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危
天工開物
——致SGT
初冬的天空,像一枚凍結(jié)的陀螺。光之生處露出
鋸齒般的細(xì)縫。勞作的人依舊需要弓著背脊,進(jìn)到他人的夢里
去借取一斗稻種。在羅網(wǎng)中編織的羅網(wǎng),罩住發(fā)霉的草垛。
順著田埂走上一整天,才能走到另外一天去。
素描
喜歡水墨。電動車與三輪車在樹枝上
發(fā)生了輕微碰擦。燈亮了。少女是另一種
風(fēng)格的簡潔。機(jī)器人準(zhǔn)備占領(lǐng)浴缸。
他說,愛不愛,都會遇到你。
鹿角餐廳
我的劇本有些性感。所有人都要踏進(jìn)水里,
去摘一段柳枝。這樣的夢你也毫無準(zhǔn)備,四只桌腿
恍惚間都套上橙色的救生圈。那日云開霧散,
你的嘴唇慢慢回落,像一張滿是新鮮皺痕的麂皮沙發(fā)。
末日
身后的鏡,映出他光裸、陰冷的后背。
他看不到另一張深深地埋進(jìn)了他頸脖之中的臉。
他幾乎每周都會去一次郊外的寺廟,湖里的
天鵝,瘦瘦的,在水草叢中,起伏不定。
大悅城
他睡著了。手臂上的綠麒麟,還露在外面。
那算很老氣的紋身了。這十年中,他做過運(yùn)動員、廚師、花匠,
甚至藝人造型。他覺得自己豐富又善于遺忘。他從臺北專程來會的人
正在廚房里刷碗。餐桌鋪開清麗的淺黃,輕柔的水聲緩緩抬高著枝形的吊燈。
風(fēng)暴招待
一定會有人遲到。他抱緊枕頭,感覺自己正在
重復(fù)出生。陽光消耗在同一座斜坡上,冰箱里土豆的塊莖
發(fā)出火焰狀的嫩芽。同齡者中還會有更多新鮮的死者,
他們走過曲折的堤岸,海鷗像草籽,撒在他們蓬亂的頭發(fā)上。
落燈花
盛世遲遲不至。
抽著煙的唐朝人
心緒難平。他不敢
點(diǎn)燈,擔(dān)心沒上鎖的窗戶
被同一種虛無反復(fù)敲打。
“多么公平,大雪埋沒你也埋沒我”
巴基斯坦
在夢里,我無需去尋找他們。
將醒未醒的胖女人在湖底里散步。黑魚撐開了
她的發(fā)髻,在樹屋上為自己扇著風(fēng)。隔壁的老頭
越堆越高,把長長的桃花當(dāng)火燒。院子里,
年輕的男人們,坐著寂寞的月子。
他們清談著翅膀,該灰的灰,該黃的黃。
立春
爐火滅了
在星期二上午
親手劈的柴禾早已燒盡
我左手攥著一塊錢的紅色塑料打火機(jī)
右手高舉《標(biāo)準(zhǔn)答案》:
為了虛無的溫暖值得放棄良多
卷了毛邊兒的語文課本剛剛燒完
——燒得很細(xì),灰燼中散發(fā)著
榆木的清香
隔壁新婚的男老師告訴我
山頂?shù)难┚鸵聸]了
他喜不自勝地計(jì)劃著三月初打野兔
給未出生的兒子編一頂兔皮帽帽
可這個時代的寒冷還沒有結(jié)束
積雪覆蓋著村莊背后的整座山峰
負(fù)責(zé)看守院門的土狗又老又昏聵
它年輕時的驚吠
日夜盤旋在我粗糙冰冷的爐膛里
火還沒有生好。南風(fēng)一吹
煙霧就倒灌進(jìn)了房間
灰屑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散落在地上
窗外的雪又大了一分
我走出門去
獨(dú)自站在硬邦邦的旗桿邊上
雪花依舊翻滾。山腳下,
螞蟻一般趕路的漢子在雪地里越走越急
他愿意相信的事物越來越少了
寫作
我看到她
泡在桶里的裙子,
像一朵毒性致命的水母。
她在簾子后面
閃了一下,消失,又出現(xiàn),
“顯影水中漸漸明晰的一張照片?!?/p>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來。
我來,是因?yàn)槲覀冊鵁o數(shù)次
在這里相會,而且,
這可能是今年夏天最后一次。
我會在這里呆一下午,
直到午夜,隨著熒屏中央的白點(diǎn)
漸漸褪盡。
可微笑仍然垂青著她,
已有幾個世紀(jì),
她總是知道怎樣盡情愉快。
她貓著腰走路,
手里像提著一盞,
只能照亮幾步開外的燈。
越來越近,我能聞到
她身上的奶香和小獸的味道。
她像一株筍的鱗片般
內(nèi)斂而齊整,站在我身后
不發(fā)一言,那情形,
似乎是我擁有某種特權(quán)。
詩中幾處片段截取自伊恩·麥克尤恩小說《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
蝴蝶博物館
在邀請你之前,已有濃郁的蝴蝶,
穿過我陰暗的甲胄,從胸肋間緩緩踱出。
被鞣制的孤寂,膽怯而奢侈。
夜的水蛭,吸食面龐和光,發(fā)出
“咻咻”的聲音。仿佛在借來的時間里,
我打量你濕潤而易折的腿彎。
潛入晦澀的某處,地窖之下的地窖——
(溫差讓我的臉敷著一層糖霜)
一只鐵桶吊起的微響,錫箔紙上顫動的光斑。
而縣體委籃球場改成的展廳里,
廣播正發(fā)出如雷的鼾聲,日光燈昏憒著,
黑暗在給空氣上釉;塑料郁金香endprint
有鏡頭前的羞澀,花蕊舉著
高過頭頂?shù)亩芘啤5嗟臅r刻在灌漿,
更綿密的黥面,閃耀于夢中破舊的墻上,
像緩緩抖動的扇子。血的鎖鏈
在爆裂,如豆莢因發(fā)燙而輕盈的骨骼,
被她笨拙地剝開,然后禮貌地合上。
“哦,理想的渾圓不該是一種距離?!?/p>
而博物館只存活了兩天,籃球擊中籃板
迅速地反彈。多年以后,震昏在地的
灰色孤馬,因夢可怖的回訪,
鼻翼輕輕翕動。
“我站在容納每一時刻的屋里——蝴蝶博物館?!碧乩仕固亓_姆的詩句。
涌動
白楊稀疏的枝條中,喜鵲的巢
刺目而陰沉。光的伏兵
在那兒歇息,顯然,疲憊已壓倒了警惕。
他們的兵器,在縫隙中依然閃耀著童貞。
假期中的小學(xué),如同一頭假寐的
微型鯨魚,已然噴發(fā)過。
笨拙的屋檐,像女孩的鉤心鬈發(fā),
而結(jié)了痂的玻璃稀釋了一個注視。
你不善回憶,你的生活,是一座
沒有帷幔的舞臺。即使在北方,
時空狹促而分明,黑夜連著白晝,
仿佛鋼琴的琴鍵,你仍舊像懼光的甲蟲,
在內(nèi)心的草叢深處探出螯爪。
往事是熄火的魚雷,吃力地匍匐在
修辭豐富的水花中,而橡皮的香味喚醒
你鼻中的味蕾,并撥動記憶的葡萄藤那嫩綠的卷須
……終于,一個細(xì)節(jié)脫穎于腦海:
放學(xué)后,你被留下寫檢討,
你滿不在乎,“如充電器中驕傲的舊電池”。
而黑夜來的太快,像一次故障,
空氣中還回旋著燈管彌留之際的嘆息。
你狡黠的歡樂被蒸餾,被彗星吸吮。
只剩下不潔的恐懼和書寫,書寫,
仿佛一停筆,窺伺在外的黑暗就將吞噬這里的一切……
命運(yùn)卻在這潦草中寫就,你感到無名的喜悅。
你裹著黑暗如匿于禽鳥的腋下,一種例外之美。
你放下筆,如偷懶的水手,丟掉手里的活計(jì),
瞇眼感受波浪擦過船身的震顫,內(nèi)心卻涌動著
遠(yuǎn)山的雪線:另一種語言。
姜濤的詩句。
紅色畫室
——贈肖水
春雨是一只火烈鳥在窗外蹚水,
式微,但有著未亡的清晰。
它悄悄滲入墻壁,探出尖喙和虹膜,
狡黠地逡巡著:一間失明的畫室;
有毒的寂靜正吮吸電壓,日光燈
吐著信子,舔舐黑暗和明亮的界線
——顯然,我已很久沒來這了,
這日漸陌生的、練手藝的地方。
墻角的舊作,像燃放過的煙花筒,
畫筆還絞在沒膝的顏料里,發(fā)出
淬火的微響。沒錯,對于色彩,
我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如同一名偵探
面對駭人的罪行,但我始終
想變幻出一種不存在的筆觸,它好比
未燃盡的煤球,閃耀在畫布后面,
沉甸甸的熱力,能讓色彩的蜂群
紛紛卷刃——而世界變得更快,
先我們一步背叛了透視法,
陰影仿佛樹身上的雪簌簌抖落,
也被我們在畫布上拔掉,留下
觸目的卡槽。也許,我們本就該
在畫布的反面勞作,用繩索和滑輪,
重新蓬起周身的針叢,凝聚
探險的滋味:不是一種縱越,
而是緩慢的、笨拙的、反芻的,
像暗處的鐳……火烈鳥抽身離去,
它的熄滅迅速傳染整片天空,雨停了。
“重新學(xué)習(xí)這些昏迷也許已經(jīng)太遲?”
我暫且離開我的畫室,室內(nèi)傳來
一陣挪動椅子的聲音。
紅色畫室,亦為馬蒂斯的一幅畫的名字。
雪加速的姿態(tài)
先是松枝。延伸或者低垂,并非出于自身的意志。
它急促的運(yùn)動:樺鼠的一次錯誤判斷。
而緩慢和跌落才是疼痛的初速度,用時間開啟空間。
云層密集,加深曠野的景深,一種平穩(wěn)的情緒。
河流表面的部分結(jié)冰,另一部分還在流淌,遵從它的
上帝。然后,雪走進(jìn)了植物的默不做聲,完成
一次迂回。這種變換形體,不過是為了接近自己,
或別人的傷口。比如野獸的踐踏,是帶著絕望的雙向迫害。
這時候,雪就以肉食工廠的身份呈現(xiàn),可它并不自覺。
同樣,關(guān)于卡車司機(jī),它也一無所知。厭惡,或由它帶來
的喜悅,和存在無關(guān)。美麗,和存在無關(guān),不像花朵。
從享受創(chuàng)造開始:擠壓,覆蓋,發(fā)聲,染色,回溯,
不知疲倦,它膨脹自我:仍然只是自我。
沒有了天上的石頭,誰來制作暗影,誰來證明夜晚的
降臨。還有,費(fèi)盡心機(jī)的表達(dá),到底逃脫不了重復(fù):
沒什么可以通過自身走出自我。手也不能。
弗朗西斯·蓬熱《水》:“白亮,無形,清涼,消極,固守著惟一的墮落:重力?!?/p>
松軟
我想說植物,但一定不能從它們的形態(tài)開始。
一成不變的葉片需要修改,向下生長的根
也不能成為固定身份的借口。對于規(guī)律,應(yīng)該
保持足夠的戒惕。你看到花朵呈現(xiàn)“美麗”,
然后產(chǎn)出可以吃的果實(shí),似乎被覽閱就是它們endprint
全部的掙扎。再如青苔,侍奉巖石或者窗沿,
在順從之外,那些涌動的水分和不安,
便輕而易舉被放過。所有的這些,并非它們的
不幸。傲慢像蝴蝶抖動的磷粉:穿上它們
并不會制造羽翅和炫彩。即使入秋,燥熱感
也總會在一些人身上停留。立場,早已成為楔入
語言的裝置,你想到什么,它們先說。
海棠飯店
這座建國后造的飯店
是海棠鎮(zhèn)的界碑
二樓堆滿了破酒桌
一樓的禮堂用來排京劇
頭頂上是一片陰天
四周是莊稼的尸體咿咿呀呀
我們喝完水
往前開了兩里,車拋錨了
司機(jī)這一輩子
只掏出了一點(diǎn)愛
因?yàn)樵陲埖晗嘤H的時候
她男人雖然遲到了兩個小時
但是不講臟話
這令她驚訝
在冗長車程的后半段
1 鋼琴師
一名三十歲的鋼琴師
犯了眼疾,
眼淚止不住地流。
昨晚的星期八演奏會上,
眼淚又一次搶鏡。
他感到自己
是黑色的傘骨,
吸食鴨絨般的酒,
每天坐著
把自己變?yōu)榍槭贰?/p>
等鋼琴師
終于打開玄關(guān)的燈,
我們就像紙團(tuán)
從鋼琴師的口袋里
跳出來。
他要一直站在那兒。
過了今晚,
人生伴侶總會回來:
帶著生前絕技,
帶著脊背上
融化了十指的
溫?zé)岷{。
回來,沒有一點(diǎn)汗。
2 鏡子
戲院還是滿的。
我停在門口,
想象自己
匆忙穿上大衣,
跳上公交車。
關(guān)了燈的魚,
像要闖進(jìn)一片
雨季的荒原。
仔細(xì)聽,
嬌嫩的鵝卵石
在這兒被過濾下來。
沒有人抗議,
也沒有人熟睡。
葬禮與婚禮
總是在不斷發(fā)生,
就像坐在我邊上的
趕去約會的推銷員。
3 情書
謎語一動不動。
所以每個人都會被當(dāng)作愛人,
也會被當(dāng)作玫瑰。
這樣,每到深夜
無數(shù)的迷宮才慢慢運(yùn)轉(zhuǎn)起來。
邢建國
——或《英文名作西域刀皇》
“向你靠近之人,終將與你相斥”
更何況那人是個男的。邢建國,70后,
絡(luò)腮胡剃成只剩下巴尖。他第一次喊我時,
我正若無其事在小店吃著回鍋肉。黑馬河,
一片富庶之地,金草地籠絡(luò)木屋與斜陽
青海湖的湖面以波濤的形式定格
在路旁結(jié)冰的無門廁所里,我釋放完
一頓午飯所有的溫暖。2012的冬天,我終于
發(fā)現(xiàn)除我之外,坐在卡車往來的公路邊
換下襪子的人。甘肅定西。來人是兩個
我們烤著藏式火爐,在布哈河邊再遇
山谷反射誦經(jīng)聲,禁鳴牌在夜色中隱去
我問喝酒不喝,并接著呼出南方人的口吻
鄙夷。而那個似乎帶點(diǎn)狠勁兒的西北漢子
在清晨露出半張寒風(fēng)軋制的臉,與我合影
我想過各種理由,最后還是認(rèn)為同在淘寶
買來的,綠色、盜版狼爪牌沖鋒衣
讓我倆有了更多的共識。比如向湖心
再騎上一二公里。湖上的羊群在白上抹白,
在鑿開的冰塊間飲水。他一面提醒
冰縫,一面說起老家的放馬地。啐一口,
越往心臟深處,寒氣便越開始吐露
我們止步。折回。但心頭疑惑總是未解,
好比冰孔下該如何撒網(wǎng)打魚。這個男人
三十多,面容頗為考究,妻在家中,兒子
則已小學(xué)。甘肅正下暴雪,他緊緊褲帶
逆光滑回岸邊。還得留點(diǎn)銀兩用作
西寧到定西的車票錢。在壘著上萬張
牦牛皮的露天市場,他指著一堆血腥的羊頭
問我哪個角旋得漂亮。都是些婆媽的打聽
例如該如何去皮去肉,該如何給頭骨
鑲一些飾物。直到賣主感到腳下已熄滅了
太多個煙頭。這并不算不是動了真格
為了送老丈人一塊好酥油,順湟水從城西
騎到城東,又打城東折返。河面的冰塊
如巨型鋼板。他很慶幸,他的兜里還夠
和我拼一個夜晚。車站招待所,暖氣管,
生銹的手風(fēng)琴。他也想象我將去翻越的賀蘭:
風(fēng)口寸步難行,墓群向陽,明長城抖落沙礫,
加油站吹成山之脊梁。我們喝剛察縣提來的散
酒,
吃周黑鴨,一邊擤鼻涕一邊形式性地不斷換臺
電視頻道瓷器一樣旋轉(zhuǎn),杯中恁地涼
對于樓下的水房,男女共用的骯臟廁所,還有
這個冬日的祖國大地,我們毫無怨言
鋼鐵的動脈每天在跳。這個丟了身份證的流民
齁聲難解:紅色小本上妻子同他的兩張舊臉,
是否定能在泡面間跨欄,闖入一場暴雪endprint
“他還是把魔術(shù)頭巾戴出了信天游味兒
我想到一些喧鬧,想到一些廢話
夢境中的我,和我大部分不相干,正如
夢境中的我,和大部分名字不相干:
白牦牛,西海鎮(zhèn),鳳凰城。邢建國,
這從結(jié)婚證上窺來的名字,也終將燃去更多”
蜻蜓
這一條旅途是漫長的,
從遙遠(yuǎn)的池沼到喧嚷的街市。
它的翅翼已然無力,
不能繼續(xù)為你寫作
種種詭秘的詩篇。
兩萬只昏暗的眼睛是否曾看清
此生所居住的世界?
這是一個謎。
它抖了抖細(xì)長的腰身,
形容詞紛紛脫落,
一切迅速簡單,
像最初的那片白色水霧。
借著尚有粘性的長腳,
它攀緊夏日里的最后一絲風(fēng)。
雨滴
我們最后總是會坐在臺階前
把雨滴和青草編織成河流
那細(xì)小堅(jiān)定的旅行者正盤算
億萬年都不停止的征程
我們都曾是很好的織者
織出過絢爛光華也織出了
痛苦且動人的銀河
這驕傲舊習(xí)難改 你輕笑
我也跟著綻放
手指間的雨滴也綻放
在石板上
而這是安靜的午后
有人推開院子的門看見
我們正坐在屋檐
聽斯可唱歌
我們一起席地而坐。
我,野兔,巧虎還有小豬,
相互挨著,努力挺直身板。
我比野兔高一點(diǎn),野兔比小豬高一點(diǎn),
個子最小的是巧虎,
但我們現(xiàn)在都沒有斯可高,
因?yàn)樗钦局?,就在我們面前?/p>
兩歲的眼睛清亮,笑容神秘,
世界在她的鼻翼輕輕顫動,
我要他們停止竊竊私語,
要安靜,
演出就要開始,
我們都是有禮貌的紳士,
一定能夠摒聲靜氣地聽完
長長短短的歌,
然后,再像野蠻人一樣鼓掌和喊叫,
演員和觀眾在這一刻交換了角色。
死亡不該被嚴(yán)肅地談?wù)?/p>
死亡不該被嚴(yán)肅地談?wù)摚?/p>
離去的人不該被面帶憂戚地懷念,
因?yàn)橥纯嗖煌O耐纯啵?/p>
而哀傷最終會阻斷哀傷。
落葉不該被囚禁成書簽,
尤利西斯不該在愛與遲鈍中干枯,
孩子們或海浪會撿起他們,輕輕地
撕碎,再毫無意義地丟棄。
那些生活在一個地方的人也不會
每天遇見,那些遇見的人也不會
時刻擁抱,那些擁抱的人
沒有辦法相互凝視。
就像我們在大風(fēng)中點(diǎn)燃一支煙,
就像我們面對面坐著都不說話。
理發(fā)師
當(dāng)理發(fā)師看著我把他那不算大的
溫暖的手掌按在我的脖頸上我感到此生
再也沒有失敗過。我注視著這雙
手,這雙毫不修長,對于理發(fā)師來說顯得過于
粗糙的手。他問我,你熱嗎,需要
來一杯嗎。他兩日沒刮胡,胡須從
上嘴唇一直延伸到下巴。他朝我笑笑,有點(diǎn)
不好意思。他看上去不到二十五歲,他的手
在我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揉著捏著,很快它們變得
簡潔而輕柔。他笑起來,你知道嗎,他說
在鄉(xiāng)下,我可是短跑第一名,拿過獎杯
我從沒有真正悲傷過。我站起來,在鏡子中
打量他。二十歲我離開家鄉(xiāng)念大學(xué),是個
單純、固執(zhí)、頭發(fā)濃密的小伙子,有一雙
充滿才華、力量豐沛的手。我付過錢,理發(fā)師
突然喊住我:別忘了傘!傘,這把我從沒有見過的
陌生的傘擊垮我。雨水,它們不會落下來
就算我打開門,冒雨走出去。
吃葡萄
就算黃昏上來,工人們探出腦袋,你
還是要給我吃一串紅葡萄。厭倦,全部都是
厭倦。坐在你對面,你告訴我對付失眠
的方法,你從來不刮干凈胡須。這是我感受
你活在此世,你勇敢并且沉默,風(fēng)度
翩翩。我一秒鐘就可以吃一個,我確信
加上吐出葡萄皮的時間。由夏入秋的那個
傍晚,我們在院子的水泥地上,你教會我
如何借著風(fēng)力抽煙。本來沒有這么輕的,只是
后來我們跑到屋頂?shù)年柵_上,你對我說,我是你
見過的最愚蠢最懦弱的家伙。那疲倦到快要
睡去的,像一團(tuán)火就要熄滅,點(diǎn)不著了
下面的要給上面的拱手作揖。你看著我
濕漉漉的雙手因干燥而發(fā)甜,你不會
因?yàn)榈攘撕芫镁鸵胰ソY(jié)婚。那些
準(zhǔn)備已久的工具,那些粗麻繩子和你
攢下來的剃須刀片,口琴,獎狀
啫喱水。你總是要看我把一串葡萄
吃完,每一口我面對你時的恐懼與憂慮。
不許剩,你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想
親手毀掉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不行,你說
葡萄這么紅,個大,你得把它吃完。
車過鎮(zhèn)坪路
那個提著舊電腦包褲腿上有泥巴點(diǎn)子的
男孩上地鐵的時候我正在計(jì)算還要坐多少站endprint
才能到達(dá)那個令人疲憊的目的地。他的
外套顯得過小,把他瘦弱的身體包裹得愈發(fā)
像一束鄉(xiāng)村過喜事時擺在桌上的紅色硬糖。
他白色板鞋的式樣是前幾年流行的時尚,頭發(fā)上的
黑色耳機(jī)把他的耳朵緊緊蓋住。全車廂
的人都在打量他,像打量一個不曾謀面的
窮親戚。他大概二十出頭,面孔微微泛油
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里。車過鎮(zhèn)坪路,他的
國產(chǎn)手機(jī)突然放出巨大的音樂,過氣的
九十年代的勵志歌曲。原來是耳機(jī)的接口
松了,男孩頗為尷尬地看著坐在對面的我
試圖再次把耳機(jī)插入手機(jī)孔。他坐立不安
不知耳機(jī)出了什么問題,音樂聲不斷,他
面露難色,無法試出解決的辦法。厭倦,
這是我漫漫一生的長旅中最晦暗的時刻。
衣衫襤褸的歷史天使,他年輕的面龐
布滿塵土,升騰因匍匐的下降而
懸浮于半空。我和你的生活會因?yàn)檫@高速
運(yùn)行的列車而更快一點(diǎn)嗎?就像我們能在
人群中辨認(rèn)出自己,買足夠的衣服過冬
住上空調(diào)房,安安心心地洗一次
熱水澡。很多遍嘗試失敗后,男孩關(guān)上了
手機(jī),車廂回復(fù)閑言碎語的安靜。猶豫
只是閃了一小會兒,他的目光變得
堅(jiān)定,果敢,望向一個誰也不會
望向的地方。
晚來歸
秋天的公路上,蠕動的拖拉機(jī)馱著玉米的集市。
原野被伐倒的身高恰隨日落鋪在平坦的揚(yáng)場里,候鳥驚飛,
落入你腰上的口袋,向歸途加入一個沉甸甸的口哨。
究竟還有多長的耕作需要徘徊不定,機(jī)械耙犁
集結(jié)在泥土培養(yǎng)皿的高垅,野草醉心于每一次折返。
它收起沉默的根,向這場關(guān)于土地的祭祀敞開了所有子女。
原始的風(fēng)趕在幾戶家庭之前播種,蹲在田間喝水的
人們迅速匯合,形成盆地中顯眼的坡度。
滾滾人流指向同一所房子,后來借宿在母親出嫁時的木床上。
往事在絞碎玉米,可惜你看不見,專心培植這次歸期。
荒郊的肩膀有時寧愿裸露,就像父輩用手磨的刀刃切下的
一塊月亮,山斑鳩拉上了叢林的缺口?;蛟S星群正在天邊集結(jié)。
想了很久,停頓了很久,終于找到轉(zhuǎn)彎的河,流質(zhì)的回形針。
山邊瓜藤如裙,細(xì)密的線紋一天天暗下去。當(dāng)最后一列星火止于
鋤頭和高粱的額尖,勞動被掐滅,我們成為另外一半月食。
霧中
——致胡安·魯爾福
這些日子,上海也是大霧天氣
去年在科馬拉,我也是這樣向一堆火把問路
馬車經(jīng)常會搭載半路的同行者
鞭子在停車時發(fā)軟,聽到他們上車后
收住了雙腳
“這是通向最遠(yuǎn)的地方的一條路”①
同時,很多人根本沒有目的
他們總是在問如何闖入季風(fēng)的腰帶
常綠林,落葉草本
葉子在地面持續(xù)發(fā)出聲音,風(fēng)停不下
從鄉(xiāng)下到上海的郊外,空氣中灌滿地鐵
你可以將自己想象成一條魚
織好口罩,用一層布排斥山羊
而科馬拉像墳?zāi)鼓菢泳咀∥业奈舶?/p>
父親也不愿意我走得太遠(yuǎn)
他說城市里鬼魅如聚,根本無法穿透
幸好霧中,路燈每隔幾步便打開一扇窗戶
我們掏出嘴巴,對著光大口喘氣
直到被劃破,被人用熱水剝光魚鱗
“在那里,夢幻使我消瘦”②
霧氣有時迎著我,吸附著無數(shù)臟手印
一船羽毛將會倒向海底,而且門被封得死死的
月亮從肩上劃過的時候,也吐不出影子
我記得或是因?yàn)榭床磺?,彼此才變得親近
鼻子跳下馬車之后,你依舊要組織其他器官生活
重要的并非空氣和霧霾,因?yàn)?/p>
“天一下雨,萬物便有光澤,還會散發(fā)出
綠色的嫩芽的氣息”③
①②③引用均出自胡安·魯爾福小說《佩德羅·巴拉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