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學軍
如果有個男人讓你戴了頂綠帽子,你會怎么辦?
問這話時,常軍拿著小勺,正慢慢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咖啡館小包間里燈光幽暗,常軍低著頭說話,胖胡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胖胡琢磨常軍話里是否還有別的意思,想了想,也真的猜不出還有別的什么意思。就很干脆地說,這事叫個爺們就不能忍,要是我攤上這事,我二話不說就宰了那狗日的,寧可下半輩子蹲大獄。
常軍突然抬起頭,笑了,他伸出巴掌拍了拍胖胡的臉,說,你要是真的這樣做了的話,可不是蹲大獄那么簡單,搞不好就得吃槍子兒。胖胡也笑了,說,可不,我都蹲過幾次監(jiān)獄了,用你們政府的行話就是,我屬于有前科劣跡的人員,再犯法就得重判,不過這沒關系,我肯定犯不了這條罪,我老婆早就帶著孩子跟我離了,現(xiàn)在我光棍一個,哪來的綠帽子可戴。
常軍沒接他話茬,端起咖啡杯,猛喝了一大口,胖胡連忙陪著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討好地說,常哥咱別喝這苦了吧唧的玩意兒了,咱來幾杯扎啤爽爽口?常軍懶洋洋地伸了下腰,說,我可沒那閑工夫跟你磨牙,待會還得回單位值班。交代你的那幾件事回頭趕緊給我辦了,整個隊里都急著等你的消息呢。說著從錢包里翻出幾張鈔票扔到桌子上,抬身往外走。
在包間門口,常軍一不留神,差點撞上一對正往里面走的男女。憑著多年當刑警練出的眼神,常軍一搭眼便看出兩個人關系的不正常。青天白日的,兩個看起來都不年輕的人鬼鬼祟祟地跑到這幽僻小弄堂里來泡咖啡屋,擺明了是有貓膩。常軍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張梅梅,這個時間她在干什么?別是背著自己和哪個男人約會去了。一想到張梅梅,常軍腮幫子一緊,牙開始疼了起來。
常軍心里頭的火氣已經(jīng)憋了很久了,原因當然在張梅梅那兒,他不明白張梅梅怎么就橫豎看他不順眼。
其實這個也不重要,夫妻搭伴在一起過日子,家長里短、柴米油鹽,早就到了審美疲勞期了,心情不好的時候相互瞅著礙眼也不算不正常。想一想,有多少貌合神離的夫妻還湊合著在一起過呢。重要的是他還深深地愛著張梅梅,像當年談戀愛那樣愛得不可救藥。這樣對待感情的方式,當然讓常軍在和張梅梅的關系中理所當然地處于弱勢,也因而讓他很是痛苦。
以前,常軍覺得張梅梅身上有些小虛榮,比如她喜歡一些昂貴的化妝品,大品牌的包包和衣服,等等。當然,這些嗜好時下所有年輕女孩子都有,只不過囿于各自的經(jīng)濟條件不能相提并論,談不上有什么虛榮不虛榮的。張梅梅家境不錯,從小父母就沒虧欠過她。追求張梅梅那陣子,常軍曾一度都有點自慚形穢了,覺得自己一個小刑警,每月那點工資,以后還真不能給她一個像樣的生活。難得的是張梅梅并不在意,收拾收拾就搬到常軍那里和他過起了日子。
倒算不得是苦日子。常軍是警察,張梅梅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做白領,都屬于國家工作人員,有份穩(wěn)定的收入。張梅梅那邊,時不時有父母接濟,依然大手大腳地過日子。給自己買東西時,也捎帶著常軍那份。常軍接過東西,心里暗暗使勁,一定要加倍努力,讓張梅梅過上幸福的生活。
在刑警隊里,常軍算得上是個很強勢的人,基本上除了大隊長老陳之外他誰都不鳥。常軍的強勢靠的是搞案子的本事。當刑警嘛,每天面對的都是各種各樣的案件,而考量他們這幫刑警工作好壞的尺子就是誰在破案子上有手段出成績。常軍在這方面自不必說,隊里的大案子難啃的案子好多都是他搞出來的。
因為破案子,他立過功,也挨過處分。這都很正常,案子破好了,領導一高興,立功受獎是眨眼間的事。不過這樣的前提是中間的環(huán)節(jié)沒出啥問題,通常情況下,也不會有啥問題,可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審訊的時候刑警對嫌疑人的手段用得猛了,造成了明顯的傷痕,或者陰差陽錯,抓來的嫌疑人根本就是錯的,案子弄個滿擰。這就會弄得警方很被動,甚至很不好收場。這樣的時候,領導當然就會不高興了,領導一不高興,就要追究當事刑警的責任,那就是沒有功只有過了。所以說,當刑警都要有一副冷靜的頭腦,遇事深思,在做出行動前一定要小心謹慎,也就是常言所道的小心不犯大錯。
常軍天生白面,瘦高,有一副儒雅的姿容,看起來很有那么幾分羽扇綸巾、運籌帷幄的氣度。隊里搞化裝偵察,每次都讓他裝領頭的,裝得都挺像,居然沒有穿幫的時候。嫌疑人押回隊里,讓他審,狗日的是個三進宮的老油條,見常軍膚白無須,臉上帶笑,以為是個好相宜的,就一問三不知,凈打馬虎眼,不往主要的方面嘮。常軍也不廢話,一把將嫌犯薅過來,三下五除二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光,只剩下個褲頭,隨后將他推到窗子前面,雙手正扣在鐵窗框上。做完這些,常軍把窗子打開,任憑窗外的空氣撒著歡兒地往審訊用的屋子里灌,轉身揚長而去。
那幾日正是臘月天氣,松江所處的東北地區(qū)一到晚上氣溫能降到零下三十度。沒到五分鐘,那家伙哭爹喊娘,聲音都不是動靜了。常軍再笑嘻嘻地進來,進屋先把窗子關上。再拿起詢問本,嫌犯渾身哆嗦著,問啥答啥,回答得相當暢快。
當然,常軍也有不成功的時候。
轉過年春天,就碰上了胖胡。
胖胡他們一伙人在三路公共汽車用大鑷子偷東西,本來干的是小毛賊的勾當,讓反扒隊去抓就是了,用不著刑警專業(yè)隊出手。
刑警隊都是辦殺人搶劫的大案子的,哪顧得上這些雞鳴狗盜的小事。可那次胖胡他們動靜弄得挺大,把一個副市長的老婆給偷了。副市長的老婆每次出門都有車,出事那天不知搭錯哪根神經(jīng),想弄個與民同樂,就放棄了坐轎車,而是和一大幫尋常百姓擠上了公共汽車,結果胖胡他們真長臉,第一個就把副市長老婆的手包給掏了。
丟的東西雖然不多,但事情性質很惡劣。副市長給公安局長打電話,說你們公安是怎么搞的,社會治安這么差,老百姓上街就丟東西,還談何安全感?局長的臉上掛不住了,當即發(fā)下話讓底下破案。局長的下面是分局長,分局長當然不敢怠慢,就讓刑警隊放下所有案子,先撿這一檔子要緊的事弄。
抓一幫小偷對常軍這幫刑警們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常軍領著兩個弟兄著便衣在公汽上溜了兩趟,就把胖胡逮了個正著。想好了,拿胖胡當個突破口,胖胡一撂,這窩賊就能一鍋端了。
照以往經(jīng)驗,審做賊的都容易。一則家伙們骨頭軟,不用真動硬的,兩句威懾的話一般就慫了。另外,偷東西算不得大罪,尤其是公汽上的拎包賊,算不得大事,通常情況下也就治安拘留,連勞教都夠不上,犯不著和警察死扛。本來常軍對胖胡沒打算動硬的。胖胡偷的是副市長老婆,副市長老婆有的是錢,誰都知道那些錢是怎么來的,偷了就偷了,這沒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礙著警察的身份,常軍沒準私下里還得鼓勵胖胡多干點這事。
胖胡那邊呢,他可是一點也不理解常軍的好意。常軍和風細雨地講了半天,胖胡只是一個勁搖頭,不承認他偷副市長老婆的事,最可氣的是,他也不供出自己的同伙,說自己只是個跑單幫的,沒幫手。胖胡的態(tài)度真是夠惡劣的了,可是即便是這樣,常軍也沒發(fā)作,他扔下幾句話,意思是讓胖胡好好想想,待會他還要回來問話,就出了審訊室的門,到樓頂?shù)年柵_上抽煙。
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分局院里幾棵桃樹開得正艷,濃烈的香氣隔著五層樓都聞得見。常軍點煙的時候,一揮手碰到自己的面頰,感覺到硬扎扎的,曉得是冒出的胡茬。想著為搞這個屑案子,自己又是三天三夜沒回家了。好幾天的時間,張梅梅愣是一個電話都沒打進來。常軍早就習慣張梅梅對自己的冷淡之情。但他寧愿往好處想。
接到隊里電話,說是有重要案子。張梅梅還在家里,具體點說是在臥室里睡覺。他推了推正背對他窩在床里頭的張梅梅,想要告訴她他要到單位搞案子去。張梅梅背一聳,身子往床的更里面縮去,常軍再伸手推她,隔著床邊已經(jīng)夠不著她了。他只好高聲跟她說話,我去單位上班了。張梅梅沒有答話。常軍知道她早就醒著,她只是不愿意搭理自己。
多少次,在酣暢淋漓地做愛之后,張梅梅小鳥依人般偎在自己身旁。她喜歡摸著常軍細密堅硬的胡茬,夸他的毛發(fā)濃密,像個男人樣??上н@樣的好光景并不久遠,不知什么時候,張梅梅像變了個人似的,張嘴就是扎人的刺。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張梅梅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常軍不像個男人。常軍嗤之以鼻,像不像男人可不是你張梅梅一個人說了算的。張梅梅說,我就是說了算,這世界上也就是我有資格這樣說你,別忘了,我是你老婆。常軍說,那可不一定,今天是,明天可不一定是。張梅梅指著常軍的鼻子,說,常軍,這可是你說的,說話要算話,明天咱們就到法院辦手續(xù)離婚。常軍一聽張梅梅說這話就蔫了,馬上偃旗息鼓,任憑張梅梅挖苦奚落就是不吭聲。
有時候,常軍還會很騷情地想張梅梅還是愛自己的,她惱恨的只是自己當刑警的工作。當刑警沒日沒夜地搞案子,當然沒工夫陪自己的女人。張梅梅是個獨立性很強的女人,她對男人不是那么依賴,可也不是那么放任自流。不忙案子的時候,常軍也曾嘗試著擠出一些時間陪張梅梅,可惜張梅梅根本不領這個情。常軍只要一在家,張梅梅就放棄了自己睡懶覺的習慣,一大早就描眉畫鬢換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常軍問她做什么去,她回了聲不用你管就推門而去,氣得常軍一個人在廳堂里轉圈,連摔了好幾個杯子。
常軍拿張梅梅是真沒有辦法了,他想冷落她,可是心思總是柔軟,不由自主地犯賤。就在那個芳香彌漫、春意盎然的上午,站在五樓樓頂陽臺上的常軍再度犯賤,他給張梅梅打電話,賤忒忒地討好張梅梅,結果自然是又碰了釘子。
回到審訊室,刑警常軍把一腔火都發(fā)到了胖胡身上。倒霉的胖胡鼻梁骨被打斷,捎帶著折了三根肋骨。
那一次,胖胡因為挨了打被免于刑事處罰,常軍被分局記大過一次。此后過了沒幾天,胖胡成了常軍的線人。
一直以來,常軍始終認為自己是個講原則的人。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講道理了,可是常軍從來不怨天尤人。盡管他覺得自己那么有本事,在刑警隊里辦了那么多有影響的案子,但時至今日依然沒有得到提拔,仍然是個普普通通的刑警,但是他毫無怨言,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事。
當然他不是沒爭取過,有幾次幾乎是唾手可得了,誰知道最后還是擦肩而過。失望之余,他明白了當官和賺錢一樣,都得靠機緣巧合。他還是要等下一次的機會。
說到底,出人頭地的念頭只是常軍個人的一廂情愿,張梅梅從來沒有在這件事上給他施加過壓力。但是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有哪個不渴望成功呢?常軍是想通過自己的成功贏得老婆的歡心,根子上還是因為他很在意他的老婆張梅梅,怕失去她。
可是怕什么偏偏來什么,如今的張梅梅對自己是一點也不買賬了。
起初,常軍沒往深處想。當刑警的,為了搞案子整日裝貓扮狗的,接觸的都是雜七雜八的人,當然也有女的。逢場作戲的時候也有,遇到姿容出色風騷可人的,常軍也不是沒動過心思。不過也僅僅是停留在心旌搖蕩那么一下下而已,常軍從來沒有行動過。他不行動是因為心中有個張梅梅,他不能對不起張梅梅。他覺得他對得起張梅梅了,張梅梅就能對得起他。兩個人天長地久,恩愛一世。
這樣的想法有些蠢,連常軍自己也這樣認為。
那些日子常軍經(jīng)常到臨河街一家餐館里喝酒。陪著他的是李姐,李姐是這家餐館的老板娘。
李姐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不僅模樣生得好,而且有事業(yè)心。她開了一家餐館,另外又開了家典當行。認識李姐,是因為她的那家典當行。典當行生意好做,卻是公安管著的特殊行業(yè),那個公安管著的部門就是刑警隊,而李姐典當行所處的位置恰好是常軍管著的那片兒。
因為這層關系,李姐和常軍認識了。李姐看著年齡不大,常軍管她叫妹子,叫了好半天,一論年齡相當,細掐算生日居然比常軍大了兩個月,李姐笑著讓常軍管自己叫姐姐,常軍當即改口,管李姐叫姐。常軍和李姐是工作關系,叫姐總比叫妹子便當些。這是老警察當初教常軍的規(guī)矩,他當然懂。
兩個人待在一起,就有了不同的意味。是來自李姐的,眼神中,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里面。還有一些小動作,在李姐起身給常軍倒酒時,絲滑如瀑的長發(fā)發(fā)梢似乎有意無意地會拂過常軍的面頰,讓他的心尖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李姐在勾引自己,常軍本能地警覺。生意場上的女人,會做戲,常軍想看她下一步打什么牌。但是,沒有下一步,李姐收發(fā)自如,轉回身來談正事,又成了個正襟危坐的老板娘。
李姐懂規(guī)矩,按照這行當里的潛規(guī)則,逢年過節(jié)的該打點的一樣不少。這倒讓常軍自覺不好意思,想自己是多慮了。除此之外,李姐隔三岔五地請常軍吃飯。因為案件線索的事,常軍斷不了和李姐的聯(lián)系。不知不覺間,飯局上由許多人變成了只有他們兩個人。
李姐有事業(yè),有錢有貌,但情感方面卻是稀缺。她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她的男人扔給她一筆錢之后跟小三跑了。這對她傷害很大,主要是出于自尊,李姐說那個娘們論哪方面條件都不如自己,可是那個殺千刀就是那么不管不顧地丟開她和人家過上了,她弄不明白這世間的男人都是怎么想的。常軍也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自己哄著、捧著、愛著張梅梅,她卻毫不領情一樣。
在這方面,常軍和李姐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寂寞的。照常理,兩個寂寞的人在一起喝了那么多酒,總該發(fā)生點什么,但是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
只是,多了些暖昧的情愫在里面。
對于張梅梅,常軍越來越琢磨不透了,她居然連商量都沒和他商量一下,就辭掉了原來那份國企的工作,到王小虎的公司去打工。
當然是個高級打工的,條件很優(yōu)厚,可這能說明什么?常軍現(xiàn)在根本不差錢,他掙的錢完全夠得上張梅梅消費,他覺得張梅梅這樣做是有意的,她就是想和他擰著來。
他說,你干嗎做那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差事,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缺什么你就跟我說。張梅梅說,我愿意,我就是不想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了,我得找份事業(yè)干。常軍說,你要事業(yè)還不容易,明天我就出錢讓你開個店,你親自來當老板,不是強過給別人打工。張梅梅搖頭,說,我是不會再用你的錢的,我嫌你的錢賺得不干凈。常軍說,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了,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耗子就是好貓,成功才是硬道理,管他什么樣的過程,你說我的錢賺得不干凈,難道王小虎賺的錢就干凈了?張梅梅說,我覺得他賺的錢是干凈的。常軍說,你確定?張梅梅說,確定。常軍說,好,那咱們就走著瞧。
常軍決定調查王小虎的公司。他要憑事實說話,讓張梅梅清楚王小虎的公司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找來經(jīng)偵隊的大趙,說要提供一家公司偷稅漏稅的線索,讓大趙去查實。大趙樂顛顛地去了,沒幾天苦著臉回來了,說那家公司賬面清楚,往來明細嚴絲合縫,根本查不出有任何違規(guī)的事實。常軍說,有那么神嗎,難道一點做假賬的痕跡都看不出來?大趙說,我這么多年干的就是查假賬的活兒,賬面動沒動手腳我一搭眼就能看出來,這一次還真沒看出問題。
常軍不吭聲了,但還是有點不甘心,他不相信王小虎還真是個守法經(jīng)營的買賣人。
那天張梅梅進家門就沒個好臉色,常軍心里清楚是為什么,還是假惺惺到她跟前噓寒問暖,張梅梅終于忍不住,怒氣沖沖地問常軍,是不是他讓警察去王小虎的公司查的賬。常軍一連聲說冤枉,聲稱絕無此事。張梅梅呸地一聲,說,常軍,想不到你這么下作,卑鄙。
轉過天常軍接到一個電話,是個陌生號碼,來人自稱是王小虎。王小虎要請常軍吃飯,理由是張梅梅是他們公司的員工,公司的員工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常軍作為張梅梅的丈夫,也算是大家庭中的一個,在一起坐坐吃個飯啥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常軍欣然應允了王小虎的飯局,他倒要看看這個王小虎到底是何許人。
王小虎年紀看上去和常軍差不多,瘦高,清白的面孔上戴著副眼鏡,看上去很斯文。這樣的形象和常軍想象中的相去甚遠,這多少讓常軍感到有些不舒服。酒桌上,除了王小虎之外,自然少不了張梅梅,還有公司的幾個副總。喝的是五糧液,頭一杯桌上所有男人都是滿杯,先給常軍面前的杯子斟滿了,到了王小虎那,常軍注意到倒酒的服務員似乎是無意識的,把手里的酒瓶放到身邊另外一名服務員舉著的托盤上,轉身拿過另外一瓶酒給王小虎滿上。
常軍頓時明白了咋回事。王小虎起酒的時候,常軍聽憑他把客套話說完,正舉杯要飲。說聲慢著,抬手把他的杯子拿了過來。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入口清涼,果然是一杯礦泉水。桌上的人瞬間被常軍的舉動搞愣了,尤其是張梅梅,臉上己露出怒色,馬上就要發(fā)作。
王小虎呵呵笑了兩聲,說,常警官不愧是干刑警的,目光銳利,這點小把戲當然是瞞不過去了。招手叫過服務員,說,來,重新滿上,這回來真的。
滿滿一杯五十六度的五糧液,王小虎一口全喝下去了。頓時嗆得涕淚橫流,咳嗽連連,看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原來他真的不能喝酒。常軍看著王小虎的窘迫樣,心里頭高興,可緊接著他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就在王小虎被烈酒嗆得彎下腰拼命咳嗽的時候,張梅梅的眼神一直盯在王小虎身上,竟是一臉的關切之情。
常軍的心思一動,覺得張梅梅身上有哪點不對勁,再仔細瞅她,見她神色已恢復正常,想剛才要不是看走了眼,就是自己的心思想歪了,但腦袋里還是一個勁地畫魂兒,弄不明白張梅梅是怎么認識王小虎的,他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
剛剛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常軍和隊里的弟兄們又是忙得連軸轉。
案子發(fā)生在早晨,臨河街的一個菜市場里。嫌犯是個小偷,盯牢了一個買菜的中年漢子,趁漢子彎腰挑菜的當口,用大鑷子把漢子的錢包偷了。沒想到那漢子倒警覺,猛一轉身看見身后有個賊眉鼠眼的家伙正要溜。摸褲袋錢包不見了,頓時明白了咋回事,一下子薅住了小偷的衣領子,揮拳就打。小偷人長得瘦小,被偷漢子卻是高大肥胖,兩個人動手,吃虧的當然是小偷。小偷被打得滿地翻滾,漢子還是不收手。小偷挨的拳頭多了也急紅了眼,突然從腰里摸出了一把尖刀,沖著漢子就來了那么幾下。結果漢子被扎死了,小偷跑了。
刑警隊于是開始破案。作案小偷的形貌特征很明顯,現(xiàn)場還有那么多目擊證人,照理這案子好破,可是常軍他們忙活了好幾天,除了知道那個小偷綽號叫馬三之外,其他線索一個都沒有,更別提把人抓住了。
常軍找胖胡,胖胡是小偷出身,對這一行當熟。那個叫馬三的殺人犯也是這個行當?shù)模瑳]準胖胡能摸到線索。
剛當刑警那會,常軍也搞不明白為查個線索,老刑警帶著他和一些流里流氣的人混在一起,稱兄道弟不說,還老在一起吃吃喝喝。他想警察是維護法律的,這幫人是違法的,他們這么做不是亂了套了嘛??墒堑胶髞硭靼琢?,這也是一種偵察手段,甚至是比較高明的偵察手段。若要做個好刑警,沒這個手段還真不行。
簡單說吧,在這個社會上總是好人愛跟好人待在一塊,壞人愛跟壞人待在一塊,所謂性相近習相遠、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是這個道理,好人和壞人之間的關系就像冰和火那樣絕不能交融。犯了罪的人,當然是壞人,那么你要抓住他的時候,光往好人堆里扎可不成,因為和好人接觸的大多是好人,在他們身上你很難摸到壞人的線索,所以為了把壞人抓住,有時候你還真得和壞人打交道,通過他們,了解一些內(nèi)幕和信息。
當然,這種交往得有個尺度。
胖胡是有些小案底,至今還沒有洗白,常軍也不想幫他洗白。洗白了,胖胡也就失去了利用的價值。這些年,胖胡幫常軍破了不少案子,作為回報,常軍給了他不少錢,也幫他平了幾件社會上的事。胖胡感恩戴德,對常軍表現(xiàn)得特別忠誠。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喝醉過,醉后也說過些過頭話。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常軍和胖胡已經(jīng)算是朋友了,這讓他們很是費解,認為常軍和胖胡這樣的社會流氓混在一起簡直是種墮落。
尤其是張梅梅,更是對胖胡深惡痛絕,她其實對胖胡的出身并不了解。他們只見過一面,還是酒桌上偶然碰上的。胖胡恭恭敬敬地上來給張梅梅敬酒,常軍用眼神示意他閉嘴,胖胡很聽話地沒再說什么。盡管這樣,胖胡還是給張梅梅留下了惡劣的印象。有時候,女人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
這些日子,常軍一直想找機會問張梅梅,她是通過誰的關系到王小虎的公司上班的。這么問是種策略,實際上他是想搞清楚張梅梅和王小虎的關系。可是還沒等他開口,張梅梅就被公司派去出差了,出差之前張梅梅破天荒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要出差的事。
為這個電話常軍好一陣高興,后來就疑惑,覺得反常。以前張梅梅出門從來不告訴自己的,是不是這次她是因為心虛。思量了半天,他開車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撥了一個座機號碼,電話鈴響了半天,終于被人接起,喂的一聲,是個聲音醇厚的男聲,是王小虎的聲音,常軍聽得出來。常軍掛斷了電話,隨后長吁了一口氣。
胖胡打來電話,約常軍見面,胖胡在電話里顯得挺興奮,感覺是弄到了有用的情況。常軍忙趕著去見胖胡,是在北苑廣場的一個涼亭里,那地方僻靜,挺適合談事。聽胖胡講,那個殺人嫌犯馬三在鄰市有個獄友,他如今很可能躲在他獄友那兒。這倒是常軍他們以前沒掌握的,聽完胖胡說的情況后,常軍馬上跟隊里匯報,讓隊里派弟兄到鄰市去布控。
回過頭來,就對胖胡露出笑臉。那胖胡自覺有了功勞,便讓常軍請客。常軍剛得了他提供的一條重要線索,不好意思拒絕,就讓胖胡找地方。胖胡把常軍引到附近一家酒店,進了包間,見包間里坐著兩個年輕女子。濃妝艷抹的那個,叫小麗,是個吧臺女,胖胡新結識的相好,這個常軍見過,另一個妝化得淡些的,卻不知什么來頭。常軍見憑空多出這兩個貨,心頭有些不快,胖胡看出來了,把常軍拉到一邊,說,常哥,逢場作戲嘛,你別當真,只不過在一起吃個飯而已,再說了,她們這幫做小姐的,每天雜七雜八的人接觸得多了去了,沒準就能搞來你們感興趣的東西。
常軍覺得不管胖胡說的真假,但似乎有些道理。瞟了眼和小麗一起來的那位,眉眼清清秀秀的,看不出一點風塵氣,如果胖胡不提,還真猜不出她原來是坐臺女。這時候常軍已經(jīng)知道她的名字叫小云,和小麗在同一家夜總會上班。酒桌上,小麗嘰嘰喳喳的,除了胖胡之外數(shù)她話最多。小云卻是很少言語,臉上笑盈盈的,聽著胖胡和小麗在酒桌上打情罵俏。常軍像是有意無意似的,眼光撩向小云,發(fā)現(xiàn)小云也正拿眼光望著自己,那眼光帶著電,竟然讓常軍的心一陣陣感到慌亂。常軍忙收攏心神,暗罵自己老刑警了,大小風浪都闖過來了,如今怎么這樣不濟,讓坐臺女的一個眼神弄得差點把持不住了。
悶頭猛灌了自己幾口酒。抬頭便聽見胖胡粗著嗓子唱二人轉小帽,胖胡喝多了,聲調越來越大。酒店包間都是插間,中間連著隔斷,那隔斷墻薄得像層紙。胖胡一開始唱,隔壁包間就有人敲隔斷墻,胖胡就罵,敲什么敲,沒聽見老子在唱歌么。那邊就沒了動靜,胖胡接著沒唱了兩句,包間門就被人突然撞開,沖進了五六個壯漢。
常軍急忙站了起來。胖胡不唱了,咋咋呼呼地說你們想干什么,你們知不知道這屋里有什么人。他一指常軍,就要說出他的警察身份,常軍揮手制止了胖胡,不讓他說下去。常軍說,哥幾個有話好說,我這個哥們喝多了,有什么對不住的地方你們多擔待。旁邊一個壯漢罵道,還擔待個狗屁,剛才你們罵人的能耐哪去了。常軍還要解釋,就覺得頭頂一麻,像是有啤酒瓶子樣的東西砸在自己的腦袋上。
常軍轉身,一個大背跨把身邊的那名壯漢重重地放倒在桌子上,嘩啦一聲響,漢子隨著杯盤碗筷殘湯剩飯,連同傾倒的桌面一起滾在地上,隨即出拳飛腳,隔開了飛身撲過來的另外兩個漢子,招呼一聲胖胡快走,一把拉過呆愣在一邊的小云,沖出了酒店門。
遠遠地,胖胡和小麗也狼狽不堪地跑了出來。不知怎么了,那幫人居然沒有追上來。常軍放慢了腳步,突然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一片沁涼,用手一摸竟然全是血,這才知道自己剛才頭上挨的那一下砸得不輕。
身子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但是馬上被一雙溫柔的小手給扶住了,是小云,她剛才并沒有走掉,而是一直悄悄地跟在自己后邊。小云掏出自己的手帕,輕輕捂住了常軍頭上的傷口。血不再往下流了。常軍充滿感激地看了小云一眼。
在醫(yī)院里,常軍的頭上縫了七針。所幸都是皮外傷,顱腦之內(nèi)沒受什么影響,觀察了兩個多小時,醫(yī)生同意常軍回家?;氐郊遥豢幢硪呀?jīng)是午夜十二點多鐘。開亮廳堂里的燈,一切如常,還是早晨出門時的景象,張梅梅沒有回來過。到洗漱間洗漱,鏡子里自己頭上繃帶緊裹,像電影里的美國傷兵,便懊惱自己怎么弄得如此狼狽?;剞D身,發(fā)現(xiàn)洗漱間門被拉開了,張梅梅睡眼蒙嚨地看著他,見他如此模樣,竟然什么都沒問,就當他的存在是空氣。她不問這事也好,否則常軍還真有些解釋不清楚。但常軍的心里還是不舒服,張梅梅是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另外,她出差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躺在床上,常軍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感覺睡在床里頭的張梅梅也沒睡,她只是在裝睡,他伸手摸了張梅梅肩頭一下,張梅梅沒什么反應,他試探著從她的肩頭往下劃落,在乳房邊上停了下來,正考慮著是否繼續(xù)深入,張梅梅猛地一翻身,說,坐了大半宿飛機,累死了,別碰我。常軍心頭火起,他想他有多久沒碰她了,她總是用各種理由來搪塞他。他不說話,只是用力。她先還是拒絕,但沒多久身子就軟了。他伏在她的身子上,開始動作,他本來是要做得好些的,他要在床上征服她,讓她感覺他的強悍,他的生猛,像從前那樣。哪知道他很快就泄了。
從張梅梅身子上下來的時候,張梅梅冷哼了一聲,用以表達她的不屑。張梅梅說,你現(xiàn)在是什么都不行了。常軍說,我不行,難道王小虎就行?張梅梅說,王小虎當然行。常軍說,你這么說,是承認你和王小虎有關系了?張梅梅說,隨你怎么想。說著伸出手抓過被子給自己蓋上,只留下個冰冷的脊背給常軍。
沒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死一樣沉寂。天空深處有幾顆星星眨眼,但那眼神在常軍眼里就像是一種嘲諷。常軍一個人坐在小區(qū)回廊上,郁悶地抽煙,感覺自己就像個孤魂野鬼。他掏出電話撥李姐的手機號,想跟她說會話,傳出的是電話關機的聲音。常軍心里有些失望,但又一想李姐關機了也好,否則他還真不知道跟她說點什么??墒?,除了找個人說說話,他想不明白自己該怎樣打發(fā)這長夜。常軍猶豫著,撥了一個號碼,居然馬上就有人接聽,手機里傳出個甜美的女聲,沒錯,是小云的聲音,常軍瞬間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去見小云。
在小云的那間出租屋里,一切都水到渠成地發(fā)生了。小云很主動配合,常軍也揮灑自如。他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并沒有什么毛病,作為男人,他還是行的。他和小云連續(xù)做了兩次,后來那一次,連小云這樣在男人堆里久經(jīng)歷練的女子都開始告饒了。常軍一邊動著,一邊把小云想象成張梅梅,結果他突然之間就軟了下來。小云嬌喘著伏在常軍身上,說,常哥你真棒。
常軍掏出一根煙,點上,心上一陣空虛。他從錢夾里抓起一把鈔票,數(shù)都沒數(shù)就放在了桌子上。小云沒吱聲,默默地把錢撿起來,又塞回到常軍的錢包里。小云說,常哥,我雖然是做這行的,但是我不能要你的錢。常軍說,為什么?小云說,我知道,像我這樣身份的人,沒有資格和你好,你也不可能和我好,一個當警察的怎么能跟一個坐臺女混為一談呢,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你今個和我在一起,不管是你寂寞也好,尋樂子也好,我都挺高興。我要了你的錢,我就算是賣,就沒有情分在里面了,可能你不認為和我這樣的人會講啥情分,但是我講,我就認為有些東西是拿錢買不來的。小云的一番話倒把常軍說得不好意思了,臉騰地一下紅了,心里暗道了聲慚愧,想自己以前還真把小云這樣的風塵女子看扁了,又想起剛才在家里張梅梅對自己的態(tài)度,連小云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都知道講情分,她張梅梅和自己這么多年夫妻反倒冷漠得如同路人,難道女人一旦走心了都會變成鐵石心腸嗎?
張梅梅還是隔三岔五地出差,即便是不出差,她待在家里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只是,當她再和常軍吵架時,也不像以前那樣老提離婚的事。常軍的心也涼了,他想既然他和張梅梅的婚姻已經(jīng)這樣了,那么再湊合著在一起過日子也沒多大意思,還真不如散了??墒?,他在心里還是隱隱覺著,事情或許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實際上到現(xiàn)在為止,常軍對張梅梅和王小虎之間的事還只是揣測,要是讓他拿出什么樣的證據(jù)來證實,他還真做不到。
雖然兩個人處于冷戰(zhàn)階段,但到底是生活在一起。張梅梅的言談舉止、行走坐臥,甚至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動作都在常軍的眼睛里,什么私密事想要瞞住他,還真不容易。在這方面,張梅梅并不是個有城府的人,她即便想隱藏,估計也藏不住。就像她從來不隱藏自己對王小虎的好感。每每常軍有意無意地提起王小虎,張梅梅老是說,我就是覺得王小虎做人比你強,你想我們倆有啥關系,我們就是啥關系。一句話把常軍嗆得啞口無言。常軍再吃干醋,總不能愣是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自己給自己頭上戴綠帽子吧。
那天常軍到西城去摸個線索,回來后鬼使神差,竟然把車子開到王小虎公司門口。他把車子停在街角一個偏僻處,熄了火,等著王小虎出來。他并不確定王小虎是不是在公司里,顯然這么等人有些盲目。張梅梅說是去上海出差了,可是她是否會暗度陳倉,借著去上海的由頭和王小虎去約會了呢?沒準現(xiàn)在他們兩個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床上顛鸞倒鳳呢。常軍想,如果他真的在床上撞上王小虎和張梅梅在干那事,他是否會把王小虎殺了。他相信自己肯定會殺了王小虎。
常軍眼睛瞪得溜圓,觀察著王小虎公司門口的動靜,快下班的時候,還真的發(fā)現(xiàn)王小虎的車子從公司的大門口開了出來。常軍發(fā)動車子,悄悄跟上了王小虎。王小虎的車子上了松江路。松江路有本市裝修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難道他在那里開了房間準備和張梅梅幽會?路過那家酒店的時候,王小虎的車子沒有停,看來他還有別的住處。車子七拐八拐,在歐亞超市的停車場停了下來,像是等什么人,不一會兒,王小虎下車,繞到車后邊迎向一個穿花裙子的女人,女人手里拎著沉甸甸的購物袋,袋口上端露出青翠的蔬菜葉顯示她正在為一頓豐盛的晚餐做著準備。王小虎順手從女人手里接過購物袋,說說笑笑地往車邊走。王小虎拎著購物袋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居家過日子的好男人。
常軍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跟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常軍得到隊里的訊息,說是馬三在鄰市終于露面了,正布置警力準備趕去抓捕。因為是常軍摸來的線索,就讓常軍帶隊去抓人。看來胖胡這次弄來的消息是準確的,有時候胖胡還是挺能辦事的。他撥了胖胡號碼,電話沒打通。胖胡有幾天沒跟常軍聯(lián)系了,因為胖胡的事常軍受了傷,胖胡定是覺得不好意思了。常軍現(xiàn)在顧不上胖胡,他一門心思抓馬三。因為線索準確,抓馬三倒是沒費什么周折,只是去鄰市的路況不好,將近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讓常軍他們吃了很多辛苦。
把馬三帶回刑警隊,審完了,已經(jīng)是深夜,常軍回到家,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子,一頭扎到床上就睡著了。睡夢中,常軍感覺到房間里有動靜,是張梅梅弄出的動靜,那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不一會兒,張梅梅坐到了床邊,似乎在看著自己。常軍不出聲,閉著眼睛裝睡,過了能有十多秒鐘,常軍清楚地聽到張梅梅深深地嘆了口氣,伸手抓過被常軍踢到腳底下的被子,給他蓋上,然后拉過她自己的被子,躺了下來。
常軍依然時不時地跟蹤王小虎,王小虎的行蹤基本上是正常的,有那么幾次,張梅梅在王小虎的車上,但車上都有公司里的人,而且他們看起來確實是辦公事。王小虎和自己老婆要么是清白的,要么就是這家伙隱藏得太深了。常軍在心里暗暗較勁,一定要摸到王小虎的底。
偵破了菜市場馬三殺人那件案子,常軍立了功。年初隊里空出個副隊長位子,好幾個人都在爭,常軍也跟著爭過。大隊長老陳找到他,說最近局里就要定人了,他這陣子工作干得不錯,讓他把握好機會,找分局領導談談,沒準就能成。常軍因為家里的事正鬧心,對能不能爭上這個副隊長職位根本不咋上心,可是他也不想辜負老陳的美意,就開車到分局準備找領導談。
車路過臨河街口,常軍看見李姐正站著店門口,指揮男男女女幾個人往店里搬什么東西,李姐偶然回頭,常軍見到李姐含著笑的一張臉??雌饋硭罱男那椴诲e。常軍沒有停車,隨后他就接到李姐追上來的電話,李姐說看見常軍的車子了,又問他這些日子怎么沒來她店里坐坐,李姐在電話里親親熱熱的,倒真像個知冷知熱的姐姐,但在常軍耳朵里聽起來,卻多了分世故性的客套味,帶著明顯的距離感。李姐突然之間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讓常軍搞不懂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常軍注意到前面那輛車,是發(fā)現(xiàn)那輛車突然超過自己,并頻繁地變換左右車道,像是搞不明白該往哪個方向開。常軍先是以為那輛車是外地車,對本地的路況不熟悉,可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那輛車竟然是王小虎的車,而且看背影開車的人就是王小虎。常軍沒有一絲猶豫,順著王小虎車開的方向跟了上去。遠遠地,常軍看到王小虎車的副駕駛位置上坐著個人,是個男人,頭上戴頂帽子,那個男人時不時扭頭和王小虎說著什么。
王小虎的車子駛向西街,前面是個丁字路口,往左拐就是松江南區(qū),也就是王小虎公司的方向,往右拐就上了環(huán)城高速了,那是開往鄰市方向的。王小虎的車慢了下來,常軍以為他要停車等待左轉的信號,哪知他突然一個急轉彎,車子悠地往右拐去,差點撞上了前邊正常行駛的一輛別克。難道王小虎發(fā)現(xiàn)自己在跟蹤他,否則他用不著如此急慌慌的了。但情況顯然不是這樣。因為就在王小虎車子拐彎的那一瞬間,常軍發(fā)現(xiàn),坐在副駕駛位上的那個戴帽子的男人,有一只手似乎一直抵在王小虎的腰上,的確是抵在他的腰上,如果常軍估計得不錯的話,戴帽子的男人手上應該握著匕首或者其他器物。
王小虎十有八九是攤上事了。
常軍把車停在了路邊,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他覺得,他家里所有的麻煩都來自王小虎,王小虎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仇人,現(xiàn)在,他的仇人遇到了麻煩,而且遇到的麻煩不小,這豈不是自己最愿意看到的?有心不管這事,就躲在一旁瞧熱鬧好了,但細琢磨這樣做又有些不妥。正糾結著,衣袋里的電話響了,接起來是胖胡的聲音。胖胡說,常哥你在哪,要出大事了,我剛從一個兄弟那得到情況,說他一個叫陳剛的獄友,最近盯上了一個有錢的老板,計劃要綁架他,讓他家里出大價錢贖人,刀和繩子都預備好了,就打算這兩天干,據(jù)說這家伙心挺狠,放話說得手后就殺人滅口,你們趕緊去抓人吧,否則就來不及了。
常軍在電話里應了一聲,剎那間心頭主意己定。他迅速發(fā)動車子,風馳電掣往前趕,遠遠地,他看見了王小虎的車。王小虎的車開得并不快,他好像也在有意地拖時間。再往前走就是山區(qū)了,那里叢林密集,易于隱藏,是個適合綁匪作案的好地方。王小虎的車子越開越慢,前邊是個彎道,彎道過后就是個收費站。常軍已經(jīng)跟隊里報告過了,收費站上已經(jīng)埋伏了警力。這些綁匪當然不知道。王小虎的車子已經(jīng)接近了收費站,就要到收費站口了,可是突然之間停了下來,然后掉頭,加快速度沿著來時的路沖了過來,和常軍走了個對頭碰。綁匪顯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勢危急,作為人質的王小虎時刻面臨危險。
常軍咬緊牙關,猛打方向盤,向著王小虎車子的前方別了過去。砰地一聲,王小虎的車頭掃在常軍的車尾上,車子停了下來。常軍下車,一把打開王小虎車子的車門,把王小虎拉下了車,緊接著就上車對付劫匪,劫匪的刀子被剛才急剎車的慣性產(chǎn)生的沖擊力給震落了,赤手空拳就好對付了,因此常軍毫不在意,伸手就去抓他的胳膊,哪知觸手卻碰到黑洞洞的一支手槍,一聲沉悶的聲響,常軍的胸部中彈,子彈擦著他的肺葉穿了過去,失去知覺之前,常軍聽到周邊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連聲的斷喝,不許動,舉起手來。常軍知道是隊里的弟兄們趕過來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常軍一睜眼,就看見房間里站了一群人。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被身邊的護士給按住了。分局局長?;菝褡吡诉^來,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說,常軍你終于醒了,你可是咱們分局的大功臣啊,要不是你臨危不懼,舍命勇救人質,一舉破獲了這起持槍綁架人質案,說不上這起惡性案件會產(chǎn)生多么嚴重的后果呢,你的事跡已經(jīng)上了報紙了,分局正在準備給你上報立功呢。說著拉過身邊的王小虎,說,這就是你親手解救的人質,他非要當面感謝你。王小虎穿一身黑西服,人顯得很精神,看來那綁匪并沒有把他怎么樣。常軍在人群里掃了一眼,沒見到張梅梅的影兒,不禁有些失望,不過他很快就看見張梅梅了,張梅梅眼睛紅紅的,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淚。他招了招手,示意王小虎過來。
王小虎仿佛知道常軍要和他說什么,他附到常軍耳邊,輕聲說,你放心,我和你老婆清清白白的,啥事也沒有。常軍說,沒事最好,你信不信,你要是真敢勾搭我老婆,我會用什么樣的手段來對付你,常軍說完這句話,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護士忙說病人剛蘇醒過來,需要休息和靜養(yǎng),很客氣地讓房間里的人都出去。出門口的時候,好長時間都沒出聲的張梅梅回頭問跟在后邊的王小虎,常軍剛才跟你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么?王小虎不經(jīng)意地說,沒什么,你們家常軍到這個時候還在關心我,問我那天受沒受傷,他可真是個好警察。張梅梅嘴一撇,說,什么好警察,怎么我從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