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彪
聽說赤峰市松山區(qū)有燕長城遺址,深秋之季因工作之故出差赤峰,就有了一探燕長城的沖動。然而這一探訪卻如2500年的燕地歷史一般曲曲彎彎,燕長城的風姿卻總是如云里霧中,一番尋訪卻頗費周折。
上午9點,我們驅(qū)車出赤峰城區(qū)邊走邊問,碰壁良多,苦苦尋覓著燕長城的神秘。那是中國萬里長城的母體之一,燕國先民與東胡部族爭鋒對壘的烽煙將它熏陶與灼烤,為農(nóng)耕經(jīng)濟與游牧經(jīng)濟相互支撐融合的暖意將它打磨浸泡。據(jù)說這里長城從未開發(fā),因此肯定保留著最原始古樸、原汁原味的古長城味道。臨行前幾個朋友說,就幾個亂石堆子,沒有什么看點。無人拜訪,卻讓我夢魂縈繞。游人熙攘,浪語風言,再古老的歷史遺跡加進現(xiàn)代概念,最后都會混同于流俗。既然已到赤峰,仿佛不去拜謁燕長城,此生就會遺憾萬端一般。
在離城20公里的地方,車子從背靠龍崗山的老爺廟村穿過,土路崎嶇,車轍深陷。只好步行上山,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20多米高的山岡斷面上,橫著一條兩三米寬的石墻,仰視之時見頭不見尾,這就是燕長城嗎?驚喜之余快步攀上這個黃土岡。一見之下大失所望,原來是上世紀大興水利修建的半拉子高架灌渠,孤零零地立在蕭瑟的秋風中,訴說著40年前“農(nóng)業(yè)學大寨”式“人定勝天”的浮夸與荒謬。
繼續(xù)沿著山坡上行,陽光朗照天空微云,野草連天青黃相間,黃與綠交鋒的鈍銳之氣早已在遼天胡地蔓延,狼針草扎得滿褲腿都是。迎著穿越時空的風,逶迤而行,苦苦探尋那道夢魂牽繞的古跡。總覺得它就在附近某處靜靜佇立著,考驗著遠道而來闖入者的真誠與篤定,仿佛深居幽境苦修的高僧,如果不是心地至誠佛緣深厚,是不會輕易讓你一睹尊顏的。
攀上斜坡,終于看見半山腰有一石碑屹立,久違了的燕長城遺址現(xiàn)于眼前。碑文記述:燕北長城始建于燕昭王時期(公元前305年——公元前251年)。燕北長城分為燕北外長城和燕北內(nèi)長城,此處為燕北外長城松山區(qū)八家區(qū)段。
據(jù)《史記》記載,武王滅商之后,封宗室召公于燕,都城薊(今北京房山),轄今天河北中北部和北京全部,遠離中原,雜處于各胡之間。這處燕長城是昭王時期所筑,燕昭王面對殘破故國,重拾舊河山,高筑黃金臺,千金買馬骨,廣招賢士吸納良臣,招致著名的蘇秦、樂毅、鄒衍、劇辛歸附。以名將樂毅為帥,集五國之兵,討伐恃強凌弱的齊國,殺齊閔王下齊城七十余座,燕國勢力達到鼎盛。此時,燕將秦開為質(zhì)胡地諳熟胡俗,歸國后率軍擊胡拓地千里,設(shè)上谷、漁陽、右北平、遼東、遼西五郡,從北京一帶直下赤峰遼寧地區(qū),并修筑兩道長城以衛(wèi)之。
此時站在石碑處仰視,只見隱隱向上石砌長城遺跡如同灰色巨蟒般蜿蜒而行,經(jīng)山巒、過丘陵、跨河溝、越水流,盤旋于各色地形棱線處?,F(xiàn)在,燕國的輝煌淹沒在這荒煙漫草間,如果不是今天親見又有誰能夠相信,當年燕長城竟然修建到遠在塞外的紅山之巔。眼前長城墻體散落,只留下2米多寬底基的部分還算完整。我們隨著當年燕人曾經(jīng)的腳步,向龍崗山頂攀登,原來長城上司空見慣的寬闊馬道蕩然無存,敵樓、望臺、女墻、垛口杳無蹤影,只有砌作墻基的黑色火山巖見證著燕人與昭王集團的勵精圖治、國富兵強、開疆辟地的雄壯與豪邁。
面對出地只余不過尺余殘存古跡,考古工作者們早已將小石頭沿著殘垣走向簡單堆成了一個個石堆,引導著探尋者的目光,攀援越高遺址越清晰,半小時后終于登上了龍崗山前坡山頂,向下俯視,赤北長城遺址清晰可見,因為有小石堆點綴宛若一條身軀灰黑、椎骨分明、瘦削嶙峋的老龍逶迤在這龍崗山上。
雖然燕國經(jīng)年與游牧民族東胡糾斗,但畢竟和平多于戰(zhàn)爭,戰(zhàn)爭一停烽煙熄滅,平民間的往來重又興起,在薊、遼、漁陽、上谷、右北平等地,胡漢之民漸漸雜居,繼續(xù)著生活生產(chǎn)和平共處,自然兩民族結(jié)合部融合出了異于中原地區(qū)的文化特質(zhì)。燕國新拓之地帶進了中國禮儀的文明之風,中國儒學輸出的孔孟之道與游牧部族固有的樸實豪爽、血性彪悍糅合,讓燕地民風豪爽而雄勁,孕育滋養(yǎng)出一族守信篤定、急公好義的俠士群。趙地之情也類似于燕,于陰山一脈北與匈奴相勾輯,自然也就顯古道熱腸性梗剛烈。唯獨秦國雖與戎狄相連卻少行俠之士,推想臆測,商君變法,峻法嚴刑,使民急于公戰(zhàn)而禁私斗,徹底鏟除了生產(chǎn)俠士的土壤,自然秦國極少俠客義士。怪不得有人贊嘆:自古燕趙大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這堆堆石塊,仿佛燕人執(zhí)戟守衛(wèi)的軍士,列陣于長城之上,防范著東胡游騎的劫掠與襲擾。只是不聞金鼙錚錚、畫角連天,也不見戰(zhàn)火紛飛、狼煙四起?;鹕綆r從它產(chǎn)生時,便以幾千攝氏度高溫的洪流,從地殼中噴薄而出,挾著雄性光焰一竄千尺,烈烈蓬蓬,盡顯著地下王者的脈動,慢慢冷卻后更是棱角分明。燕地之人風骨與火山巖何其相像,燕地的歷史都融入了火山巖粗硬的紋線里,滲入深深淺淺的蜂窩孔里,筑進棱角分明的長墻中。
終燕人之后,赤峰紅山一帶,再無長城北去的記錄,連雄霸天下的始皇,也未得再次北拓。最后終大漢一朝也從未越過薊地之北,退回到燕長城的南段,自然此處秦燕北長城只是若曇花一現(xiàn),再也沒有能成為漢民族腹心地帶,燕秦之后此地便飽餐了胡笳的爭鳴與畫角的長吟。
坐在山頂上遠眺,薄云半卷,暮靄橫秋,龍崗山對面還有一列山巒,如孿生姊妹般若即若離,這些都是年輕燕山之余脈。遠處的車水馬龍繼續(xù)著城市習慣的攘攘熙熙,近處山風習習是否吹拂過當年古燕人高聳的發(fā)髻,對面山鴿疾飛撲打起幾多歷史的塵粒。在北京房山區(qū)玻璃河邊有燕國古城遺址,河北易縣還有荊軻塔、樊將軍墓,終是聽說而已。
何處尋找古燕人的風姿,何處明證燕趙大地的熱腸古道,古燕人留給我們的到底是怎樣一種精神的華彩。于山巒之巔,手握灰黑輕巧火山石凝神觀瞧,仿佛黑色的孔洞中都藏有破譯燕國人秉性的密碼。凝望燕長城殘垣,百思千慮不得要領(lǐng)。還是從戰(zhàn)國七雄中的那位蓋世豪俠處尋起吧,從荊軻、樊於期之為可見燕趙大地人格秉性的冰山一角。
當滅國在即,燕太子丹找到與之交厚的荊卿,為朋友之誼,荊軻平靜地答應(yīng)赴秦一擊。國之將破人之將亡,在強秦如泰岳般強兵壓境之下,無勇之人只好鳴鑼出迎匍匐稱臣,血勇之人只是怒目圓睜嘆息扼腕。太子丹當屬血勇之人,既不逆來順受、低下高貴的頭,但也沒有回天良策救燕國于水火。而他的布衣朋友,卻是一骨勇之人。遙想那易水蕭蕭,白衣送別衣帶若飄,樽酒灑江壯士決訣??骈L劍衣白衣,挾督亢全圖捧英雄頭,匿半尺淬毒之刃,決然入虎狼之秦。
這種豪俠之氣直沖云天,絕響千古,激濺起如黃河長江般激流洶涌,奔騰于華夏民族的脈管。正是這種血與勇的結(jié)合,信與義的琴瑟,在面臨外敵凌辱之時,奮然而疾起,舉奪命之利器,奪強敵酋首,盡己所擁之力而圖大義之昭彰。亦有人言,荊軻劍術(shù)不精,不然不會行刺未成??墒且砸患褐?,即使劍術(shù)精良刺殺成功,秦王朝封建一統(tǒng)步伐還是無法阻擋,僅僅換一個皇帝而已。荊軻仗義守信的圖窮匕見,樊於期勇于大義的橫劍自刎,高漸離自殘雙目接近嬴政的舉筑一擊,在戰(zhàn)國末期壯闊的歷史畫卷中將燕趙大地重彩一筆,奏出了壯士俠客鐵骨錚錚的強音,成為一顆顆璀璨之流星,在驟然閃亮之后迅速墜入歷史長河,冷卻成一尊萬鈞之重的豐碑,上面用粗重的筆頭大大鏤刻著一個不畏強權(quán)、篤守信義、頂天立地的“人”字!其浩然之氣凝聚成人性勇毅、誠信與善美的巔峰。
老哈河之水在正午陽光下熠熠生輝,山鴿于溝壑中呼呼疾飛,兩只紅嘴鴉也湊著熱鬧落在懸崖上咕呱亂叫??傆幸恍┥柙谳p唱,一群石雞在前面驚起,忽嗒嗒飛來匆匆折去,褐色的花翅膀閃著漂亮的光點,燕長城的孤寂被天空中鮮活生命擊得粉碎。
蜿蜒伸展的燕北長城,無聲訴說著當年故國家園的長風驟烈和燕人的剛強烈性;而剛烈血性卻永遠是人性之中最為閃光的明燈。
時近中午,暖暖的秋陽爬上中天,讓沉浸在歷史長河中夢游之人沐浴其間。老哈河之水日夜不停,訴說著燕地變遷的白云蒼狗。蒼涼清爽的燕地風輕輕吹動,思想漫游漸漸停步。
〔責任編輯 楊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