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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精

2014-09-15 02:45華衫
滇池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松山狗子金花

華衫

1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烏林村村頭的大樸樹下就成了村里老少婆娘們的集合場所。

這天傍晚,大樸樹下早已松松散散圍坐著不少縫衣織毛線的婆娘,她們一到就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議論探問咒罵吐大氣。以往,只有女人跳水或上吊,才會有這種氣氛。這時,一位大嫂站到石凳上,往四周張望了很久,突然嘣地跳下,雙手一拍,沙啞著嗓子叫了起來,看吶,你們看吶,那個狐貍精回來啦!

大樸樹下年紀稍大一些的婆娘立馬站起身來看,也顧不得手中的活兒。一些年輕的媳婦齊齊轉(zhuǎn)過臉來,帶著幾分同情和驚奇,望著那撒著雙手走來的金花。她們誰也不敢上前去打個招呼,卻也不像那些年紀大一些的婆娘,橫眉冷眼低聲咒罵,存心讓她聽見,叫她難堪。

狐貍精!自己敢一個人回來,真不要臉!

她的臉皮厚,還怕什么?

大模大樣,又不怕人家笑話,還真是個狐貍精!

聽說呀,勾引叔伯兄弟不算,還在武漢當婊子。按理說不能讓她進村才是!

金花好像全沒聽見似地,背著一個挎包,目不旁視,甩開手快步走過。

大燕和細燕滿懷同情地看著她,卻不敢走近,胖胖的大燕拉了拉瘦瘦的細燕衣襟,低聲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看看她!說說話,不然她日子更難過。

是啊,回到家里,她那個脾氣暴躁的老公松山又要打她了!細燕答道。

大燕說,狗子的老婆也不會放過她。

姐妹倆匆忙收拾手中的活,尾隨金花進了村。

狗子的新樓就在村口,這新樓因為狗子被拘留而停工。快六十歲的狗子他媽,看見金花回來了,就忙上前攔住金花,手指幾乎戳著金花的鼻子罵道,你這個狐貍精,臭不要臉的婊子,你還有臉回到烏林村里來!

金花立定,抬頭看著狗子他媽。老人拍著巴掌哭,都是你這個狐貍精惹的禍,破壞我狗子的名聲和工地……

金花含著淚說,工地的事與我不相干。狗子交代說,也沒什么大事!

狗子的父親這時過來拉開老伴,小聲說,你別粗嘴罵人,她一個年輕女人有多大本事。難為她還敢去拘留所看望狗子。村里那些人走得煙飛霧散,都沒良心!

一句體貼的話說哭了金花。這時,狗子的老婆也已奔了過來,掄起瘦拳頭要抓要打。金花性起,沒兩下就把她推倒在地。

你再來,我就不客氣啦!

狗子的父母都拉住媳婦。金花對狗子的老婆大聲說,我說了,都和我沒關(guān)系!等狗子出來,我偏偏還要去他那里打工,還要去!

你臉皮厚得能跑火車,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狐貍精!狗子的老婆一邊比劃腮邊,一邊跺著腳退去。

大燕和細燕趕了過來,拉住金花,悄悄地說,金花姐,你趕緊回去吧。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整個村里都讓泉叔發(fā)動起來,盡說你的壞話,說你不是做保姆,是做,做……

我敢回來,就不怕人罵我!金花說著,突然放大聲門,對著狗子的老婆說,坦白跟你講,我要是和狗子好,也就不怕和你爭了!

狗子的老婆氣得手腳發(fā)抖,又要撲過來。

來,你來!你再罵一句,我撕爛你的嘴!

金花要動武了,她真想和全村的婆娘媳婦都打上一架,打個你死我活。她積郁在心頭的痛苦和憤恨,到了一觸即發(fā)的地步。

金花從武漢回來,在娘家住了一夜,兄嫂數(shù)說了一夜,差一點沒把她趕出來。誰也不問她這段日子是怎么過的,誰也沒掛念她的死活,就說她犯賤說她是狐貍精,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得出來。她沒有家,她前后都是死窟窿,都是懷疑和蔑視的目光。

那些中年婆娘又跟過來了,連大燕和細燕都膽怯地退到一邊去。

金花將挎包向身后一甩,轉(zhuǎn)過臉去,對著那幾個嘴尖舌利的婆娘們說,我和姐妹們?nèi)ノ錆h這一年半載,也沒做什么虧心事,嫁進烏林村這些年,也沒同哪個紅過一次臉。今日無力遇著虎也要拼啦,來來來,誰再罵我一句,我不扇她臉腫不進村!

那些婆娘如遇雷打,頓時散開。

2

那一日,狗子被警察帶走,整個工地頓時就亂了套。事情有些突然,沒有預(yù)兆。幫狗子招場的泉叔在村里當過十幾年村干部,也沒了主意。他只在前幾天聽狗子說,分管這座外貿(mào)煙草保險公司大樓基建的外貿(mào)公司經(jīng)理被雙規(guī),說是涉外案子,泉叔也不介意,又沒發(fā)現(xiàn)狗子有什么異常,跑不到賄賂上去。

狗子對待泉叔,比對別人多了一份心。可是狗子被帶走三天后,頭一個離棄他的,卻是這個族叔。很多工匠等著消息,白貼伙食也不走;烏林村的女工更是替狗子擔心,有的還傷心落淚,掛念他給村里人的恩惠。但泉叔卻很快就改變了面目,他以伙計身份變?yōu)榇謇锢洗蟆K跒趿执灞居羞@個地位,他差點兒當上了鎮(zhèn)里的干部,如不是來此每月凈掙三千多元,他對狗子這樣的暴發(fā)戶是看不慣的!

泉叔最忌恨的,就是狗子和金花那種曖昧的關(guān)系。他從心底里疼金花,這個塆下侄兒媳婦長得好看,身段更是百里挑一,落到像松山那樣的男人嘴里,已令人惋惜。她和狗子的調(diào)情,更令他嫉妒!過去,這是工地的秘密,他也不想說,現(xiàn)在,他要出來維持風化,收拾殘局了。

管器材的武漢人老江,四處托人疏通關(guān)系,打聽情況,動員大家別走,至少把手頭的活做完再走。老江掌管錢,同管實物的泉叔原有些不和,這時他也放下聲氣,懇求泉叔在狗子危難時幫他支撐,憑著他十多年建筑工程生涯,他估計問題不大,過不了十天半月就可以平靜,起碼可以先把狗子保釋出來,因為拘留期限有規(guī)定。但泉叔嗤之以鼻,理也不理,等不得幾天,就動員大家退場,隨他走了一批工匠和大批的小工,烏林村的女工,幾乎全被泉叔叫回去了。

那天一早,泉叔作出門打扮,召集了烏林村的全部女工說,回烏林的車票我全買了。來來,每個人一張,收拾一下全都回去。

票分到金花面前,金花不接。

金花,你非走不可。

我還要等幾天。狗子落難了,不知死活,怎能忍心就走。

狗子的家里很快就來人,關(guān)你什么事?泉叔說,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等,你等……等久了會給狗子增加罪名的。

金花聽出泉叔話中有音,卻也不畏懼,我偏等他,又怎樣?各人都摸摸良心。

泉叔哼了一聲,鄙夷地一笑,你倒是真心呀,不怕有一天警察把你也抓了去?

老江這時實在聽不下去,走了過來,說,金花,你放心留下。

你留她做什么?泉叔狡猾地微笑,還和你一起掌管倉庫?

金花接過話頭,這些你別管!我留下總有活路,大不了給人家當保姆去!

金花,你可是松山的老婆!泉叔氣憤得橫眉瞪眼,我和松山他爸過去都是村干部,我不忍心叫松山丟臉!你不跟我回烏林,以后你就沒臉回去了!

金花被泉叔這么當頭搶白,氣得渾身發(fā)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大燕和細燕要來勸金花,被泉叔喝住了,讓她自己留下來發(fā)賤吧,我們都回去!

五天之后,工地的工人都散伙了。老江發(fā)放工人的工資,不愿走的在附近自謀出路,等狗子出來再說。

一時間,工棚里冷冷清清。金花隨老江去過派出所,但沒能見到狗子,工棚里只剩下幾個武漢的工人,金花開始驚慌了。

老江替金花買了車票,動員她回去。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去老江家里,劈頭就問道,這附近有人請保姆嗎?

老江恍然大悟,對對,你留在武漢,還有這條路。我女兒剛回來,她學校里有個老師要請個管家保姆,條件優(yōu)越,我一說保準行。

金花沒說話,倒是老江有些顧慮。

你不回去行嗎?風言風語的,不好辦。

我托姐妹們捎話回去了,反正家里只要錢。等狗子有了消息,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管他什么風言風語。狗子死活都顧不得,我還顧這些做么事!

老江嘆息,你和狗子的事……

殺頭吃子彈我一人承擔!都和狗子沒關(guān)系!是我愿意的,我真心要和他好!金花說著,突然掩面哭了起來。

老江對這一切都一清二楚。他們的私情,簡直驚心動魄,違人倫之常理。他被狗子的義氣所感,更為金花的情義所動,不覺得撫掌嘆息,俗話說,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蓢@我沒有這樣的本事!明天我就送你去,你先做一個月試試,我然后再安排你與狗子見一面。我還要對狗子說,千金也買不到你這真情義,不管將來怎樣,都不能把你拋棄!

金花慘然一笑,我只顧眼前這災(zāi)難,那管得了以后。都是前世作孽,才有這報應(yīng)。我也是在還債。

3

金花來到家門口,勇氣全消失了,她幾乎沒有力氣抬腳上石階。大門緊閉,沒有兒子濤兒的聲音,只聽得一個女人在哭,哭聲帶著楚劇調(diào)兒,從門縫中擠出來,顯得更加幽咽。

金花不敢推門,這門猶如地獄的門,但她不能不進這個家門。她站在門檻前,不由一聲長嚎,然后一發(fā)不可遏止,聲門嘹亮,歌吟凄切,富有韻律。金花只哭自己命不好,不敢怨天尤人。這陣長長的哭吟,倒使不少跟蹤而來的婆娘媳婦們卻步,有一兩個年輕媳婦被這壓抑的悲哀所傳染,開始流淚。那些滿懷憤恨的婆娘們也一時釋懷,她們在這凄切的調(diào)子里尋到自己欠債的青春,不覺黯然生悲。這些鄉(xiāng)下女人,強悍和柔弱的品性兼有,嚴謹和放縱的感情并存,由于這貧窮落后的舊俗所影響,由于這古風猶存的傳統(tǒng)所逼迫。

松山的媽開了門,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卻倚在門楣上不動。

金花止住了哭,叫了兩聲濤兒,沒有人應(yīng)。見老人在抹眼淚,狠了狠心,揣著挎包進了門。老人閃開,搖頭,用一只手輕輕地撫著自己的胸口,虛弱地說,我自問一生沒做什么缺德事,現(xiàn)在這樣讓我無臉見人。

兩個老嬸子過來扶松山他媽到鄰居去消消氣,又把門悄悄關(guān)上。

不少婆娘媳婦站在門前正等著黃鶴樓上看翻船,都巴不得松山和金花兩口子打一架,可屋內(nèi),死一般靜寂。

小濤兒在松山的懷里,一動也不動。

松山愣神看著墻壁,正眼也不瞧金花。

金花走進廳邊,從包包里拿出一袋糖果餅干來,清清嗓子,輕聲地說,濤兒,過來讓媽抱抱!

金花的眼淚流下雙頰,但她不哭了。丈夫松山紅黑的脊梁正對著她,他的牛犢短褲拉得很低,露出尾脊骨,滿是污垢。

濤兒已認出了媽媽,掙扎著要過來。冷不防一巴掌猛擊了過來,金花倒退了兩步,松山放下濤兒,一把揪著金花的衣領(lǐng),一拳把她打倒在廳角邊上。金花已覺不出丈夫出拳的份量了,她緊閉雙眼,半躺著,默不作聲。

松山他媽并沒有跟老嬸走多遠,又顛著腳步回來了。聽見聲響,她慌忙推門進來,又匆匆地把門閂上。她含著淚,擋在兒子和媳婦中間,對著金花說,這里已不是你的家,你還回來做么事?

松山又逼過來,小濤兒見狀大哭。老人把小孫子抱到懷里,眼角含著淚水輕聲說,松山,你別嚇著濤兒!先問問她,這一個多月都跑到哪里去了。

問么事!在武漢當婊子去了,哪個不曉得?松山又摔過巴掌來。這一回,金花死硬拽住他的手,恨聲地嚷,誰說的,誰說的?短命的泉叔沒安好心,我去做保姆,也犯了他的賊法!

松山他媽過來扯開他們,拍著手說,村里人都在說你和狗子的閑話,工地散場你總該回來呀?

金花不吭聲,只是啜泣。

松山拍了桌子,媽,都是你寬容她!在工地同狗子那個奸夫眉來眼去,勾三搭四,誰人不知,哪個不曉?。?/p>

誰看到了?誰看到了?叫他出來當面對質(zhì)。金花聲嘶力竭地說,卻也不再爭辯,伸出雙手把濤兒攬在懷里,用淚水淋漓的腮摩撫他的小臉,凄切地說,心肝寶貝,都是為了你,沒有你,我死得遠遠的也沒牽掛了。

松山還在喋喋不休地奸夫淫婦地罵著,卻也沒了別的話。

松山是獨苗,從小嬌生慣養(yǎng)。農(nóng)村里時興娃娃親,他父親在村里當過幾年書記,所以還在松山讀小學時就替他挑選媳婦。七挑八撿,終于在隔壁觀音墩村找到金花,也在小學讀書,面貌清秀,為人機靈?;槭罗k得很風光,傳到小學堂,一些惡作劇的學生就唆使松山,作弄金花。

有一天放學,松山想逞英雄,在半路截住了金花,當時金花十二歲,發(fā)育完好的她穿了件不合身的青蘭花褂,背了個大月花書包,卻懂得一些人事。松山從小野慣了,只道是自己的老婆好欺負,上前扭住,要扯下她的大花書包。金花又羞又怒,沒有幾下子反倒把松山摔倒在地。同學們拍手大叫,松山怕老婆,松山怕老婆!氣急敗壞的松山爬起來一把抱住金花的腰將她摔在地上,硬是扯下大花書包,丟在地上踩了十下八下,才揚長而去。那情景,在金花的記憶里凈是歪斜的牛眼睛,流鼻涕猴嘴臉,卡得人發(fā)紫的老鼠爪。結(jié)婚頭兩年,他們雖然晚上同鋪睡,卻誰也沒動過誰一個指頭,不小心碰到了,總像觸電般閃開。

金花比松山早熟,注定了松山就是一個怕老婆的角色。在松山結(jié)婚六年后,這十七歲的小子才頭一次同金花展開一次無聲的拼搏。金花推拒了一陣后放松了身子,松山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泄了氣的皮球全完了,他渾身發(fā)著冷汗轉(zhuǎn)過身去,再也不敢接觸金花那熱氣騰騰的身子。那神奇的婚禮經(jīng)過六年,才顯示了男女間的真相,而松山得到的卻是很可怕的羞恥和失敗。他平時聽到的粗話竟那么不可信不可及,他偷偷地觀察家禽雞鴨間的一鞠躬,完事,雞鴨有了型,照樣可以孵出小雞鴨,他為此感到安慰。果然,小濤兒同樣出生了,而他對金花的畏懼卻有增無減。

為了彌補床第間那種懦弱,松山變得更粗暴魯莽。黑夜里,他龜孫子一般縮在床角,白日里,他卻像公牛一樣對金花吼叫,而且,動不動就揮舞拳頭。后來,不知是誰開導的,他在床第間開始使用自己那鐵鉗一般的指頭,他在這個熱氣騰騰雪白豐腴的肉體上留下男人獨到的印記!

天落黑了,晚上又停電。一支煤油燈微微地亮著,松山一邊咒罵一邊捧著油燈進房。他在罵供銷社買煤油要搭售肥皂,這世道不知怎么變的,他老爸當權(quán)時,買肥皂要搭售煤油,從沒聽說買煤油要搭售肥皂。罵完搭售又罵漲價,誰家偷了電,保險絲燒了沒人管,這日子黑暗得真難過。

房里十分凌亂,熱氣從磚縫散出,悶得直叫人透不過氣來。金花心里略一計算,大半年沒進的這個房,竟變得如此燥熱。被子猶如蛋卷在床里,枕頭黃里帶黑,草席參差不齊尿跡斑斑。讓松山和婆婆拉扯濤兒,也著實為難。那床上一股尿霉味,金花倒聞慣了,可身上有大半年沒生跳蚤,今晚又要開始搔癢了。金花在燈下揭開濤兒的衣背,發(fā)現(xiàn)到處是跳蚤咬的疙瘩,她像動物園猴母一般,用手輕輕扒開濤兒的頭發(fā)細找,跳蚤蛋粘到指甲上,擠得嗶剝地響。

濤兒,奶奶給你洗頭嗎?

沒洗。

你跟誰睡?

濤兒抬頭看走出門的爸爸一眼,不吭聲。

爸爸打你了?

尿了床就打!

金花不由得心里發(fā)酸,那高傲的心這才有了一些懺悔。

外廳里松山他媽正在和松山說話,金花知道婆婆在勸松山不要出門。金花交給婆婆的一千塊錢一定讓松山要了去,他一定又是去喝酒賭博了。想到這里,金花摟著濤兒的頭,看著他那滿是跳蚤卵的黃頭發(fā)說,濤兒,快快長大??!

媽媽你不要走了。

我,我以后帶你走,去武漢看動物園,騎電動木馬,坐過山車……

金花的眼淚又要淌下來了。她不愿濤兒長大再過這樣的日子。在這悶熱昏暗而且骯臟的房間里,金花不由得牽腸掛肚,她又想起了在武漢那夢一般的日子……

4

金花和狗子偷情,是在狗子的老婆回家后不久開始的。

狗子那個犯有羊癲瘋的老婆,一兩個月總要來看狗子一次。每次住上三五天就回。工地上的女工們嘴尖舌利,都說是狗子的老婆熬不住,前來討吃,而狗子也如做祭一般地應(yīng)付。他們兩人在一起從沒好臉相看。年紀大一些的婆娘們說,那婆娘每次回去,總把鈔票成捆扎在褲腰下,坐車老捂著肚子,生怕被人搶了去。狗子承包的工程賺了錢,家里正要起大樓,這確實是真的。金花知道,狗子的老婆回家,就得很長一段時間來不了啦。

這一回,狗子開著新買的富康車送走了老婆,又剛好在菜市場遇到金花。車內(nèi)開著暖氣溫度高,狗子臉上紅撲撲的,他招呼道,金花,來,我載你去市內(nèi)兜風!

金花笑著搖頭,我沒那份福氣,兜了風怕感冒。你還是找你老婆去吧!

她剛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她是為錢來的。狗子說,送走了她,我心里輕松多了!

金花斜眼瞄了狗子一下,不說話,徑自進市場里挑好了一籃菜,才慢悠悠地走出來,見狗子還在那里等著。她不由的遲疑一下,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室的位子上說,回工地,到路口小店就下來。

愛怕什么?這里是武漢,男人帶女人,尋常事。

金花頭一次搭男人的車,心里覺得不是味,但搭的是狗子的車,她覺得可以原諒。每夜看電視,看得她入魔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狗子這個建筑包工頭就成了她的風流男主角,和他的事業(yè)錢財一起振動她的心。車窗玻璃搖下一半,風很大,金花將身子向狗子這邊挪了挪,低眉順眼,看著那公路水一般向后流逝。

狗子提高了嗓門說,金花,我交代老江,明天你搬到倉庫來,采買的事交給大燕和細燕去辦,你幫老江看看倉庫得啦!

金花沒有回答。

還是那親切的嗓門,我想給你買件風衣,女式的,配上你這緊瘦的洋裝褲,怎么樣,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看好嗎?

金花這才發(fā)覺狗子并沒有載她回工地。金花用拳頭捶他的肩頭說,你把我往哪里帶?

把你送去賣了,能賣好價錢!狗子咯咯地笑,神采飛揚。

金花很快放下手去掰車擋,半嗔半怨地叫他停下。

狗子怕出事故,當真停了。

什么風衣,你還是買給你老婆去穿!金花開了車門一只腳已跨了出去,你老婆剛回去,你就來找我窮開心,好意思?

金花這輕輕的兩句話,把狗子說愣了。他忙拉住金花說,金花,你當真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要只是找你窮開心,就天打五雷轟!別說是一件風衣,就是我的全部身家性命給了你,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金花提過菜籃子但沒有離開車座。

金花,你怎么啦?

你,你這是存心逼我回烏林去。

回烏林守著那個賭鬼,能過上好日子嗎?

就你有好日子過?你做你的包工頭,我買我的菜,誰曉得你安的什么歹心!

我有什么歹心?我喜歡你,先將這話說在前頭,也好叫你提防!有心沒心,出在你,我總不敢強迫!

狗子,你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金花也被激怒了,我不是那種女人,你還是收起你那花心才好!

狗子啟動了發(fā)動機,對著金花說,金花,武漢這風花之地,風流女子多的是,但我狗子沒那樣賤!人說真金易得,真心難求。你沒這情意,我也就死了這條心。今生我倆沒緣分,來世再同你做夫妻!

狗子轉(zhuǎn)過頭來對著金花,喉嚨結(jié)上下顫動地說,好好好,回吧,我就帶你到路口。剛才的話,當我沒說,你別放在心里。

金花心里熱呼呼地,回到工棚,金花立即告訴大燕細燕,我們可以搬到倉庫那邊的工棚去住了,我管倉庫,你們管伙食采買。兩個姐妹正嫌這邊工棚人多口雜,都同聲叫好。

狗子和金花,見面不再說話,像這樣過了三天。

第四天,金花幫老江管倉庫,不再上街買菜,狗子的臉上才露出笑容。但金花照樣不理睬他。

老江把金花和狗子兩人的行色都看在眼里,他在倉庫里有個鋪位,十分整潔。每個星期總有幾次,金花在老江鋪上打個盹兒,這時候倉庫不發(fā)貨,閑得無聊。如果前后門鎖了,誰也進不來。

金花和狗子仍冷冷地不交往。

5

金花回村三五天了,村里人差不多都不再把這事當熱門話題來開講。

夏夜里極悶熱,蚊子轟鳴,村民們在朝南的屋場擺了竹床,吆三喝四,鄰居們交往得比白日里還熱鬧。蚊子成群,過去用艾草一熏就走,現(xiàn)在連驅(qū)蚊劑都不大奏效。所以四處都響著蒲扇聲。老人們又在議論天氣,怕又一場雷雨大風要到啦。

松山吃罷飯,碗筷一丟,就要去找泉叔聊天。

這幾天里,松山死賭,錢也輸?shù)貌畈欢嗔?,才記起泉叔交代下來的話,要找他聊聊。也罷,到泉叔那兒訴說這一肚子委屈和憤怒。

泉叔原想挽救一下金花,偃旗息鼓帶她回村,另圖后事。但金花太固執(zhí),所以他帶著女工們從武漢回來后,對金花和狗子茍合一事就不再隱瞞,說這金花敗壞了松山和他爸的聲譽,還敗壞了全村的聲譽。他說他本想向縣里申報個文明村的牌匾,現(xiàn)在看來也申報不成了。

松山怕這個叔伯叔公,也知道落在他嘴里難過門。金花經(jīng)那頓拳打腳踢之后,似乎變得更堅硬,松山知道自己治不了她。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表里不一,實際上一直是一強一弱,松山的自愧心天時地利地很快變成一種虐待,但只用虐罵和拳頭又沒法維護一個男子漢的氣魄。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只好找老叔公來了。

松山心虛膽怯猶如上了公堂。他先招呼一聲,見泉叔把頭點了點,才低著頭走近。

唉,你媳婦的事,轟動了全村。狗子那小子總不聽我的話,結(jié)果連人都給抓去了。金花是沒路去,暫借你棲身。你可別心軟!

松山看到泉叔家人都帶著嘲弄的笑意看著他,更加局促不安。泉叔又擺手說,這樣的,我們叔侄倆進里屋商量去。

松山跟著泉叔走進里面的臥室。泉嬸過世近十年,泉叔就搬到這清靜的廂房來住,除了他的侄媳婦,全家人輕易不敢進來。泉叔養(yǎng)鳥栽花,泡茶下棋,總有幾個清閑老人進出。自泉叔從武漢回來后,這里更是人來人往。

泉叔落座,豎起一個指頭說,我看,治這樣的女人只有一個字,打。報不得派出所,即使報了也治不了她的罪。

打倒是打了……松山低著聲氣。

不能給她臉面!看這滿村人議論,都是為你好。你爸好歹當過十幾年的支部書記,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現(xiàn)在,所有人都罵他的兒媳婦是婊子,你說,你爸在陰間里能安心嗎?

是啊,罵極了,難聽。松山小心翼翼地點頭應(yīng)著。

還想要好聽的?她在武漢和狗子在倉庫里打明了公開同居,我都撞見過。她給你戴綠帽子,你還想要好聽的!

都是我媽心軟,怕她一時想不開去跳水。

這跳水是有名節(jié)有羞恥心的女人做的事。像她那樣的德性,哪舍得去死。哼!現(xiàn)在什么都講開放,這男女關(guān)系也能開放么?這樣下去會亡黨亡國的!你看我家里,我就不買那影碟機??茨切┯H嘴抱腰的影碟,最容易中毒。那些黃色歌曲,聽著就覺得流里流氣的。真他媽的不是世道!

泉叔越說越激動,竟罵出粗話來了。

泉叔,你撐腰,我回去還得好好管教管教她!

事到如今,要跟她扯破臉皮!要狠狠地羞辱她一場,就得公開打,不怕讓人看見。要打得她沒臉見人,再叫她娘家的人來作證,若是跳水,也不怕扯死人筋。

那,那就打。我不信是她的嘴硬還是我的拳頭硬!

泉叔站起身來,說,挑明了打,叫她當眾認錯下保證,壞事變好事,也給我們村里的女人立個規(guī)矩。當然,也不能往死里打,也不能當太多人面打,只要達到羞辱她一番就可以了。萬一撕破了衣衫扯破了褲子……還是讓男人們回避的好。

她當婊子都不怕,我還顧得了這些?松山禁不住一邊摩拳擦掌,一邊憤憤地說,狐貍精,臭婊子,若不是看我媽的面子,我非剝光了她再趕出村去!

泉叔臉色更寬和,有了些興奮和感動。他點頭溫婉地說,我年輕時打媳婦,有個講究。假打打屁股,那里肉多傷不了,真打打肚子,只兩拳就能倒地。明打打臉部,鼻青臉腫,人人都看得見,暗打卻不好明說,男人總有些手路,沒有相同的。

泉叔說得津津有味,末了不禁微微一笑,嘆口氣又說,哎呀現(xiàn)在老了,說不得。還好你嬸死得早,不然老來沒活路,讓女人騎在頭上拉屎拉尿也難說。

松山起身要走了。

泉叔破例送他到門口,在門口又交代說,松山,千萬要曉得輕重,萬一失手,就是她娘家不追究,公安可是要抓人的。人命關(guān)天!

松山眼里含著淚說,泉叔你莫擔心,我松山一人做事一人擔!

6

金花也怕這個泉叔,總回避他,現(xiàn)在和老江管倉庫,又搬到這邊住,就不好再回避了。她多了一層擔心,因為泉叔對她已不再那么笑瞇瞇的了,時常出入倉庫,不說一句話,總是用眼睛搜索那張小床鋪,好像要查出什么破綻來。后來,狗子把泉叔叫到水泥澆注的工地去招場,金花這才略略放寬了心。

那天是一個春日和熙的午時,金花感到困倦,倚在床邊不覺朦朧了一陣。狗子走了進來,呆呆地站在床前,將一件嶄新的米黃色風衣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仍愣愣站著。金花突然驚醒,偷眼瞄了一下,并故意轉(zhuǎn)過身去,佯裝熟睡,不理睬他。狗子退了兩步,卻又轉(zhuǎn)過頭來,癡癡望著金花,不由輕輕地叫了兩聲,金花,金花。

金花動了一動,還是不應(yīng)。

狗子猛然上前一步,索性坐在床邊,推了她一下,滾動著喉結(jié)說,金花,你醒醒。

金花仍倦倦躺著。狗子的手很快捉住她那只戴著銀鐲子的手,見她不動,又用力把她拉起來,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摟住她,不容她別過頭去,香香地親了一口。

金花幾乎叫出聲來,狗子又湊過去,將她半身壓著,用軟軟溫溫的口唇,壓住她的聲音。

這一個長吻,吻得輾轉(zhuǎn)反側(cè),不透一絲兒風。兩個人的鼻息交融,習習作響,眼睛這么近,近得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得到自己。而后,金花的眼簾兒終于微微閉著,眼角沁出了一滴淚珠,但她已不再是被動的,她那微微開著的嘴,更猛地吮吸著狗子炙熱的舌尖,她用一只手臂,緊緊地摟住狗子的脖子,從脖子上又撫摩到頭發(fā)上。她用力按著按著,似乎還嫌狗子的嘴唇不夠有力。她吸干了狗子的所有唾液,淚珠兒卻已淌到腮邊。

他們終于放開了,狗子用嘴把金花的眼淚一點一滴地聒干,然后才站起身來。

沒有一句話,望著那沒有關(guān)上的鐵門,狗子轉(zhuǎn)身就走,走得踉踉蹌蹌。

金花手里捧著這件米黃色的風衣,直往胸口里擠捏。她張大眼睛盯著狗子的背影,吃驚地瞪著,仿佛記不起剛才做了什么。

倉庫門后有了咳嗽聲,金花這才如夢初醒,匆忙將風衣塞進被子里,背過臉去,從口袋里掏出那出門必備的小圓鏡,攏好零亂的頭發(fā),整理好頭上的珠飾蝴蝶結(jié),拉直那件緊身的衣衫,又往胸口習慣地撫了幾下,才轉(zhuǎn)過臉走了出來。

還好,沒有人進來。

她癡癡地想了一個下午。

這是金花結(jié)婚十二年,破身六年的頭一個吻。

松山在難得的情極之時咬過她,僅此而已,他需要的不是這頭臉,不過是這大半個身子而已。金花本還以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同松山這樣的男人,除了醉酒流涎,她從沒注意到他的口唇,現(xiàn)在回想起來更令人惡心,被煙熏得焦黃齒齦,滿是污垢的牙齒,只有罵人時才頻頻抖動的口唇,那些污穢的字眼同他的唇形如此相稱,叫人非別過頭去不可。

天呵,電視里那一閃而過的鏡頭并沒有騙人。人世間有這樣的滋味,才不枉生成這么張嘴。金花不覺得將指頭兒撫在嘴唇邊上,癡癡偷笑,難道我就是那只等愛的狐貍?

管他三七二十一,愛怕什么?想著狗子那精神煥發(fā)的臉,那溫軟炙熱的唇,那一笑一嗔時唇角的曲線,那短短的搔得人心癢意亂的一圈英武的胡子,金花心里甜滋滋的。

這是工地上頭一件米黃色的風衣。不到一個月,居然風行一時。工地所有女工,都買了一件?,F(xiàn)在,去逛武漢街頭就再也不很引人注目了。

泉叔卻有些不滿,他老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金花的這件風衣。

7

滿月照在波浪上,楊汊湖一片白茫茫。因為暑氣未退,村民們雖吃過晚飯,還未進屋去,在場院聊天趕蚊子,這樣明朗的夜晚是最好休憩時光。奶孩子的年輕媳婦已不再奔走,懷里的小孩已甜甜睡熟,聽得一兩聲門響,總有人耐不得屋里燥熱,又提凳把扇地出來了。

突然間,傳來了幾聲粗魯?shù)倪汉?,吆喝得打鑼似的,整個村子都聽得見。不多久,女人的尖聲嚎哭使村里的人們都屏息靜聽。不知是誰感嘆了一聲,真是冤孽啊,肯定是松山又在打老婆!

倒也該打!有人接了一句。

唉,這樣的事,越打越不好收拾……

泉叔警覺起來,慌忙丟下幾個老友,放下蒲扇急步奔到松山家門口。他來得真及時,還沒有多少鄰居擠進門去,他就一下把門堵住,大聲吆喝那些圍觀的人回去,又把松山的媽拉到一邊說,沒你老人的事,你閃到一邊去也省得受氣。

松山打得很沒手法,揪住金花的頭發(fā)死扇,沒頭沒臉,螺旋般瞎轉(zhuǎn)轉(zhuǎn)。泉叔一把捉住他的手說,咳呀呀,你忍著點氣!

松山放聲大叫,我忍得久了!這狐貍精要不跪下認罪,老子叫她過不了三更。

松山被泉叔扯過來,但他順手抓到一根竹棍,沒頭沒腦地打在金花腿上背上。

泉叔生氣了,你住手!要她認罪,也得讓她進屋里說話呀!

金花已經(jīng)蓬頭散發(fā),她坐在地上任誰拉都不肯起來。松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像扯一頭羔羊似的,不由分說地用力拖,金花一手著地不動,松山性起,放下她的手,冷不防拖著她的一只腳,硬是連著身子拖過了門檻。

松山他媽見金花衣衫不整,臉朝天被拖入內(nèi)屋,拍膝大哭,前世作的孽呀,都是狗子那個短陽壽的惹的禍?。《剃枆鄣墓纷咏泄沧ト寯懒宋也鸥吲d!金花呀金花,你千不該萬不該,不看僧面看佛面,看著你那死去的爹爹的臉面,你也不該做這丟人現(xiàn)眼的丑事呵!

金花在里屋,已翻身坐起,一邊用手整理衣衫,一邊眼睛仇恨而輕蔑地看著松山,氣呼呼音顫顫地說,你打吧,打吧,打死我也沒什么罪好認的。說了不關(guān)狗子的事!

突然,金花放開嗓門嘶聲大叫,不關(guān)狗子的事!你們都別提到他的名字!打吧!你打死我吧!

泉叔皺眉搖頭,松山你呀,光打算什么好漢,打死人是要賠命的!

松山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你們,你們還護著她!她,她是死有余辜!

我沒做過什么,死也清清白白!

你偷人也清白?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我若真的是去偷人,也是你沒用……

松山雙腳一蹦,氣急敗壞地吼,你個狐貍精,騷婊子,沒廉恥!我松山今天偏叫你死也沒得好看相!

松山撲過去,冷不防幾下子把金花的褲腿撕開一個大口子,這回泉叔可不攔了。隨著金花的一聲尖叫,褲腿成了兩片布旗,健壯雪白的大腿全露到腿跟上去了。

泉叔倒吸了一口氣,他實在不能動了。松山和金花已不成體統(tǒng)地扭成一團,在地上打滾。泉叔愣愣地專注地瞧著。

松山的媽跑了進來,用手捶打松山那流汗的脊梁,哭著說,松兒啊,松兒,你這是要她的命呀!我這是哪輩子作的孽啊,你們幾個女的還站著看什么,幫幫金花,還不趕快把松山拖開!

松山已經(jīng)發(fā)狂了,他把金花的上衣扯開,又去抓那胸罩。他發(fā)狠般地把那胸罩硬扯了下來,一邊哭著一邊嚷,我叫你好看,叫你好看,你這個不要臉的狐貍精!

金花掙扎著與松山扭在一起。泉叔終于看到那一對飽滿的懸空的大白奶,晃呀晃,晃得他也滿臉通紅地大喊,還不把金花拉到里屋去,快拉金花到里屋去!松山呵,你可真是作孽?。?/p>

泉叔口里喊著,可那鷹一般銳利的目光,卻一寸寸地鉤在金花那豐腴的青春的肉體上。那時隱時現(xiàn)的活潑婉轉(zhuǎn)的兩團白肉,他看過,但并不是隨時都可以看得到的。他這幾十年沒白活,他很懂得因此回味比較他見過的一切。他感到滿足,卻又懊惱松山動作不夠神速,手勁也不夠大,要真的把那花短褲扯了,哪怕扯一條縫兒,自己可就死而無憾了。

兩三個女人把金花挾住。泉叔把松山拖了出來,房門砰地關(guān)上了。松山的媽展開她那干瘦的手,啪啪兩聲打在兒子的臉頰上,顫抖著哭道,你,你這畜牲,你是不是要逼死她呵!

老人腿一軟,踉蹌一步,差點兒昏倒。

松山扶住他媽,雙膝齊齊跪下,哭道,媽,是我不孝!我對不起死去的爸,我沒臉見人吶!

泉叔趕快過來拉起松山,又讓他媽坐下,掏出一條干凈手帕往干燥的眼角抹了一抹,小聲地說,也難怪松山,這事攤在誰的身上也會生氣。老嫂子你不要著急,夫妻總有夫妻的孽債,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只是不知道今晚卻是因何而起?

說了也不怕你老叔見笑。松山他媽說,金花回來后,她的頭低低地總沒大做聲,她有濤兒,總得過日子。今晚就為那,那……

松山搶著說,就為那件胸罩!狐貍精趕新潮,還把這種臟貨掛在門口。前天看到她有一件新風衣,我就一肚子氣,準備打她的人!

你也是的,兒子都生了還讓她戴那東西?

都是我媽護著她,向著她,泉叔你看看,這事……

泉叔急忙止住他的話頭,說,金花也難說沒自己苦處,出去武漢見世面,開放一點也無可厚非,但回到烏林村吃飯,總得遵守婦道的規(guī)矩。眾人嘴毒,就是走歪一步,村里頭也難站穩(wěn)。狗子給抓去了,狗子的父母走路頭都低三分。知道的說是犯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犯奸。這犯奸的事鬧破殼,可是祖宗三代都沒面子呀!

松山的媽低聲說,那該怎么辦?

泉叔說,叫金花跪到祖宗面前,向松山認個錯。

房內(nèi),金花突然大聲叫道,有種的,你都聽著,同我去鎮(zhèn)里找政府解決!

松山又性起,婊子養(yǎng)的狐貍精,你還有臉去!

你有種打人,我怎么沒有臉去告你?

你偷人還有臉?

我要跟你離婚!

離了婚好去牢里找你的奸夫!

坐牢也比你這孬種強!

泉叔聽得門里門外這聲聲對答,不覺生氣地說,都是不要臉的東西!離婚好聽么?鬧到政府,我敢說你金花的臭名聲很快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我是苦口婆心勸松山私了的!我也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信不信由你,都怪我多嘴了。

泉叔擺手告辭,也不讓人家送。他拐過了自家屋角,那幾個要好的老友過來攔路敬煙,爭著打探消息。

泉叔舒舒服服地抽口煙說,這婆娘沒救了!松山對付不了,終有一天,是要到武漢去當婊子的!

照你這樣說,金花和狗子真的是有一腿?

難道有假不成?奶罩都讓松山扯下來吊在脖子上了。不是奸夫教的,她還曉得什么奶罩不奶罩的。

哎喲喂,這金花該打,真該打!

差不多,差不多了。明天再說,明天再說吧。

泉叔擺擺手,沉浸在剛才那些新鮮的印象里。他很有幾分悠然自得地走進自家大院,看到侄媳婦房里還亮著燈,不覺很有幾分猶豫地站定了腳,尋思一回,才拐到廂房里去了。

8

窗外是武漢市區(qū)不夜的燈火,汽車轟隆地一陣陣地從夜靜的公路馳過。

這夜其實并不靜,仔細聽去,可以聽到市區(qū)里像遠處的春雷般轟隆。金花枕在狗子寬闊的胸懷里睡過一覺,現(xiàn)在渾身酥酥地醒過來了,不由自主地向上拉了拉薄被掩住赤裸的胸膛,才輕輕爬起身來。狗子還沒有醒,他的呼吸是那么均勻有力,被窩里強烈地散發(fā)出這男人的溫馨的氣息。他略略一動,輕輕把半邊身子倒伏過來,那滿頭犟硬的黑發(fā)扎在枕頭下,他嘟嘟噥噥地說了句什么,又睡著了。

城市的燈火透過白色的窗簾,把這倉庫房映得白蒙蒙,一輛夜行的車燈透過窗簾,照射在狗子的臉上,那臉上洋溢著甜甜的笑。車燈又斑駁地照射到金花赤裸的身子上,似乎是頭一次地,她全身沐著白光,雙臂羞昵地交叉在胸前,像照小鏡子一樣的顧影自憐,肩頭和腰臀的渾圓處凝住了白光,和陰影的神秘顯得如此調(diào)和。她又悠然放下雙臂,讓那亮光游移過她的胸口,然后消逝。

金花這才覺得自己的肉身比臉還美,這被狗子撫摩過的肉體,神奇而且充滿活力,她頭一次不感到羞恥。她挺起胸,像貓一般無聲地踱到窗口,輕輕推開一線,風涼涼地吹過她那炙熱的胸口。借著外邊城市的燈光和月色,她端詳自己的雙腿、小腹,又別過頭去審視自己的腰臀,她滿懷激情地,用手從胳膊窩一直摸索到腰臀間的折疊線上。那里有一條橫痕,通過肚臍,隱沒在陰影里,雖然生育過,但小腹緊繃繃的。她彎下腰去,再用手從渾圓飽滿的臀部撫摩到柔若無骨的膝蓋頭,又抬起一只腿來,撫摩到腳板上。這是一只勞動的腳板,有些粗糙肥厚,腳板的老繭還沒有完全褪盡,五個趾頭堅強地張開,那五股堅韌的筋骨連著全身的肌肉。一兩百斤的重負就在這五股筋骨得到最后的艱難的支撐。這雙腳和這雙手,上山下地,經(jīng)風沐雨,皮肉粗糙,傷痕累累。金花頓時覺得全身失去了和諧。松山的陰影又蒙在心頭,她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床前。

狗子醒了,他伸出手來,輕輕地說,金花,過來。

金花猛地撲進狗子的懷里,狠狠地親了他兩下,又輕輕地咬了一下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然后舒開身子,等著他來親熱。

又一輛夜行車呼嘯而過,車燈如電,在他們?nèi)鋭拥纳眢w上匆匆劃過。狗子警惕地抬起頭,望了望那燈火通明的半天邊,看著對面遠處的大樓上,霓虹燈廣告像天燈一般閃爍著不眠的眼睛。狗子說,金花,我們要能住在那樓上該有多好啊!空調(diào)席夢思,浴室鴛鴦池……

你和你媳婦住過?金花搶白地問。

狗子說,她不配。

那我也不配。你瞧我這雙手,這么粗糙,哪能配得上睡席夢思?

狗子把她的五個手指頭逐個吻遍。金花滿含著淚水呻吟著,用牙齒輕輕地咬著狗子那汗?jié)竦募珙^,喃喃地說,我真的是那只等愛的狐貍……

金花緊緊地摟住狗子,一聲不響,欲情難抑地纏繞著他的身子,在開動的攪拌機有節(jié)奏的攪拌聲里,高聲地喘息呻吟。狗子在耳邊輕聲說,金花,這倉庫四面都是眼睛,你也不能總這么跑來跑去的,我看,還是到賓館開個房間,我們白天到那里去住。

金花甜美地微閉著眼睛,說,狗子,帶我去哪?去死去活,都隨你!

在狗子的再三催促下,金花才在晨曦中穿好衣服,偷偷地溜出倉庫。她鉆進姐妹們的工棚小屋,大燕和細燕正抽著輕輕的鼾聲。

金花心情全變了。就像乞丐暴富,她要找回補償,補償那丟失的七八個年頭。情欲如洪水奔涌,又如火山爆發(fā),把這二十五歲的少婦折磨得日不思食,夜不成眠。

金花一反過去的態(tài)度,頻頻對狗子表示種種親昵,也不避人耳目。她怕泉叔,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心思都被泉叔的眼神洞穿了。越是害怕,越是有誘惑力,金花甚至公開地在泉叔面前,坐上狗子的富康車,進武漢市內(nèi)游玩,買衣服,接朋友,幾乎成了狗子的女秘書。她除了那件米黃色的風衣,又有了一件更新式的夾克衫。她公然解開上衣,讓雪白的乳溝承受這城市的陽光,她把那一頭黑油油的秀發(fā),盤在頭上,用一種發(fā)夾夾好,綁著一小塊繡花手帕,別具一格。她當真領(lǐng)導了烏林村女人的服裝新潮流。

在那間可以掛上請勿打擾的旅館里,金花學了很多東西。使用電梯,遙控電視,直撥電話和抽水馬桶。在那間精美的浴室里,她不必再對著晨曦羞恥不安地偷偷地撫摩自己的肉體,在大鏡前,她赤條條地坐在浴缸邊,一遍又一遍往被太陽曬紅的一圈頸脖上擦增白霜,她和狗子一起淋浴,在那席夢思的床上,她為狗子一人無所不為。她放縱爛漫的情欲,虔誠而且執(zhí)著,無私而且專一。

這僅僅只經(jīng)過一個月,也僅僅只有這一個月,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波,結(jié)束了狗子和金花這奇特的浪漫史。

9

金花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的房里,已經(jīng)兩天又兩夜。

松山在鄰居的勸告下,帶著小濤兒走親戚去了,屋里只留下他媽。

老人守著金花,生怕發(fā)生意外。白天里還好,大燕和細燕輪流過來幫忙,任誰千呼萬喚,金花就是不開門,她們就借著這個小窗口向里張望,守護,盡做姐妹的一份心意。小房內(nèi)沒有農(nóng)藥,要是當真上吊,連開門板的斧頭都預(yù)備好了。

老人懸著心,驚魂失魄。每天夜半,鄰居街坊們和兩姐妹走后,老人在冷清清的廳堂里,坐對孤燈,連瞌睡都不敢打。

松山還沒回來。老人盛了一尖頭碗米飯,走到窗前,低聲叫喚,金花呵,你開開門,讓我說句話。

里邊傳來一陣窸窣聲,老人的心肝落肚,卻又不放心。她把那碗飯放在窗臺上,踮起腳尖往里瞄,金花果真起了床,在換衣服。老人的心又提起,砰砰跳,換衣服總不是好兆頭。

老人用拳頭捶門,啜泣著說,金花開門,你開開門。你,你是要逼我給你跪下不成?

屋里停了響動,霎地像狼嚎般地迸發(fā)了一聲長長的悲鳴。金花在蹩了兩天之后,終于放開喉嚨,繼而捶床拍桌,大哭了起來。這是一種似乎有意識又無意識的傾訴,帶著一種神奇,一種來自廣闊大地和連綿群山的呼喚,一種出自冥冥間朦朧的暗示,金花把這十多年來的苦痛,化作漢韻楚腔,在悲切中帶著抑揚頓挫地很有節(jié)奏韻律地哭吟出來。婆婆流著淚聽,她是過來人,情理上恨媳婦,心底里還有不少同情。

婆婆哀求地說,金花,是好是歹,你總得把這碗飯吃了。開開門,我們說說話。

門開了,但金花仍披頭散發(fā)地哭著吟著。她那因饑餓而虛弱的身子有些搖晃,臉色煞白,眼神時而飄忽不定,時而含含糊糊。老人不由得半是驚惶地坐在金花的床邊,流著淚扇著鼻涕地聽著,護著,她怕觸犯神靈,更怕觸犯邪惡!鄉(xiāng)下的婆婆,都很敬重神明,敬善神得求善,敬惡神得避惡,金花這半夜里突如其來的發(fā)作,使她驚怵,這或許是神明的懲罰。

老人顛起腳步去關(guān)了大門關(guān)小門。她在神龕上燃上兩支蠟燭,燒上香。當香煙裊裊而升時,老人拿起兩卦在香煙上虔誠地繞了三圈,跌地一卜,求得菩薩保佑,遂問道,菩薩,你敢是叫她改過,要我們母子收留她,請指點。

卦在地上翻了幾翻,一陰一陽,菩薩說可以收。

菩薩,我看金花和狗子的事,敢是觸了邪惡。菩薩保佑,現(xiàn)在顯給我兒媳婦這般模樣,好讓她歸心?請卜。

又是一陰一陽。

菩薩,那個短陽壽的狗子被公安局抓去了,我兒媳婦從今往后不得接近,敢會斷了路,再請一卜。

好像灌了鉛的骰子一樣,又是一陰一陽。

老人這才真的安定啦!她跪下,深深叩了三個響頭,眼含感激的淚水。但程序還沒有完,屋里的金花雖然嗓門放低了些,但仍在哭吟,還大罵起松山來。問了神還得送鬼啊!老人急忙弄了點魚干豆皮和熏臘肉,用三只小碟盛著,拿了一卷子冥錢一束香,偷偷開門去東南方向送鬼神。想了想又順路把大燕細燕也一塊叫來。她們姐妹還沒睡下,聽說金花姐鬼上了身,忙不迭地就要過來。老人低聲向她們道,莫急莫急,和我一塊去燒紙敬香,吃了這幾碟才一塊回去!

金花一個人在屋里怕不怕?

門也開了,神明說了沒事。把那些邪惡神鬼打發(fā)回武漢去,她就會好好同松山過日子的。老人小聲地說,三步并作兩步朝著楊汊湖邊走去。

她們?nèi)宿k完事回來了,金花果真沒哭。她半躺在床上,眼神發(fā)直,愣愣地,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一見大燕和細燕,睜開了眼睛,嘻嘻地笑著,笑著。

大燕上前摟住她,金花姐,你怎么啦?

金花只是傻笑,而后又大聲哈哈地笑。

細燕低聲說,莫不是發(fā)神經(jīng)了呀?

金花瞅著她們姐妹盡笑,大燕臉皮抖動,也勉強地笑了一笑。金花摟過她來,親了一口,瞪著她的眼又咯咯地笑,大燕也突然變了態(tài),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細燕慌忙跑到廚房,向松山他媽驚呼,發(fā)神經(jīng)了,發(fā)神經(jīng)了!連大燕也跟著她傻笑。以后要是哭,就連我怕也會跟著哭的!

老人急顛顛地過來,只見她們姐妹搭肩摟背,在那里笑得不停。老人對這失心瘋倒心里有數(shù),她板起臉來,朝金花和大燕的臉頰各打了兩巴掌,吆喝道,笑么事!煞!煞!

金花仍咯咯笑,大燕倒一下子清醒了,摸了摸臉,低下頭去。

金花,你父母都死絕了,你還笑得起來?老人逼近她的眼睛大喊,又連喊三聲煞,金花倒當真不笑啦。

老人叫大燕細燕用力扶著金花,她用那短而堅硬的指甲,在金花的頭部臉上卡了幾道黑青印,沾著水酒,推抹得金花大汗淋漓,只有哼哼的聲音了。

人是鐵飯是鋼,你們姐妹勸她吃兩口飯,今夜就在這里陪她一宿吧。老人央求道。

大燕和細燕點頭答應(yīng)。

10

老江帶金花來到一道鐵欄桿前,她的心全碎了。

還不到一個月時間,狗子變成這樣,衣履隨便,頭發(fā)蓬松,胡子滿臉,他多么需要一個女人在身邊!老江過了這許多日子才答應(yīng)帶她來看狗子,她有個熱灼灼的愿望卻不敢說。見狗子這模樣,金花更想陪他過一夜,暖暖他的心。她聽人說過,犯人親屬去勞改場也可以過夜的。在骯臟的地板上也行!金花十天來的心思,全在這個夜晚里!

現(xiàn)在金花只顧撲到狗子面前的鐵欄柵上,沒說話,盡這么痛苦地端詳著,眼淚不斷地刷刷流下來。

狗子裝出來的笑容尤其令人心酸。

狗子望著金花沒說什么,從欄柵里伸出手來,替她擦了眼淚,又順著她雙頰,撫摸她的眼睛,嘴唇。當著別人的面,金花把狗子的手指頭輕輕咬住,切切地說,我,我能在這里陪你一夜嗎?和你一塊兒坐牢,行不行?

狗子搖了搖頭說,金花你真傻,這不是你住的地方。就這一次,以后也別來看我了。他們?nèi)⒘?,你不回去可以嗎?這事真讓我擔心,我害了你受苦!

我來這里不是聽你說這些話的!金花越發(fā)哭出聲來。

狗子眼里含著淚花說,也好,暫時不回去,就留在城里當保姆,巴結(jié)著女主人點。你,你一個人怕嗎?

為了愛,我什么都不怕!金花堅定地說。

也別怕,有老江招呼,沒人敢麻煩你。

金花顧盼左右,終于問道,她來過嗎?

狗子輕輕點頭。

還沒回去?

回去了。她說,村里人都罵你是狐貍精。狗子嘆息道,家里只要我的錢,我真傻,還蓋樓房做么事?我拼死拼活為誰?早知如此,花再多的錢買個武漢戶口,離了那羊癲婆,走得遠遠的!

狗子把金花的手握得緊緊的說,我,我只要你一個人!

金花咬著嘴唇點頭說,我也是。

他們,他們不該那樣罵你的!所有罪過,都由我一個人承擔!狗子對著金花說。金花用手摸他的臉,摸他的肩,她拉過狗子的手來,把自己的頭臉埋在他的掌心里,親著吻著,全不怕讓看守和閑人看到。

看守走了過來,問道,這是你老婆?

是的,這才是我老婆。剛從鄉(xiāng)下趕來,今日回不去,能在這里過一夜嗎?

在這里過夜?不行!看守笑了。

狗子繼續(xù)向看守央求,我的拘留室是單間的。只一夜,行嗎?我們那里風俗規(guī)定,女人不生孩子不準住夫家。我只是犯了點小事,好不容易才見一面,你就行行好吧。

那看守瞅著這兩人迫切期待的目光,搖頭嘆息。

狗子又向金花強顏苦笑了一下說,我那羊癲婆一進這鐵門屁都不敢放,你卻想同我過一夜。金花,我感念你一世!今生能同你做個露水夫妻,我也不算白活啦!

你終歸還是她的人,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也不敢怪你。金花又把頭埋在狗子的手掌中。

狗子撫摸她那黑亮的頭發(fā),望著發(fā)根下那白嫩的脖子和渾圓的肩頭。

臨別時,當著老江的面,狗子說,金花,有句話我不得不說。你我都有個家,又湊巧同在一個村里,我拖累你了。他們罵你,你要挺住,無論如何,不要想到死,一定要活下去!我要是沒事了,槍口頂在我胸口也要你!保姆你能當則當,不方便就回到村里去,回去,為我忍受一陣子。我們還可以相聚的。

金花用力地點了點頭說,為了愛,我什么都不怕!

狗子說,以后的事,讓我來安排吧!

11

鄉(xiāng)下的日子像楊杈湖的波浪一樣悠長,像冬日的樹枝一樣單調(diào)。一點點沙質(zhì)貧瘠的黃土地,倒叫村里的女人們費心,在她們手里,層層碧綠掩蓋了土黃色的山坡,連窄窄的地岸也種了豆子、瓜菜,猶如錦繡。

女人們一上山坡就要聚在一起拉呱,姐妹們從來就是互助合作,一丘地一丘地,從高到低,悠閑自在地順序連著耕作下去,除了收獲,不分你我。在野外坡地這種勞動,成了一種日常的消遣和相互間的慰藉。

金花卻進不了這個圈子。并沒有人拒絕她,但金花知道,一旦她進入了,那些閑談就顯得生澀無味,就有人打哈欠,有人斜眼相看。她不去討這個沒趣。她為此憤憤不平,她們談的哪一點不帶野味?她是過來人,評說別的女人,偷聽私房話,打探孕期,議論房事,對于偷情和偷情的被發(fā)現(xiàn),更懷著一種既熱烈又憎惡的心情,總要反復(fù),不厭其煩地訴說描述,加油添醋?,F(xiàn)在自己成了這話題,她但愿自己耳目失聰,麻木不靈,但她不能。她只能孤癖地逃避著人群。

松山居高臨下,睨視著老婆的失足,這種敵對的情緒,變得越發(fā)強烈急迫,他開始折磨金花。泉叔暗打的教諭,他不斷地實施,發(fā)展。金花隱忍著,就好像隱忍著旁人的冷眼一樣,圖個清靜,等候狗子的處理。

一個陽光平和習風南來的午后,大燕匆匆跑來告訴姐妹們,村里有人跳水啦!而且,跳水的女人正是泉叔的侄媳婦,丟下了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才三歲。

金花隨大燕趕到黃土崗背后的水塘邊,塘埂上已塞滿了一大堆女人,好些年輕媳婦在幽幽地哭泣。金花推開人群一看,不由得淚流如注,蹲下身去長嚎不已!她和死者非親非故,平時也不往來,但那滿腔的悲哀,使她終于找到一個盡情對之訴說的人啦!

泉叔侄媳婦才二十七八歲,已經(jīng)換好干凈的衣服,梳好的頭發(fā)有些零亂,越發(fā)顯出那面容失血的蒼白。她沒有一絲絲苦意,唇角帶著一絲微笑,好像還在嘲弄什么人。她是在水中憋死的,肚子里沒有喝多少水,強壯豐滿的身子在濕淋淋的衣服下仍顯出姣好的線條。丈夫是個憨實沒話的漢子,正一聲不響地盯著老婆的身子流淚。她除了結(jié)婚時的那雙鞋,平時都是撿別人的舊鞋穿,直到死還舍不得買一雙新鞋!

泉叔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中心。他被一圈男人圍著,已哭得淚人兒一般,一下子老態(tài)龍鐘,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他含著淚一遍遍地向人訴說著。他幾乎失態(tài)了,但他終不愧是在村里當過多年的干部。他揮揮手,對著侄兒吆喝,你還蹲在那里做什么?回到家里去等著,你媳婦娘家的人也該來啦!

泉叔又指揮自己的兩個兒子,還不趕快騎車子去鎮(zhèn)里派出所報個案。他怕侄媳婦娘家有不講理的人,扯死人筋。泉叔就怕扯死人筋,把他家的好東西打得一團糟。他要派出所的人來鎮(zhèn)著,同時告訴村里的人,侄媳婦的死,和他是毫無瓜葛的。

女人圈子里,泉叔掃視一遍,看到金花也蹲在那里哭,不由得火冒三丈,你們,你們都統(tǒng)統(tǒng)散開!

泉叔支撐著身子艱難地來到金花身邊,大聲呵斥,你,你給我死得遠遠去!

金花驚愕地抬起頭。

泉叔說,你配在這里哭!你怎么不去替她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狐貍精,掃把星,自從你回來后就沒發(fā)生過好事!

在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將目光轉(zhuǎn)過來看。金花掩住了口,站起身來,向泉叔呸了一聲,扭頭就走。

她連悲哀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12

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田里的農(nóng)活又熱鬧起來了。也正是這時節(jié),從武漢專門回來搶農(nóng)活的工友傳遞著一條消息,說狗子已經(jīng)沒事了,工程正在恢復(fù)。世上的事,似了非了,不了了之,長達一個半月的拘留最終沒有解釋地結(jié)束了。狗子出來后,那工程加速建設(shè),狗子也因此受到更大的信任。

這一天,在田里干活的姐妹們一塊兒來找金花,她們聚在金花身邊,商議重返武漢打工的事。

狗子的父母和他那羊癲婆,或許是被逼迫地,都過來向金花賠不是,所有的閑話,全都歸罪到泉叔一個人身上。

自從泉叔侄媳婦自殺后,全村的議論很快地轉(zhuǎn)移,亂倫的咒罵使泉叔一病難醫(yī),臥床不起。他曾點了三炷香,對天對地發(fā)誓,說這全是謠言??墒牵瓦B松山也不再相信他的話了。

金花變得更深沉,默不作聲。

狗子放出來了,金花原想比誰都早回武漢去。這冷漠的村莊曾叫她幾回想到死,像那死后被人議論得體無完膚的泉叔侄媳婦!她同情這個女人,有那回事沒那回事都同情她。一想到狗子的父母和他那羊癲婆狗顛屁股地過來賠不是,討好她,金花的心里就作惡心,妒嫉咬著她的心肝。自己什么樣的咒罵侮辱沒受過,這都是為了什么?為了繼續(xù)做狗子的情婦,為狗子那羊癲婆做一塊遮羞布?她要得到報償,她不愿再做那只等愛的狐貍,她要堂堂正正做一個人!

金花在等待著狗子回來,回來問他一句話,你能丟下工程跟你那羊癲婆打離婚嗎?把那未裝修的大樓送給羊癲婆。我金花情愿跟你去天涯海角浪跡,也不愿去豪華別墅風花雪月。那日子我過過,只要你做我的老公,我們到哪里打工都行,一切從頭開始,能發(fā)財就發(fā)財,不能發(fā)財就回來做一對安分的農(nóng)民過平淡的生活。

金花沒有辦法向姐妹們說這些話。

現(xiàn)在,還未到火候,她什么也不能說,不能答應(yīng)。

金花握著鐮刀,看著大燕細燕兩姐妹挽起的褲管下露出渾圓的白嫩小腿,腳丫板踩在泥田里,屁股高高地翹起,腰身一起一伏地收獲季節(jié)的豐收。她們戴著草帽,扎在辮尾的蝴蝶結(jié)頭飾兩邊搖晃。她倆沒有得到過愛情,也沒有喪失過名譽,她們單純地只顧低著頭,全神貫注地向前割著稻谷。

金花抬起頭來,她的眼前一片稻谷金燦燦,陽光閃爍在遠處的楊杈湖里,波光粼粼,如野火遍地燃燒……

13

十幾天后,金花抱著濤兒,背著一個蛇皮袋子,悄悄地離開了烏林村。

沒有幾天,狗子也從工地出走了。他承包的工程,全都轉(zhuǎn)給了老江。

狗子和金花又成了烏林村議論的話題。不過沒有人準確知道金花和狗子的消息,他們已化為兩點水滴,匯合到數(shù)以萬計的外出打工的潮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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