口扛起一把鋤頭,抓起一只糞箕,抬腳往院門外走。平躺在院墻腳的黑狗看見他要去干活,馬上起身跟著出院門,他抬手趕它回去,黑狗低頭轉(zhuǎn)身往回走,見主人朝前走了,它大著膽子轉(zhuǎn)身跟上,王貴見黑狗又跟了來,扭頭揚起鋤頭,黑狗撒腿往后跑,沖進(jìn)院門,在院門里停下,扭頭往后看,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王貴繼續(xù)往村外走。太陽熱辣辣地照著,幾只鳥在路邊的矮樹蓬里噗嚕嚕地飛起,王貴肚里的水不再涼了,可還在晃蕩,他后悔喝多了水,走起路來不舒服。

王家墳場在村北的一片小樹林腳。王貴走過一條小河溝,翻過一個緩坡就看到一百多米外的王家墳場。王家是大戶,墳場也寬,占地約八九畝。墳場背靠一座山,山上多為松樹,麻櫟樹,稀稀落落的。緊靠墳場上方的這一片,稍為茂盛,這是不許砍的,也沒人敢砍,敬奉它還來不及。王有福奶奶的墳在一塊平緩的地上,再大的雨水也順緩坡而下,左邊二十多米外有一座小山,再狂的風(fēng)遇到它也要被馴服下來。

有兩個人在王有福奶奶的墳旁爭吵,旁邊還站著一個人。王貴站在坡頭側(cè)耳細(xì)聽,好像是為號墳位爭吵。他放下鋤頭、糞箕、香和紙,把它們藏在路上方的樹蓬里,走下坡地,漸漸看清,爭吵的是王才和樹寶,一旁站著的是陶順。王貴走到他們面前。

王貴聽明白了一些,王才前幾天在王有福奶奶墳旁栽了一個石樁,剛才樹寶先到,占了石樁的位。

“光一個石樁就是號位了?”樹寶反問。樹寶身體粗壯,不像王才胡吹海侃,張揚外露,可有一股勁兒汪在眼睛里,那股勁兒無所畏懼。

“我就在這兒了,你要咋樣?”樹寶的身體拄著鋤把,拗勁兒漸漸在胸中升騰起來。

陶順比樹寶到得早,已經(jīng)在墳右邊用石頭圍了一小塊。他手扶鋤把勸著:“王才算了,你在前面或后面號一塊?!?/p>

“你說得好聽,我的石樁早栽在這兒,為什么要讓他?”王才態(tài)度堅決,對陶順沒好氣地說。陶順不再吭聲了。墳場上頭的樹林里幾只鳥雀嘰嘰喳喳地叫,像為爭吵起哄。王才和樹寶越吵越兇,用臟話互相對罵,臟話潑到對方身上變成了汽油,把憤怒的情緒燃得更旺,于是倆人動起手來,拳腳你來我往,做交易一般。陶順趕忙上前勸架,伸手要扯開倆人,被樹寶一推,一屁股坐在一個尖石頭上,他齜牙咧嘴,半天起不來。倆人還在打,照這樣下去,是要出人命的,自己的屁股莫名其妙搭進(jìn)去,要出人命也不是自己的命,管他的,陶順心想。他右手拄地,斜著嘴,左手揉著翹起的屁股。王貴看著他屁股后的那個帶棱角的石頭和他難受的表情,仿佛那石頭是他艱難屙出來的,陶順屙時的痛苦表情在他心里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他一想到這兒就想笑,但他還是使勁抿著嘴忍住了。王貴沒有上前去勸,陶順的經(jīng)驗就在前頭。

這時從王貴身后遠(yuǎn)處的坡地里小跑來一個人,腳踢起的塵土揚起一片薄薄的霧,是馮村長,他瘦瘦的身板浮到樹寶和王才面前。樹寶已把王才摁倒,右膝死死頂住王才的胸口,左手抓牢王才的右手腕并緊緊壓在他的領(lǐng)口上,右手一拳一拳打他的頭;王才的左手抓著樹寶的衣領(lǐng),使勁用膝蓋撞樹寶的背,第一次重重撞到他的背,樹寶再往前挪些,第二次他的膝蓋就夠不到。樹寶右眼眶下一大塊烏青,王才滿嘴是血,不知道他的牙齒是否還好。

“樹寶起來,不要打了!”村長黑著臉,聲調(diào)硬邦邦的,“互相讓一讓就沒事了嘛,偏要整個你死我活,旁邊又不是沒有號處。”樹寶喘著粗氣,好像有點累,他終于停手,但沒起身,左手還緊壓著王才的右手。

太陽滑進(jìn)一片鉛云里。

“我不放,他再狠,我就整死他。”樹寶緊緊地咬著腮幫子狠狠地說。

村長彎腰去掰樹寶的手,但掰不開,他直起身說,都是一家人,祖墳都在一塊兒,鬧個什么??!

陶順已經(jīng)站起來,歪斜著身體,右手往后扯著肩膀繼續(xù)揉撞疼的屁股。王貴呆呆地站在村長身后一米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最后要怎樣收場。陶順朝河底對面的坡地望去,王貴順著他的目光扭頭向后看,在坡地上下來六七個人,最后面的是三個孩子,最前面是個穿黃皮衣矮個子的大人。他們走到河底才看清,穿黃皮衣的矮個子是王有福,后面的大人和小孩是來看熱鬧的。

王才躺在地上說,你狠你就打嘛,號我的位你還有理啊!樹寶指著王才的臉,揚著下巴說,你不要嘴硬,小心我把你敲死在這里。

王有福來到面前,鐵著一張臉:“起來,在我祖墳旁邊打架!如果敗了我家祖墳風(fēng)水,我對你們不客氣!”樹寶聽到圣旨似的馬上松開手,從王才身上下來。王才慢慢站起來,已經(jīng)直不起腰,向地上使勁吐了一口血,用指頭摁了摁牙齒,還好,那些牙齒還穩(wěn)穩(wěn)地站著。王有??粗棠虊炁試氖^說:“把石頭搬了,不許你們圍,誰圍,我對他不客氣?!碧枕樅蜆鋵氉呱锨?,撅著屁股搬開剛圍起的石頭,王才用鋤頭刨自己栽的石樁。

“不準(zhǔn)在我奶奶旁邊提前號位,家里人如果真的不在了,隨你們葬在一米外的任何地方?!蓖跤懈?纯此麄儯浐土苏Z氣,還帶上沙啞粗糙的笑音:“你們兩個,何必這樣啊,打得鼻青眼腫的!走走,收起鋤頭糞箕,家里喝酒去。馮大哥,走。”他最后對村長說。馮村長笑著,右手搭到王有福的肩上。

大家離開墳場時已是下午四點多。他們走到河底時,聽到遠(yuǎn)處二胡聲悠悠傳來。琴聲徐緩而蒼涼,整個墳場、山梁、天空都靜寂下來,傾聽著它每個音符的跳動,山梁上往回走的人,談話聲也輕了,分出一部分心思來細(xì)聽若流水輕吟般的琴聲。太陽滑出鉛云,在天空里和琴聲一樣悠然浮動。

一個月后,王有福給他老爹、奶奶立碑。墓碑由大理石雕刻而成,兩米來高,三排坊,石桌,龍鳳繞梁。在整個墳場里顯得氣派張揚。立碑那天,他請了許多親戚朋友,整個院子人頭攢動,鬧鬧喳喳,花草被踩踏得不成樣子。后來,他笑著對馮村長說:“我那些草,還叫草么,倒的倒,死的死;那些花,葉子被扯掉,花枝掉了腦殼?!?/p>

就在王有福把碑立起一星期后的一天,王才他爹死了,王才說是酒醉死的。王貴去廚房里幫忙,找錘子修灶時,在王才爹的睡房里聞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藥味,他趕忙離開了那個房間。王才把他爹葬在王有福奶奶墓碑左邊。下葬時,王才的臉在陰沉中閃出幾絲明亮,從墳場回來已能喝酒,微笑了。

過了一個月,樹寶媽,那個眼睛又紅又爛,常年淌著淚水,辛勞了一輩子的女人也去世了,樹寶把她葬在王有福奶奶的右邊。

樹寶媽下葬兩個月后,陶順八十二歲的老爹去世了,他把他葬在王有福奶奶的前面;半年后馮村長也把他七十一歲的爹葬在王有福奶奶的墳后。四堆墳還沒立碑,伏貼于高大的墓碑周圍,像保鏢一樣護(hù)衛(wèi)著。

后來,有人去問劉文,劉叔,王有福老爹的那堆墳風(fēng)水好吧?劉文沉吟一會兒,捏了一下鼻子,表情嚴(yán)肅地?fù)u了搖頭,不好,一點都不好。問的人不信,不會吧,那堆墳在一棵大青香樹下,被樹遮著,太陽曬不著,雨打不著。劉文只是搖頭,不好。村里好多人又問他,那堆墳好不好。劉文還是說不好。人們不信,認(rèn)為呆子說了假話,他是想偷偷讓親戚朋友家的墳葬到那堆墳旁。大家問劉文后過了兩個月,王有福把他爹的墳葬在他老爹的墳旁。一年后,王有福老爹那堆高大的墳旁也被四堆墳擠在中間了。

傍晚,遠(yuǎn)處又傳來二胡聲。王貴坐在院子里仔細(xì)聽著,漸漸地,他從琴聲中聽出一種味道,他說不清是什么。他有點想看書,可家里那幾本課本已提不起他的興趣。他想向劉文借幾本風(fēng)水書,也許自己也能找到個好墳位。他站起來向劉文家走去。

劉文坐在院墻下的一個小矮凳上,雙眼微閉,幾根白發(fā)在紅紅的日光里黃燦燦的,見王貴走進(jìn)院門,他徐徐張開兩眼。王貴喚了聲劉叔,劉文收起二胡,站起身,把王貴迎進(jìn)屋里。王貴說明來意。劉文捏了一下鼻子,說,沒有,那些書我一本都沒有。的確是這樣,布簾蓋著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齻€大書架,王貴就是找不到一本風(fēng)水方面的書。王貴看到一本約五公分厚的書,以為是風(fēng)水書,把它抽出來,書名叫《琴聲悠揚》,扉頁上寫著:我說這里地勢平緩,隨風(fēng)順?biāo)?,是房基就好,沒想到……

王貴走出劉文家,身后飄來二胡聲。他感覺耳朵突然欣然而動,那琴聲如一流清泉潺湲流淌,他細(xì)心聽下去,已經(jīng)能體會到琴聲里舒緩而悠遠(yuǎn)的味道,他沉浸在這琴聲里,能聽到自己遙遠(yuǎn)的過去和混沌的將來。每走一步,他的腳被琴聲托著,漸漸越托越高,自己仿佛漂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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