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直心 王平
湖畔詩在民初風景,如花草之春。
五四新文化運動波及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社會革命與文學革命一時此起彼伏。前者以“一師風潮”為表征,后者湖畔詩社的萌生或可視作其一個縮影。引人注目的是,施存統(tǒng)無疑是鼓動“一師風潮”的學生領(lǐng)袖;以其為首組建的《浙江新潮》社,從所起社名或刊名中即已透露出社會弄潮兒的情有獨鐘;而與施存統(tǒng)同班的汪靜之,彼時卻無心弄潮社會政治的風口浪尖,但將那少年意氣、青春激情揮灑、寄寓于詩。難說作為詩社始作俑者的他與同道當初將其命名為“湖畔”時是否己有意標明立場,但有鑒于學生社團中“浙江新潮”社赫然在前、繞不開之史實,取名時或多或少應(yīng)有所比照,如是,“湖畔”之意義便顯然不止是詩中復沓吟詠的風景與意境,而可引為少年詩人所持疏離政治“新潮”、相對邊緣的站位的某種象征。
傳統(tǒng)史觀每每過分強調(diào)歷史的應(yīng)然性、必然性,無視或忽視一些偶然性因素的存在;而現(xiàn)代史學卻將歷史的偶然性因素一并置于研究視域。這一耐人尋味的轉(zhuǎn)變移至文學史亦然,恰是那些看似日常、瑣碎的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某種程度上竟然有可能決定了一部文學史的衍變、發(fā)展。故此,以下我們對湖畔詩社史實的探微燭隱,其意義應(yīng)不止限于史料層面的鉤沉考訂,時而也兼及詩社相關(guān)觀念的重新定義與辨析。
在《湖畔》印行之前,潘漠華寫信給應(yīng)修人,建議封里印兩行字:“我們歌笑在湖畔,我們歌哭在湖畔?!睉?yīng)修人看了之后,即被這兩行字的涵蘊震懾。并非歸納的表征,而是自我意識的本質(zhì)——那無可擺脫的生命價值——青春。這四個其實性格迥異的年輕人的詩,凝成一集,就是因著這個特質(zhì):青春正好,恰可率性歌哭歌笑。
就是這樣的因緣際會,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緊候胡適等詩人“嘗試”之后。事實上對于文白結(jié)合過渡而言,湖畔詩不承前,不啟后。中國古典詩歌的高屋建瓴之下,白話詩歌的演進臻至也應(yīng)是形式與心緒的巧思合一。這發(fā)展過程中,未必需要有“湖畔”這樣一個帶有“不銜接”的異質(zhì)性的詩派出現(xiàn),但因為湖畔詩人的脫穎而出,其他的假設(shè)性便不復存在。
已是夏天出的湖畔詩第二集《春的歌集》,便沒有第一集《湖畔》來得好,與《蕙的風》修改后不如初版的道理一樣。什么時候就應(yīng)做什么樣的事情,也不純?nèi)灰驗橛邢嗨菩木尘涂梢宰?,但無論如何,切忌強作,這與魯迅評價汪靜之的詩是同樣的道理。幕布永遠欣然為一個新人開啟,即便是第一聲號哭也是動聽的。
緣起是1920年汪靜之就讀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在《新潮》《小說月報》上發(fā)表了新詩,當時在上海中國棉業(yè)銀行工作的應(yīng)修人注意到了,就開始給汪靜之寫信,兩人就此書信往來,從斯年一月到三月底,各寫了十幾封。
1922年3月底,應(yīng)修人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決定去一次杭州。既是會晤詩友的湖畔春游,心情自然是興奮的。臨行前,他特地去拍了一張照片寄給汪靜之,好讓他能按圖索驥,在火車站順利地接到自己。但這照片何嘗不是為自己這雀躍心情的紀念?在相片里的瞬間,應(yīng)修人身著長袍,左手拎著手提箱,右手執(zhí)禮帽,頭向右側(cè)微傾著,似是要擺出一種行游客者的隨意瀟灑來,但微上揚的嘴角竊竊地已經(jīng)沉不住氣。照片背面他自己寫的三個字更是昭然:西湖去!“西湖”下面是添了橫線的,“去”字后更加了嘆號。在詩集《湖畔》里,我們固然翻檢到漫是那年春湖邊四人的游蹤,卻總不能親見那一時的大好,但這靜態(tài)的室內(nèi)未達的一瞬,卻陡然乍現(xiàn)。
果然,3月31日,汪靜之在城站月臺上,不費什么氣力就接到了從相片里撲面而來的應(yīng)修人。汪靜之陪著應(yīng)修人到了湖濱的清泰旅館安頓下,下午就開始游覽。據(jù)汪靜之晚年回憶,乘小船去了三潭映月等處;但應(yīng)修人的日記記載,當天是去了孤山與西泠印社。應(yīng)修人提出第二天游湖時要汪靜之再攜兩位詩寫得好的朋友同來。為什么是二人而不是三位或者更多?這湖畔社的四人之契卻是因著西湖里的劃子。關(guān)于西湖的劃子之小且不穩(wěn)定,葉圣陶也提到過,在不大的西湖里置幾只這樣的劃子卻恰好,四人相坐對談的位子也相宜。于是第二天一早,汪靜之就帶著應(yīng)修人去一師見了馮雪峰與潘漠華。但汪靜之的回憶說是此時才決定介紹這二人似是漫漶;馮雪峰談及這段結(jié)識卻說之前已由汪靜之介紹與潘漠華一道同應(yīng)修人開始書信往來了。
毋論哪種肇始,4月1日,四個人在一師碰面了。陪應(yīng)修人參觀了校園之后,就此開始了水里陸上的湖畔行程。穿柳浪聞鶯行至雷峰塔,沿南山到蘇堤、花港觀魚,再由岳墳登棲霞嶺。本是志趣相投,又兼得山色湖光,怎樣行行復行行也是不為過的。即景而萌的詩,僅在收錄六十一首的《湖畔》中,就占得七首。一切流達淺暢的話語便是景語,便是情語。如應(yīng)修人的《我認識了西湖了》白描素摹的那般:
從堤邊,水面
遠近的楊柳掩映里,
我認識了西湖了!
換著角度看這湖山變著層次,追逐著各個不會輕易為認知者駐留的湖山層影側(cè)面,投入其中,又躍然其外,就是這樣的意思。舊時,年不足二十的柳永作詠錢塘的一闕《望海潮》,詞中一句“重湖疊巘清嘉”,便是與應(yīng)修人的小詩同樣的山外青山之況。鋪陳賦比,即是少年才子的華彩盈然,不同于修人布衣長袍一襲的樸質(zhì)清新。
詩興游興皆盎然的行游間歇,他們也傳閱著彼此的詩作。應(yīng)修人即提議從眾人的詩稿中擇出一些,由他編選成一冊出版。這便是詩集《湖畔》的由來。
關(guān)于湖畔詩社成立的時間與地點,即使是當時的四人中,也有著不同的說法。汪靜之回憶說是4月4日在位于孤山的西泠印社四照閣,四人邊喝茶邊起的興;根據(jù)應(yīng)修人的日記則是4月5日因為下雨未能出游,于是四人就聚在其投宿的清泰旅館,因為要出版《湖畔》,修人便有成立湖畔詩社的倡議,大家一致同意;而馮雪峰的講法則更決絕,據(jù)他說,“湖畔詩社”的名義就是為了自印出版而用上去的,當時并沒有要結(jié)成一個詩社的意思。
另外,《湖畔》中原本只選了應(yīng)修人、潘漠華、馮雪峰的詩作,但考慮到詩社四人缺一即不完全,便從汪靜之已交上海亞東圖書館準備出版的《蕙的風》的底稿里又抄出六首小詩加入《湖畔》集。自然這一舉動,象征要大于選編的意義,以致不明這情勢就里的評論者有這樣的慨然:“靜之君太不用力了,只做得幾首小詩;并不見得怎樣的出色,不免叫我失望!”endprint
4月6日,應(yīng)修人的訪游圓滿結(jié)束,乘火車返滬,汪靜之三人在城站月臺相送。應(yīng)修人趴在車窗口對三人說:“想起一件要緊的事,《蕙的風》最好也作為《湖畔》詩集之一?!贝藭r火車已然開出。三個人的回應(yīng)就寫在信里,要修人去亞東圖書館洽商:《湖畔》詩集也由亞東圖書館出版,而汪靜之的《蕙的風》則作為“湖畔詩集”系列之一。應(yīng)修人回信提議,《蕙的風》的裝幀印行格式應(yīng)與《湖畔》一致。然而亞東并不接受《湖畔》的出版;也不同意將《蕙的風》與《湖畔》統(tǒng)一一式排印。于是應(yīng)修人便想將《蕙的風》從亞東處撤回,終苦于無法籌得經(jīng)費而作罷。
已經(jīng)出過白話詩集《嘗試集》《冬夜》,并正準備出版汪靜之的《蕙的風》的亞東,是當時專出新文學著述的機構(gòu)。作為中國近代出版業(yè)頗具影響的一家業(yè)者,不肯接受《湖畔》的出版,銷路問題后的潛臺詞還是因著“湖畔詩社”的名號乍現(xiàn)江湖,僅僅以出版者的身份還吃不準這樣上門自薦的品質(zhì),所以不能回報像湖畔詩人們一樣的青春激情。而斯時的汪靜之畢竟已受過周氏兄弟與胡適的肯定、指教,詩名在外;此外還有層關(guān)系,亞東圖書館由安徽績溪人汪孟鄒與其侄汪原放經(jīng)營,供稿者很多是績溪同鄉(xiāng),如陳獨秀、胡適、蔣光慈、陶行知等,作為小同鄉(xiāng)的汪靜之受點幫扶也無可厚非。錯過《湖畔》是亞東有意無意之損失,所幸是湖畔詩人的青春盛大無敵,些微的頓挫怎擋得住它的自在開放!
而事實上湖畔詩人自己亦已考慮并從細部落實著營銷問題。這自然是關(guān)乎詩集的影響、讀者的回響,而不純屬收入利益方面的考量。比如《湖畔》封面共用五色,成本大約是八分,整部詩集按照潘漠華三人的建議定價兩角,應(yīng)修人卻一度擔心詩集的定價高了,“身價不大高貴的人們”可能就買不起;書尚未出,都已在商定登告白時應(yīng)注明發(fā)行或代售處,亦是勞心勞神!
不過《湖畔》之幸,諸位新文學大家不僅親切熱忱地認定提攜,甚至瑣碎雜務(wù)都躬身親為。比如周作人以筆名“仲密”為其在1922年5月18日的《晨報副刊》雜評欄發(fā)了一則《介紹小詩集(湖畔)》的推介。而作人此番可謂是自銷自贊,他本人即是《湖畔》在北京的“代售主理”。
遠的如北京的周作人處,鄰近的便是“湖畔”一師學子的老師們——朱自清、劉延陵幾位了。潘漠華告知應(yīng)修人已請朱自清作文評議后,修人又回信叮囑再多說幾次;并提出“能求延陵先生在《詩》上批評不?”劉延陵時任《詩》主編,修人要求漠華等“或者自擬一小段‘國內(nèi)詩壇消息去”,好刊入《詩》上。
《湖畔》由應(yīng)修人籌資195元,于1922年4月出版,初版印刷了三千本,上?!稌r事新報》副刊《學燈》《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以及北京《晨報副刊》上,都登了出版廣告。
封面是應(yīng)修人托了上海美專的朋友令濤(亦是《蕙的風》的封面畫者)畫了兩幅備選,封面的印色也考慮單色、彩色兩種?!八皇且槐颈仁终粕陨源笠稽c的小冊子,封面上裝飾著一小條橫幅的三色圖案,象征地也寫實地描出白云、青山、湖光與葦影的景色;兩個小黑字體標出它的書名《湖畔》,下面用更小的字體印著它出版的時間‘一九二二年,油菜花黃時”。應(yīng)修人的妻子曾嵐回憶當時她正在湖北省立女子師范就讀,同學們都喜歡《湖畔》《春的歌集》的小巧玲瓏、裝幀精美。這樣小小開本、清雋可人的風格,確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吻合統(tǒng)一。
1922年4月下旬,汪靜之、潘漠華、馮雪峰參加了一師的春假旅行團,游覽湖州、蘇州、上海。在上海逗留的三天,四位詩友湖畔小別后重又聚首。據(jù)汪靜之回憶,1922年時通信往復得最勤,1923年之后漸緩,“五卅”滲案之后就稀了,四人的通信總數(shù)可能有幾百封。
“湖畔詩集”第二輯《春的歌集》,在1922年《湖畔》出版時便已開始商討編選的問題。原本計劃還是出四人的合集,應(yīng)修人讓一師三位同人自己選定詩稿寄他,潘漠華、馮雪峰照辦,汪靜之卻遲遲欠奉。緣由是他1922年暑假始直至下半年都在上海學英文,沒有寫詩;1923年春回一師后,又起了學寫小說的念頭,詩寫得很少;而《蕙的風》出版帶來的名氣,亦讓他起了愛惜羽毛的念頭。應(yīng)修人一再勸勉不成的遺憾也就保留到了成冊時?!洞旱母杓芳嗽娨话倭阄迨?、馮雪峰文一篇,仍舊由應(yīng)修人出資,于1923年8月編成,歲末出版。《春的歌集》比《湖畔》厚上一倍,定價卻只作兩角五分。雖然此番的結(jié)集只是三人作品,但還是有著汪靜之的參與——汪當時的女友、后來的妻子符竹英畫了《春的歌集》的封面,畫的是“花?!?,下一新墳,上綴一些深藍色的流云——“雖不大好,終是自家人畫的”。
1924年,魏金枝與謝旦如加入湖畔詩社。魏金枝的詩集《過客》原擬作為詩社的第三集,后因缺乏經(jīng)費,未曾付印。謝旦如自印了《苜?;ā烦霭妫鳛榈谒募?。至此,再未以“湖畔詩社”之名出過詩集。詩友趙平復(柔石)去世后,被追認為詩社成員。另外,借湖畔詩社名義還出版過以發(fā)表新詩為主的小型文學月刊《支那二月》。1925年2月創(chuàng)刊,同年5月休刊,共出四期。
《支那二月》創(chuàng)刊號以“本社同人”名義發(fā)表《致讀者》:“我們四散地生活著,生命都在一種黃昏的紫霧里輾轉(zhuǎn)地前進;我們有時不能不敘錄我們的遭際。主張出版這《支那二月》,一方面固然想多結(jié)些人世的法緣,一方面也不過想減些我們掙扎路上的寂寞罷了?!眹缕澍Q矣,求其友聲。除卻詩社成員,在其上發(fā)表作品的還有建南(樓適夷)、何植三等人。
之后所見的評述中,大都強調(diào)湖畔詩人吟詠的愛情,這大抵不差。但此處的愛情是與青春不可分提的,是獨特青春期時的愛情。歸結(jié)所有的物象、情緒、語言、顏色、跳動,一切的一切都還是因為哭而笑復始的少年青春。
楊柳彎著身兒側(cè)著耳,
聽湖里魚們底細語;
風來了,
他搖搖頭兒叫風不要響。
——《楊柳》
這是四人中最年幼的馮雪峰作的。當楊柳側(cè)著身時,我們恍然能見到同樣專注著側(cè)著身的孩子,望見他的入神,于是我們也被引起興味來走近湖畔。他發(fā)現(xiàn)了,對我們做噓聲的表示,就像對詩句里的風,沁嫩的楊柳都是他的稚氣,因為“搖搖頭兒”,還居然“叫風不要響”!這五個字口語化得太有趣。endprint
馮雪峰是追著小黃狗迷著小紅魚的孩童,他的天真自不待言;即便是最沉郁頓挫的潘漠華,苦痛眼淚自然不一定會明朗,卻也是青春的哀傷悵惘:
稻香彌漫的田野,
伊飄飄地走來,
摘了一朵美麗的草花贈我。
我當時模糊地接受了。
現(xiàn)在呢,卻很悔呵!
為什么那時不說句話謝謝伊呢?
使得眼前人已不見了,
想謝也無從謝起!
——《稻香》
“卻很悔呵!”道白一句,總結(jié)懵懂少年的情竇初開,恰作騎墻派時的訥訥無語。
張直心王平·湖畔詩社史實的還原與重構(gòu)
那湖畔四人中最年長的,當時唯一不是學生身份的應(yīng)修人,處事最為細致停當了:
不能求響雷和閃電底歸去,
只愿雨兒不要來了;
不能求雨兒不來,
只愿風兒停停吧!
再不能停停風兒呢,
就請緩和地輕吹;
倘然要決意狂吹呢,
請不要吹到錢塘江以南。
錢塘江以南也不妨,
但不吹到我的家鄉(xiāng);
還不妨吹到我家
千萬請不要吹醒我底媽媽,
——我微笑地睡著的媽媽!
媽媽醒了,
伊底心就會飛到我底船上來,
風浪驚痛了伊底心,
怕一夜伊也不想再睡了。
縮之又縮的這個小小兒的請求,
總該許我了,
天呀?
——《小小兒的請求》
誠然,這樣縮之又縮的請求,到了后面簡直是孩童的嬌嗔了,卻吻合那“西湖去”照片中人還在像中、心已先跨一腳的感覺。撒撒嬌也不為過吧?
自然、情愛、母愛,還有友愛,還有人間百態(tài),抒寫什么也是彼時的青春文學。
不過湖畔少年們也會在愛情之置諸一切而罔顧與道德無形的枝蔓捆綁中糾結(jié)。特別是當反對者祭起此部分開刀,那么在駁斥時就會立足于此。湖畔詩人的青春之愛就是簡單說我愛,想見;說我喜聽你說你愛,你亦想見——直白地美好與圓滿。而對比廟堂之高或是山林之遠,是硬要把這樣的簡單拖冗入暗黑、贅重與猥瑣,或矯飾作林林總總的意象象征,說些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昏話。這樣的偏著兩極,才會讓“狎妓”與“訪僧”成為兩道不可或缺的文化盛事。主流文化中的邊緣,又或掙扎在民間文化中出現(xiàn),陋俗淺不可避免。
西子湖畔素是情之所至,但多的是衣袂飄飄、旁人事不關(guān)己地仰慕風雅即可,道這梅妻鶴子的不食煙火,馮小青對影成戀的隔絕封閉。杳遠贏弱,憑波蕩至,任風吹散,即使凌厲激越如白娘子,也在雷峰塔下掙扎,更只是游人賞玩的一道風景。東方的殘忍是鎮(zhèn)壓都要深埋地下,西方人還給一方城堡住焉。而這單純的鎮(zhèn)壓愛情不是最悲慘的,最悲慘的在于就連解救都是帶有東方倫理色彩的孝子救母路數(shù)。白蛇之子非去過朝廷鍍金,才得以感天動地救娘親。歸根結(jié)底為愛情被鎮(zhèn)壓的,拿什么來給愛情救贖?
時過“五四”,延續(xù)至今,不僅在某些特殊年代里,無論是詩作者本人還是評論者都還需要這樣的“反封建”傍依,似乎不借此名義便不能贏得愛的合法性。但如果我們以現(xiàn)時的褊狹回到現(xiàn)場,最初聽到的是樸質(zhì)實情:“他們是不求解放而自解放,在大家要求不要束縛的時候,這幾個少年便應(yīng)聲而自由的歌唱起來了。”事實上,湖畔詩人不帶沉重鏤刻的文化記憶,只是他們這時興高采烈露出的天足正好被看上,拿去與纏腳擺在一塊兒。但天足怎么會非得是反抗纏腳而來的呢?就比如被胡適贊過的汪靜之《月夜》末章:
我那次關(guān)不住了,
就寫封愛的結(jié)晶的信給伊。
但我不敢寄去,
怕被外人看見了;
不過由我的左眼寄給右眼看,
這右眼就是代替伊了。……
這里的新鮮是愛得癡了冒出的傻氣。
《蕙的風》面世之際,正逢聞一多、徐志摩等新格律詩人崛起。如果說,郭沫若的《女神》因其強調(diào)詩只是一種“自然流露”,“不是‘做出來的,只是‘寫出來的”主張,而遭致聞一多“自然的不都是美的;美不是現(xiàn)成的”這一針鋒相對的抨擊;那么,緣于湖畔詩人更其率性的“自然流露”,更其稚嫩的詩歌語言,自然成為新格律詩派祭旗的犧牲。聞一多不無偏激地貶損“《蕙底風》只可以掛在‘一師校第二廁所底墻上給沒帶草紙的人救急”。然而,與胡夢華之流有別,聞氏主要針砭的乃是汪詩的藝術(shù)形式,他聲明:“但我并不是罵他誨淫,我罵他只誨淫而無詩”。那其實是出于“中西藝術(shù)結(jié)婚后產(chǎn)生的寧馨兒”與赤著天足的鄉(xiāng)間女孩之審美隔膜。相形之下,廢名更看取湖畔詩形式的“自由自在”、詩格的“誠”,而認為“新月一派詩人當?shù)?,大鬧其格律勾當,乃是新詩的曲折”。
沈從文則于道德觀念層面為湖畔詩人進行辯護。與其他支持者的諱莫如深迥然不同,在《論汪靜之的(蕙的風)》一文中他揭示了“清欲”。言及《蕙的風》“在男女戀愛上,有勇敢的對于欲望的自白,同時所要求所描寫,能不受當時道德觀念所拘束,幾乎近于夸張的一意寫作,在某一情形下,還不缺少‘情欲的繪畫意味”。按照他的意思,《蕙的風》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其表現(xiàn)的欲望、引出的騷擾純在于幼稚的心靈與青年人對于愛欲朦朧的意識。
沈從文接著提到了與汪靜之同齡的胡思永的詩并與其對比。說胡的詩充滿“幼稚的不成熟的理知”,只是一般年輕人心上所蘊蓄的東西;而汪靜之將“青年人對于男女關(guān)系所引起的糾紛,引起糾紛所能找到的恰當解釋與說明,一般人沒有做到,感到苦悶,無從措手,汪靜之卻寫成了他的《蕙的風》。他不但為同一時代的青年人,寫到對于女人由生理方面感到的驚訝神秘,要求冒險的失望的一面,也同時把歡悅的奇跡的一面寫出了”。湊巧的是,早逝的胡思永,正是當時汪靜之女友符竹因的另一追求者,沈從文這樣做比較,是否知道這段淵源而另有深意,卻未可知。但此番評述,頗有沈從文的風格特質(zhì)。
在基本公允一致的事實上,每一個評論家多少都是出于自己的品味要求而待,發(fā)乎自己之情、止乎自己之理的。朱自清看重潘漠華詩的穩(wěn)練縝密,恰是應(yīng)修人之或缺,所以評述時略以“纖巧”“浮淺”貶之;不同于朱自清的厚此薄彼,胡風卻表示對潘漠華與應(yīng)修人一樣喜愛;廢名則重視湖畔詩的意境趣致,淺寥幾筆,出入成畫境。事實上,即使是變相的蒙紗覆幟,維護《蕙的風》道德正統(tǒng)性的評論者們,難道看不到沈從文強調(diào)的?沈從文連接著情欲意識的肯定才是對《蕙的風》最為自然呈現(xiàn)的褒揚。不坦然地承認與贊美汪詩發(fā)現(xiàn)與表現(xiàn)情愛的本真,豈非吊詭地呈現(xiàn)了另一種閹割?
如果僅將青春參照為一個泛時代論的現(xiàn)象,做一個平面上自然、天真的評述,以解釋“湖畔”派詩童心與稚氣的特殊意義以及它為什么會對讀者產(chǎn)生如此吸引力,是不能解釋二十歲青年的天真稚氣為什么不是每一個時代都能欣賞的原因的;唯有辨析出這孩童般的稚嫩已具體沉降到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特殊性里之際,才會令人喜歡并且諒解。
(責任編輯:孟春蕊)endprint