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
2000年,柴靜接受中央電視臺新聞評論部制片人陳虻的面試。陳虻問她:“如果你來做新聞,你關心什么?”柴靜脫口而出:“我關心新聞里面的人”。
九年后的夏天,柴靜收到臺里通知,要她參加首都女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舉辦的演講賽,主題是“為祖國驕傲,為女性喝彩”。柴靜想起自己上學時常參加演講比賽,那時的她上臺后,會來“幾個拔地而起的反問句‘難道不是這樣嗎,再加上斜切向空中的手勢‘擦干心中的血和淚痕,留住我們的根”,然后便是“狗血一灑滿堂彩”。
她實在不想再參加演講賽。但“臺里說這事已定”,而且“領導辛苦地起了個大早替她抽好簽”了。她只好“配合”,臨場時安慰自己“混一混,等會兒就結束了”。她把陳虻“生前講課記錄”拿出來看。主持人叫到14號時,柴靜走上臺。她扶了下話筒,講起1999年認識的一個人。
當時是“在從拉薩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她說,“我的身邊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是三十年前去援藏的,這是她第一次因為治病而要離開拉薩。下了飛機,天空下著很大的雨,我把她送到了北京一個旅店里。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看她,她的病已經確診了,是胃癌晚期。她指了一下床頭的一個箱子,她說如果我回不去的話,你幫我保存這個。這是她三十年當中走遍西藏各地,和官員、漢人、喇嘛、三陪女……交談的記錄。她沒有任何職業(yè)身份,不能發(fā)表這些東西。她只是說,一百年后,如果有人看到的話,會知道今天的西藏發(fā)生了什么。這個人姓雄,拉薩一中的女教師?!?/p>
接著,她說起自己2004年采訪的一個人?!斑@個人在火車上買了一瓶一塊五毛錢的水,然后他問列車員要發(fā)票,列車員樂了,說:‘我們火車上自古就沒有發(fā)票。然后這個人把鐵道部告上了法庭,他說:‘人們在強大的力量面前,總是選擇服從,今天如果我們放棄了一塊五毛錢的發(fā)票,明天我們就可能放棄我們的土地權、財產權和生命的安全。權利如果不用來爭取的話,權利就只是一張紙。他后來贏了這場官司,我以為他會和鐵道部結下梁子,結果他上了火車之后,在餐車要了一份飯,列車長親自把這份飯菜端到他面前說:‘你是現在要發(fā)票呢,還是吃完之后我再給您送過來?我問他:‘你靠什么贏得尊重?‘我靠為我的權利所作的斗爭。這個人叫郝勁松,三十四歲的律師?!?/p>
講完這個人,柴靜仍沒有作任何演講狀,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實說自己認識的人。她說2008年她又認識了一個人?!斑@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說起豐臺區(qū)一所民工小學被拆遷的事兒。他說所有的孩子靠在墻上哭。說到這兒的時候,他也動感情了,然后他從褲兜里面掏出一塊皺皺巴巴的藍布手絹,擦擦眼睛。這個人十八歲的時候當大隊的出納,后來當教授,當官員。他說,他做這些事的目的,只是為了想給農民做一點事。他在我的采訪中說,征地問題,給農民的不是價格,只是補償,這個分配機制極不合理,這個問題不僅出在《土地管理法》,還出在1982年的《憲法修正案》。在審這期節(jié)目的時候,我的領導說了一句話,說這個人說得再尖銳,我們也能播。我說為什么,他說因為他特別真誠。這個人叫陳錫文,中央財經領導辦公室主任。”
說完,她又講起2002年認識的一個老人。她是這樣講述的:“七年前,我問過一個老人,我說你的一生也經歷了很多挫折,你靠什么來保持你年輕時候的情懷。他跟我講,有一年他去河北視察,沒有走當地安排的路線。然后他在路邊發(fā)現了一個老農民,旁邊放了一副棺材,他就下車去看,那個老農民因為太窮了,沒錢治病,就把自己的棺材板拿出來賣。這個老人就給了他五百塊錢,讓他回家。他說我給你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告訴你,中國大地上的事情是無窮無盡的,不要在乎一時得失,要執(zhí)著。這個人叫溫家寶,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p>
講完這位老人,她便不再講她認識的人了,而是下起了結論。她的結論是:“一個國家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的,她由這些人創(chuàng)造,并且決定。一個國家只有擁有那些能夠尋求真理的人,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能夠記錄真實的人,能夠不計利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夠去捍衛(wèi)自己憲法權利的人,能夠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不言乏力、不言放棄的人,一個國家只有擁有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yōu)樽鎳湴?。一個國家只有尊重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有信心讓明天更好。”
柴靜的演講題目是“認識的人,了解的事”。題目很平凡,但卻足以說明,柴靜入職中央電視臺做新聞以來,確實一直在“關心新聞里的人”。演講完,柴靜拿到什么獎,這里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坐下后,有同行湊過來對她說:“今天早上我特別不愿意來,但聽你講完,覺得有的事還是要把它當真,不然就真沒意思了。”
說完柴靜這一案例,便可以探討“校長專業(yè)發(fā)展”了。“校長專業(yè)發(fā)展”是“新課程改革”啟動以來,各地教育界十分重視的熱點問題。就像柴靜2000年進入央視之后經歷了許多鍛煉,十多年下來,為了“專業(yè)發(fā)展”,各地校長也受了許多“培訓”,并因此掌握了許多有關“教育管理”“課程領導”或“學校文化”方面的教育“專業(yè)知識”。但是校長們有沒有像柴靜那樣,也一直在努力做好那門最根本的專業(yè)功課呢?
這門最根本的專業(yè)功課便是“人”,其核心內容是反思?!靶抡n程改革”以來,校長們所受的各種“培訓”,以及“培訓”之外的各種活動,究竟讓校長們認識了什么樣的人,了解了什么樣的事?;蛘哒f,校長們在掌握各種“專業(yè)知識”的同時,還能否像柴靜那樣,在經歷了多年磨煉與探索之后,心中有那么多“人”與“事”。
毫無疑問,校長及教師均無法回避這一最根本的專業(yè)功課,因為教育的本質使命正是“育人”。如果我們——無論做校長還是做教師——心里只有教育“專業(yè)知識”,沒有“人”,尤其沒有讓我們感到驕傲、給我們力量的“人”,掌握那么多教育“專業(yè)知識”有何用?我們又該拿什么去“育人”呢?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也應像“新聞工作者”柴靜那樣,在掌握“專業(yè)知識”的同時,還得了解許多能讓人“把它當真”的“好人好事”。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為學生、為國家創(chuàng)造真正良好的“育人”環(huán)境。總之,認識什么人,了解什么事,是校長必不可少的專業(yè)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